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亮了,沈佩瑜望向窗帘透出來的灰白光線,轉身看床頭的鬧鐘。
分秒不差,在上班的日子裏,她準時六點四十五分起床。
床?鬧鐘?身上蓋棉被?她在自己的房間裏?
她踏下床,碰到地板一雙拖鞋,她這才發現腳掌也套著一雙毛襪。
康仲恩?!
她懊惱地拉開房門,她清清楚楚記得昨夜的一切,但這並不代表舊情復燃,更不代表他就能對她做什麼!
“阿姨,早!”
客廳燈光全亮,康曉虹窩在沙發里看漫畫,柯智山則是雙手撐住下巴,靠在長沙發看卡通,一見到她出來,立刻精神抖摟地大喊。
“早……”孩子們起得真早啊。
看到緊閉的浴室,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阿姨,叔叔在裏面幫爸爸刷牙洗臉,你要等一下喔。”康曉虹丟了漫畫,清亮大眼眨呀眨,開心地挪出身邊的空位。
柯智山目不轉睛地看電視,咦了一聲:“不是在嗯嗯嗎?”
“不是啦,爸爸要吃完早餐才嗯嗯。”康曉虹大聲說。
“嗯嗯?”沈佩瑜跟康曉虹擠坐在一起,摸摸她散亂的辮子。
“嗯嗯就是大便啦,每天小康叔叔都要幫大康叔叔嗯嗯。”柯智山很詳細地解說。
“才不呢,我也會幫爸爸嗯嗯。”康曉虹抬起頭,很自豪地說:“在家裏,我用力按他的肚子,他就會嗯嗯了,然後叔叔再給爸爸擦屁屁。”
“康曉虹,你臭死了!”柯智山用手掌猛揚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柯智山,你不嗯嗯啊?你不會嗯嗯,表示你身體不正常,會得痔瘡。”
“什麼是痔瘡?”
“電視不是有廣告嗎?好像屁股會很痛,椅子都坐不下去,所以要吃X記消痔丸,阿姨,是不是這樣?”
沈佩瑜唇畔有了笑,輕輕點頭。
浴室門被打開,康仲恩背着康伯恩走出來,瞧見了她,腳步停了一下。
“佩瑜!早啊!”康伯恩神清氣爽地打招呼。
“早。”沈佩瑜應了一聲,隨即起身走進浴室,“碰”地一聲,關起門。
“怎麼?佩瑜好像心情不太好?”康伯恩有些納悶。
“爸爸,你廁所用太久了,阿姨生氣了。”康曉虹說。
康仲恩將哥哥放到沙發上,幫他墊好枕頭,淡淡地說:“她沒生氣,她一向有下床氣,刷牙洗臉后就好了。”
“喔?”康伯恩頗戚興味地瞧著老弟。“這麼熟悉她的習性啊?”
康曉虹好奇地追問:“什麼是下床氣?”
康仲恩笑說:“問你爸爸,叔叔去做早餐了。”
來到廚房,他烤土司、拌沙拉、打蛋、熱鍋,然後下油,看蛋在鍋子裏膨脹,煎出朝陽般的金黃色……
天終於亮了,她方才的神情已經告訴他,她是白天的沈佩瑜,理智而成熟,絕非是昨夜那個驚惶無助的小女孩。
事隔九年,他不確定她是否還有下床氣,可是,她會在屋子到處擺設植物,加強燈光照明,有椅有床的地方一定有枕頭,床邊還有一個糖果型抱枕,也依然在衣櫥的第一層抽屜塞襪子……多年前,她以同樣的方武為他佈置租來的學生套房:如今,在這間屬於她的房子裏,他又重溫舊夢。
昨夜,時光倒流得不可思議,夢醒時分,卻再度是心思各異的兩個人。
他將嘆息收藏在心底,準備好早餐,一樣樣拿到外面的餐桌,曉虹早就自動自發,拿了一塊三明治喂爸爸吃。.
沈佩瑜梳洗出來,神色清朗,又跟康仲恩打個照面。
“一起吃早餐吧。”他語氣和緩地說。
“我到公司才吃。”她不想看他。
“阿姨,叔叔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耶。”康曉虹左右開弓,各拿一個三明治,自己咬了左邊的,又拿右邊的送到爸爸嘴裏。
沈佩瑜坐到康伯恩面前的小矮凳,淡淡笑說:“阿姨還不餓,曉虹每天喂爸爸
吃飯?”
