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擲地交杯父子散
只有麻穴被制的紀昭洵,耳聽得楊相公的稱呼,心頭雖然一震,卻因身軀動彈不得,無法轉首看個明白,只有心中在猜!來的是楊家堡的二叔還是三叔。
他卻萬萬想不到來的人正是他久覓不見,以為已經中毒而亡的父親。
此刻楊逸塵目光一掃,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於是先抱拳向鐵拐婆婆等一揖,道:“想不到蔣老前輩,李婆婆,郭大俠,莫氏賢昆仲都在這裏,請問秋霞呢?”
鐵拐婆婆一頓鳩頭杖嘆道:“她們都離開了,可憐的只是唐義,死得這般凄慘,唉!
不過皇天總算有眼,你能夠好好地回來……“說著已老淚縱橫,佈滿了蒼老枯乾的面頰。
楊逸塵長長一嘆,蒼涼地道:“在下一身罪孽,連累得唐家如此下場,內心痛苦,實無可言銘,唉!唐義大哥,你若泉下有知,請千萬寬恕小弟的罪過。”
說著已走到墓前,恭恭敬敬地深深三揖,拜墓完畢,轉過身來,與紀昭洵一打照面,神色又是一震!
紀昭洵心頭也是怦然,這人怎麼像自己,不是楊逸凡及楊逸仁,莫非就是自己的父親?
他腦中剛升起這個念頭,還沒有開口,楊逸塵用手一指,對鐵拐婆婆問道:“婆婆,此子是誰?”
他雖想到唐義在自己走後必與少林發生了衝突,落得這般下場,卻不明白這些唐門親友為什麼要拿這個年青小夥子開刀!
鐵拐婆婆陰森地道:“他就是紀瑤屏的兒子紀昭洵。”
紀昭洵?楊逸塵腦中轟然一震,目光注視着紀昭洵道:“你就是昭洵?”
由於這句話,以及那種恍若相識,非常相似的神容,紀昭洵明白了,他不但明白眼前的人是自己父親,而且也隱約猜到母親遠來川境,與唐門發生衝突的原因。
夢中的音容,渴思的親情,在紀昭洵眼睛中交熾成一片滂沱的淚水,自眼眶中滾滾而落,不由已地激動的喊着:“爹………”
楊逸塵也激動了,望了望生下來未見一面兒子,倏然發出了一聲長嘆,對執着匕首的莫英道,“莫二俠,可否放了此子!”
抓着紀昭洵的“巴山三劍”老大莫懷中憤然道道:“楊兄,你難道忘了唐大哥慘死之仇,唐姑娘棄家之恨?”
楊逸塵長嘆一聲道:“這都是楊某惹出來的恨事,但母罪不涉子,若各位真的愛護我楊逸塵,又何忍心在我眼前,殺我親子,唉!各位想必明白,與他雖無名份,卻有骨肉之實,若真要拿他血祭唐大哥,我楊某願頂替一死,萬望各位手下留情!”
這番話說得“白衣關公”及“巴山三劍”這些人俱都愕然相視,作聲不得!
他們懷着悲憤的心境來弔喪,一見紀昭洵,只想到發泄仇恨,卻沒有想到另一面紀昭洵與楊逸塵的骨肉關係。
此刻雙方都保持了一份無法言喻的沉默,半晌鐵拐婆婆才一頓拐杖道:“罷了,莫老大,放開他!”
鳩頭杖一舉,解開了紀昭洵麻穴。
莫懷中聞言只能放手,紀昭洵已撲近楊逸塵身前,拜倒地上,泣道:“孩兒拜見父親!”
楊逸塵卻一閃,嘆道:“昭洵,你快起來,唉!對你來說,我無撫育之德,卻有延禍之罪,怎還能受你一拜!”
