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陽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聲被岸邊的嘈雜湮沒了,渡船彷彿全然無聲地淌向江心。
老闆娘站在艙門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幾眼。
艙里侍立着七八個隨從,中間一張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兩個人。
年輕的一個錦衣華服,靜靜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邊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錦衣,卻將兩隻袖子捋得老高,劈着兩條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闆娘吸了口氣,朗聲笑道:“幾位客官——”
艙里諸人都回頭來看。
“我是船上的老闆娘,來瞧瞧,幾位客官有沒有什麼不滿意?”老闆娘說著,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齊整的牙齒,襯着抹得殷紅的雙唇,格外惹眼。
然而幾個人俱如茫然未見,瞥了一眼便各自轉回臉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興緻,依舊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闆娘心裏發慌,勉強笑着,又問:“茶點可還合意?”
“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華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話打斷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闆娘一張抹了幾層白粉的臉,直紅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這時,忽聽“琮”的一聲,竟有琴音響起。
起初極低,漸漸揚起,顯見得彈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闆娘臉上最後一抹笑容也不見了,使勁咬了幾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來。
屋裏一個侍從首領樣的人,皺起了眉,看了看老闆娘,似乎想要說什麼。
“孫五,”少年沖他擺了擺手,“且聽聽。”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遠,到得極遠處,忽然有女子開腔唱道:
“——夜來雨過,桃李將開遍”
是個泉水激石般的聲音,清且潤的感覺,彷彿直透肺腑。
“紅圍綠繞庭院,可惜無人見
曉擁鏡台懶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誰言!”
少年眼波一閃,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過頭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似乎都掠過一絲驚訝。老闆娘見他們隨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靜心傾聽的模樣,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再按一按鬢角,只覺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軟花殘,望池塘碧草
暗淡綠窗晨朝,坐到參星高
人情薄似輕雲飄
奴家心中恨,向誰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輕快無倫,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鶯柳下啼的聲音,讓人不由得要屏息靜聽,生怕漏去了一點半點。
然而調子陡然一轉,變得低緩幽怨起來。
“小窗驚夢,簾外蟲聲懶
彈指風光流轉,芳華為誰殘
天道無常人道難
奴家心中苦,向誰嘆!”
唱到這裏,聲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衝破一道隔牆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護盈盈淚
一枕寒愁難銷,猶聞風刀摧
休問人間理何處
奴家心中冤,向誰訴!”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後一個“訴”字只在若隱若現之間,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絕,讓人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彷彿也隨着起起伏伏,待到終於落定,竟不知那一點餘韻是何時飄散的。
屋裏的人皆不作聲。
良久,少年靜靜道一個字:“好。”
卻不往下說,伸手往桌上端茶,孫五搶上一步,將半杯殘茶潑了,重新倒出一盞來,遞到他的手上。少年彷彿有心事,對着氤氳水氣出了一會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卻“呀哈”一聲怪笑,對少年說:“我還以為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落在你老子手裏了,沒想到,還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話。默然片刻,他望定老闆娘,說:“琴好,曲子也好,裏頭的意思,就更好。你們費了這麼大的事,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到底是要訴什麼冤?”
“那是——”
老闆娘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隔牆女子的一聲輕嘆打斷了:“請容民女面稟。”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問:“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戲都唱到這一出了,想不見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衝著牆那面高聲說:“好,你說吧。”
牆后先無聲息,然後琅環響動,是女子走動的聲音。又過片刻,老闆娘身子一讓,屋裏人人都覺得眼前一亮。彷彿極年輕的一個女子,也沒有人仔細去看,只覺得來了一陣和風似的,吹得人人從眼裏到心裏都熨貼。
女子走到近前,從從容容地跪下,口稱:“民女給蘭王爺、大公子磕頭。”磕完了頭,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兩人,誰也沒有出言否認。
邯翊試探地問一聲:“小叔公?”