康伯恩好不容易咽下一口三明治,忙笑說:“我還可以自己吃飯啦,在家裏就用湯匙慢慢吃,可是曉虹硬是要喂我快快吃。”
康曉虹笑嘻嘻地餵了一口:“爸爸,嘴巴張大一點,待會兒我們要去醫院,沒時間給你慢慢吃了。”
“你看,你看,這個小管家婆……”康伯恩一句話還沒說完,嘴巴又被康曉虹黏上一杯牛奶,雖是有苦難言,卻也眉開眼笑。
“康大哥……”沈佩瑜又想掉淚了。
“佩瑜,你別難過,我這樣子很好。”康伯恩見到她的神情,開朗地笑說:“最難捱的時候都過去了,現在是我人生最光明的時刻。”
她被他的語氣逗笑了,抿唇點點頭。
康曉虹幫爸爸抹去唇邊的牛奶印漬。“爸爸跟我說,他剛開始不能動的時候,心情很壞,整天兇巴巴罵人,除了叔叔,沒有人敢靠近他呢。阿姨,你一定猜不到我爸爸這麼凶喔?”
柯智山也抓着一塊三明治,好奇地加入話題:“我怎麼沒看過大康叔叔兇巴巴的樣子?”
“喂喂!你們兩個。”康伯恩抗議了。“不要破壞我的名譽,我早就不凶了,蚊子叮我,我都不會反抗,饒它們小命一條。”
“啊!爸爸,你還說?都是我在旁邊拿電蚊拍,拍拍拍、電電電的,不然你早就被叮成一根特大號的紅豆冰棒子。”
“我差點被你電成紅燒肉了,還好你叔叔聞到香噴噴的烤肉味道,趕快過來救我。”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康曉虹嘟了嘴。
“大康叔叔。”康智山問道:“康曉虹小時候常常欺負你,你不跟她凶啊?我以前去掀我姊姊的裙子,她‘啪’一聲,就打了過來,嗚!她是我看過最凶的女人。”
“哈哈!呼——”康伯恩做個深呼吸,又吐了一口氣,笑道:“我不能笑得太過份,會嗆到氣。智山,你姊姊有夠凶了,我也很怕她,她每次發明一些奇怪的蛋糕啦、咖啡啦、花茶啦,做了就拿來給我吃,我又逃不掉,只能乖乖地吃,害我愈吃愈胖,唉!這才是行動不便的最大痛苦啊。”
康曉虹說:“爸爸,如茵是想聽你的意見;我要吃,她還不讓我吃呢。”
柯智山大搖其頭:“康曉虹,我勸你不要吃,有一次我去偷吃我姊姊做的蛋糕,哇!苦死了,她說這是成人口味,加了紅酒和咖啡,哇,有夠難吃。”
“柯智山,我知道了,如茵是故意做一個最苦的蛋糕,教你以後不敢偷吃。”
“哼,我才不吃我姊姊做的東西。”柯智山又抓了一塊三明治,笑逐顏開。“還是小康叔叔做的好吃。”
“你知道就好。”康曉虹很得意,跑去端了一盤荷包蛋,用湯匙剁成一小塊,送到爸爸嘴邊:“爸爸,再吃。”
康伯恩也笑着招呼:“佩瑜,你也吃。仲恩,荷包蛋還有吧?”
沈佩瑜一直微笑聽他們說話,這時驀然發現手上有一個三明治。
她聽得太入神了,什麼時候去拿茶几上的三明治?還不知不覺吃了一半?
“這荷包蛋給你,半熟的。”康仲恩在她面前又放下一個盤子。
“嗯。”她淡淡回應,繼續咬味道還不錯的三明治。
“換我喝牛奶了。”康曉虹喂完爸爸,自己也端起牛奶慢慢喝。
沈佩瑜不禁心疼乖巧的曉虹,問說:“曉虹很辛苦,每天幫爸爸吃完早餐,才出去上學嗎?”
“對啊!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準備上學嘍,留爸爸一個人看家。”
“康大哥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嗎?”
