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後
年方十歲的雲懷霽衝進屋裏,嘴裏叨念着無趣。
聽完兒子的嘟囔,她將雲懷霽喚到跟前,「霽兒,想當年娘原本沒有力氣生下你的,是幽姨娘救了咱們母子。不僅如此——」
「冷叔還來不及看他親生女兒一面。」雲懷霽將娘的話銜接得分毫不差。他掏掏耳朵,「娘啊,妳這些話我都已經會背了。」
從懂事以來,爹娘就經常把冷叔和幽姨娘的好掛在嘴邊,他還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是從「懷念冷霽」而來的。可是,這跟他覺得冷如霜無趣有什麼關係呢?
俞荻歡望著兒子一臉蠻不在乎,輕輕一嘆,「唉!你冷叔跟幽姨娘感情甚篤,現在幽姨娘失去摯愛、如霜沒有爹爹呵護,她們母女倆夠可憐了,你還欺負如霜!要知道——」
雲懷霽搶着接下去,「冷如霜不是別人,她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兒!娘啊,妳能不能換新鮮的話說?」
俞荻歡真拿他沒辦法,輕嘆一聲,「霽兒,算娘求你,別老欺負如霜,行嗎?」
雲懷霽氣呼呼的轉過身,「我哪有欺負她!」
他就是討厭看她那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才拿小蛇、青蛙嚇嚇她,可她只冷冷瞄一眼就走了,根本也沒被嚇到呀!
「唉!」俞荻歡拿兒子沒辦法,「你幽姨娘管如霜很嚴,這下子只怕你又給她招禍了。」
會嗎?雲懷霽不相信。但想起幽姨娘冷肅的表情,他有點擔心,頻頻往門外瞧。
俞荻歡看齣兒子的心思。這孩子雖然表面上漫不經心,可心地還是善良的。「去瞧瞧吧!可是千萬別露面,你幽姨娘不喜歡咱們干涉她娘兒倆的事。」
「嗯。」雲懷霽心思早不在這裏,答應之後就往外沖。
俞荻歡望著兒子的背影輕輕搖頭。
失去愛侶之後,幽娘變得更冷僻了,這幾年真是可憐了如霜那個孩子!
☆☆☆
什麼嘛!哪有娘說得那麼嚴重。
雲懷霽走進幽娘母女住的院落,沒聽見什麼聲音,正要大聲嚷着冷如霜的名時,突然聽到說話聲。他悄悄的靠近窗戶邊,瞧見冷如霜低頭跪在地上,幽姨娘就坐在桌前。
「妳是什麼身分?」幽娘冷冷的問。
「雲家的奴。」冷如霜清脆的聲音里沒有同齡孩子的無憂。
「為什麼惹少爺生氣?」
「我沒……」
冷如霜抬頭正欲辯駁,幽娘旋即狠狠捏上她的手臂。
雲懷霽睜大眼睛,看着豆大的淚珠從冷如霜臉上滾落,驀地,心跟着被揪得好疼好疼。
「妳是什麼身分?」
冷如霜忍下眼角的淚,吸吸鼻子,「雲家的奴。」
幽娘放開手,滿意的點頭,「很好,看着妳父親的牌位。記住妳的身分,至死方休。」
雲懷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沉恐怖的幽姨娘,也從來沒有見過哭泣的冷如霜。不管他怎樣捉弄,冷如霜從來不哭的!
他的視線從冷如霜身上移到桌上的牌位。
至死方休?幽姨娘的意思是要冷如霜跟冷叔一樣嗎?可是爹說冷叔是為了趕回來探望幽姨娘,才不慎跌下山谷的呀!
小小年紀不懂大人之間的誤會,卻對眼前的一幕感到震驚。
冷如霜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很痛吧!
他悄悄退回院落口,然後高聲喊着:「幽姨娘、冷如霜,妳們在不在?」
「少爺?你怎麼會來這裏?」幽娘高興的迎出來。
這才是他所熟悉,溫柔和藹的幽姨娘呀!
冷如霜跟隨在後,低垂的頭看不出表情。
他無邪的笑,「我娘正悶得慌呢!幽姨娘要不要去陪陪她?」
幽娘微笑,「我就去。少爺要不要嘗嘗我做的甜糕?」
雲懷霽正想搖頭,不意瞥見冷如霜眼裏閃過一抹冀盼,「好啊,我留在這裏吃點心好了。」
幽娘開心的進去端了盤甜糕出來,「少爺在這慢用,我先去找夫人。」
「好。幽姨娘慢走。」
因為感念幽娘的主僕之義及冷霽的手足之情,雲耀天夫婦已經燒了冷霽跟幽娘的賣身契,甚至還為獨子取名為懷霽來感念冷霽,也要她喊幽娘為幽姨娘,整個雲家莊沒有人把她們母女當下人看,是以,雲懷霽不解為什麼幽姨娘要冷如霜自稱是「雲家的奴」?