蘭王靠着椅背,闔起雙目,擺一擺手。
邯翊轉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視之態,視線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見鬢邊牙雕般的一段頸。不知怎麼,無端地一陣慌亂,自己也想不到的話,脫口而出:“起來回話吧。”
蘭王忽然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連忙低頭喝茶。
蘭王一笑,又闔起眼睛。
女子站起來,依舊垂着頭,款款地道一聲:“多謝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轉了一圈,還是落在她臉上,此時卻鎮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乍見以為是個年輕女子,此時細看才知道不是。面貌雖然年輕,然而眉宇間的一股風韻,卻非三十年華不可得。若單論長相,也說不上是絕色,但嫵媚之中,別有幾分亢爽英氣,看起來格外動人。
便問她:“你叫什麼?”
女子回答:“民女姓顏,花名一個珠字。”
“原來你是青樓女子。”
“是。”顏珠說:“民女以前在青樓為生。”
“那顏珠不是你本來的名字吧?原本姓什麼?”
本是隨口一問,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回答,不免覺得奇怪。仔細看去,才發覺顏珠臉色蒼白,眼中含淚,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動,便岔開了:“你到底是含了什麼冤呢?”
顏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說道:“民女確實有冤要訴,卻不是為民女自己。”
“為誰都不要緊,你直說好了。”
“是!”
顏珠隨手抽出攏在袖中的一方手絹,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後輕巧地一揮,順勢又收在袖中。這一個青樓女子慣有的動作,在邯翊看來,卻是十分新奇,雙眼一直跟着轉了過去,等再回過神來,已經漏過了她前面的一句話。
“……她是民女在樓里時候的姐妹,後來她嫁了齊大老爺,來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攔着她的話,問:“你是為了齊家那個命案?”
“大公子明鑒。”
邯翊淡淡一笑,說:“這不該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該到倉平府大堂上去說。”
原以為她會大失所望,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答聲:“是。”頓了頓,又說:“民女有樣東西,想要呈給王爺、大公子。”
“是什麼?”
“是幾本帳簿,王爺、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點頭說:“拿來看看吧。”
顏珠走到門口,叫一聲:“紅袖!”門外候立的丫鬟紅袖進來,手上捧着一隻小箱子,顏珠打開拿出兩本雙手遞了上去:“這都是從齊家得來的,請王爺、大公子過目。”
邯翊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陡然間吸了一口氣,來回仔細看了好幾遍,坐着思忖了半天。猛抬頭見蘭王正望着自己,便將帳薄遞了過去。
蘭王粗粗地掃了一眼,便丟到一旁,口中說:“你看着辦。”
邯翊又隨手翻看了幾本,將帳薄都收到箱子裏,交給孫五,吩咐他:“好好收着。”
“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顏珠問,“這些帳薄怎麼會在你手裏的?”
“不敢瞞大公子,這是徐淳徐大老爺交給我的。”
“哦?”邯翊更覺詫異,“徐淳為什麼不等我們去了,自己交給我們?”
顏珠垂了頭,低聲說:“徐大老爺沒法子自己交給王爺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獄了。”
邯翊臉色一變,良久,緩緩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麼罪名?”
“說是戶籍上出了些什麼岔子,督撫嵇大老爺命人來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問:“那又是誰給你們出的這主意?”
“是徐大老爺身邊的幕客,蕭先生。徐大老爺下獄的時候,他把這箱子偷了出來,要我在這船上等,說王爺和大公子必定要從此地過,只有交給了王爺、大公子,徐大老爺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說的這個蕭先生——”邯翊頓了一會,“莫不是蕭仲宣?”
顏珠很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頭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顏珠說:“蕭先生說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輕輕笑了幾聲,“他——”
才說了一個字,船身微微一震。孫五快步走到窗邊,向外張望了一下,回身來稟告:“到岸了,請王爺、大公子示下。”
蘭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說:“你已經得了寶貝,回去盡可以交差,還要不要去倉平?”
