第10章
女絹顫抖着雙手看着手中的那紙休書,卻沒有吭聲半句,也沒有流下半點淚,但她眼中的心碎卻讓女綾看得心疼。
她走向前去輕擁着女絹的肩,滿是心疼的說著:“女絹,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何必這麼苦撐着,讓大姊看得難受啊!”
女絹咬着唇搖搖頭,她是心痛、是心碎,但已無淚可流,她的淚水早就在懊悔中流干、流盡了。
呵,他終於還是作了這般的決定!女絹在心頭苦笑着,她只能默默接受。
這是她欠他的,不是嗎
她小心翼翼折好那紙休書,將它貼身收藏。畢竟這是這麼多日子以來,唯一來自楚楓親手捎來的訊息——即使是休書一張
女綾訝然看着她的動作,“你就這般默默接受?你不想挽回了嗎?”
女絹垂下眼瞼,淡然的說:“如果這是他想要的,那就隨他吧!這是我欠他的。”
“女絹!”女綾不高興的扳動她的肩,令她面對自己。“你究竟欠他什麼?你倒是說個清楚啊!”
女絹咬着唇,原以為乾枯了的淚水,又在女綾面前落了下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女綾嘆着氣,為女絹輕拭着淚。
“我背叛他對我的愛、我贈他毒酒一杯,雖然沒能真的殺了他,但他的心卻真的死在我手上了……”
聽着女絹的低低泣訴,女綾倒抽了口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也是愛着他?”
女絹凄然的搖搖頭,“來不及了,當我發現自己也同樣愛他時,我已經讓他傷痕纍纍了,他也已經對我心死了。”
“但你從未讓他知道你真的愛上了他,不是嗎?”門外突然傳來一道略顯蒼老而沉重的聲音,插入了女絹和女綾姊妹倆的談話。
女綾不認識進來的這位氣質高雅的老婦人,但女絹略為驚訝的喚了一聲:“乾娘?”
短短一個月不見,程如鳳看起來似蒼老了許多,連向來祥和的眉目現在都罩上了幾許的憂鬱。
程如鳳先看了看女絹,隨後轉向女綾,對她欠欠身。“這位應該是輔政王的王妃娘娘吧?”
“不敢當,上官夫人稱我女綾就行了。”女綾也向她回了個禮,猜想這位女絹口中的乾娘,肯定就是上官楚楓的親娘。
“絹兒……你瘦了許多……”程如鳳看着消瘦而憔悴的女絹,真是大感心疼,再想起自己兒子的模樣,她嘆了口氣,“楚兒也……你們這是何苦啊?”
“他……可好?”見程如鳳滿臉愁容,看來楚楓似乎並不太好,是他的傷還沒好嗎?女絹忍不住的探問。
“胸口上的傷是不礙事,再休養一陣子也差不多了,但……”程如鳳看了女絹一眼,“心口上的傷可就難了!”
女絹默默垂着頭,腦中出現的又是楚楓離去前的傷痛眼神。身上的傷易治,但心口上的傷難愈,這種感覺女絹能深深體會。
見女絹的沉默,程如鳳又嘆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恨得非置他於死地?然後弄得他難過、你也傷心?”
“乾娘,對不起……”女絹含着盈盈淚水跪在程如鳳面前。
“你起來啊!我不是在怪你。”程如鳳趕緊拉她起身,一臉無奈的看着珠淚縱橫的女絹。“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原以為你根本不愛他,但是從你剛才的話里,你明明也是愛着楚兒的,不是嗎?”
“愛他又如何?一切都太遲了。”女絹幽幽的說著。
“只要有心又怎麼會遲?去找他、去告訴他你的心意,好歹你們也是成了親的夫妻啊!”
女絹搖頭垂淚,顫聲說道:“我不配,我不配做他的妻子!一個試圖謀殺親夫的女人,又如何能要求挽回?我只希望他離開我,能減輕我對他造成的痛苦……”
“等一等,讓我弄個清楚!”女綾在旁聽不下去了,不得不跳出來說話。
她瞪着女絹:“說了半天,你以為楚楓為什麼要離開?”
女絹睜着一雙翦翦水眸,茫然的看着女綾。“他恨我、他痛心、他失望了,所以他再也不願意看到我,不是嗎?”
“所以你任他默默離去,逕自以為這是他想要的?”程如鳳訝異的問。女絹落淚頷首。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伴,悔不當初留住!”女綾沒好氣的瞪了女絹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楚楓時,他所吐露的心情寫照。”
見女絹瞪大了眼,她又說:“你自以為負他,所以他離開是他想要的;他自以為負你,所以離開你是你想要的!現在請你告訴我,你們究竟是誰負了誰、誰想離開誰啊?”
“他……他不恨我、不怨我、不是想要離開我?”