幽娘一走遠,雲懷霽立刻撩起冷如霜的袖子,果不其然看見上面佈滿瘀青,他抬頭望着冷如霜淡漠的眼,不敢相信的問:「都是幽姨娘捏的?」
他也曾有過碰撞,幽姨娘總是趕緊煮了雞蛋來幫他去瘀,她怎麼會把自己的女兒弄得滿手臂的傷?
冷如霜抽回手,將袖子拉好,轉過身去不搭理他。
雲懷霽轉到她面前,難受的問:「都是我害的?」
冷如霜淡淡的瞄他一眼。他眼裏的心疼是為她嗎?
雲懷霽搭住她瘦弱的肩膀,哽聲說:「對不起。」
冷如霜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對不起?天之驕子的雲少爺跟她說對不起?
他眼裏的歉意好深好濃,冷如霜心裏流過一絲暖流,「不全是你,不痛了。」
雲懷霽端起桌上的甜糕,「喏,請妳吃。」
冷如霜讓他逗出一抹笑靨。他拿娘做的甜糕請她吃?
不過,他怎麼知道娘做的點心向來就只給他吃呢?
雲懷霽到今天才發現,如霜會笑,而且笑起來很美、很溫柔,像他娘一樣。
「妳將來有什麼打算?」
他的問話讓她臉上出現陰霾,冷如霜不語。
對一起長大的玩伴,雲懷霽十分了解沉默代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爹說我已經十歲了,該學點東西。」
冷如霜看着他。
「如果我以後保證不欺負妳,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學東西?我讀書妳就讀書,我練武功妳就練武功。」
冷如霜眼睛一亮,「我喜歡練武。」
不愧是冷叔的女兒!雲懷霽點頭,「妳想學什麼都跟我說,我去跟爹說去!」
這一刻,冷如霜才發現其實雲懷霽人還不錯——只要他不拿東西嚇她、不欺負她、不跟娘告狀。
娘說,她是雲家的奴。如果雲懷霽一直這麼好,當雲家的奴似乎不是那麼難受的事。
☆☆☆
雲家大廳
雲耀天坐在首位,「幽娘,我想讓如霜跟着霽兒學武,妳認為如何?」
本來如霜跟着懷霽一起讀書,這倒是無妨。可懷霽居然要求如霜跟着一起學武,要人家水噹噹的女兒去學武,這可得問問她娘的意思了。
幽娘輕柔的問身邊的如霜:「妳的意思呢?」
如霜猜不透娘的意思,低着頭囁嚅的說:「全憑娘安排。」她好想學武哪!
雲懷霽蹦到幽娘身前,央求着:「幽姨娘,好嘛好嘛!我自己一個人學武多無聊,妳讓如霜陪我,好不好?」
雲耀天揉揉額際,「霽兒,你太不莊重了!」
「是啊,」俞荻歡笑着搖頭,「你這不是讓幽姨娘為難嗎?」
雲懷霽可不管那麼多,拉着幽娘的手臂直搖,「好嘛!幽姨娘答應嘛!」
幽娘淺笑,「就依少爺的意思吧!」
雲懷霽高興的大叫:「耶!謝謝幽姨娘!」
雲耀天夫婦對望,搖頭看著兒子。
幽娘起身,「就煩老爺、夫人操心了。」她轉頭對冷如霜說:「學得成,就跟妳爹一樣當少爺的護衛吧!」
「不!」俞荻歡站起來,「幽娘,我們沒有要如霜當霽兒護衛的意思!」要嬌嬌柔柔的如霜來保護脫韁野馬似的懷霽?太過了!