邯翊一時沒有說話。
顏珠在一旁等着,從容自若的神態中,終於顯出了一絲焦慮。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大公子……”
邯翊沖她擺了擺手,回身對蘭王說:“還是去吧?”
蘭王打個哈欠:“隨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對顏珠說:“有什麼事,不妨到了倉平府再說。”
“是。”顏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門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顏珠問:“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編的?”
“是。”顏珠回答:“叫大公子見笑了。”
“不,挺好的。”說完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彷彿在想說句什麼話才好,然而想了半天,只說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實在未盡,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挺好。”
聽得這話,顏珠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飛快地在邯翊臉上一繞,然後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謝大公子。”
上了車,蘭王囑咐一句:“猴兒,不到地方別吵我。”便闔眼往倚墊上一靠。
被叫做“猴兒”的,是蘭王很寵愛的一個小廝,姓侯,才十五歲,生得一臉機靈相。聽到吩咐,取過一柄羽扇,給蘭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沖他搖搖頭,吩咐他問孫五要那隻小箱子來。
箱子取來,邯翊放在膝頭,沉吟着,卻沒有立刻打開。
微風從花間穿過,枝椏搖曳,牽動了陽光。斑駁的光影掠過大公主瑤英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那當兒,正有一片白雲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飄過,從指縫中望見,就像是纏繞在手指間。
這景象讓瑤英的心頭泛起淡淡的喜悅,她伸直了雙臂。流雲從指間淌過,她無聲地笑了。
走過御花園小徑的宮女們,都看見了花樹後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隻翡翠的玉鐲,綠如春水,彷彿將滿園蒼碧的枝葉都給壓了下去。
宮女們自然認得那是誰,卻全都恍若未見。
瑤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時走出去,站到她們眼前,她們也會獃著目光,一臉若無其事地,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萬萬不能被掃了興。
想是小時候的發作哭鬧嚇怕了她們?瑤英想着,不由得又笑了。
也罷,這樣倒清靜。
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彷彿一夜醒來,瑤英便突然厭倦了幼年時的一切遊戲。拔鳥兒尾巴上的羽毛,折斷花枝、翻起石塊找蟲子,放出貓兒、狗兒去嚇唬宮女,這些事情,都變得索然無味。
如今她喜歡獨處。
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着,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花香、鳥鳴、流雲,都能讓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點兒明白她的母親虞妃在世的時候,為何總喜歡獨自一人靜靜地坐着了。
想起母親,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來,娘親的模樣,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她有一頭極黑極濃的頭髮,披下來,直垂過腰際,每天早上,要三四個宮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寬厚,一時弄不好,也從不怪嫌,只是一手支着下巴,似看非看地瞧着銅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有時候瑤英在旁邊看着,便覺得很靜。所以在母親身邊,她便不大鬧。
可是在她八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宮裏忌諱提“死”字,乳娘只告訴她“王妃去了”。她再追問“娘去了哪裏?”,乳娘不肯說,只是給她換了素白的衣裳。
她沒見到母親,父親在房門口便一把摟住了她。摟得那樣緊,幾乎叫她透不過氣來。後來宮人們好不容易把她從她父親懷裏拉出來。父親已經暈過去了。她那時似懂非懂,只覺得心裏害怕,卻不十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頭七那天,她終於知道,她是再也見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時,她才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誰也勸不住。
又一陣風,瑤英斂起思緒,捋開額前的髮絲,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腦後像有什麼硌了下,一摸,原來是壓發的金釵鬆了。
她索性扯下了釵子。
幾綹頭髮跟着散落下來。瑤英無所謂地看了看,“叮”地一聲,隨手將金釵拋在一邊。
她想起前幾天,也曾這樣拋下釵子。
那時,有人嘆息着替她揀起了髮釵。
她下意識地回身望了望,彷彿期待着能再看見那雙玄色緞面的鞋子。然而身後空空地,只有臉色木然的宮女玉兒。
她無聲地嘆口氣,斜首靠着廊柱。
她那時從眼角里瞥見了邯翊的身影,便沒有回頭。
邯翊隔着廊柱,與她並肩坐了。
他問:“作甚麼一個人躲在這裏?”
