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煴——幽暗中鬱積著疑問,悄悄熏熱惆悵。

廚房裏爐正鼎沸。突然傳來王廚子的吼叫聲:「我鍋里的牛腰快爛了,菔菜還沒洗來?新來的!動作再慢吞吞,當心老子開罵!」

寧巧兒拍拍被王廚子大嗓門嚇愣住的禮兒,輕聲說:「別怕,師傅就是嗓門大了些,其實心地很好的。」接着趕緊捉起一把菔菜,「我馬上去洗!」

禮兒看看叉腰豎眼的王廚子,縮縮脖子,趕緊跟在寧巧兒身後走。

「欵!那是新來丫頭的工作,你趕嘛搶著做?」王廚子望着她的背影搖頭,對許廚子說:「這巧兒人是挺好,就是叫人猜不透心思,像怕太閑似的,什麼雜事都撿起來做!」

「可不是嗎?」許廚子附和著說,「明明煮得一手好菜,當個大廚都夠格了,偏偏要屈就應徵洗菜的下手,真怪!」

「還不只這樣呢!」何大嬸也湊過來了,她先瞄瞄天井,確定巧兒一時半刻還不會進來,便壓低聲音說:「人家王爺對她有意思,這是天大的好機會呀,她居然還是堅持窩在咱們這又悶又熱的廚房裏。」

這話一說完,大夥兒都擱下手中的工作圍著何大嬸,「真的嗎?王爺對咱們巧兒有意思?」

「那可不!你們猜王爺為什麼攆走香香公主?」眾人團團不解,何大嬸揚起下巴公開謎底,「不就是為了怕巧兒吃味嘛!」

「哇!」王廚子頭一個不信,「香香公主是何等人也?王爺會為了巧兒攆走她?」

「嘿!你們可別不信!我跟巧兒睡在一間,這事問我最清楚!這幾天夜裏王爺都派人來傳巧兒,她就一晚沒回來睡,我何大嬸不會編謊騙人的!」

大夥面面相覷,許廚子半信半疑的說:「可這也不能證明王爺重視巧兒到寧可得罪香香公主呀!」

「哎!這你們就不知道了!」何大嬸喝了一杯水接著說,「曲江宴那晚巧兒眼睛紅通通的回房,這不是吃味是什麼?接着夜裏她就不見了,然後呢,第二天一早,香香公主就氣沖沖地離開,這不是讓王爺給趕的嗎?

