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李嫂,麻煩你幫我把房間打開通風一下,我今天回去睡。”

“五小姐啊,你房間讓四小姐的孩子佔了,唉!不是我愛說四小姐,那兩個小男生太皮,整間屋子都讓他們掀了,董事長看到四小姐就生氣罵人,夫人聽了又哭,說董事長只疼你們四個,不疼她生的女兒……”

“四姊又吵架帶小孩回娘家了?”沈佩瑜切斷李嫂的嘮叨。

“回來一個禮拜嘍,也不知道要住到什麼時候,這樣吧,我趕兩位小少爺到客房去。”

“算了,他們就是要玩我房裏的電腦。我不回去了。”

放下電話,沈佩瑜一陣煩亂,她的房間被那兩個小鬼一搞,勢必災情慘重。

反正那裏只是她出國念書之前的“居所”,不是她心目中的“家”,她倒也不怎麼心疼。

可是,今晚教她睡哪兒啊?

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下午三點五十八分,她擱下工作,起身走到樓下。

大樓前,幾部車子打着閃光燈臨時停車,有貨運公司的、有郵差的、有載辦公桌鐵櫃的,還有一部似曾相識、風塵僕僕的破舊小轎車。

“阿姨!阿姨!”

康曉虹站在行人路,瞧見了她,興奮地跑上前拉她,旁邊還跟了一個年齡相仿、睜著兩隻無邪大眼的小男孩。

“你們到了。”她摸摸曉虹的頭髮,心情自然而然開朗,又摸摸小男孩的肩頭。

“你一定是柯智山嘍?曉虹跟我說了,你是她的小男朋友。”

“阿姨好!”柯智山對他的身分很是得意,大聲問好。

“很有精神呢,來,阿姨把鑰匙給曉虹……”

“阿姨,叔叔有東西要給你耶!”康曉虹蹦蹦跳跳地拉她走到馬路邊。

車窗徐徐放下,康伯恩坐在車子前座,轉頭跟她打招呼。

“嗨,佩瑜,你穿起套裝,看起來很專業哦。”

“康大哥!”沈佩瑜靠近車窗,彎下身打招呼。“你坐很久的車子,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

沈佩瑜想到過去的康大哥是那麼健壯高大,如今卻只能萎縮在椅子上,不覺心頭一酸,紅了眼眶。

“哎呀!佩瑜太高興了是嗎?”康伯恩忙笑說:“我也好高興,可是我不能哭,哭了還要叫仲恩給我擦眼淚鼻涕。”

“哈哈!大康哭起來亂恐怖的!”後座傳來一個女孩子的爽朗笑聲,隨即打開車門,跳了下來,熱絡地說:“佩瑜姐姐,你好!我是柯智山的姊姊,柯如茵,就是綠草如茵那個如茵,緣山居是我爸爸開的;你看我跟智山差很多喔?我大他十二歲,本來我媽媽只生我一個,後來實在是山上的氣候太好了,不小心又生下智山……”

“姊,你很吵耶!”柯智山用雙掌蒙住眼睛和耳朵,打算假裝不認識這位過動兒大姊。

“如茵,你要叫阿姨啦!”康曉虹則是搖搖柯如茵的手。

“不行啦,人家是小姐,我也是小姐,不能叫阿姨,就像你第一次見到我,叫我阿姨,害我好傷心,我又沒那麼老——糟糕!佩瑜姐姐,我不是說你老,你真的好漂亮、好有氣質,難怪小康……”

“如茵!”康仲恩終於從駕駛座那邊的車門出現,語氣平板地說:“人家還要上班,不要打擾太久。”

沈佩瑜被率直的柯如茵逗得想笑,才以手指拭去眼角淚水,一見到康仲恩,笑容硬生生地凝結在臉上。

柯如茵看看康仲恩,又看看沈佩瑜,轉身朝康伯恩吐了舌頭,再笑意盎然地端出一株用玻璃紙紮住陶盆的綠色植物。

“佩瑜姐姐,這是小康種的迷迭香,特地拿來送你的。”

康曉虹拉了沈佩瑜的手臂,獻寶也似的說:“阿姨,我怕盆里的泥土翻倒了,一路用手捧迷迭香,從清境捧到台北耶!”