紀昭洵逕自拜了三拜,起立道:“爹!你別這麼說……”
楊逸塵卻打斷他語聲道:“有事等下說。”
紀昭洵停止了語聲,他感到在這許多充滿敵意氣氛的唐家親友前,確實不是父子敘情的時候。
只見楊逸塵長吁出一口氣,又向鐵拐婆婆等人長長一揖,道:“蒙各位面賜隆情,逸塵唯有銘心刻骨,今天回來,本欲向秋霞有所交代,不料她已不在,不過有各位前輩在,也是一樣,若遇到她,可以告訴她,我仍安好無恙,切勿多慮,言盡於此,容先告辭!”
說完拉着紀昭洵,就欲長身離去。
卻見鐵拐婆婆鳩頭杖一橫,急急喝道:“楊相公,你怎麼就走了?”
楊逸塵身形一頓,苦笑道:“婆婆,唐家莊中已沒有人,我留此還能做什麼?”
“白衣關公”蔣子平鼻中一哼,道:“逸塵,你這話就錯了,唐姑娘不知去向,你應該同咱們在一起,商量尋找辦法,何況還有復仇之事……”
楊逸塵一聲浩漢,接口道:“一切都是區區之罪,各位何必再多事牽連,造成大劫,至於這場風波,自有人安排化解,請各位耐心等候,由衷之言,請各位包涵了!”
這次說完;再不等對方開口,一拉紀昭洵,急如閃電,向庄外疾瀉而去,片刻之後,人影全無。
鐵拐婆婆等人眼睜睜地望着楊逸塵父子離去,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憤憤不平之色,尤其鐵拐婆婆,猛然一頓鳩頭杖,沒地三尺,首先開口罵道:“看來秋霞冤枉救他一條命,他那種神態,似乎對唐門生死無動於衷!”
“白衣關公”也憤然道:“嘿j老夫不信,少他一個楊逸塵就不能報仇,李婆婆,走,先回到老夫寓所,商量對付少林的步驟。”
於是這些人在悲憤的心境下,離開了唐家門,伏下一場更大的殺劫。
而此刻楊逸塵卻帶着紀昭洵專揀僻野無人的荒野飛奔,約摸一個時辰,紀昭洵跑得氣喘咻咻,實在忍不住了,側首問道:“爹,你要到哪裏去?”
楊逸塵這才目光四掃,見四周沒有人,揀了一株大樹下停身長嘆一口氣:“好,就在這裏吧!”
接着打量了紀昭洵半晌:“你知道你母親在哪裏么?”
紀昭洵搖搖頭,道:“孩兒正是聞訊母親到川中,才追蹤而來,爹,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楊逸塵浩漢着,低沉地道:“你找到母親,告訴她,請勿以我為念,同時應該告訴她,我這條命是四川唐家所救,以後碰到唐門中人,應該看在我面上,千萬容忍……”
紀昭洵一愕,不等父親說完,急急道:“爹難道不同孩兒回去?”
楊逸塵長嘆一聲道:“我一身情孽,找她又有何益,今後將遁身空門,禮佛懺悔,孩子,咱們今天初聚,也是最後一面……”
紀昭洵大吃一驚,急急喊道:“爹,這怎麼可以,媽十八年來吃了這麼多苦,念念不忘昔日的感情,好容易弄清楚其中誤會,盼望着能與爹團圓……”
楊逸塵臉色一沉,恢復了一處無法形容的冷漠表情,截口道:“昭洵,你不要再說下去了,若你心中還有我這個父親,不妨下些功夫,代為父的去查訪昔年是誰在施弄陰謀……”
紀昭洵忙接口把追覓“落魂雙鈴”白樂山的經過,簡略說出,聽得楊逸塵神色變了一變,喃喃道:“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麼多曲折,昭洵,你心中懷疑的四位以弓箭聞名的高手,其中一個,剛才就在唐家莊中!”
“誰?”紀昭洵心中一震!
楊逸塵道:“那個青衣老者就是飲譽武林,號稱川中雙神箭之一的‘百步穿揚’郭文風。”
“啊!”紀昭洵一聲驚訝,道:“爹,我何不回去再找他查問一下?”
楊逸塵倏長嘆一聲道:“不!我還有我的事,昭洵,話已說完,咱們就此分手吧!”說完身形一長,疾掠而遁。
紀昭洵一呆,急忙縱身追趕,口中喊道:“爹,你去哪裏,我伴你一齊去!”