「再說,你們可有看過哪一個女人在跟了王爺之後,還會繼續工作的?不都巴著王爺嗎?還是咱們巧兒有骨氣!這也是王爺疼她,才會順着她繼續留在廚房。」

哦——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那我們以後怎麼跟巧兒相處啊?」

王廚子開腔了,「既然人家巧兒都不肯招搖了,咱們還是以平常心對待她吧!」

許廚子也說話了,「老王說得對!沖著巧兒這骨氣,我服了她了!」

「對呀對呀!」其餘眾人異口同聲的說著。

***

寧巧兒將挑洗好的菔菜交給禮兒,起身後,隱約聽見一聲聲沉穩的木魚聲傳來,她問問身旁的禮兒:「你有聽見木魚的聲音嗎?」

想起王廚子正等著菜下鍋,禮兒隨口漫應,「好像有吧!」她匆匆說完,便快步回廚房交差。

寧巧兒尋聲來到偏門,果然見到一位法師站在府外口誦佛號。

她先合掌禮拜,見那出家人慈眉善目,心中充滿法喜,便走進廚房拿了些素菜出來,「師父,請接受弟子的供養。」

「貧僧法號方圓,是海會寺的住持。」方圓和尚微微點頭,將素菜倒入缽里,「謝謝施主。」

「師父以住持之尊四處化緣,很辛苦吧!」

「能引領大眾親近佛法,何苦之有?」

「親近佛法?有何好處呢?」

方圓和尚微笑望她,說:「阿彌陀佛。歡迎施主閑暇時候到海會寺定瘧,親身感受佛法歡喜。」

迎着他清明的目光就覺得滿心自在,寧巧兒覺得像是全身都徹底滌凈一般。

「巧兒,廚房正火著哪!快來幫忙!」從廚房傳來王廚子的聲音。

「喔!就來了!」寧巧兒轉頭應道。合掌恭敬成禮,「弟子有空一定到寺里禮佛,師父請慢走。」

她目送方圓和尚走遠,才轉身定回廚房。

***

歡愛過後,寧巧兒趴在萬侯傲胸前,想起剛剛離開房裏時,何大嬸笑得曖昧,她嘟著嘴,「你別老叫水秀去喊我,人家都起疑了!」

「本王若不派人傳你,你會自己過來?」万俟傲閉着眼說。

寧巧兒趴望他,垂下的發與他散落枕榻的髮絲糾纏成一團神秘的黑,圈住了他們。「你,人家會難做人!」

聽出她聲音里淡淡的委屈,他倏地張眼,「本王委屈了你?」從頭到尾他都順着她的意,她要回廚房,行;她要屈居下人房,也依着她了,還不夠?万俟傲沉下聲,「究竟要怎樣做你才滿意?」

寧巧兒很是委屈,「我只想做個廚娘,誰知會招惹上你?人家想走,你又不讓人家走,這會兒全怪我了。」她不希罕他順着她的意嘛!她哽咽輕捶他,「人家不要喜歡你了,還我不識情愛的心思!」

她紅通通的鼻頭揪疼了他的心,只得認栽,「好了好了,本王都依你,成了吧!」

寧巧兒教他的哄讓逗得破涕一笑。

萬侯傲將她擁入懷裏,「你呀!真是我的剋星!」

寧巧兒不是不知道他對她的疼寵,只是心裏仍有些旁徨,太容易的情愛讓人覺得不真實。

「你喜歡我嗎?」她揣著心問。

万俟傲輕哼一聲,「你說呢?」

她輕捶他的肩頭,「討厭!連讓人家安心的話都不肯說!」

万俟傲咧開笑嘴。她一定沒發現自己添了許多小女兒嬌態。他喜歡她的轉變。

「你來自何處?」揚府的地方宮府里沒有她的籍貫。

「海中小島。」寧巧兒神色自若地說。襲姊在課堂上叮囑過她們了,海中島民不必入籍,遇到人家問起,就說是不知名的小島。見他眉峰微斂,她故意說:「你嫌我沒有顯赫的家世?」

