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帳簿里所記的,都是地租。
“一畝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計算着,不由泛起一絲冷笑。倉平雖富,但一畝地所出也只在兩、三石之間,百畝地租不過五、六石。一畝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戶,又怎麼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諭令放歸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應該把這箱子送回帝都,交給你老子。”彷彿睡着的蘭王,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語。
蘭王睜開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又說:“到了倉平,憑着這幾個帳簿,就能辦掉幾個人。你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
邯翊挑起車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連綿不絕的良田,答非所問地說:“‘倉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來真是名不虛傳。”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佔一,歲賦卻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於倉平、淮豐二郡。倉平、淮豐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幾個大世家的手裏。
“所以,難怪他們橫,難怪他們不把帝都放在眼裏。”那是臨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東安堂,議政之後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話。
記得那時養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帶着一絲倦色,聲音卻異常平靜。
“你從小就性情急躁,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過下去之後,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寧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論。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響,然後答一聲:“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邯翊便說:“兒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顧忌他們?”
“不能不顧忌。”白帝語氣很淡地,“你聽政這麼多年了,為政不得罪巨室,這點道理,難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說:“依兒臣看,狠下手拿掉幾家,別的人也自會收斂。”
“辦了一家,其它幾家也給掀出來,辦是不辦?倘若辦的話,且不提還會牽連到別的州府,單是傷了鹿州的元氣,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氣大傷,過得三年五載,也就恢復過來了。倘若諱疾忌醫,那才……”
“說得輕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戶部的出入帳目,就算如你所說,三年五載能恢復元氣,那這三年五載的洞,又拿什麼來填?”
邯翊無言以對。
然而,也說不上是不甘心,還是別的甚麼,陡然的一陣衝動,脫口說道:“秋陵里省一點,那就什麼都有了。”
話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餘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響,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另一個人在說話。眼看着白帝的神情大變,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盞,那瞬間,邯翊幾乎確信它會直衝着自己砸過來。
然而,白帝的手勢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卻只是慢慢地端到唇邊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會說話了。”
白帝聲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聲說:“兒子惹父王生氣了。”
“也沒有甚麼。”白帝的語氣依舊平板得一絲波紋也沒有,“至少,你是說了一句真心話。”
邯翊垂首不語。
“我累了。”白帝又說,“該交待你的話也都說了,記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別看他平日三五不着的樣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穩。還有——”
白帝停頓了一會,“到了下面,記着自己的身份,不該你過問的事情,不要過問。”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頭時,見白帝已經闔起了眼睛。夕陽正移過窗畔,明暗之間,白帝眼角的皺紋有如刀刻。
此際回想起來,白帝的模樣很憔悴。
邯翊的心裏,梗塞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記得自己年幼時,見得的白帝總是那樣神采奕奕,從容不迫,彷彿沒有什麼事他辦不到似的。那時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變了,還是他變了呢?
蘭王的聲音,將他從愈飄愈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我勸你還是別打那個主意了,你老子不讓你辦成,你是準定辦不成。要依我說,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說:“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蘭王倏地轉過臉,盯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道:“你還真是跟你老子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連裝傻都一個做派。這兩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會連這點事情都不明白?”
蘭王向來是想訓什麼人就訓什麼人,且訓起人來,話既難聽,理上卻佔得極穩,叫人無話可說,連白帝都輕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聽他的話風不對,頓時頭皮發麻,連聲告饒:“是是,是我說錯了。我是說,事在人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蘭王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別把我夾在中間。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來,是為甚麼,我不說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別讓我擔上個不知道輕重。”
邯翊微微別開了臉,依舊是不情願的模樣。
蘭王不耐煩了,“乾脆說一句吧,你倒是聽不聽我的?”
他比邯翊長兩輩,真的抬出身份來,不聽也不行。邯翊無可奈何,“我聽,我聽還不成?一到倉平城,我就讓孫五送回去。”
“不行,”蘭王說得斬釘截鐵,“要送現在就送。”
聽得這話,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細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凜。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蘭王的聲音里透着難得一聞的陰沉,“等到了倉平城中,再想要作甚麼,只怕都未必能平安辦到。”
邯翊思忖良久,將信將疑,“他們真敢?”
蘭王笑笑,“邯翊,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別說現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當初他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臉色變了變,隱忍着沒有說話。
“不過這也難怪你。你現在是萬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後撐腰,要讓你嘗嘗自己一個人在刀刃上走,走錯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強笑說:“小叔公嘗過這滋味?”
蘭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問:“你以為我沒嘗過?”