她不響,過一會,轉過身來。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張臉,另半張臉則被淡金色的陽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着眼睛,依舊是一副彷彿漫不經心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總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時候,聽見朝臣恭維:“大公子氣度非凡”,也有的時候,嬪妃們暗地裏議論,會說:“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顯得恭謹些。
然而有幾次,她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難以掩飾的傲意。她想連她都看出來了,閱人無數的父親,一定也看出來了。但他視若無睹,眼神平靜如無瀾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問:“鳳秀宮等着你開筵,為什麼不去?”
她皺皺眉,“哼”了一聲,說:“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一句話,就像是將時光扯回了好幾年,又成了那個任性的小女孩兒。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頭髮,就像她小時那樣。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桓了片刻,將懸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來。
“其實……”
他這麼說了兩個字,卻又停下不說了。
她問:“其實什麼?”
“沒有什麼。”他搖一搖頭,轉開臉,望着眼前那一叢石榴,說:“過幾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兩個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來。”
她耳根發燙,飛快地低下頭,偷偷地笑了。
還是虞妃過世的那次,八歲的孩子終於明白,無論什麼許諾和安慰,都不能換回自己的娘親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時白帝也正病着,所以她就連父親也見不到。
可是,也不怎麼寂寞,因為每天醒來,都看見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幾個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論她要什麼,他都悄悄地給她弄來,也不欺負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還開心些。
直到見不到邯翊了。
頭幾天還沒什麼,後來天天都問:“哥哥呢?哥哥哪裏去了?”
乳娘錦娥給宮女們打眼色,只告訴她說:“大公子出宮辦事去啦,過兩天就回來。”
她不信,拉着最親近的小宮女玉兒追問。玉兒終於說了實話:“王爺讓大公子到東府去了。”
“東府?那是什麼地方?”
玉兒咬了半天手指頭,末了搖搖頭:“聽說是個很遠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過世的時候,乳娘也是這麼跟她說的:“王妃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是現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麼邯翊呢?
錦娘聞訊趕來的時候,她只會說一句話了:“我要哥哥回來。”
錦娘問明緣由,狠狠扇了玉兒一耳光,罵:“作死的小丫頭,你看看你惹的禍!把你的舌頭割了也不夠賠的!你自己說吧,怎麼辦?”
玉兒不知道怎麼辦,只會哭。錦娘也不知道怎麼辦。最後,只得告訴給白帝知道。
權傾天下的攝政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兒,也只能露出一絲苦笑。
瑤英想着從前的事,笑了一會,問他:“你去作甚麼?”
“辦個案子。”
“什麼案子那麼要緊?”
邯翊想想,說:“一個人命官司,牽扯了好些人,說了你也不明白。”
“噢。”瑤英應了一聲,其實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問了。停停,又說:“你一個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蘭王禺強憊賴的模樣,有點兒想笑。“怎麼父王讓你跟他一塊去?”