“沒問題!”康伯恩笑得很滿足。“只要把我餵飽了,電腦幫我開了,姿勢擺正確了,我就可以晃上大半天:中午仲恩會送便當回來,緣山居那一票人沒事也會過來看看我,瞧我是不是還活着,哈……”
“爸爸,我老師說,你是他看過活得最好的人了。”康曉虹很自豪地說。
柯智山也補充說:“阿姨,我們校長還找大康叔叔去演講,鼓勵我們小朋友要不畏艱難,面對人生的挑戰……校長講什麼我是聽不懂啦,可是大康叔叔講得很好笑,一年級的小朋友也笑得從椅子上跌下來。”
沈佩瑜心有所感,望向始終堆滿笑臉的康伯恩說:“康大哥,你不簡單。”
“咦,你們一個個把我捧上天了?”康伯恩笑得更開心了。“我是不是該發表什麼得獎感言?好吧,要感謝的人很多,首先,我感謝我的弟弟仲恩,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是仲恩犧牲學業、愛情、事業來照顧我……”
“哥!”康仲恩打斷他的話。“你今天的話很多,小心不要嗆到了,人家還要趕上班,別再啰嗦了。”
沈佩瑜吃完荷包蛋,放下盤子,冷冷地說:“我不用打卡,不趕時間。”
康仲恩坐在餐桌邊,低下頭默默吃他的荷包蛋。
“呵呵,好像來了一個高壓冷氣團。”康伯恩感應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氛,仍是笑說:“曉虹,去把白紗窗帘拉開,讓爸爸看看外面的天氣。”
“好的!”康曉虹蹬蹬蹬跑了過去。
唰!窗帘快速展開,天已全亮,這是一個有溫煦陽光的冬天早晨。
“天氣不錯喔,佩瑜,你陽台也種了不少花。”康伯恩很努力地拉長脖子。“昨天來晚了,沒注意到你的陽台,哎,這時候就希望自己有個鵝脖子,身體不用動,動動脖子就可以看得清楚了。”
“康大哥,我用輪椅推你過去看。”沈佩瑜站了起來,來到大門邊,拿起那張輕便的摺疊式輪椅。
“不必麻煩,仲恩怕輪椅壓壞你家的木頭地板,昨天進來就不敢用了。”
“地板本來就是要承受重量的,怕什麼?”
沈佩瑜口氣莫名其妙硬了起來!他怕壓壞地板,就不怕背着哥哥走來走去,累壞自己嗎?
她抓住輪椅把手,輕輕拉開,再扳開兩側扶手,壓下中間坐墊,推了過來。
康仲恩也站起身,看到她熟練的動作,微感詫異。
“佩……沈小姐,真的不用了,待會兒我們就要出去,而且屋子空間不大,輪椅不好推過去。”
“東西挪一挪下就好了?”沈佩瑜沒好氣地說:“你抱康大哥到輪椅上。”
她說完馬上彎腰去搬茶几,推沙發,挪出一個寬敞的空間。
“嗯,這波冷氣團威力強大。”康伯恩坐到輪椅時,小聲地說。
“哥,你就少說兩句。”
康仲恩幫老哥擺好最舒服的姿勢,目光還是放在她忙碌的身形。
幾件大型傢具,她竟能推得動?還是,他把她看得太過嬌弱?
“康大哥,好了,我推你到陽台。”沈佩瑜挪好傢具,拍拍雙手。
“咦?佩瑜,你好像很會用輪椅?”康伯恩問。
“我看人家用,就會用了。”沈佩瑜一句帶過,雙手穩穩地推動輪椅。“康大哥,小心,落地窗這邊比較不平,會巔到你。”
“不會啊,我坐得很穩。”康伯恩來到陽台,大大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不錯耶,仲恩,你看,佩瑜很能幹呢!”
沈佩瑜轉過頭,果然康仲恩亦步亦趨,就在身後。
她不去看他,微微彎下身說:“康大哥,你這邊坐坐,我進去整理一下。”
後頭的康仲恩馬上說:“碗盤我來洗就好。”
“我是要整理服裝儀容,準備上班了。”她想到自己竟然還在他面前蓬頭垢面,穿着睡衣晃來晃去,口氣不禁變得冷硬。
康仲恩不自在地說:“你忙,我會幫你整理好屋子。”
“我本來就很忙,你不要擋我的路。”
康仲恩忙閃在一邊,讓出通路讓她過去。
康伯恩看不到兩人的表情,只好抬了眉毛笑嘆一聲:“超級強烈冷氣團。”
沈佩瑜走進屋子兩步,又回頭說:“曉虹,阿姨幫你綁辮子。”
“好啊!”康曉虹蹦蹦跳跳地跑進屋,揉揉毛掉的辮子,開心地說:“阿姨綁起來一定很漂亮。”
沈佩瑜牽起小手,低頭微笑說:“阿姨有很多蝴蝶結和髮夾,待會兒把你打扮成美麗的小公主。對了,平常是誰幫你編辮子?”