“謝謝曉虹。”沈佩瑜蹲下來摸摸她的辮子,微笑說:“你再幫阿姨捧回家,放在陽台上。”

“好的!”康曉虹興高采烈地將迷迭香捧了過來,又問:“阿姨,你晚上幾點回來?叔叔會煮飯給你吃。”

“阿姨要加班,然後回阿姨爸爸的家,你們自己吃飯睡覺。”

“喔。”康曉虹神色有些失望,隨即又綻開甜笑說:“那你要跟我們去動物園玩喔。”

“嗯。”沈佩瑜給了一個她也不肯定的答案,突然想到多了一位客人,站起身子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柯小姐要來,房間衣櫥里還有枕頭……”

“佩瑜姐姐,叫我如茵啦,好可惜,這次我不去你那兒玩了。”柯如茵說起話來手舞足蹈,一頭俏麗短髮到處搖晃。“我要去住同學家,我有一個同學明天結婚,你知道她多麻煩嗎?老公家住台北,必須在台北結婚,後天又要回台南歸寧,然後他們再到台東請客,我們一群同學打好主意了,就跟他們一起環島蜜月旅行。對了,我們念的是旅館管理,我同學一畢業就去台東的飯店工作,認識了大廳經理,好像電視的情節……”

“如茵!”康伯恩笑着制止她。

“大康,在車上你光會睡,害我不敢說話吵你,悶都悶死了。”

“你現在吵死了。”柯智山蹲在車子的陰影下,覺得好丟臉。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將一串鑰匙放到柯智山的小手裏。“智山,你是男生,阿姨教你開門,上面有貼貼紙,這是鐵門的,這是……”

柯智山大眼眨巴眨巴的,“好多鑰匙喔,小康叔叔,你來學開門啦。”

康仲恩走了過來,禮貌地說:“沈小姐,麻煩你了。”

“沈小姐?!”柯如茵和康伯恩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搖頭嘀咕。

沈佩瑜沉住氣,低頭撥弄柯智山小手上的鑰匙。“這支要左邊轉三圈,這支要右邊轉四圈,這支轉兩圈,還有,我跟管理員說過了,你可以直接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他會跟你指示停車位,你們再坐電梯上十五樓。”

康仲恩仔細聆聽,視線專註在她一根根細白的指頭上。

“知道了,謝謝你。”

“你趕快帶康大哥回去休息,我要忙了。”

“謝謝,我會小心水電瓦斯的。”

沈佩瑜轉向兩個小孩,重新綻露微笑說:“你們到阿姨家,不要客氣,冰箱的東西都可以拿去吃。曉虹,阿姨去搬了很多漫畫和一套兒童歷史故事,放在房間給你們看。”

“哇,好棒喔!”康曉虹眉開眼笑,隨即又很擔心地說:“可是我如果看不完,能不能帶回去看?”

“當然可以了。好了,阿姨回去上班了,康大哥、柯小姐,再見。”

“拜拜!”所有的人大聲回應。

被故意忽略的康仲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注視她纖細而略顯單薄的身子。

等到一行人全部回到車上,康伯恩笑說:“看來佩瑜很會哄小孩喔。”

柯如茵猛點頭:“我和我老爸都收服不了智山,佩瑜姐姐三言兩語就把他哄得服服貼貼的。”

兩個小孩擠在車窗邊目送阿姨的背影,突然興奮地說:“你看!有人送花給阿姨耶!”

“哪裏?哪裏?”柯如茵也興奮地擠過去看:“大康,你看不到喔?我告訴你,哇!這個男人好帥、好有錢的樣子,我打賭那束玫瑰花至少五千塊以上,對了!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呀!咦?佩瑜姐姐好像不好意思收下來……”

康仲恩低頭扳動手煞車,他再也無法定下心,跟着轉頭去看。

她正準備走進大樓里,身後緊緊跟着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捧著一大束艷麗的玫瑰花,好像正在含情脈脈地跟她說話。

他認得那個男人,就是在緣山居棄她而去的庄彥隆。

他們還在一起?