万俟傲專註地盯着她,沒讓她給唬弄過去,幽潭似的黑眸深深望入她的心虛,許久,他說:「既是海中小島,那就沒有回去的必要了,嗯?」

知道他仍惦着她說過要走,寧巧兒張開嘴,立即又閉上,決定還是不要告訴他,娘還在女人國等着她回去好了。

她欲言又止的態度讓他微微心慌,萬侯傲斂下眉,「本王不許你離開。」

寧巧兒貼在他健壯的胸前,「我也捨不得離開。」

万俟傲認為這是種承諾,笑着說:「本王會很疼很疼你,讓你再也離不開本王。」用他所有的心力來嬌寵她,她值得疼。

他的心跳傳入她的耳里,一聲聲重重打入心裏,改天捎個信跟風姨說她想留下來,好叫娘安心。娘啊,你總說去留由心,女兒的心想留呢。

想起在悅來樓的初識,寧巧兒笑說:「初見你時我直想逃。」

「嗯?」万俟傲的大掌摩搓着她的背,聲音隱隱有着不快。

「誰叫你端個大架子,難伺候!」寧巧兒惡作劇地捏捏他帥挺的鼻頭。

他不以為忤,也只有她敢這麼做。

「你長得好美好美喔!」寧巧兒愛戀地摸着他的眼、他的唇,「真的好美好美喔!」

他懲罰地輕拍了她光滑的臀一下,「天下間,只有你敢如此冒犯我。」

寧巧兒才不怕他,相處這些日子以來,她知道他極包容自己。她伸出頑皮的小手,肆無忌憚地在他的臉上搓揉,做出各式各樣的怪表情。

她愉悅的笑聲也感染了他,銀鈴似的笑聲伴隨著低沉的笑回蕩在房裏,突然,她停住笑,正經地望着他,「你應該多笑笑的。」

他挑起一邊的眉。

「知道嗎?我最捨不得看見你眼裏出現濃濃的愁郁,那會令我心疼。」

万俟傲感動地緊緊摟着她,「只要你永遠在本王身邊,本王就不再有愁郁。」

寧巧兒偏著頭,「論身世、論人品,你都擁有得天獨厚的傲人條件,為什麼還會有愁郁呢?」

那段不堪的回憶是他隱晦、不願向任何人提起的部分——即使是她,他也不知從何說起。

寧巧兒的手拂上他不覺攏緊的眉尖,他抱得她好疼。「不說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以後我不會再問你了。」

心裏其實是在乎的,兩心相許之際,他卻藏着心事不說。即使這段時間他改變甚多,終究有不為她開放的角落。

然而,感情如何能權衡得失?她的心陷了就是陷了,好好愛他,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

「老王爺回府羅!」門衛欣喜地往府里傳報,廚房裏也瀰漫著一股興奮的氣氛。

「老王爺對人很好嗎?」寧巧兒問。他回來那次,府里就沒有這般熱熱沸沸的歡喜。

「老王爺不擺架子,對府里上上下下都噓寒問暖,當然得人心呀!」王廚子說。

「喔。」想起他的倨傲,寧巧兒笑着搖頭,「他們父子真不像!」

尋常的一句話,卻讓沸沸嚷嚷的廚房瞬間變得死寂,寧巧兒不解地環顧眾人,「我說錯了什麼嗎?」

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眼光全落在何大嬸身上,何大嬸硬著頭皮說:「巧兒啊,這玩笑不能亂開,王爺會生氣的。」

「什麼玩笑?」寧巧兒完全摸不著頭緒。

王廚子清清喉嚨,「總之,以後別再說什麼『不像父子』這種話了。」

寧巧兒還想再問,湯料已滾熱,王廚子不放心的問:「巧兒啊,今晚的船宴都由你一手料理,行嗎?」這陣子王爺的吃食都由她一手包辦,他們對她的手藝兒也深感佩服,這才決定讓她獨挑大樑,眾人從旁協助。

她已經抓住王爺的心,要是再能抓住老王爺的胃,那就太好了!府里大夥兒都很希望巧兒能當他們的王妃呢!

說到煮菜,寧巧兒就忘了剛剛的話題,嫣然一笑,「當然行啦!」轉身專心的烹調出一道道的佳肴。

***

老王爺望了眼從登上彩舟後就心神不寧的兒子,若無其事地指著滿宴佳肴問道:「好特別的菜式,府里來了新廚子?」

万俟傲攏了攏俊眉,不太喜歡她被稱為廚子。

她不只是廚子,她是他的——他的啥呢?他認定她是他的女人,可她似乎不領情,不但拒絕搬進他的院落里,還堅持留在廚房工作。

他該為她的不知好歹生氣的!夜裏細細檢查她手上腕上的燙傷、刀傷時,卻只有滿滿的憐惜。他從來不曾遇過會讓他心疼的女人。

該拿她怎麼辦呢?

老王爺細細端詳兒子臉上的表情,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這小子是動了情了。還好!他直擔心經過紫夫人的事件,他會走不出心裏的陰霾呢!

看來這個寧巧兒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兒。回府的半路上他巧遇香香公主,從香香口中得知,兒子與做廚娘的寧巧兒有些情愫,高高興興地回府探消息,打一進門就聽到各種關於她的消息。

