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夜很深了,溫靖芝還不想睡,一雙酸澀的眼睛直盯着不停閃動的電視螢幕,好像只要這麼做,就一點也不會想睡覺了。

“為什麼還不睡?”葉桐伸着懶腰從樓上下來,看着已經窩在沙發上三個小時的溫靖芝。“還怕我偷襲你嗎?”

“不想睡,”溫靖芝看着實在很刺眼的黑白畫面。“我想看錄影帶。”

“大半夜的不睡覺,偏偏要看這種傷眼的老電影?”葉桐實在不太能理解這傢伙。“你不怕眼睛有問題?”

“反正不關你的事,你愛睡就去睡。”溫靖芝不想跟他多啰唆。

“喔!我知道了。”葉桐笑得有點詭異。“你是怕又發生像昨天那樣的事情,對不對?早說嘛!我們乾脆就像昨天那樣睡不就好了嗎?”

“我不習慣和別人分享一張床。”溫靖芝冷冷地說:“白天我睡,晚上你睡。”

“我現在睡不着了,想聽人說故事。”葉桐好像是賴定了她似的,臉上帶着皮死人不償命的笑,坐在溫靖芝的對面。

“你擋住電視了。”

“你真的有在看嗎?”葉桐早知道她只是藉着電視在提神而已,根本什麼都沒看進去。“與其看這種傷眼睛的片子,還不如說說故事。”

“我不會說故事。”

這間屋子真是邪門,在這裏待久了,什麼毛病都會出現。

“沒關係,說故事很簡單的。”

葉桐的聲音為什麼聽起來會這麼具有說服力?溫靖芝突然覺得自己又像昨天一樣,開始動搖了。

“你不說沒關係。”葉桐就這麼看着她。“我說給你聽就好了。”

“我沒興趣聽別人的故事。”

“小姐,當你已經坐在泳池邊的時候,難道就連伸個腳到水裏撩一撩的膽量都沒有嗎?”葉桐用挑戰的眼神看着她。“不過是聽個故事而已,沒有那麼嚴重吧?”

“你高興說就說,不用管我聽不聽。”溫靖芝知道自己被他給逼住了,雖然不是很甘願,還是決定聽聽他的故事。不過就是個故事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葉桐臉上露出了達成目的之後的笑容后,開始說起故事了。

※※※

就在三十二年前,有一個小男孩出生在一間茶室後巷的骯髒廁所里。

因為母親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就一直沒有去報戶口,後來是因為對面的一個姓葉的老醫生看不過去,替這個孩子取了名字、報了戶口,這個孩子才終於有了存在感。

那時候,小男孩五歲,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葉同,而不是“馬桶”。

葉同有個姊姊,從葉同懂事開始,就沒聽她說過一句話。在葉同住的那條巷子裏,大家都說他姊姊是個耳聾的白痴,整天只會傻呼呼地笑着而已。

可是葉同知道姊姊不是白痴。每次母親沒有客人,心情不好要打人的時候,姊姊總是先母親一步把葉同藏到對面的老醫生家裏。沒幾分鐘之後,葉同就會聽到母親追着姊姊滿街打的聲音。

姊姊看起來比葉同大很多歲,卻從來沒去上過學,因為母親根本不想替姊姊報戶口。要不是怕人說閑話,她根本連飯都不會給她吃。

白天母親沒客人的時候,姊姊就帶着葉同打掃家裏,等到晚上有客人的時候,就把葉同帶到醫生那裏去。葉同很喜歡待在醫生家裏。因為老醫生會在診所里沒什麼病人的時候,教他認字讀書,還讓他看他屋子裏那一大櫃的書。

葉同記得有好幾次,姊姊來不及在客人來之前把葉同帶到醫生家,就乾脆拉着葉同一起躲在破衣櫃裏。葉同還記得姊姊小小的手是怎麼緊緊地拉着那個破衣櫃的門,好像只要這麼做,就可以把那些吵人的噪音給擋在衣櫃外面。

就是那時候,葉同知道姊姊的耳朵一點都沒有聾。

後來姊姊就在破衣櫃的門裏裝上可以卡住衣架的門栓,要是又來不及躲到醫生家的時候,姊姊就會躲進衣櫃把門栓起來,然後用手捂住葉同的耳朵。

葉同小時候不是一個很頑皮的小孩,至少在上小學以前不是。

在葉同七歲的時候,因為老醫生把葉同當成自己的乾兒子,所以決定供他去上學,所以葉同除了睡覺的時間之外,幾乎都是在老醫生家度過的,偶爾聽見姊姊挨打的聲音,他也會嚇得不敢回家。