他猛然踩下油門,車身呼地往前沖,所有的人也跟着「啊”了一聲。

“哎喲,我歪了!”康伯恩叫得最大聲。

康仲恩趕緊煞車,扶好哥哥的身子,墊好他身邊的枕頭。“哥,對不起。”

後座三個大小孩東倒西歪地爬起來,柯如茵拍拍胸口:“是暴沖嗎?”

“心情暴沖。”康伯恩神秘兮兮地說。

“呃?”柯如茵從後照鏡看到康伯恩跟她擠眼睛,也明白了。

“今天是情人節?”康曉虹雙手仍是牢牢地捧着迷迭香,不解地問說:“爸爸,情人節就是男生要送女生花嗎?”

“對啊,像你叔叔送阿姨這盆迷迭香,這就是情人節的禮物。”

“哥!你又在教壞小孩了。”康仲恩穩穩地發動車子前行。

“柯智山,你怎麼沒送我花?”果然康曉虹現學現賣。

“你們女人好麻煩,我不要交女朋友了啦!”柯智山嚷着。

“好了!好了!”柯如茵充當和事佬。“你們都是小孩子,談什麼戀愛?咦,小康,你怎麼繞到這條小巷子?你要載我到同學家呀?”

“前面路口不能左轉,要進來裏面迴轉出去右轉再右轉。”

“台北的馬路就是這麼麻煩!”柯如茵好像想到了什麼,興奮地拍拍前座椅背:“大康,我領悟到了!愛情就像台北的馬路一樣,迂迴曲折,還有單行道、公車專用道、禁止通行;有的紅燈可以右轉、有的不行……怎樣?我又幫你找到寫文章的靈感了,下次登出來,別忘了酬謝我這個軍師哦!”

“這個聯想不錯,我回去就寫下來。”康伯恩點點頭。

康仲恩專心駛過狹窄的巷道,從巷口出來,正是天星銀行大樓側面。

他特意瞧向大樓門口,那兒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早已失去她的蹤影。

找什麼呢?找到了又如何呢?她剛才甚至沒看他一眼!

車廂里,兩個大人談論愛情的迂迴特性,兩個小孩為情人節的花朵拌嘴,他則是躲進了自己的心事裏。

心頭有一匹脫韁的野馬,撞開了緊鎖多年的柵門,重新奔向感情的曠野。在那裏,有藍天白雲,有青青草原,有鮮花遍地,有連綿山脈,還有一個深深銘刻在他心版多年……

野馬愈跑愈快,他抓不到、喚不停,他明白,他是再也收不住心了。

夜晚十一點,並不是太晚,但在這個住宅區里,已經略顯寂靜。

“Grace,等一下!”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甩了車門,趕忙追上前去。

“許先生,今天結束了,再見。”沈佩瑜高跟鞋叩叩響在馬路上。

他按住她的肩膀,露出足以迷死老少女性的微笑。“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我和你吃這頓飯,夠了!”

她挪開肩膀,繼續往前走,胸口有一股悶氣,氣的是自己!幹嘛為了躲避緊迫盯人的庄彥隆,又拿這位姓許的當替死鬼?偏偏這位姓許的並不是想談戀愛,他的目的只是去開房間!

“Grace,不要這樣嘛,今天是情人節,你一個人也是寂寞……”

“你管我寂不寂寞?你自己寂寞,不會去找別的女人嗎?”

那惡劣的口氣讓他嚇一跳:“Grace,你這麼凶啊?”

她索性凶到底:“許先生,請你不要踏進來,否則我立刻叫管理員報警。”

高大英挺的男士愣在大樓門前,看到她頭也不回地進去,暗暗詛咒一聲,今天晚上算他倒霉,白白花錢請大小姐吃大餐了。

二月的夜晚,冷風颼颼,空氣寒涼,夜空暗雲被吹走一塊缺角,露出幾點微弱的星芒。

陽台上也有星星也似的光芒,更多、更亮、更圓,那是遍佈在泥上四處的水珠,滋潤了被寒風吹得無精打採的花草。

康仲恩站在十五樓的陽台上,放下手裏的澆花壺,視線越過中庭的一大段距離,他看到她和那個男人在說話。

他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但他肯定,她並不愉快。

她又換男朋友了嗎?她為什麼總是不愉快?而他自己在陽台等了那麼久,又為了什麼?