“誰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轉回臉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種熟悉、卻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這種神情,正是邯翊從東府歸來的那天。
其實他都沒能夠到達東府,剛過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頭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瑤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過對她來說,哥哥回來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現在宮門口的剎那,她掙脫了錦娥的手,徑直撲進了他懷裏。
邯翊有些驚駭,然後微笑地摟着她,摸着她的頭髮:“好啦好啦,我回來啦。”
那時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過、睡過。她捉着他的衣襟,真像是捉着一根救命稻草。她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然後她的心也漸漸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來了,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頭,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對他說幾句悄悄話。然而,她卻注意到,邯翊的眼睛並未看着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向前方。
她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前方的石階上,父親靜靜佇立,也正注視着他們。
在那一瞬間,她從兩人的眼中,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她所完全不明白的東西,彷彿她最親近的那兩人,突然遠去到了一個她無法捉摸的地方。這感覺讓她不由得生出些許恐懼。
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初夏的陽光下,瑤英想起他清雋淡漠的容顏,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才幾天的時間,廊下的石榴便開敗了。
遠遠地望去,荷塘已經綠起來,風拂來,帶着些許夏天特有的鬱熱。
瑤英站起身,懶洋洋地挪動腳步,玉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忽然,玉兒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瑤英有些奇怪,回頭看看她,又順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這時才看到,從迴廊那一端,一群宮女簇擁,走過來的女子。
瑤英站住腳,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條道,然而女子頭上碩大的金鳳,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着那女子走過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瑤英福了福,漫不經心地問。
姜妃說:“是我娘來看我,王爺特地賜宴。”
瑤英看着她眼底若隱若現的一絲得意,淡淡地說:“一年半載就這麼三五回,挺難得的,是該好好聚聚。”
姜妃臉色微微變了變。
宮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過世之後,她的義母虞夫人還是時常能進宮來看望外孫。
站在姜妃身旁,瑤英故意裝作沒看見的中年婦人,走上前施了一禮:“大公主。”
婦人彷彿很親熱地笑着,瑤英想,她女兒還真像她,連笑也笑得這麼像。
瑤英還了一禮:“姜夫人,太客氣了。你是長輩,我當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書達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瑤英將手向身後一藏,眼睛望着遠處,說:“哦?我知禮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該叫了我去,說我不知道禮數了吧?”
說著,也不看她們,便徑直去了。
低聲的議論從身後傳來:“第一次看見,還真是……”
後面的話模糊了,然而瑤英知道說的是什麼。
她揚起臉,面無表情地走過迴廊。直到繞過盡頭的假山,腳步才慢了下來。
母親過世之後,她的父親好像突然想起了宮中那些因為虞妃的專寵,而長年受着冷落的女人們。幾年中,他好像補償般,冊封了十多個嬪妃。
然而,他眼裏依然沒有她們。所以她們除了名位,什麼都沒有改變。
可是有一個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親到底為了什麼要娶她,但她聽說他要從宮外娶一個女子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與以往那些不同。
那時她不管不顧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說:“公主該懂事了。做女兒的,怎麼可以過問這些事情?”
她愣了。
後來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宮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宮裏,不肯去看。那時候玄翀還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問:“姐,怎麼了?”
要是以前,她會賭氣地說:“父王不要我們啦。”
其實她心裏,也正這麼想着。
可是看見玄翀緊張的模樣,她卻很輕鬆地笑了,說:“沒有什麼,姐躲着他們玩呢。”
第二天,她見到那個女人,便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邊,羞澀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給那女子見禮,但她的臉一直擰着,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時候,她看見父親略帶煩惱地看着她,便覺得一陣委屈。
白帝沒有說什麼,後來他一直很小心地盡量避免讓她們見面。可是終究免不了要見到,瑤英便總感到姜妃故作親熱的笑顏下,那種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瑤英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看見假山頂上,沐光亭里,她雙目失明的弟弟,正沖她微微俯下身子。
有的時候,瑤英覺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尋常人不大一樣。
“你在這裏做什麼?”
玄翀沒答。
他不愛說話,有時候一整天一句話都不說,所以瑤英也就不再追問,顧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還有話說。”
瑤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遲疑了一會,說:“你上來吧。”
瑤英走到他身邊,他才說:“你宮裏,有個叫春蓉的吧?”
瑤英想了一會,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玄翀小聲說:“那,你小心她一點吧。”
瑤英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問。
玄翀說:“宮裏統共那些人,真想知道,還有什麼知道不了的?”