直到有一天,在葉同放學回家的時候,親眼看見母親在街上追打着姊姊,抓着姊姊的頭去撞牆,他才出手拉住母親,讓姊姊逃走。

那天,葉同當然被母親用棍子給打得遍體鱗傷,打到連棍子都斷了,要不是老醫生和母親的“姊妹”們過來勸住,葉同說不定在那天就被打死了。

那年,葉同十一歲,小學五年級。

葉同上了小學之後,終於知道自己的母親做的原來是一種叫做“特種營業”的工作,葉同開始知道自己和別的同學有什麼不同。

別人有父親,他沒有。

從那時候開始,葉同幾乎每天都要和同學們打上一架,要不是茶室老闆娘的兒子阿清和他同班,多少幫他頂了一些,他說不定活不到小學畢業。

在那條巷子裏討生活其實並沒有外人想得那麼容易。在那條巷子裏出生的人,出路其實很有限,除了真正能力爭上遊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會跟着他們的父母墮落在那個地方。

葉同要不是遇見了老醫生,或許,也會跟那些人一樣……

※※※

“故事說完了?”溫靖芝看着從剛剛開始就靜靜發著楞的葉桐,她不該答應他,聽他說故事的。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她的理性一再地告訴她,最好還是不要聽這個人說話,她的耳朵卻背叛了她。在他說著故事的時候,她本來好幾次都要叫停的,可是看着葉桐臉上的表情,她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她不喜歡這種情形,相當地不喜歡。但是這樣的狀況卻在她到了這個地方,遇到了這個男人之後一再地發生。

難道這就是布萊克醫生所謂的“治療”嗎?

“當然還沒。”葉桐把杯子裏的咖啡喝完,感覺冷掉的苦澀在舌尖擴散。“我只不過是想休息一下。”

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休息一下,有時候真的會想不起來。即使那些事情是自己很想忘,卻又不能忘的人生。

※※※

“阿姊呢?”葉同鄙視地看着正翹着腿,在牌桌前的母親。“阿姊怎麼不見了?”

“你問我,我問誰啊?”母親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腳長在她自己身上,她要到哪裏去,我管得着嗎?”

“你不要跟我裝了,你到底把阿姊怎麼了?”葉同雖然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卻仍然不願意相信母親會連自己的孩子都給賣掉。

“你是讀了兩天書,翅膀硬了是不是?敢這樣跟老娘講話?”母親被葉同問得火大,乾脆就拍桌子瞪眼。“你阿姊去哪裏關你什麼事?女兒是我生的,我愛怎樣就怎樣,還有你說話的餘地?”

“你……”葉同冷着一張臉,看着這個“應該”是他母親的女人。“你真的把阿姊賣掉了?”

“是又怎麼樣?你不要以為你讀了兩天書,就比老娘了不起,你就算念到博士也還是雜種一個!靠老娘接客養大的雜種!”那個女人指着葉同的鼻子罵道。

“我告訴你啦!你阿姊那個爛貨,還有人肯出二十萬已經算不錯了啦!包吃包住,總比在這兒沒得吃好,要不是男的沒人要,我就乾脆連你一起賣了,老娘我還省得麻煩。”

葉同看着這個連靈魂都已經賣給錢的女人,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悲。

“你也不用念書了,早早出去賺錢養你媽。”她的手不停地沈牌砌牌,嘴裏還在叨念着。“現在生意愈來愈難做了,做一個月還不夠我打一個晚上的牌……”

“對!我是雜種,阿姊是爛貨,”葉同狠狠地瞪着那個他叫了十幾年“媽媽”的女人。“可是你不要忘了,這個雜種和爛貨都是從你肚子裏生出來的!”