“叔叔啊!”
他會編辮子?沈佩瑜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康仲恩正將輪椅推送回屋內,轉個身,兩人又是四目相對。
彷彿觸動了遙遠的記憶,在眼神交會的一剎那,彼此又移開視線。
很久以前,他最喜歡撫弄她烏黑的長發了,用手指捲來捲去,又試著幫她編辮子,可她怎麼教,他的手指就怎麼打結,最後,她還是披散了一頭長發,讓他輕柔地撩起,散在枕頭上,他低頭俯視她,彼此的眼眸深深交會,他的手掌疊住她的手掌,摩挲、交握,再輕緩地覆上她的身子,柔情吻她……
康曉虹拉拉沈佩瑜的指頭,眨眨明亮的大眼:“阿姨,我爸爸說喔,叔叔除了不會生小孩,什麼都會耶!”
柯智山也猛點頭:“小康叔叔是我的偶像。”
康伯恩跟着湊話題:“我補充一點,仲恩不只不會生小孩,他也不會追女孩子,唉!這是他的缺點……”
“哥,準備出門了。”康仲恩切斷大家的話題。
沈佩瑜回過神,夢幻也似的回憶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家都準備出門了,曉虹,你們今天只去醫院嗎?”
“我們還要去故宮,寒假作業有一項,至少參觀一項展覽,爸爸說我和柯智山沒去過故宮,就去看看那棵翠玉白菜。”
康仲恩說:“曉虹,我們明天再去。”
“叔叔,我們明天要去動物園耶。”
“可是叔叔今天還要去辦事,可能沒時間帶你去故宮……這樣好了,明天再一起去,早上去故宮,下午去動物園,好不好?”康仲恩以商量的口氣說。
“可是……”康曉虹的大眼略顯失望,嘴巴微微嘟了起來。
柯智山滿不在乎地說:“康曉虹,沒關係啦,我們去故宮前面拍一張照片,就可以交作業了。”
“可是還要寫心得報告,人家也好想看玉做的白菜和豬肉,還有清明上河圖,還有鼻煙壺……叔叔,你說好的。”講到最後,她幾乎快哭了。
“曉虹乖。”康伯恩加入安慰的行列:“叔叔他很忙,今天沒空,明天我們進去看看白菜和豬肉,其它的下次再來仔細看。”
“我帶他們去。”沈佩瑜說。
“嗄?”康伯恩望向她,康仲恩也錯愕一下。
“我請一天假。”沈佩瑜揉揉她的小指頭。“曉虹,阿姨帶你們去故宮。”
“真的啊?!”康曉虹大眼變得好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沈小姐。”康仲恩趕緊說:“真的不麻煩你,我有空會帶他們去,你不必特地為他們請假。”
“康先生,你說過的話,就要做到,不要讓孩子失望。”沈佩瑜口氣硬硬地堵了回去。
“阿姨,你不要跟叔叔生氣啦。”康曉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囁嚅說:“我今天本來就是要陪爸爸去醫院,叔叔也很忙,有空的話才去故宮……”
“沒關係,阿姨今天不想上班了,就放老闆一天鴿子,我們出去玩玩。”
柯智山聽到“玩”字,精神大振,立刻跑進房間,準備拿他的小背包。
“智山,我們女生要換衣服、化妝打扮,你不能進來。”沈佩瑜笑着趕他出去,關起房門。
“喔……”柯智山搔搔頭,又窩回沙發看他的卡通。
康伯恩抬起眼,笑說:“仲恩,我們也該換衣服了。”
“嗯。”康仲恩將輪椅推向另一個房間。
“你說,女人是不是有兩張臉?她對你,永遠是最凶的那一張;我就比較幸運,還可以看到美麗的笑臉。”
“哥,我希望你能夠安靜一點。”
“咦?我全身上下不能動,叫我動動嘴巴,也不為過吧?”