他感到追查殺白樂山的兇手不急在一時,此刻唯有使父親回心轉意,才是最重要的,若是父親真做了和尚,母親將來怎麼辦?
於是他心中更加焦急了,由於焦急,他提足真元,拚命急追。
可是楊逸塵的輕功,無論身法及速度,似乎比紀昭洵高上一籌,雙方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
紀昭洵簡直心焦如焚,急急大喊道:“爹……你快留步……”
“爹……你想想娘啊……”
可是任紀昭洵如何大喊,楊逸塵聽如不聞,毫不回答,一味急奔。
紀昭洵喊得聲嘶力竭,血淚俱下,但楊逸塵的身影已渺如黑點,漸漸遠不可及。
這一來,紀昭洵更加急了,他覺得喊既無用,遠不如留點力氣,追人要緊,在這種關頭,可見紀昭洵的潛在毅力及韌勁,他幾乎不顧脫力累死的後果,真元倒轉十二重樓,猛起直追,向前面那點已奔上山嶺的黑影跟蹤。
這一來,距離果然拉近了不少,但楊逸塵的身形卻在一個轉彎后,失去了影蹤,等到紀昭洵趕到那山脊轉彎處,哪裏還有半絲人影。
卻見不遠處對面山坡上,矗立着一所小寺院,紅牆四圍,雕檐飛突,正傳出一陣陣悠揚的鐘聲。
一呆之下,憂急交進的紀昭洵,心頭倏然一動。
在這荒嶺中,四周並無人煙,父親突然失蹤,除了這座寺院外,別無可疑之處,何況他說過要遁跡空門,莫非此地就是他欲出家的地方?
此念一起,他不再怠慢,腳下一墊,就向那座寺院撲去。
一抵門前,只見寺門緊閉,那陣悠揚的鐘聲,也突然停止,峰谷迴音陡滅,頓時給人一份難耐的沉寂。
紀昭洵憂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不遑敲門,長身越牆而人,停身於天井之中,目視之下,微微一怔!
這座寺院,的確小得可憐,周圍不過一畝餘地,此刻狹小的前殿中,端坐着一個枯瘦老僧,灰色的僧衣,紋風不動,那枯癯的臉上,顯示出年齡至少已七十開外,正垂簾閉目,在蒲團上盤膝人定。
但是,卻不見父親絲毫影子。
紀昭洵呆。了一呆,飄身掠到殿門,急急道:“大師請了!”
這才見那老僧緩緩啟開雙目;打量了紀昭洵一下,毫無表情地冷冷道:“施主何為而來?”
紀昭洵忙一揖道:“在下找人……”
老僧“唔”了一聲道:“找誰?”
“我父親。”
老僧又唔了一聲道:“你父親是誰?”
紀昭洵暗暗苦笑,自感說話的確無頭無尾,忙回答道:“家父楊逸塵,剛才來此,在下想請大師轉告,出來一見。”
他唯恐老僧推託不知,故表示出看到楊逸塵人寺的口吻。
但老僧的回答,坦白得出乎於紀昭洵意外,只見他緩緩頷首道:“不錯,楊施主確在寺內,請問施主見他何事?”
紀昭洵一怔之下,大喜道:“大師千萬幫忙,在下初見生父,久渴親情……”
老僧未等他話說完,冷冷接口道:“你剛才不是見過面了么?”
紀昭洵忙點點頭,悲痛地道:“但家父灰心紅塵,欲遁身空門;不說在下親情雖棄,家母更日夜翹首盼望,故特追來,欲思挽回。”
老僧冷冷道:“孝思可嘉,可是晚了!”
“晚了?”紀昭洵神色大震,急急叫起來道:“不!不!
我父親絕不能做和尚,他剛剛進來,怎說晚了?“老僧依然冷漠無比地說道:“一入佛門,即絕紅塵,施主,你還是回去吧!”
紀昭洵急得星眸通紅,大叫道:“不行……”
老僧突然臉色一沉,截口冷冷道:“做和尚有什麼不好?”