他走進客廳,在聽到開鎖聲音之時,他馬上開門。

“你……你還沒睡?”

沈佩瑜被他嚇了一跳,隨即低下頭,反手關門,脫鞋。

反正他老是突如其來地出現,明知他在她家,也沒什麼好驚奇了。

“你回來了?”康仲恩知道自己嚇着她了,語氣放得柔和。

“嗯,我回來拿幾件衣服。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你四姊剛才打電話來,我沒接,她留言在答錄機。”

“喔。”

沈佩瑜坐到沙發上,按了答錄機,一個拔尖的嗓門跳了出來——

“小妹啊,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搬衣服啊?反正你自己有房子,家裏這邊的東西就清走嘛,這才不會和我家小鬼的書啦、直排輪啦、喬丹鞋啦,一些有的沒的混在一起。我順便跟你說,我這次回來會住久一點,就算那個死鬼跪在門外求我也沒用,誰教他膽敢給恁祖媽找女人?對了,小妹,我聽媽媽說你跟一個結婚的男人在一起?唉,小妹呀,不是我愛說你,做第三者是最要不得的……”

啪!沈佩瑜切斷按鍵,她一整天煩得還不夠,晚上又要讓四姊來煩嗎?

他還杵在一邊旁聽?不,他根本不用聽,四姊留言時,他一定聽到了,所以他才會“等”她回來。

“我只是回來拿衣服,待會兒就走。”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清楚。

“你要去住哪兒?”

“飯店。”

“這兒是你的家,沒有客人趕主人的道理。”

“借你們住就是了,你們儘管住。”

“很晚了,你不要再出去,早點睡吧。”他指了指她的主卧室。

呵,她是這間房子的主人,他憑什麼幫她做決定?她要走要留、要睡要醒,他管得着嗎?

她站起身,只著絲襪的腳掌輕輕踩過冰涼的地板,逕自走進房間。

房間只點亮枱燈,光線調到最小,柯智山睡在她的床上,頭在床尾,一隻腳擱在枕頭上,還有一隻腳垂到床緣邊,棉被則是踢翻在地板。

她笑了。這孩子才睡多久,就可以睡得天翻地覆?

她抱不動這麼大的孩子,只好輕柔地拿開他的腳,將枕頭墊到他的頭下,擺好他的手腳,最後再為他蓋好棉被。

“智山的睡相一向很糟。”康仲恩出現在她身後,語氣似乎刻意輕鬆。

“嗯。”她收起笑容,起身打開衣櫥找衣服。

內衣、內褲、絲襪、上班的套裝、搭配的大衣、鞋子,還有化妝品、卸妝油、保養品、睡衣、外出服……天啊!她到底在幹嘛?看着衣櫥里的衣服,佩瑜突然覺得好笑。難道就因為康仲恩要在這兒住三晚,她就得打包一個大行李箱,拖到一間冷冰冰的飯店去?

反正晚上各睡各的,明天一早她就出門上班了,她不必為了康仲恩又讓自己疲於奔命。

念頭一轉,她只拿出睡衣和內衣褲,轉身說:“我睡客廳。”

“我抱智山到客廳睡吧。”

“客廳就一張長沙發,你睡哪?”

“我坐在沙發也可以睡。”

“這裏是我的家,我要睡哪就睡哪。”她口氣硬硬地說:“你和智山睡這裏,房門記得關起來。”

“你有被子嗎?”

“儲藏室還有一條新毛毯。”

煩!他真煩,她只不過睡一個覺,他管這麼多?!

打從進門,她就不想看他,現在也不想看他,直接走出房間。

“你肚子餓不餓?要吃消夜嗎?”他又跟在她身後。

“不吃。”要不是怕吵到已經睡着的其他三人,她會大吼。

看到她很壓抑地關上浴室門,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不想讓她生氣,可是他的出現,似乎只會讓她心情更不好。

她對每個人都有好臉色,唯獨對他一張冷臉,那也是他曾經擺給她看過的。

剛才她幫智山蓋被子的時候,神情是那麼溫柔,他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看到她坐在育幼院一角,摟住哭泣的小朋友,耐心地陪他們說話。

他愛上了這個溫柔善良又有些羞澀膽小的女孩。

曾幾何時,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長大了,不擅言詞的她竟然會當上銀行的行銷主管:是什麼讓她有了這麼大的轉變?是時間?空間?還是……他?