程如鳳又大嘆了口氣,“他以為你恨他、你怨他,為了不讓你痛苦才決定放開你。”
想不到自始至終,他都是這麼的為她着想,女絹心疼又懊悔的掩面而泣。“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既然你知道了他的心意,那你快隨我去找他,要不就真遲了!”程如鳳急切的拉着女絹的手又說:“他已經決定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洛陽去了。”
“啊?那事不宜遲,你得快快留住他!”女綾聽得這消息也是急得拖了女絹的手就想往外走。
“不!我不去,我不能去!”女絹掙開兩人的手,急退了幾步。
“女絹!”
“絹兒!”
女綾和程如鳳兩人愕然,她們皆不能明白,既然都已經弄清楚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所在,何以女絹仍不願去找楚楓
“我沒有資格留下他,他是那麼的好……”女絹聲淚俱下,巍顫顫的哭着說:“在我對他那麼殘忍之後,他還是對我那麼的好……我不配做他的妻子,我不配……”
“絹兒,你說這什麼傻話,楚兒又不怪你,他還是愛你的啊!”程如鳳走到她身邊勸着。
“可是我怪我自己啊!”女絹捶心哭喊。
“女絹,你……”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女絹搗住耳朵,死命的搖頭。
“絹兒,難道你忍心任楚兒痛苦一輩子嗎?”
“乾娘……絹兒對不起您,對不起楚楓。”女絹又朝程如鳳跪了下去,拉着她的裙擺,“請您告訴他,他什麼也沒虧欠我,請他不用再因自責而痛苦了,我才是那個該自責的人啊!只要楚楓明白他根本就沒有錯、根本就不需自責,我想他的痛苦就會消失的。”
“絹兒……”程如鳳想拉女絹起身,但她執拗的就是不肯起來。
“乾娘,您不用再勸我了,絹兒不夠資格、也無顏面對您和楚楓,所以您……您請回吧!”
“你……”程如鳳見女絹如此固執,當真是無奈到不知如何勸她,她嘆了口氣,“好吧!既然你不敢去見楚兒,我也不再逼你了。只是你可還記得,我
對你說過什麼才是令一個男人最痛苦的事嗎
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自責,而是——愛之而不得!”程如鳳轉身走到了門邊,回頭又說:“如果你真的希望他不再痛苦,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你自己好好的想想吧!”
“幫主,您真的要回洛陽?”
楚楓在瀧滔幫內最得力的助手兼心腹——總堂堂主孟仲其,站在碼頭邊看着已揚起風帆的船舫,又問着身邊的楚楓。
楚楓對孟仲其淡淡的笑了笑,“我已經完成了師父的遺命,將瀧滔幫整頓好了,總堂又有你這位優秀的堂主在此掌控,我放心得很,所以也沒必要非留在這裏不可啊?”
瀧滔幫的四位長老,貪贓叛幫之罪理因受泅水之刑,但楚楓念在他們為瀧滔幫賣命了大半生,故只廢了他們的武功,並驅逐出瀧滔幫以為懲戒。
而風長老原兼任的總堂堂主之位,也由在這件事上功不可沒的孟仲其接任,以孟仲其對瀧滔幫的忠貞和正氣,將總堂交由他來打理,楚楓是再放心不過了。
現在的楚楓,只想離開杭州,為自己的心靈取得一些平靜。
“可是少爺……”站在孟仲其身邊的小環,紅着眼望着她伺候多年的楚楓。
楚楓輕拍了拍她泫然的臉蛋,“小環,今後你就是瀧滔幫總堂主的夫人,不再是我的丫鬟了,你可以叫我聲幫主,但別再叫我少爺了。”
小環刺傷了楚楓,沒想到楚楓非但未加罪於她,反而還撮合了當初救了她一命的孟仲其,讓她真正得到了屬於她的幸福。
她望向深情看她的孟仲其,再想到楚楓如此以德報怨的對她,令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少爺,您一輩子都是小環的少爺,您對小環的大恩大德,小環就算是做您十輩子的奴婢也償還不了……”
“傻丫頭,只要你能過得幸福快樂,那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楚楓又對孟仲其說:“仲其,小環就像是我的妹妹一般,你可要好好的對待她。”
“幫主,您放心!”孟仲其將小環擁入懷中,臉上帶着藏不住的喜悅,笑着對楚楓保證道:“您送了屬下一顆明珠,屬下一定會將她置於手掌心,好好的珍惜她。”
楚楓笑看着這有情的一對,心頭卻是湧上了一陣酸楚。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為何獨獨他不
女絹啊!他自懷中取出織兒交給他的一隻落單了的鳳蝶兒,在心中黯然念着令他心痛的名字。
雖然他已由程如鳳口中知道了女絹也是愛他的,但她還是不願回到他的身邊,不是嗎?罷了,如果她真的不能接受他,那他也不願再強求了。
“娘,上船吧!”楚楓對着站在岸邊,不停回頭張望的程如鳳說著。
“再等等,楚兒,再等一等!”程如鳳不死心的回望着岸邊的來路。
“娘,不用等了,她不會來的。”楚楓當然知道娘親在等什麼,他苦笑着,“要來,她早就來了。”
“可是……”
楚楓不由分說的帶着程如鳳往船上走去,“有緣千里會相逢,若無分……強求又有何用?”