瑤英哼了一聲,說:“小翀,你還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說話。過一會,他說:“我要真的這樣,就不跟你說了。”
瑤英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說:“晚上到我宮裏來用晚膳吧,做了好些點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來顯得有些生澀,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撥雲見日一樣,一下子能將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過來。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遲疑了好一會,他說:“還有大哥身邊……”
瑤英吃了一驚:“哥哥那裏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誰。”
瑤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兩隻眼睛,望着透出瑩瑩月華的窗紙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強撐着起來,等用完早膳,蘭王過來問他:“這幾日,你怎麼打算?”
侍從沏了一杯釅茶來,他一面啜飲着,一面說:“有一個人,我想見見。”
“是不是那個蕭什麼?”
“蕭仲宣。”邯翊放下茶盞,“兩年前我請他入幕,他說他疏散慣了,不願就館,一口回絕了。我當時也沒勉強他——”
“如今他就了別人的館,你不舒坦了?”
見蘭王神情譏誚,邯翊臉上微微發熱,掩飾地說:“那也不是。他是個很有見識的人,如今徐淳下獄,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沒我的事。”蘭王站起來說:“聽說此間有座攬蒼崖,景緻很不錯,你要不要……”
邯翊一聽就笑:“小叔公,你老饒了我吧!”
蘭王的喜好特別,游山往往不走正道,盡走無人去的地方,對跟去的人來說,實在是件苦差事。蘭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揮揮手,一笑作罷。
午後蘭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
便叫過六福來,吩咐:“去打聽打聽,此地有哪裏熱鬧?咱們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愛玩的年紀,答應得格外響亮。不多時,就滿臉笑容地回來,說是東市有廟會。
“那好,”邯翊興緻勃勃地囑咐:“別告訴別人,咱們悄悄地溜出去。”說到這裏,很舒坦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幸好把孫五打發回去了。”
孫五原是白帝身邊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讓他跟了去。他為人十分穩重,但凡邯翊做一點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會勸阻。邯翊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加上白帝教子極嚴,所以他住在宮外,受的約束也不少。
此刻鳥兒出籠。
換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經叫好了車在後門等着。兩人悄悄出門上了車,往東市來。
一路人聲喧嘩。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車窗伸長脖子看。邯翊卻矜持,只挑起半扇車窗帘。倉平極富,熱鬧也與帝都不同,儘是窄路,兩邊擺的滿滿的攤子,大人領着孩子來逛,手裏舉的玩意兒、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認得。
邯翊看了一陣,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驀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風一般,裊裊娜娜,可不正是顏珠?
見她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車。
車未停穩,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麼事,緊跟着直問:“怎麼啦?怎麼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張望着,口中說:“快幫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誰?”
“顏……”
話未說完,就見顏珠折了回來。邯翊張口想要喊她,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卻又咽了回去。六福會意,嘻嘻笑着說:“公子,就我一個在,王爺不會知道的。”
說罷,未等邯翊回答,便扯開喉嚨喊了聲:“顏姑娘!”
顏珠彷彿怔了怔,臉上帶着一點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終於,看見了邯翊。
“大公子!”
顏珠走到他面前,輕輕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禮。邯翊趕緊把她拽住了:“別別,你這一跪,我還逛不逛了?”
顏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來逛廟會?”
“是啊。”
“都是民間的土玩意兒,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覺得,民間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顏姑娘,我們不認路,不如你領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顏珠。
顏珠恭順地一福,“民女從命。”
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玲瓏剔透的顏珠,連最家常的筐籮簸箕、籠屜搓板之類,也能說出好些道道來。加上那珠落玉盤般的聲音,叫邯翊直是樂不思歸。
走到一攤賣影戲人的跟前,邯翊拿了兩個起來看。攤主認得顏珠,笑着招呼:“顏大娘,有日子沒看見啦!”轉臉上下打量邯翊幾眼,又問:“這位少爺眼生,哪家的呀?”說著沖顏珠擠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將手裏的影戲人往攤板上一拋,轉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顏珠的袖子。
顏珠笑笑,沖他擺了擺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經在一個泥人攤前站住了。攤板上擺的各種各樣的泥娃娃,最絕的是一個三寸來高的泥人兒,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攤主本人。
顏珠站在他身後,輕聲說:“泥人湯師傅,十幾代的家傳手藝,不但在倉平,在鹿州都是頂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轉,笑吟吟地走上前,“湯師傅,你給這位少爺捏個像吧。”
“哦?”邯翊臉上已不見慍色,只神色淡淡地問:“當場就能捏出來?”