葉同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背起了書包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也離開他叫了十幾年的“媽媽”。

從那天開始,葉同沒再回到那條巷子裏過。

他不知道姊姊到底被賣到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母親後來到底怎麼了。離開了那個地方之後,連國中都沒畢業的葉同,離開家裏之後,也只有跟着人家做混混。

為了填飽肚子,上頭“大哥”們說什麼都得照做,只要慢了一步,挨罵挨打還是小事,就怕連命都賠上去了。

混了一年多,終於可以跟着「大哥”看場子。誰知道第一次看的場子就是一家“理容院”,美其名叫“保鏢”,實際上根本就是來盯着那些小姐,不讓她們跑掉的。

好像,又走了回頭路。

“阿同!你怎麼又在發獃?等一下要是出問題又要被大哥踹了。”阿傑是和葉同一起入行的,現在也一起看場子。“怎麼?看到喜歡的妹妹啦?”

“不要亂說話。”葉同把手上的煙丟到地上踩熄,抬頭看看有沒有什麼風吹草動。“要是被別人聽到,會害到人家的。”

“是!是!是!就你同哥懂得憐香惜玉,我們都是大老粗。”阿傑和葉同在一起最久,也最了解他,但是就連阿傑有時候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

“今天怎麼這麼早關門?”今天又沒什麼事,前面的霓虹燈卻早早就熄了。

“大概是有新的小姐要進來。”阿傑昨天就聽兄弟們在講,今天場子裏可能有些“新貨”要進來,說不定還會有點甜頭可以撈。

“那我們今天也該收工了,”葉同從阿傑手上拿回被他“摸”走的煙,又點上一根。“我去跟老大報備一下,你先在這裏顧着。”

葉同離開沒多久就回來,只是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阿傑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

“這個小混蛋,跑哪去了?”葉同想想,反正都收工了,他愛去哪裏就去哪裏。

葉同怎麼也沒想到,不過就是隔了一個晚上,等到他再見到阿傑的時候,他已經是冷冰冰的屍體了。

葉同一直到後來才知道,阿保那天晚上是約了店裏的一個叫美珠的小姐,要和她一起離開這家店,離開這個城市。

阿傑死了,美珠被抓回店裏,老大派葉同去看着那個每天只會哭哭啼啼的女孩,葉同雖然不是很願意,也只好照做。

兩天後,那個女孩子被賣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從此之後,葉同再也沒見過她。

葉同的命運在幾個月之後有了一個大轉彎。店裏來了幾個新的小姐,雖然不是新手,至少是新面孔,最近警察抓“幼齒的”抓得很緊,就連葉同的老大都不敢冒險。

那天,葉同和往常一樣,坐在店後面看着那些小姐下車,卻沒料到會看見一張他以為永遠不會再看見的臉孔。

“阿同!……阿同!……你X咧!在發什麼呆?進去幫忙啦!”葉同失神落魄地跟着小姐們進去,眼裏卻只看着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孔。

“阿姊?”

聽見葉同的聲音,那張木然的臉孔好像有點反應,卻只是楞楞地看着葉同,眼裏一片獃滯。

“阿姊!是我,阿同……”

木然的表情轉為驚訝,葉同知道姊姊認出他了。

“我XX娘咧!你沒事半路認親戚啊!”不耐煩的大哥一拳從葉同身後擊來,打得他重重地撞上了牆壁。

“他X的!你給我小心一點,不要像阿傑一樣給我搞怪!……”大哥的聲音在葉同的腦海里愈來愈遠,葉同一心只想着要怎麼救出姊姊。

就在阿同準備動手的前一個晚上,他姊姊就出了事,因為得罪了客人,差點就被阿同的老大打死。

阿同拉着姊姊逃出店裏,一邊逃,後面一邊有人追,阿同乾脆就往警察局跑。

只是阿同拉着姊姊根本跑不快,三兩下就被拿着西瓜刀的老大追上了,紅着眼砍了三、四刀。阿同拿出身上的防身小刀回敬了對方一刀之後,抱起渾身是血的姊姊繼續跑到警局去。

就在這一天晚上,阿同的姊姊因為大動脈受傷,失血過多而亡。

由於這天晚上的事,阿同的老大被關進苦窯里,阿同則因為還未滿十八歲,就這麼被送到少年感化院裏。

※※※

溫靖芝睜開眼睛就看到葉桐手臂上那道白色的疤痕。

隨着兩人胸膛的起伏,這個多年前的傷口,也彷彿依然在他身上鮮活地呼吸着。

真奇怪,只要有人和她在同一個房間裏,她一向是睡不熟的。為什麼前天和昨天早上,她會睡得這麼沉?是因為她太累了?還是因為……

好溫暖哪!她當然知道人和人的體溫會因為接近而升高,卻從來沒有這麼真實地體驗過。即使是隔着層毯子和兩人的衣物,她都還能感覺到另一個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為什麼他能那麼滿不在乎地說著那樣的故事?