他揚手,示意船夫起航,卻強忍着不再回望岸邊一眼。
“不!別走!”女絹拎着羅裙,跌跌撞撞的向碼頭邊跑來。
一夜無眠的女絹,自問着自己,真能眼睜睜讓他從此遠離她的生命?自問着自己,真能忍受一輩子失去他的痛苦
她整夜思索着程如鳳對她說的話:一個男人最痛苦的不是怨、不是恨,而是愛之而不得
她始終沒有辦法理清楚,如何做才是對、如何做又是錯
直至天色大白,女絹終於下了決定,不管是對還是錯,她不能放他走,就算不為了怕他一輩子痛苦,也為了他還欠她一輩子的情,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就這麼離去。
這念頭一定,她便匆匆由房內奔出,只想趕在他出發前攔住他,卻忘了讓莫叔駕馬車送她來。
好不容易她終於來到了碼頭邊,卻見船已離岸,徐徐的順水而去,她情急的沿着河岸邊追喊着:“楚楓!你回來,你別走!”
聽見那令他朝思暮念的聲音,楚楓怔了怔,卻遲遲不敢回頭,他怕他聽到的,只是來自心中的幻音。
“上官楚楓,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啊!”女絹再也跑不動,她跌坐在岸邊對着漸行漸遠的船舫無助的喊着。
真的是她?楚楓回身遙望岸上熟悉的身影,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她真的來找他?她真的希望他不要走
望着船舫越離越遠,而楚楓只是怔立在船尾,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女絹又急又怒,她絕望的對船大喊:“上官楚楓!你這個拋妻棄子的懦夫,你不回來,我就死給你看!”
拋妻棄子?楚楓是拋了妻沒錯,但這棄子……他見到女絹果然起身就往水面跳去,心頭一急,也不再多想,縱身就以蜻蜓點水的輕功,疾奔在水面上,在女絹落入水中的那一剎那,及時將她拉回了岸邊。
“你瘋了嗎?”他氣急敗壞的咒罵著懷中的女絹。
“我是瘋了!”見楚楓非得要她以死相逼才肯回頭,她既是氣、又是難過的哭嚷着:“我的相公不要我、要休了我,我不死還留在世上做什麼?”
楚楓見她哭得如帶淚梨花,他心疼的拭着她的淚,但又忍不住為她流露的真情而發自內心的笑了。
“這麼說來……我的娘子不要我,我也該去死了?”
女絹惡狠狠的推開他,雙手叉着腰,儼然一副小潑婦的模樣,“是誰不要誰?是誰寫了休書要休了誰?是誰連個解釋都不說,夾着尾巴就想跑?”
她說著說著又傷心的投入他懷中,抽抽噎噎的哭着,“是誰連讓人家懺悔的機會都不給……真想讓人家懊悔自責一輩子嗎?”
楚楓擁住他懷中哭成淚人兒的小妻子,既是感動又是心疼的哄着:“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別哭了好嗎?”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
“噓……”楚楓輕輕的吻去她的懺悔。“不要再說了,就當我們誰都錯了,誰也都沒錯,讓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女絹抬起淚眼含笑望着楚楓,“你不會離開我了?”
楚楓對她深情一笑,“既然你這次留下了我,將來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會離開你了!”
“真的?”
“真的!不過……”
“不過什麼?”女絹心頭又是一緊。
楚楓雙眼在她身上溜了溜,“你剛才罵我拋妻“棄子”……這“子”可已在你那迷人的小肚子裏了?”
女絹臉上驀然一紅,方才是她一時情急隨口說出的,但她隨即想起,這個月該出現的好像也還沒出現……
她嬌嗔的說:“我哪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我又不是大夫!”
楚楓咧嘴一笑,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哎呀!你做什麼?”
“我要帶你去讓大夫瞧瞧,看你那迷人的小肚子裏,是不是有了我上官楚楓的“壞胚子”!”
女絹嬌羞的蜷縮在楚楓懷中,緊攬着他的頸子,心中甜滋滋的想着,這次抓住了他,永遠都不會再放開了。
“還看、還看?看什麼啊?好戲結束了!回航、靠岸、下行李,我這回真的要在杭州城定居了!”
程如鳳呼喝着看戲的船夫,得意洋洋的指揮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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