府里眾人都很喜歡謹守分際、善於廚藝的寧巧兒,這更讓他想會會兒子的心上人。

老王爺清清喉嚨,舉箸指著燒尾魚,「這魚不是得廚子在旁服膳的嗎?」

燒尾魚是將剛宰殺好的生魚放在炙熱的銅盤裏,唯有主膳的大廚才能精準拿捏魚的熟度、取下不會太生、卻又嫩得令人垂涎的魚肉。

這魚的擺放與過去不同,想必又是出自於眾人口中蕙質蘭心的寧巧兒之手。

万俟傲還沒出聲,一旁的盧總管趕忙說:「老奴已經派人請巧兒姑娘來了。」寧巧兒自己避諱,府里眾人倒有志一同地改口稱她巧兒姑娘了。

老王爺點點頭。突然瞥見舟行至王府後花園,空氣間瀰漫著濃郁的花香味——

「曇花開了!停船!」他起座走至船頭,興緻勃勃的喊,「開了!曇花都開了!傲兒,你來瞧瞧!」

万俟傲走到他身邊,順着他的手瞧過去——

可不是嗎?一片曇花園裏爭先恐後綻滿了一朵一朵碩大而美麗的白花兒。

「可有幾百朵吧!」老王爺說。「老盧,你瞧瞧,許久沒有這等盛況了!」

爭相綻放的曇花晶瑩如玉,像一幕水晶簾攏,在月光下璀璨張揚。

盧總管立於兩位王爺身後,說:「可不是嘛!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想必是好兆頭哪!」

「呵呵呵!」一番話逗得老王爺心花怒放,「等曇花將謝未謝時,叫人採下來,煮盅冰糖曇花讓全府里的人都喝喝。現在宮裏流行吃進貢的櫻桃,咱們還是嘗嘗傳統的點心。」

「喜歡吃冰糖曇花,趁花開得盛大就可以采了。」万俟傲交代身後的盧總管,「讓人去采曇花。」

「欵!」老王爺制止,「有花當賞直須賞,等花期將過再采吧!」

「那就等會兒。」万俟傲頷首。黑眸看的與老王爺不同,他直視入曇花亟欲隱藏的鄙陋根莖,「世間的美麗果然短暫而醜陋,曇花就是一例。」他有令人艷羨的樣貌及身分,卻像曇花一般短暫,且出身低下。

老王爺瞅了眼兒子俊逸的側面,若無其事地說:「甭瞧它莖部盤虯扭曲,曇花可美似天仙哪!孩子,做人不能放不下過去,當曇花綻開時,沒有人會追究它的根底丑怪,不是嗎?」

沒有人會追究嗎?假的終究是假的,不是嗎?

望向他瞭然的神情,万俟傲撇過臉,「您吃吧!我先回房休息去了。」

老王爺看著兒子倉皇離去的背影,無聲嘆息。

「老王爺,」盧總管不知所以的訥訥問著,「曇花可以採收了嗎?」

老王爺掬出笑意,洞悉世情的眼裏只有對兒子的深深憐惜。「再等等,讓我好好賞花。」

「是。」盧總管候立一旁。

***

寧巧兒戰戰兢兢地登上船。聽水秀說他回房去了。為什麼呢?不舒服嗎?壓下心裏重重疑慮,她心裏對王爺的傳喚有些擔心,像羞於見公婆的醜媳婦兒。

她提揣著心、硬著頭皮,低着頭緩緩地沿着船邊細步慢走。老王爺就站在十步之前,背着她的人影有幾分令人望之生畏。

她慶幸船艙有擋著,他們不至於看出她的心慌。正想出聲,只聽見老王爺說:「可以開始采曇花了,小心,別遭蟲蛇咬了。」

「老奴知道。」盧總管從另一側下船,也沒發現陰影里的她。

現在船上只剩她跟老王爺了。

要出聲還是悄悄退下?寧巧兒猶豫著。老王爺專心注視著曇花,應該還沒有要吃魚吧!可惜了這燒尾魚,已經過了熟度。

「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那裏有兩朵曇花開得正盛,先別采它。」老王爺指揮著園裏眾家丁,「那頭還有幾朵曇花再不採就謝絕了,曇花一謝,那香味就不復純郁,當心哪!」

他激動地左比右指,忽然,有個物件從他腰際落下——

「唉呀!我的明珠綴飾掉下來了!」老王爺撿起,就著月光細細檢查,「還好還好,莫摔壞了。」他喃喃自語,「虧得掉在船上,要是落在河裏,可難撈找羅!」

明珠綴飾!?

雖然時間很短,但她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那串明珠綴飾與娘給她的一式一樣!

為什麼老王爺身上會有跟娘一樣的綴飾?

寧巧兒什麼都不能想!搗著嘴,無聲地衝下船,愣愣地走回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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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夫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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