「我知道。」幽娘欠一欠身,「我們母女蒙老爺、夫人收留,能力所及,也該有些奉獻了。」
冷家從曾祖父輩開始就是雲家的護衛,冷霽生來就是要護衛姑爺的,這是冷家的宿命;而她則是俞老爺買來服侍小姐的貼身丫鬟。
沒了賣身契,她們母女在雲家莊的地位變得曖昧。於是她開始改稱他們為老爺、夫人,雖不是下人,卻以下人自居。
俞荻歡無助的看着丈夫。
他也拿幽娘的執拗沒有辦法。雲耀天沉吟,「護衛之事暫且不談,等看孩子們的學習成果再說。」
幽娘點頭,「謝老爺成全。」示意女兒一起退席。
雲懷霽在冷如霜轉身之際突然拉住她,在她耳邊說一句話。
走到門廊,幽娘才冷聲問道:「剛剛少爺說什麼?」
冷如霜低着頭,小聲回答:「少爺說……他會練得比我強。」
幽娘滿意的微掀嘴角,不再追問她的支支吾吾。
冷如霜跟在娘親身後,暗暗吁了口氣。
這是她第一次騙娘,少爺說的是——
她護衛他,他保護她。
☆☆☆
雲耀天請來他的師兄張莫教導孩子們武功。
張莫看過冷如霜之後說:「筋骨平平。」
俞荻歡看出幽娘眉頭間的不悅,打圓場說:「女孩子嘛!練武強身即可,不必苛求太多。」
幽娘語氣平淡的說:「如霜練武是要護衛少爺的。」
幽娘的話讓如霜瑟縮了一下,像下定決心似的,她抬起頭強調着:「娘,我會努力,很努力的。」
從小,她不曾求過什麼。每回看娘談起爹時臉上那抹溫柔的笑容,如霜就決定——她不能幫娘找爹回來,但她可以習武,讓娘看到她就像想起爹一樣的驕傲。
俞荻歡不忍,「雲家莊多的是護衛,不必給如霜這麼大的壓力——」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莫「噫」的一聲打斷,他繞着雲懷霽左看右看,嘖嘖稱奇:
「耀天,你兒子的筋骨奇優哪!嘖,沒想到你居然生得出練武奇才的兒子;相反的,一身奇骨的冷霽生下的女兒,卻沒遺傳到他的好筋骨!你是不是抱錯了孩子?」
雲耀天知道師兄在調侃他練武遲鈍的往事,覷見幽娘面露不豫,用力一掌拍在張莫肩上,哈哈一笑圓場——
「師兄,我雖然沒有冷霽跟你得天獨厚的身骨,但經過後天努力下來,我的武功修為依然不遜於你呀!練武重勤而不在先天條件。」
張莫爽朗大笑,「這倒是。想當初我們一招練一次就學會了,你得花上幾天的工夫琢磨,可就是因為這樣,你的內力遠在我們之上。想來,是愚兄膚淺了!」
「娘……」冷如霜囁嚅着。她會像老爺一樣努力,把功夫學好,那娘以後是不是就會開心些?
雲懷霽走到幽娘身邊,攬着她的手臂,「幽姨娘,妳答應讓如霜跟我一起練武的,可不能反悔唷!要不,懷霽也不練了。」
幽娘瞄一眼滿臉期待的如霜,「既然要練武,就要用功,別丟了妳爹的臉。」
「是,如霜遵命。」
☆☆☆
更敲三響,夜還蒙蒙,冷如霜就已端坐在練功房裏。
師父說修習內功要專心冥思,要尋求心念的空無,這樣才容易達到天人合一。
她性子沉靜,冥思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只要懷霽不來鬧她。
「如霜,妳這麼早就到練功房啦!」才想着,雲懷霽帶笑的臉就出現在她眼前。
「嗯。」冷如霜輕哼一聲算是招呼,旋即閉上眼睛。
軟釘子既不扎人又不痛不癢,雲懷霽不理會她的拒絕,「妳用過早膳了嗎?」
冷如霜張開眼,澄澈的眸子裏有些薄怒,「現在還早,等會再吃。」如果不是念在他貴為少爺,她才懶得理他。
「那妳這麼早就起來不會餓嗎?」雲懷霽不感挫折地笑着問。
冷如霜挫敗地再度張開眼睛,冰冷的眸子可比十二月的寒冬更凍人。
「少爺,你天生奇才,練功無須特別費心;我資質平庸,只有多加努力才能趕上。可不可以請你高抬貴手,讓我專心練習?」她得更加努力才能趕得上少爺,可不能讓娘覺得她學武無用,她要做給娘看,證明自己也能像爹一樣當個了不得的護衛。
可天賦就是這麼不公平!每回師父傳授心法、武功,弔兒郎當的雲懷霽馬上就能學會,而她卻得摸黑爬起,早他幾個時辰練習。
這所有好處已經都讓他一個人給佔盡了,連她在練功都跑來干擾,實在太過分了!