紀昭洵怒吼道:“我不管好不好,但家父決不能做和尚……”
老僧冷笑道:“佛門雖廣,卻只渡有緣之人,你父親自願皈佛,你在此窮嚷有什麼用?”
紀昭洵又急又怒,厲聲道:“和尚,家父此舉莫非是你搗的鬼?”
老僧不慍不怒,冷冷道:“這話又奇怪了,令尊看破紅塵,與老衲有什麼關係?”
紀昭洵狂笑道:“天下寺院何至千百,家父若要出家,哪裏不能剃度,卻怎會跑到你這座荒寺野廟來皈佛,這不表示是你這和尚引誘搗鬼,還有什麼?”
老僧倏然嘿嘿道:“施主,你的話又錯了,只要心中有佛,何在乎寺院大小,捏磐樂土,一粒沙就是大幹世界,若令尊與佛無緣,老僧就是舌爛蓮花,還不等於是耳邊東風,像你施主,老衲縱有引誘之心,也等於黃老說經,徒自取厚。”
紀昭洵狂叫道:“和尚,我不是與你爭辯佛理來的,我要你把我父親交出來。”
“嘿!”老僧又是一聲冷笑道:“佛門靜地,豈容你如此無禮,若令尊願意見你,豈不早已出來了,老衲可以再點明施主,來日你們父子尚有一段聚首之期,此刻切不可擾他方靜之心。”
可是這番話,紀昭洵哪裏還聽得進去,他怒火焚心,只感到父親所以出家,必是受了這老和尚的蠱惑,此刻覺得欲見父親,必先除此障礙。
有此一念,殺機陡起,他厲喝一聲道:“老和尚,你斷人父子之情,簡直滅絕天性,小爺若不殺了你,你也不知道厲害,打!”
“打”字一出,雙掌已揚,猛向盤坐老僧,當胸劈去。
就在他真力要發未發之際,陡然聽得通往殿後的門口響起一聲大喝:“昭洵,還不住手!”
隨着語聲,走出一位淡青袈沙的中年僧人。
紀昭洵聞聲轉目,心頭怦然大震,舉起的雙手,不由自己的無力垂落,驚呼道:“爹……
你怎麼……”
下面話已因傷心欲絕,隨着眼淚哽住。
不錯,那中年僧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楊逸塵。
可是此刻的楊逸塵,頭上已是牛山濯濯,加上了九個發亮的香洞,一位風度翩翩的傲公子,在片刻之間,已變成了看破紅塵的和尚。
這種巨大的變化,卻使紀昭洵心頭酸楚萬分,百感交集,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
卻見楊逸塵臉沉如水,喝道:“逆子,你竟大膽犯上,還不對吾師天一神僧跪下,請求寬恕。”
悲痛中的紀昭洵心頭又是一震!
他想不到眼前這位枯瘦老僧,竟是武林中只聞傳說,極少人見面的奇僧“天一神僧”,想起自己剛才的衝動不由冒出一身冷汗。
在父親的厲喝下,紀昭洵只得噗地一聲,向神僧跪下。
只見楊逸塵也恭敬地向“天一神僧”跪下,垂首合什麼:“逆子無狀,尚請師父看在弟子面上,恕罪一二。”
始終似慍不火的“天一神僧”,這時才長嘆一聲道:“一了,剛才我還擔憂你的道心,此刻看來,你終算已排除塵障,堅定意志了!”
已取僧號“一了”的楊逸塵躬身合什道:“弟子幸遇神僧當頭棒喝,既知滿身是罪,一生情孽,豈能再墜苦海?”
天一神僧點點頭道:“一點佛心,即是善因,無怪少林方丈那麼賞識你,可惜他禪機未透,陡增風波,唉,劫運在數難逃,老衲只能盡人事了!”
一了僧忙道:“弟子一切,但求神僧安排!”