“你最近特別吵,也不知道是哪條筋壞了,我叫醫生幫你好好檢查。”
“又會說笑話了?怎麼你見到她,好像變成了啞巴,還客客氣氣叫聲沈小姐?我聽了渾身不對勁,啊?康先生?”
“哥,大家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而已。”
“我不會為了一個普通朋友半夜不睡,把大的抱進去、小的抱出來,然後自己在沙發坐到天亮。”
康仲恩正在為哥哥穿一件襯衫,動作停了下來。
“仲恩,我人不能動,耳朵和心思特別靈敏,隔了一道房門,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偷聽別人講話是不道德的。”他又拉了老哥的手臂,繼續穿衣服的動作。
“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只是覺得……她很寂寞。”
“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算什麼?以前很愛她的那個男朋友,還不是跑了?”
康仲恩蹲下來,為多嘴的老哥扣鈕扣,很平靜地說:“跑了就跑了,你要我帶著一串粽子,要她跟我一起分擔重量嗎?”
“你可以放下你的粽子。”康伯恩直視心事重重的弟弟,收起開朗的笑容,神色鄭重地說:“我和曉虹都不願成為你的負擔,你如果為了我們,放棄所愛,每天就瞧着她的照片發獃,那我寧可九年前死掉算了。難道我辛辛苦苦活了過來,就是要看你為我犧牲一切,然後害得我愧疚一輩子嗎?”
康仲恩站起身,脫掉身上的T恤,換上襯衫,套上毛衣,一連串的動作只有讓他心情更混亂,他走了幾步,打開窗戶,極需透氣。
涼爽的微風拂過,帶進窗外花台的紫羅蘭淡雅香氣,讓他的心神平靜些。
哥哥和曉虹絕對不是他的負擔,他照顧撫養他們,心甘情願,不以為苦,但是他沒有權利要求她也跟他過相同的生活。
如果,她早已找到她的幸福,他當然由衷祝福,真心為她高興,可偏偏她比以前更憂鬱了。過去的她,單純天真,常常面帶笑容;現在的她,沉靜內斂,偶爾才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多麼希望她時時微笑,又是多麼希望她幸福快樂——如果沒有人能讓她得到真愛,也沒有人能讓她免於作惡夢的恐懼,那麼,此時此刻,他願意傾所有的心力去愛她,以物換星移的能量填補九年來的空缺,給與她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只要她能展露笑靨;無論多辛苦,他都願意!
可是……他又如何在愛情和現實生活中找到平衡點呢?
康伯恩見到老弟背着他發獃,拳頭一下子握緊、一下子放鬆,似乎正在做某種天人交戰。
這麼多年來,兄弟生活在一起,他是太明了弟弟的心思了,也許他無啥用處,但至少還有一張嘴可以幫忙。
“喂喂,仲恩,給我加件外套吧。”他很“啰嗦”地喊道:“不然你害我感冒,我又要在台北多住幾天,那可要再叨擾人家嘍。”
“來了。”康仲恩回頭,暫時舒展眉頭,不欲讓哥哥煩心。
窗外的紫羅蘭迎向朝陽,溫柔地綻放花瓣,含苞待放的心,也在陽光的照拂下,準備伸展嫩蕊了。
華燈初上,飯店的中餐廳里,沈佩瑜看了手錶。
康伯恩瞧見她的動作,笑說:“仲恩去停車,一定要繞呀繞地找位子。”
沈佩瑜不覺輕攏秀眉。“我剛才跟他說,後面有個停車塔,很方便。”
“一個鐘頭要七十塊還是一百塊吧?他很省,只停不用錢的。”
此刻時間還早,餐廳只坐了三桌客人,稀稀疏疏地有些冷清,沈佩瑜煩躁的心
情忽然被空曠的空間給衝散了,等待變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康曉虹和柯智山忙着倒果汁,笑嘻嘻地剝小碟里的毛豆莢。
沈佩瑜端起果汁,微笑詢問:“康大哥,喝果汁?”
“謝謝。”康伯恩點點頭,湊上吸管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沈佩瑜拿紙巾幫他擦了擦嘴,笑說:“康大哥,你千萬別跟我客氣,我一直當你像親哥哥一樣。”
“如果以後常常要麻煩你喂我吃飯、幫我遞個東西,你願意嗎?”