雲懷霽瞪大眼,「如霜,原來妳可以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師席先生聽到這樣的長篇大論一定很高興。
管他是不是少爺,冷如霜真想一拳打掉他臉上的笑容,事實上她真的做了。
冷如霜的拳頭一出,就讓雲懷霽牢牢抓着,她想掙開,他卻笑嘻嘻伸出一直藏在背後的手,在她手中放了個包子。
冷如霜捧着熱騰騰的包子,忘了要生氣,疑惑的問:「天沒亮,廚娘都還沒起床,你這包子打哪裏來的?」
雲懷霽聳聳肩,「我見妳每天都三更就起床練功,昨晚臨睡前特地跟廚娘討了個包子,就煨在我房裏。趁熱吃,待會再練。」
忘了他煩人的打擾,冷如霜心裏滿滿的全是感動,「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雲懷霽搔搔頭,「誰叫咱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再說我又比妳早生片刻,哥哥照顧妹妹也是應該的。」
冷如霜失笑,「你記錯了吧!明明是我先出生,娘去照顧夫人,接着夫人才順利產下你的。論起來,我才是姊姊。」
雲懷霽嗤之以鼻,「妳又知道了?難道妳剛生下來就有記憶?」
「可娘跟夫人都這麼說……」
雲懷霽擺擺手,「妳這麼瘦弱,我這麼強壯,本來就是該我保護妳的。我是哥哥,絕對沒有錯!這事我說了算,以後不許再爭了。」師席先生說了,大的要保護小的,他才不讓如霜稱大呢!
雲懷霽的口齒向來伶俐,冷如霜讓他似是而非的話辯駁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橫豎誰大誰小好象也沒那麼重要,就依他吧!
捧着暖到心窩裏的包子,冷如霜輕輕的說:「謝謝你。」
她的笑靨看傻了雲懷霽。他喜歡看她笑,他發誓,要讓她常笑。
窗外有兩道黑影對望一眼后,悄悄飛離。
☆☆☆
後院
張莫調侃,「耀天,看來你這兒子不僅滑溜,還將你憐香惜玉的性子學足十成十了,甚至可謂青出於藍、更甚於藍。」
師兄又拿他當年的陳年往事笑話他,雲耀天尷尬一笑,草草帶過話題,「師兄,依你看,這兩個孩子習武情況如何?」
自從冷霽過世,莊裏已經沒有能夠跟他對招的高手了,趁着張莫在,雲耀天每天天色還未亮就跟他對練一個時辰,不意今天恰好撞見兩個孩子的談話。
張莫豪爽的一攏長須,「懷霽聰穎,不論武功、心法都參習得不錯;如霜認真,雖然先天條件略遜懷霽一籌,不過勤能補拙。假以時日,相信這兩個孩子都能成為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頂尖高手。」
「這樣就好了,也不愧冷霽在天之靈。」
「你真要如霜承襲父志,當懷霽的貼身護衛?」
「冷霽與我雖名為主僕,實則親如兄弟。那夜我們同樣心繫臨盆的妻子,可我要是不答應抄快捷方式,他也不至於跌下閻王崖……」想起好友,雲耀天忍不住語帶哽咽。
這幾年幽娘嘴上不提,可他知道她對冷霽的死一直耿耿於懷,正因為如此,雲耀天更不好說出那夜冷霽在聽到老佃農說起山上危險時,是如何的失去冷靜到堅持要走快捷方式。
萬般皆是命哪!如今,他只能好好照顧幽娘母女,以慰冷霽在天之靈。
張莫拍拍他的肩,「逝者已矣。」冷霽從小就跟隨着雲耀天,當初也跟他一起拜師習藝,雖然他堅守本分、以主僕相稱,實則跟他們有同門之誼。
話鋒一轉,「對如霜的未來你有何考量?」
如霜那孩子懂事乖巧,張莫見了也喜歡,故而多加關切。
「我瞧懷霽對如霜似乎有那麼點意思,如霜這丫頭又長得漂亮,何不讓他們配成一對。就讓我來作現成媒人吧!」
雲耀天搖頭,「行不通的。荻歡喜歡如霜,疼她疼得緊,這件事已經提過許多次啦!這麼多年來,幽娘總是以不合規矩來推卻。她的倔強你又不是不了解,除非幽娘鬆口,否則是沒有結成親家的機會。」
對幽娘的拗脾氣,張莫也無可奈何,「就順其自然吧!好歹她們母女就住在你這裏,總不至於出亂子。」
雲耀天嘆氣,「也只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