紀昭洵跪在地上,雖對天一神僧的話不完全懂。可是他堅毅而痛苦的內心,極不願接受這種骨肉分離的事實,他感到自己有責任促使母親和父親團圓,於是他覺得,天一神僧實在是一個障礙,若要挽回父親向道之心,唯有先解決天一神僧。
這剎那間,他心中萌起一份殺機,但是礙於父親對天一神僧的恭敬,他猶疑着不敢下手。
就在這裏,天一神僧對紀昭洵長嘆一聲,道:“小施主起來吧,老衲這次巧遇令尊也算有緣,令尊能從苦海中回頭,你應該慶賀才對。”
紀昭洵緩緩起立,悲憤地道:“晚輩自幼孤苦,家母半世悲痛,這些事令人慾哭無淚,還說什麼慶賀……”
天一神僧起立接口嘆道:“孩子,我懂得你的孝心,但為父的實已心念俱灰,這次若不遇到神僧當頭棒喝,驚醒迷魂,為父的在舊病複發下,不知又將生出多少事故……”
紀昭洵忙道:“爹……至少眼前並沒有事發生……您……”
天一神僧冷冷一笑,接口道:“紀唐二家,家破人亡,三湘楊家,雞犬不寧,堂堂少林,六神無主,這許多事你難道還覺得不夠多?”
紀昭洵憤然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佛門既講因果,高僧就不應該無視晚輩一片孝心,家母半世貞節……”
一了聽兒子居然頂撞出這番話,神色不禁一沉,喝道:“昭洵,你敢在我面前日無尊長?”
紀昭洵星眸中泛起痛苦的淚光,悲聲道:“爹,孩兒現在顧不了別的,只希望你能回心轉意……”
天一神僧卻輕嘆一聲道:“小施主,你對因果看法,現在還未透徹,因有前世之因,果有來世之果,老衲雖不知令尊前世如何,卻看透他今世若不跳出三界,將來痛苦,更倍於現在,而對你母子並無多少補益,那時你更將懺悔不及!”
紀昭洵大聲道:“我不信……”
天一神僧臉色倏然一沉,道:“信不信由你,但令尊一己痛苦尚在其次,老衲是不欲殺劫愈形擴大……”
紀昭洵冷笑道:“神僧前輩連晚輩母子孤苦之情都不顧,還談什麼挽救浩劫,普渡眾生……”
說到這裏,雙掌猝然揚起,運足十二成功力,猛向天一神僧當胸劈去。
這忘命一擊,狂飈砸地,卻嚇壞了一旁看破紅塵的楊逸塵,他料不到兒子的脾氣是這般固勢任性,明知天一神僧的功力已致化境,還敢奮不顧生出手。
驚怒憂懼的楊逸塵張口還未出聲叱喝,卻在這剎那間,拚命撲向天一神僧的紀昭洵倏然一聲悶哼,身形像碰上了有彈力的牆壁一般,身軀陡向後倒飛出去,吧達一聲,摔落殿外四方的天井中,口角鮮血絲絲流出,人已一動不動。
只見天一神僧猛然長身而起,白眉一挑,雙目精光閃爍,顯然已起怒意。
天一神僧雖然已經出家,但究竟父子連心,見狀大驚之下,方欲掠身出殿,查看紀昭洵生死,瞥及天一神僧表情,嚇得連忙跪地道:“犬子無狀,請神僧寬恕,千萬看在弟子薄面……”
天一神僧倏眼皮一垂,立掌低誦了一聲佛號,嘆道:“老衲早已戒殺,豈能再與令郎計較,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來,令郎的確是個孝子,唉!老衲就索性成全他一番吧!”
紀昭洵從暈迷中漸漸蘇醒。
當他睜開眼皮時,只覺得四周一片漆黑,於是他想起自己驟然出殺手,欲斃天一神僧的情形,當時出手,全部功力孤注一擲。
只覺得從天一神僧身上發出一股反震之力,使自己逆血穿行心脈,椎痛之下,暈死過去,……莫非現在已在陰曹地府?
疑生疑死中,他咬咬牙齒,卻有疼痛的感覺,他倏感覺得自己並沒有死,於是再試運氣之下,不但體內毫無痛苦,而且真氣暢順,比往昔輕快了一倍。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紀昭洵頓時驚疑了,轉目一望下,這才看清自己仍躺在漆黑的殿中,殿外,繁星閃爍,已是夜晚了!