“當然沒問題……”沈佩瑜話說到一半,察覺他的話中含義,抿唇一笑,又不說了,只是喝她自己的果汁。
“我也直說了,當初因為我躺在醫院半死不活,所以他沒辦法去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康伯恩好像看到一線曙光,很高興地說:“那你了解他的苦心嗎?他不是故意離開你的。”
“何以見得?”沈佩瑜笑意淡淡的,跟康伯恩眨個眼。
“哎,原來你會淘氣?我還以為你不能開玩笑的,你一看到仲恩,就擺一張晚娘面孔,害我也不太敢說話。”
“康大哥,你的話最多了。”沈佩瑜為康伯恩餵了一塊涼拌小黃瓜,意味深遠地瞧着他。“我明白你的目的,我也了解他的辛苦,但是過去的傷害已經造成,就像一個破洞在那邊,沒辦法補回來了。”
“即使像我受傷這麼嚴重的,還不是可以救回來?”康伯恩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本正經地說:“雖然身體機能不再像以前那麼好,可是還有很多彌補的方法,只要我還是我,轉個心情,一樣能夠以新的面貌重新再來。”
“康大哥,你講話好像在寫文章。”沈佩瑜乘機轉了話題。“我聽曉虹說,你常常在報紙寫文章,我每天光注意財經新聞,沒注意到你的大作。哪天給我看看?”
“好啊,我叫仲恩影印剪報,寄來給你看。”
又扯上康仲恩了,沈佩瑜心情莫名其妙地翻攪起來,低下頭扯紙巾。
是她把他們一家人拉進她的生命里,她樂意陪伴年幼的曉虹,也願意幫忙行動不便的康大哥,可是中間又梗了一個康仲恩……
“對不起,我來晚了。”康仲恩走了過來。
“叔叔!”康曉虹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今天去故宮,看了好多玉器、銅器,然後阿姨又載我們去陽明山看櫻花、杜鵑花,還去看一個會冒煙的坑。”
柯智山搶著說:“是大油坑啦,康小姐,你都沒注意看標示牌。”
“我都拍下來了,柯先生,你在故宮才不專心看,跑來跑去的,製造噪音,要是被老師看到了,一定罵你不懂禮貌。”
“康小姐,你才不懂禮貌,你現在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
“柯先生,老師說,吃東西不要發出聲音,你吃小黃瓜,吃得卡卡響,很難聽耶。”
“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康伯恩聽了傻眼。“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小姐?”
柯智山照樣把小黃瓜咬得滋滋有聲:“大康叔叔,阿姨叫小康叔叔康先生,聽起來很神氣,所以我要康曉虹叫我柯先生。”
康曉虹也猛點頭,十分贊同地說:“我也要當康小姐,好像變大人了。”
康伯恩大笑:“你們兩個小鬼!還有啊,你們兩個大人,真的教壞小孩了。”
沈佩瑜也笑了,抬起頭,和康仲恩的笑意交錯而過。
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從他的眼裏、也從她的心底湧出。
她很快移開視線,招呼服務生上菜,又問:“康大哥,你今天檢查結果怎樣?”
“還不是老樣子。仲恩,你是我的發言人,解釋一下吧。”
康仲恩不自然地挪挪身子,轉向沈佩瑜說:“醫生說哥哥的情況很好,在家裏要努力做復健,兩手還可以抬得更高,指頭也可以靈活些,他建議我們注意身體狀況,就近找個醫院定期檢查就好,不必每三個月跑一趟台北了。”
“喔。”這不就意謂他們不再有機會上台北了?
“佩瑜,你好像不太高興?”康伯恩笑問。
“沒有,我想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治好康大哥。”
“除非有仙丹讓我的脊髓神經復活。”康伯恩倒是笑得海闊天空。“幸虧仲恩每天幫我動手動腳,逼我做復健,不然我這隻右手還抬不起來呢。”
康曉虹迫不及待地說:“爸爸,人家也幫你做運動耶!”
康伯恩笑說:“曉虹最厲害了,當baby的時候,沒事就抓着爸爸的指頭,一根根吃,給她吃一遍,十隻指頭都運動到了。”
“爸爸!”康曉虹嘟著嘴抗議。
沈佩瑜的眼睛微感發熱,在他們一家人的笑臉背後,她相信有太多、太深沉的血淚故事,有屬於康大哥的,也有屬於康仲恩的。
服務生上來第一道冷盤,她吸吸鼻子,笑說:“大家盡量吃,曉虹、智山,你們夾不到,就站起來夾;康大哥,我有榮幸為你服務嗎?”