他現在是個名利雙收的作家,像這種不可告人的過去,應該是他極力想要忘記的。為什麼昨天晚上他會說得那麼鉅細靡遺,又那麼事不關己?

如果說,他說故事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像他那樣的作家掰出一、兩個更精彩動人的故事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他為什麼偏偏要說那個“葉同”的故事?

她實在搞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

“你醒了?”沙啞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響起。“睡得還好吧?”

一聽見它的聲音,想起自己竟然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睡得如此安穩,溫靖芝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來。

葉桐嘆了一口氣。

“還是睡着的你比較可愛。”葉桐苦笑道。“一醒過來就變身成刺蝟了。”

“如果你不要用可愛來形容我的話,我會很感謝你。”溫靖芝也覺得自己有點“那個”,但是卻又積習難改。

“身體太僵硬是下不了水的喔!”葉桐放開懷裏的溫暖,一口氣跳下床。“還有,不要穿着刺蝟裝下水,那個樣子是游不動的。”

“你……”溫靖芝本想叫他別再用這種隱喻,卻在看見他的開朗笑容之後打住。

“再賴床的話就沒早餐吃嘍!”說完話,葉桐就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走出房間。

溫靖芝看着葉桐的背影,也只好嘆口氣,下床梳洗。

走進浴室里,她沖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看着鏡子上的水氣,竟然發起楞來。

她遲疑地伸手抹掉鏡子上的水氣,仔細地看着自己的臉。

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雖然不知道是哪裏不一樣。不過,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這就是治療嗎?用說故事的方式?溫靖芝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怪念頭。要是真的這麼簡單就有效,那心理醫生都不用開業啦?

她穿上襯衫和長褲,下樓去看看葉桐在忙些什麼。

“早上吃鮪魚三明治,你不介意吧?”葉桐把罐頭鮪魚抹到切片的法國麵包里。“我剛剛才把咖啡放下去煮,可能要等一會兒才有得喝喔!”

“布萊克醫生準備得真周到,”溫靖芝看着桌上的食物。“這裏真是什麼都有啊!”

“幸好他是安排我們兩個一起,要是換個不會煮飯的來,那不就餓死你了?”葉桐遞了一份烤好的麵包給她。

“餓不死我的,”溫靖芝伸出手接過熱騰騰的食物。“雖然弄不出什麼好吃的東西,至少我會開罐頭。”更何況現在的罐頭食物幾乎都是易開罐裝的,有什麼困難的?

“是嗎?那要是罐頭吃完了呢?”葉桐擺明了是要和她閑杠。“吃生菜?”

“最近衣服的腰身緊了一點,”溫靖芝對着他,笑笑地回了一句。“剛好節食。”

葉桐突然不說話,只是笑看着她。

“我臉上有魚在游來游去嗎?”溫靖芝一本正經地問他。

“你可以放心吃,”葉桐又對着她露出那種無賴的微笑。“依照我這兩天晚上的實地觀察,你的身材還不到需要節食的地步。”

“真的?”

“當然是真的,要相信專家的話,”葉桐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想笑。“不過,過幾天之後就說不定了,因為我有一個怪癖……”

葉桐說了一半就不說了,一雙眼睛期盼地看着溫靖芝,就是希望她問。

溫靖芝被他看得受不了,只好配合他一下。

“好吧!你說,你到底有什麼怪癖?”

“我的怪癖是喜歡閑着沒事,就做一堆菜把人養得胖胖的……”

葉桐看她故意板起臉、忍住笑,就嘆了一口大氣。

“要笑就笑出來嘛!忍着幹嘛呢?”真是的,還虧他耍寶耍了半天,居然一點面子都不給。“小心,憋到內傷可是沒藥醫的喔!”

溫靖芝聽到這句埋怨,一抹微笑不禁在她一向冷硬的唇邊綻開。

“對自己誠實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對自己誠實一點嗎?溫靖芝看着葉桐,想着這句話。

執掌溫氏的這幾年,她是不是把自己遺忘得太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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