於是,父親的影子,又映入他的腦中,他長身一挺而起,這微一用力,竟躍起三尺之高,身輕如燕的感覺,竟使他感到莫名其妙。
陡然間,他的目光被神案所吸引,神案上的香爐下,壓着一張黃色紙箋,旁邊還放着一本薄薄的絹冊。
他急忙過去,在案上取了火石、點燃了燈,抽出紙箋一看,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字諭昭洵吾兒六個字……
“唉!父親終於走了……”
紀昭洵倏然暗暗悲嘆,繼續看下去!
“……你孝心可嘉,但舉止愚蠢,幾陷萬劫不復之地……神僧前輩,佛眼慧覺,豈是凡俗能窺其心胸,你膽大妄為,實使為父痛心……尚幸神僧前輩胸襟如海,看在為父薄面,不但不對冒犯行為深究,並以畢身修為,以輸元大法增加你二十年功力,並因你將來追究昔年冒吾之名播弄陰謀之元兇,另賜三招劍法,希你好自為之。
為父今後塵緣已了,與你關係,也到此為止,請轉告令母,勿再以我為念,並望你切勿空費追念,臨別依依,一了留言。“
燈光搖曳下,看完這些,紀昭洵已淚下如雨,暗暗唉嘆……
初仰親顏,卻是一幕傷心離死別,他不禁恨恨地抓起那冊題着“菩提三大劍式”的薄薄劍譜,雙手一扯,就欲撕裂……
但在一轉念間,他含淚發了一聲冷笑,翻了一翻劍譜,揣入懷中,他想:武功為武人之本,自己何不以子之盾,攻子之矛,不論天一神僧怎麼對待自己,絕不能阻止自己找覓父親的念頭。
於是他面對神象,暗暗起了誓言,不論何種阻礙及壓迫,我紀昭洵必使父親還俗,與母團聚,死所不辭!
第二天清晨,紀昭洵默然離開了那座荒僻的小寺院,心中懷着對天一神僧的余恨,及對父親憶念,決定先打聽一下母親及少林方丈的行蹤。
來時由於追蹤父親,未辨方向,此刻才發覺原來身處一片峻山叢嶺之中。
由於地理不熟,他化了幾乎兩個時辰才走出山區,陡然間,頭頂一陣卟卟之聲,一樣東西落在腳旁。
紀昭洵一怔為之停步,低頭一看,原來是只斑鳩,翅膀上貫穿着一支竹箭,正在蠕動哀鳴。
他好奇地伸手拾起,陡然覺得這支竹箭的形狀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心念一轉間,猛然一震,“落魂雙鈴”白樂山死後,自己曾在草叢中揀到一支竹箭,不是與這支箭完全一樣么?
思潮方起,還未分析,倏聽到一聲嬌喊:“這鳥是我射到的,還我!”
紀昭洵抬頭目注,只見一條嬌小的綠影,凌風急掠而至。
一個手執一張尺長雕弓的綠衣少女,飄落身前,杏眼,桃腮,神態幽雅而帶着一分刁蠻,看得紀昭洵心頭又是一震!
啊!這不是在楊家堡前鞭兩羞惱了“鐵扇書生”狄英,為自己打抱不平的崔家鳳姑娘嗎?
在又震驚又高興的心境,尚未招呼出口,崔家風秀眸也是一呆,但卻先笑着開口了:
“啊,原來是紀少俠……。”
紀昭洵臉色一紅,忙把斑鳩一送,抱拳道:“想不到是崔姑娘,昔日匆匆一別,未料竟在此相見!”
崔家鳳接過鳥兒,秀眸一飄,道:“原來你還認識我,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紀昭洵忙道:“姑娘昔日挺身仗義之情,在下怎敢相忘……”
崔家風哼了一聲道:“既沒有忘記,那天我在岳陽城中等你,你為什麼不來?”