“哈?!”康伯恩裝出驚喜的表情。
柯智山忙不迭地夾了龍蝦肉,沾了厚厚一層美乃滋。“阿姨,大康叔叔最喜歡讓美女服務了,你喂他吃飯,他會吃得很開心。”
康曉虹也來漏老爸的氣:“阿姨,我跟你說喔,智山媽媽來喂爸爸,他就愁眉苦臉;如茵來了,他就很高興,什麼都吃得下去。”
康伯恩立刻大嘆:“那是如茵逼我吃的啊!再說,每次智山媽媽來了,就調一些顏色和味道都很詭異的生機飲食,我實在很怕她。”
柯智山用力點頭,深表贊同地說:“我家兩個女人都很恐怖。”
沈佩瑜臉上笑容燦爛,手上湯匙已經夾了一塊龍蝦,拌上美乃滋和高麗菜,送到康伯恩的嘴邊:“康大哥,吃吧。”
“謝謝你。”這聲謝謝卻是康仲恩說的。
“不用客氣。”她還是沒看他。
“你們兩個都不要客氣。”康伯恩一口菜還沒吃完,又忙着熱絡氣氛:“別光顧着我,佩瑜、仲恩,你們也吃啊,不然就被那兩個小傢伙吃光了。”
“還有很多菜,大家慢慢吃。”沈佩瑜說。
“今天真是多謝佩瑜了,請我們吃這頓大餐。”康伯恩微笑看他身邊這位成熟的女人。“想當年,你還像小妹妹一樣,以前不懂什麼叫做禁止背書轉讓,現在竟也當上銀行的AWP,叫助理副總裁吧?”
“現在是WP了,VicePresident,唬人的頭銜而已。”沈佩瑜微笑更正。
“哇!副總裁?”康伯恩睜大眼,又瞧了老弟:“仲恩,人家這麼厲害!”
“什麼時候升的?”康仲恩很客氣地問道。
“去年底。”
“現在當teamleader,工作比較辛苦吧?”
“還好。”沈佩瑜意興闌珊地回答,一邊忙着為康伯恩喂飯。
“銀行競爭很激烈,嗯……別累壞了身子。”康仲恩很謹慎地選擇字眼。
“多謝關心,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需要別人分心照顧。”
康仲恩心頭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她就是牢牢記住他“責備”她的話?
他沉默下來,幫哥哥夾了一匙的芥蘭牛肉。
康伯恩眼看氣氛又變得僵硬,決定來點刺激的。
“喂,仲恩,我們要買土地擴充花園的事,可以找佩瑜幫忙啊。”
“哥,天星銀行做的是企業金融,我們又不是公司。”
“我看佩瑜跟你一樣喜歡花花草草,看看人家有沒有興趣投資嘛,再說,佩瑜早就在我們這裏投資一百萬了。”
“什麼?!”康仲恩大吃一驚。哪來的一百萬?
沈佩瑜也抬起頭,表情和他一樣吃驚。難道是那張一百萬元的支票?
康伯恩好整以暇地笑說:“我是貴人多忘事啦,佩瑜,我那年向你借這筆錢,本來是打算周轉幾個月後,就會還你,後來我出車禍,每天顧著怨天尤人,根本忘記這件事,過兩年想起來了,我們手頭又很緊,我怕仲恩操心,一直沒說,希望你不要怪我們不還錢。”
“哥!你拿了那張支票?”康仲恩急欲證實。
“人家好心借我們,誰教你不知好歹拒絕?”康伯恩真的罵人了。
“我看帳簿,怎麼沒看到?”
“你那時候根本不懂財務,帳簿上貨款、保險金、賠償金、遣散費、利息、銀行貸款、進帳出帳的,我哪項不是記得清清楚楚?”
康仲恩是想不起來了,當年哥哥一肩挑下重任,將出事工廠的財務重新打理妥當,對於帳簿內容的來龍去脈,他確實是一無所知。
但是,欠債還錢的道理,他懂得的。
“我會還你錢。”他很堅定地說。
“你有錢還嗎?”沈佩瑜淡淡地反問。
“這一、兩年內,我一定還你。”
“你不是還要找資金買地?種花這種事,一兩年內可以賺錢嗎?就算要還錢,你怎麼算九年來的利率?打算付我多少利息?”