如果他還能看透她的心,是否找回一點點她為他留下的溫柔?

沈佩瑜洗完澡出來,神經質地望向房間,看到關起的房門,她鬆了一口氣,她總算擁有自己的空間了。

客廳里,點亮一盞光線柔和的立燈,長沙發平鋪一條新毛毯,橘黃的色澤顯得格外溫暖。

他竟然去放雜物的房間幫她翻了出來?

她累得攤倒在沙發上,懶得再想。反正是她引狼入室,他可以來搗毀她的小窩,擾亂她的生活秩序,等他走了,她再恢復原狀就好。

恢復……有那麼簡單嗎?

她好疲倦,靠上抱枕,拉起毛毯,蜷縮身子,讓自己進入最深沉的睡眠里。

睡夢中,意識紛紛亂亂,像是紐約的雪,下在她的窗外,積起一層厚厚的雪霧,她呵了熱氣,用手掌抹一抹玻璃窗,還是看不清外面的天空。

反正天空白茫茫的,都是雪;她的心也白茫茫的,什麼都看不到。

自幼到大,她的生命全是渾沌,她在白茫茫里行走,努力地掙脫……

全身驀然劇痛,媽媽在打她,她痛苦地哀號,沒人聽到……然後,媽媽死了,新媽媽來了,三個親姊姊責罵她不該喊那個女人為媽媽,同父異母的四姊搶走她最心愛的洋娃娃……最後,出現了康仲恩兇狠的臉孔,毫不留情地吼她:

“你這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懂,不要煩我,你回去!”

她嚇得往回跑,一顆心絞得好痛好痛,眼前白茫茫的,腳步亂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看就要掉進白茫茫的雪花里。

不!她要跑,跑出白茫茫的生命……

“啊!”她驚叫一聲,人也驚醒過來。

立燈依然光芒柔和,照亮頭上的一小片天花板,卻刺痛她酸澀的眼睛。

又作惡夢了,這個夢境糾纏了她好多年,就算她看心理醫生、吃安眠藥,還是不能阻止惡夢一再出現。

這不是惡夢,而是她活生生的生命成長過程。

她恍恍惚惚站起來,赤腳走過地板,來到落地窗前。

一如每個惡夢驚醒的晚上,她渴望看見外面的天空,即使是三更半夜,風寒雪冷,她還是會痴痴站着,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淚水不停滑落,夢裏的恐懼驚嚇猶歷歷在目,創傷太深刻,她跳脫不開,只能抓緊窗帘支撐住顫抖的身子。

“你還好嗎?”身邊響起了熟悉而柔和的聲音。

她震驚地轉頭,心臟一縮,淚水又是嘩啦啦地掉下來。

康仲恩!他老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他不是走了嗎?他把她罵跑了,然後他也離開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時光一下子跳過九年,她記起來了,這是她的家,他在她家做客。

可是,眼前的他,是二十一歲的他?還是三十歲的他?他有三十歲的成熟面貌,卻也有二十一歲的柔情眼眸,就像在清境的雨霧裏,那淡淡的、又讓她久久無法遺忘的溫柔笑意。

如果她還企求他的溫暖,她願在此刻時光倒流,回到她的二十歲。

“好痛……仲恩,我好痛……”她淚流不止。

康仲恩僵立原地,因她喊出他的名字而心懾;更被她那憂傷的神情給揪得心臟絞痛,無法呼吸。

“我媽媽打我,好痛……洋娃娃不見了,我的娃娃呢……”

她扯緊窗帘,幽幽低泣,冷風從門縫吹了進來,她更是抖瑟地縮到牆角里。

眼前景象,彷彿回到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冬夜,她的驚叫驚醒了他,她一樣地逃到窗戶前,一樣地扯緊她所能抓住的東西,一樣地無助流淚哭訴……

康仲恩捏緊雙拳,心如椎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被夢境所苦嗎?