紀昭洵臉色一紅,吶吶道:“在下那天另有急事,以致沒有赴約……”
看到他那種窘迫的樣子,崔家鳳反而感到不好意思,輕笑一聲道:“別急,我是與你隨便說說的,今天見你,我特別高興,來,寒舍離此不遠,而且有人真正天天念你!”
紀昭洵一怔,愕然道:“是誰?”
崔家風嫣然道:“令堂大人。”
紀昭洵一聽到母親,心頭大喜,急急問道:“我母親在姑娘府上?她怎麼會到你府中的?”
崔家鳳臉上的表情倏然沉重起來,輕嘆一聲之後,移動蓮步,說道:“我們邊走邊說吧!”
紀昭洵受了這份感染,點點頭,也跟着移動腳步,心中卻已感到一定又有什麼不妙的事,只見崔家鳳凝重地接下去道:“我要先告訴你,令堂最近個性脾氣非常暴躁,所以你稍待相見,千萬別傷心,觸發她的慘痛記憶,引起不良的後果。”
紀昭洵目光灼灼地訝然問道:“為什麼?”
“因為她已喪失了一半以上的功力!”
紀昭洵頓時一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唉!令堂中了唐門劇毒暗器‘七毒砂’……”
接着崔家鳳把在唐家莊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紀昭洵,說完經過,又嘆道:“這些都是少林掌門敘述的經過,他們途中巧遇家父,當時急着找不到治療處所,才由家父接來寒舍,唉!要不是那些和尚拘泥着男女之嫌,也不會延誤了治療令堂的時間,致使令堂幾乎功力全失!”
紀昭洵的心境立刻又低沉了,父親出家,再加上此刻母親中毒未復元,他覺得心中的痛苦,無以復加。
同時,他也了解父親所以灰心塵世,矢志向道的緣故了,他想:若是自己處在父親的地位,在這裏絕大誤會的夾縫中,又怎麼辦?
上天作弄人,竟至於斯,紀昭洵暗暗怨恨着,但卻對父親這麼一走了之,大不以為然,事情終要有個解決的辦法,棄而不顧,又怎能解開這個痴結?
思潮起伏中,已走到一座廣大的莊院前,只見崔家鳳輕聲道:“到了!”
紀昭洵收斂雜念,目光一掃,眼前石庫門聳立,牆高三丈,屋脊重疊,暗暗道:“好大的府第!”
只見崔家鳳拍動門環,招呼了一聲,大門呀然而開,一名青衣家丁躬身叫了一聲小姐,肅立一旁。
紀昭洵跟着跨進門檻,目光瞥處,但見聳樓高閣,大廳輝煌,來往家丁,個個舉止矯健,不禁為這份氣派所懾!
這時,他倏發覺自己還未問清她的父親是誰,稍待見面,豈非失禮。
念頭至此,方欲啟口,驀見大廳門口出現一人,揚聲問道:“鳳兒!你回來了么?帶着誰回來?”
聽語氣,紀昭洵就知道是崔家風的父親,凝神望處,只見徐步而至的崔家風父親竟是個風度不凡,年約四十餘歲,目光炯炯的藍衣文士。
這剎那,紀昭洵呆了一呆,這位崔家鳳的父親豈不正是在黃鶴樓旁,對自己有指示之德的“巫山驚神鞭”崔九龍么?
這時他才恍悟崔家鳳的身份,一愕之下,不待崔家風介紹,慌忙上前一揖道:“原來前輩就是川中崔大俠,晚輩紀昭洵拜見!”
崔家風訝然道:“啊!爹原來早巳與他認識、我怎麼不知道!”
“驚神鞭”瀟洒地笑一笑,對女兒道:“為父的也是那次在黃鶴樓與他相識的。”目光轉視紀昭洵道:“賢侄來的正好,令堂天天在想念你,可惜你晚來了幾天,否則卻可與你令尊見上一面。”
紀昭洵輕嘆道:“晚輩已見過家父了”
崔九龍神色一怔道:“在哪裏?”
紀昭洵道:“就在這巫山之中,一座無名無匾的小廟內。”
崔九龍訝然道:“現在人呢?你怎不同他一起?”