面對她犀利又專業的問話,康仲恩啞口無言。
康伯恩被喂下一匙豆辦酥魚,有些感慨地說:“仲恩,我們下午去找的人,也是不太看好短期回收,只是他們比較客氣,給的答案就是考慮看看。”
沈佩瑜問:“你們去找了什麼人?”
康仲恩說:“是德富介紹的幾個朋友。他們本來以為我們要買土地蓋民宿,一聽說是種花,就沒了興趣。”
“你的老闆怎麼不自己找資金?”
“擴充花園是我的主意,我想發展自己的事業,最主要的資金是買下我們住的那塊地和房子,以及和緣山居中間的土地,把兩邊的花園連在一起。”
沈佩瑜又問:“你打算做休閑農業?”
康仲恩回答:“不完全是。我會朝兩方面做,一個是育種,清境氣候較冷,可以培育台灣少見的花種,做為研究或種苗出售;另一方面就是種植像薰衣草、迷迭香、薄荷這類的香草植物,連帶擴充緣山居的花園,遊客到緣山居住宿,可以在花園休憩看雲,或者路過的遊客到花園參觀,也可以到緣山居喝一杯咖啡,順便帶一盆花下山。另外,這些香草植物又能提供緣山居做食材、做附加產品,我想,我們兩家事業結合在一起,對彼此都有益處。”
沈佩瑜仔細聆聽康仲恩的計畫,記起了他提及父親工廠時的豪情,此刻,她好像又看到學生時代的他,充滿理想、認真、努力和執著。
年輕的他們,曾經一起展望未來,前景是那麼光明美麗……
“你還缺多少資金?”
“兩千萬,我打算找銀行做土地貸款。”
沈佩瑜很快地盤算:“兩千萬?一個月利息至少十幾萬,你開剛始能有這麼多營收嗎?利息負擔太重了。”
康仲恩忙說:“兩千萬已經把兩年的預估利息算進去了。”
“不行。”沈佩瑜立刻搖頭。“你以債養債,又要還本金,就算一兩年後開始賺錢,但貸款還是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應該用合資的方法比較適當,大家認同你的理念,可以慢慢等你賺錢回收。”
康伯恩插嘴說:“對,要聽專家的話。唉!可是能出資的朋友就那幾個,德富也砸下他所有的積蓄,還有農會貸款兩百萬,算來算去,就是少了兩千萬啊。”
“你有企畫書嗎?”沈佩瑜面對康仲恩。
“有。”
“我回去看看,再幫你想辦法。”
康仲恩胸中驀地熱血澎湃,過去都是他為她作主張,如今她也能幫他解決這麼龐大的資金問題?
沈佩瑜低下頭,表情還是淡淡的,為康伯恩喂水果。
兩個小孩無聊地吃飯,一句話也插不進去,挺飽了小肚子打呵欠。
“他們大人講話很深奧,比老師說的還難懂。”康曉虹嘟了嘴。
“康小姐,你這句話也很深奧,什麼叫深奧啊?”柯智山一臉迷糊。
“柯先生,你只會看卡通,不看書,我不告訴你。”
“康小姐,你很沒義氣喔,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的東西,你要教我。”
“柯先生,你很大男人耶!我才不做你的女朋友!你要像我爸爸一樣會寫文章,像我叔叔一樣什麼都會,我才考慮當你的女朋友。”
這下子換柯智山嘟了嘴,要像大康小康叔叔那麼厲害,他還要等多久呀?
“柯先生、康小姐,你們不要讓我噴果汁,好嗎?”康伯恩差點笑岔了氣。
沈佩瑜和康仲恩也笑了,兩人抬起眼,再度接觸到彼此眼眸里的笑意。
這次,他們沒有立刻移開視線,而是不自覺地凝視對方。
過了三秒鐘,沈佩瑜低下頭,神色顯得懊惱,似乎為了多看他一眼而生悶氣。
康仲恩沒有放開目光,他仍然看她,很專註地看她……
康伯恩瞧沒人理會他,乾脆自力更生,逼出全身內力抬起右手,“爬”到餐桌上,準備以手指匍匐前進,目標正前方二十公分的芭樂切盤。
“再加把勁就行嘍!加油!加油!”他咧開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