邯翊一怔,細細品味這句話,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們停車,給我預備文房。還有,叫孫五進來,我有事情交待。”
黃昏時分,到了倉平城。
督撫嵇遠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員在城門外迎候。
蘭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兩條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車。多數官員都沒見過他,先是吃驚,跟着就忍不住想笑。蘭王見了,也不以為意。
嵇遠清和他相熟,便不動聲色。略略客套幾句,引他們去行館安置。
行館借用當地富戶的一處豪宅,院落重重,老樹參天,十分幽靜。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蘭王住東廂,邯翊在西廂。
已到晚膳時候,嵇遠清知道蘭王率性慣了,不喜歡與官員應酬,所以洗塵宴外,單設了一桌精緻酒菜,讓蘭王自在行館中享用。
邯翊聽得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蘭王肯定稱心,自己卻必得赴宴,只是這種筵席吃起來最無趣。
果然,官面套話聽了大半個時辰,才得脫身。回到行館,蘭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裏,喝着香茶乘涼,看得邯翊羨慕不已。
進到屋裏略為擦洗,換了身家常紗衣,來在院子裏。
蘭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車夫走卒一般,看見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門,穿那麼嚴實作甚麼?”
邯翊一笑,“我不怕熱。”
蘭王哼了一聲,說:“跟你老子一樣,窮講究!”
自從八年前白帝逼宮,自封攝政,將天帝明養實囚在壽康宮,蘭王在言語間就總是不肯放過他。無論當面背後,時不時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對這位只大他兩歲的小叔叔,格外優容,往往只是無可奈何地一笑作罷。
邯翊自然更不便說什麼。
蘭王卻又笑道:“這‘香霧’可真不賴。”說著,抬一抬手裏的茶盞,“喝了這個,才知道每年進貢的那些,都是矇混差使。六福,給你家公子沏一杯來。”
結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門上侍從來報:“嵇遠清嵇大人來了。”
“他?”邯翊詫異,“剛見過,怎麼又來了?”
蘭王問:“就他一個人?”
“不是,還有嵇大人的公子。”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沒有不見的道理。
於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來見。蘭王是憊賴名聲在外的,仍是原來的穿戴,大模大樣在堂上坐,也無人在意。
嵇遠清進來,果然身後跟一個青衫少年。
見面先與蘭王寒暄:“剛好前幾天捉到了一對碧睛雲鴉,聽說王爺也來,就一塊帶來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會差人送來。”
“嗬?不容易!這鳥兒不好逮,你怎麼弄來的?”
“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
蘭王來了興緻,細細追問,嵇遠清一一解說。一說大半天,邯翊聽得好不耐煩,留意起嵇遠清帶來的那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世家子弟相,蒼白瘦弱,神態倒還從容。
見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稱:“臣嵇俊明見過大公子。”
嵇遠清被提醒了,招手叫過兒子,一面說:“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給王爺、大公子叩頭。
蘭王最不愛見禮一套,有他在,自然攔住了。
問起:“多大年紀?”
嵇遠清答:“比大公子小三歲,今年十七。”說著,轉過身來,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進京,曾見過大公子。如今比起兩年前,更見丰神,王爺想必欣慰得很。”
嵇遠清的母親,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論起親戚輩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際,當真以這樣的長輩語氣說話,頗似賣老。
邯翊淡淡地說聲:“承念。”
嵇遠清立刻轉了話題,說起鹿州風情,尤其投蘭王所好,盡談些何處有奇禽異草的事。
邯翊聽着,含笑不語。
過一會,忽然插問一句:“聽說你拿了徐淳?”
“是。”嵇遠清態度很從容,“是臣接人舉報,徐淳私改戶籍。”
“誰舉證?”
“是倉平屬理戶籍的長吏,上兩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戶籍冊,估計總有數千人之多。長吏偷偷藏下兩本,可以為證據。”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聲。又見嵇遠清以徵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說:“路上聽說了,問一聲而已。這是你份內的事情,我不管。”
嵇遠清卻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卻也沒有說什麼,又略坐一陣,便辭出了。
“這算怎麼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帶他兒子來見我們。”
蘭王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就是。”
“那為什麼?要謀差使,找我們也沒用。”
蘭王詭異地笑了笑,說:“要是我沒算錯,他想替他兒子謀的差使,有點特別,還真得找咱們。”
“哦?”邯翊駭異地笑着,想了好一會,還是不明白。
“瑤英那小丫頭,明年該及笄了吧?”蘭王閑閑地問。
“是啊,那又怎樣呢?”
蘭王哈哈大笑,“這還要怎樣?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嘍!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給她,那麼個寶貝,誰家不想要?”
“瑤英?”
邯翊愕然地,像聽見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
驀然想起臨行前最後一次見到她,那時她的模樣,就像黑暗中乍現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闔起眼睛。烏黑的頭髮,豐潤的臉頰,凝脂般的膚色,榴花般的雙唇,那都是屬於女子的嫵媚。是從何時開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兒的瘦弱黃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瑤英長大了。
這念頭不是第一次冒出來,卻是第一次變得這樣清晰。就像陡然間在胸口堵上了一塊大石頭,竟已無法掩飾。
慌亂間抬頭,見蘭王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張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幾滴茶水濺了出來。
“猴兒!”蘭王高聲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蘭王離開視線,邯翊幾乎是將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