“當然能!”泥人湯有種被人小瞧了的氣惱,當即自攤板下拉開一個抽屜,裏面裝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麼動作,只見指間夾了大小不一的幾根竹籤,或揉或捏或掐,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過來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說著又看顏珠:“你給她也捏一個!”
六福涎着臉笑:“公子,也賞的小的一個吧!”
“行,一人一個。”
想了想,又問:“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來嗎?”
“這……”泥人湯遲疑了一下,“總得大致有個樣子。”
“這麼高的一個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劃着,“鵝蛋臉,笑起來左邊有個酒窩……”
泥人湯笑了:“這位少爺,這麼說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個主意:“公子,你畫出來吧。”
於是找一個字畫攤借了副文房,就在攤板上鋪開紙。邯翊想也不想,拿過筆來就畫。勾了幾筆,忽然停了下來,神色間似乎有些茫然,獃獃地,好像想着別的心事。顏珠正奇怪,他卻又不停筆地畫了下去。皴點之間,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華服少女漸漸成形,正是將要長成,又未脫盡稚氣的年紀。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天真之態,尤其臉上淺淺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麼也掩飾不住爛漫之氣,令人一望就為之心喜。
顏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畫完,輕輕吹乾墨跡,拿給泥人湯看:“這樣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會就得。”
泥人湯自去忙,六福輕輕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給他一個僻靜角落,免得人來人往撞着。左近無人,顏珠閑閑地問:“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沒說話,出了會神,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忽然莞爾一笑。
顏珠怔了怔。自從見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臉上總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這麼一笑的瞬間,就像換過了一個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氣。”顏珠輕嘆。
邯翊不解,“怎麼?”
顏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這樣的兄長,可不是好福氣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彷彿在探究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良久,他輕喟着說:“父兄再疼她,終歸沒了親娘,也算不上什麼福氣了。”
這樣的回答,叫伶俐的顏珠,失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正思忖着該說句什麼來挽回,聽泥人湯叫道:“得了!”
取過來一看,栩栩如生的幾個小泥人兒,尤其是瑤英的那一個,形神俱似,邯翊很滿意。六福趁勢恭維:“這也是公子畫得好!”
邯翊問:“畫要回來了沒有?”
六福揚起手裏一捲紙:“在這裏呢。”
於是接着往前走,又買了好些玩意兒,麥秸桿編的蝴蝶蟈蟈、竹篾鏤的花鳥之類,都是“瑤英喜歡這些”,只有一個裝了機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兒嗆啷”地敲一套鼓點,邯翊吩咐:“記着,這個給玄翀。”
一條街走到頭,也到了殘陽斜照時分。
邯翊停下腳步,遲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裝得若無其事地問:“顏姑娘,你住哪裏啊?”
小丫鬟插嘴:“我們大娘如今不……”
“在那裏——”顏珠很平靜地打斷,用手遙遙一指,“隔了兩條街。”
“不遠嘛。”六福顯得很高興似的,“公子,要不到顏姑娘那裏去坐坐吧?”
顏珠看着邯翊,福了福,問:“民女可有這個福分?”
邯翊含笑點頭:“好,就到你那裏坐一會吧。”
顏珠住一所裡外兩進的宅子。外邊是一座小小門樓,門內一個院子,院中枝繁葉茂的一棵樟樹,過一道垂花門,進里另是一個院子,迎面是座小樓。
一進正堂,邯翊站住腳。“好香!”他吸了口氣,笑着問:“你這是什麼花?”