“你作惡夢了?”他輕輕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問。

“仲恩,仲恩,我好怕,好痛……”

“別怕,我在這裏。”

“可是……你不見了,你走了……我找不到你……”她猛搖頭,淚流滿面。

“我……我在這裏啊。”他幾乎語塞。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找到心好痛、好痛……你罵我、吼我,你不要我了……”

他竟然成了她惡夢的一部份?他害得她這麼痛?!

望着她潸潸淚流的凄苦神色,他的眼眶也濕了。

時光似水流,帶走不相干的春花秋月,卻沉澱了最沉重的痛苦和思念,一旦流水乾枯,時光停滯,所有深埋的過去全部露出來了。

他當初的抉擇是對?是錯?老天能給他答案嗎?

“仲恩,你在哪裏啊?”她仍是扯住窗帘,低頭哭泣。

“佩瑜!我在這裏。”他再也無法放她獨自面對痛苦,伸手將那個顫抖的身軀抱進懷裏,抱緊,再抱緊。

再多的嘆息也無法說明一切,他只能像過去,以他的臂膀護衛她,讓她安然度過惡夢的夜晚。

夜闌人靜,門外陽台上的薰衣草幼苗迎向星光,靜悄悄地伸展嫩葉。

這是什麼地方?她埋在他懷裏流淚,為周遭的溫熱氣息而迷惘。

她的夢魘總是冰冷的、孤單的,然而在此刻,是誰來到她的夢中,給與她渴想多年的溫暖呢?

她抬起臉,見到她最想念的深邃眼眸。

“仲恩,你回來了?”她又是淚下如雨。

“我回來了。”他輕輕牽動一抹笑容,以手掌輕撫她的臉頰,溫柔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仲恩……”她不敢相信,淚水流了又流,匯聚在他的手心裏。

“佩瑜,乖乖,不哭了,沒有事的,很快就天亮了。”

“天會亮嗎?”

“會。”

四目交纏,她的淚眸有了光彩,輕柔地展露笑靨。

“佩瑜!”他卻因她的笑而迷失了。

他再度收攏手臂,將她靠緊在自己的胸膛,低頭吻上她的眼,讓她哭累的眸子得以休息,順著淚痕,他細細品嘗她的淚水,咽下她所有的苦澀傷痛,緩緩地、柔柔地,他的吻來到她的唇畔。

她早就等在那兒了,輕聲呢喃喚他:“仲恩……”

唇瓣相疊,觸動了彼此最敏感的知覺,輕緩的接觸立刻變成激狂熱吻,他們心急地尋索對方,以舌挑情,深入繾綣。九年的時空彷彿不曾存在,他們依舊是一對令人稱羨的校園情侶,綠樹下、花叢里,他們好奇而緊張地摸索對方的身體,在唇舌和手掌的撫觸里,漸漸地、慢慢地,熟悉了彼此……

痛楚消失了,愛情復活了,她在連綿不絕的深吻里,記憶起他的一切。

他的吻移到她的耳垂,溫柔舔舐,那酥麻的感覺令她舒適地攤倒,卧在他的懷抱里,她嘴角的笑意更柔美了。

他輕而易舉抱起她纖細的身子,來到沙發邊。

柔和的黃色燈光下,她是那麼嬌美,又是那麼柔弱,他捨不得放下她,目光鎖住她的臉龐,抱着她一起坐下來。

她靠在他的臂彎,自然而然蜷縮起身子,將手腳也擠進他的懷抱里。

他摸到她冰涼的腳掌,不禁輕嘆一聲。

“你的腳好冷,總是忘了穿襪子。”

“你給我熱熱。”她的腳掌在他的膝蓋上蹬著。

“好,熱熱。”

如同過去的冬夜,他開始摩挲她的腳背,來來回回,來來回回……

她的腳掌因摩擦而有了熱度,逐漸泛紅、溫暖。

“仲恩,你抱我睡,好不好?”她的臉頰也顯得紅潤。

“好。”他輕攏她凌亂的髮絲。

她總是讓他疼愛的,以前是,現在也是,他甘願為她做任何事。

他擁抱着她,全心全意地親吻她。

他不願天亮,不願黎明到來,他只願她在他的親吻里安然入睡,永永遠遠是他的睡美人,而不是醒來面對嚴苛的現實。

天,總是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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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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