顏珠說:“這不是花,是花瓣攆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聽名字也知道路數,邯翊不再問了。又看牆上一幅山水,畫上遠山淡淡,兩行歸雁,幾點橫寫天邊,一半散落在山際,底下澄江如練,一副清秋景象。
“這是你畫的?”
“我哪有這個才氣?”顏珠嬌笑着,“這是蕭先生的手筆。”
邯翊心中一動,“你和蕭仲宣,是舊識吧?”
“認得兩年了。”頓一頓,她問:“大公子和蕭先生,也相識?”
“久聞大名,無緣得見。不過……”他沉吟着沒有說下去。
顏珠也不問,親手捧過一盞用清火的中藥,兌上蜂蜜的冰茶,遞到邯翊手上。邯翊接過來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邊,看案頭設的一張琴。
以指節輕扣琴身,邯翊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鳶尾木!鳶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張:驚濤、玉韻、雲泉。驚濤在宮中,玉韻收於南府,這一張想必是雲泉了?原來是在你手裏!”
顏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頭輕聲說:“是,這雲泉是我自幼隨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說你本不姓顏,那你到底姓什麼?”
顏珠半晌不語。
“或許我不該問?“
顏珠淺淺一笑,“不要緊,上一回大公子沒要我當著眾人說出辱沒祖宗的事情來,已經感恩不盡了。不敢相瞞,我原本姓及。”
這不是尋常的姓。
“你跟及文鈞如何稱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驚。及家也是世家,祖上憑戰功而立,但是後代漸漸不問俗事。不過,二十多年前又出過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輔相的及文鈞。
原來及文鈞的後人竟然已淪落至此。邯翊心裏這樣想,但他不能把這話說出來。
帝懋四十一年的風波里,及文鈞站到了金王建嬴一邊。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鈞便告病退出樞機。但白帝仍不肯放過他。終究捉到短處,下詔嚴查。及文鈞上了年紀,憂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結果人死,家也還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歲,我娘領着我,到鹿州來投靠娘家的親戚。”
“投親沒有投着?”
顏珠默然一會,嘆了口氣:“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敗了,親戚也就不是親戚了。我娘想不開,一氣病倒了,我們身上原本沒多少錢,幾帖葯就花完了,到了這個地步,真正是山窮水盡。”
下面的話就不必說了。
“顏姑娘……”邯翊也覺惻然,想尋一句安慰的話,無奈怎麼也想不起來。
反倒是顏珠自己,轉回了笑臉,“大公子,怎麼你總叫我‘顏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顏大娘’吶。”
“顏大娘?”邯翊跟着笑了,“這是怎麼說?你年紀可一點不大。”
顏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掃了邯翊一眼:“我這把年紀,在我們這些人裏頭,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樣了么?哪還能跟那些十幾歲的一樣叫‘姑娘’!”
“可我倒是覺得,你看着還是個‘姑娘’。”
一句話,把顏珠逗得、用方絲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會說話!”
邯翊笑道:“我是見了你,才會說這些話的。”
顏珠一怔,心裏頓時泛起了一股無可言喻的異樣感覺。她在風塵中滾打了十幾年,然則邯翊這樣的人,卻也是第一次遇到。他彷彿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於她是一個賣笑女子,他卻像是根本沒有想到的。只這一點,便令顏珠風霜磨礪的心中,感動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麼了?”
一瞬間,顏珠恢復了常態,正想着再說些什麼,外間的紅袖叫了一聲:“呀!下雨了!”
回頭望向窗邊,果然。先還是一點一點的細雨,轉眼,水聲漣漣,已經下大了,而且綿綿密密,看來一時之間不會停。
顏珠怔了一會,緩緩地轉回身來。
邯翊靜靜地看着她,他是已經有所決定的,也是不容反駁的,但他不肯說。這句話,必得她來說。
半晌,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大公子若不嫌棄,今晚就請住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