“已經跟人走了!”
“啊!你沒有挽留他……”
紀昭洵悲痛地道:“家父已看破塵世,出家為僧!”
崔九龍眉頭一皺道:“令尊也是……唉!那和尚也憑地可惡,賢侄,不必傷心,只要人在巫山,崔某負責把他找回來!”
紀昭洵搖搖頭道:“不可能……”
崔九龍眉一挑,哈哈笑道:“除非令尊心如鐵石,崔某自信除此以外,還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何況少林對令尊去向,也極關心,百智掌門因少林有事,已返中原,臨走曾囑代探消息,若有困難,去函通知,立可趕到。”
紀昭洵嘆道:“晚輩也為此事恨怒,可惜那和尚不是別人……”
“是誰?”
“就是傳已物化的天一神僧。”
天一神僧名垂武林一甲子,功參造化,三十年來,已無人見過他俠蹤,崔九龍聞言神色猛然一震,默然了。
片刻,才沉重地一嘆,道:“此事慢慢再說,來,先去見你母親!”
紀昭洵點點頭,於是隨着崔氏父女穿過廳房,走到第二座偏院一間雅廂前停步,崔九龍揚聲道:“紀姑娘,令郎來看你了!”
房門立刻啟開,二名丫環紛紛作禮,紀昭洵已情不自禁的沖人室中,只見母親正盤膝端坐,似在運功,此刻神容更是蒼白憔悴,秀眸無神,心頭一酸,撲身跪地,喊了一聲娘,淚水已簌簌而下。
引得紀瑤屏也淚汪汪地擁扶着紀昭洵,連聲嘆息,母子再度相見,可是每個人都心境沉重,不知怎麼開口。
崔九龍父女看到這種情形,悄悄地退身出房……於是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相對而泣。
還是紀昭洵首先想起崔家鳳的叮囑,不宜再傷神,勉強抑制悲痛,把自老家分手后情形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但為了不再使母親絕望,他隱瞞了他父親出家的真相。
說完,問道:“媽,今後咱們該怎麼辦?”
紀瑤屏嘆息一聲道:“孩子,你父親是變心了,但不論他是否變心,我們必須要找到他,同時昔年陰謀的主凶,也必須找出來,白樂山雖死了,其中不無蛛絲馬跡可尋,不過,我必須靜修半年才能恢復功力,目前,只有暫時靜居一段時間了……”
紀昭洵聽母親說完,倏記起幾乎忘了的一件事,低聲對母親道:“媽!剛才我發覺崔姑娘在射鳥,用的箭竟與在白樂山處發現的一模一樣!”
紀瑤屏神色一震,目注紀昭洵片刻,旋即搖搖頭道:“這不可能,崔家與我昔年也是故交,何況前有指示之德,今有收容之恩,恐怕你心疑成幻,看錯了吧!”
紀昭洵也感到不可能,一聲輕嘆,默默無言,但是他自信決不會看錯,崔家鳳所用的竹箭,的確與灞橋廢園中所拾到的完全無異。
當時,自己就猜測到,謀算“落魂雙鈴”白樂山恐怕不止一人,那麼,難道崔家鳳不是主凶,就是幫凶?
若都不是,這支箭竟在此地發現,又作何解釋呢?
時日一天天地過去了。
崔九龍時時來看望,崔家風更時相過從,他們對紀瑤屏母子款待如貴賓一般,尤其從崔家鳳的表情中,有意無意,都顯示出一種無法說明的情意。
無可否認的,白楊家堡前初見,紀昭洵的心中,就把崔家鳳的影子,深深烙在心底,現在當然更深深陷入情網,因此,除了侍候母親外,他與崔家風幾乎形影不分。
可是不論如何,當他孤獨一人時,就想起那支竹箭,由於不敢對這件事啟口,反而變成心中的死結。……
於是他想起眼前平靜的過去了五個月的時光,母親的功力也漸漸恢復了,還有多少時間能這般平靜呢?
唉!假如能與父親在一起,該有多好?
紀昭洵不時感嘆着。
這一天,月明風輕,桂子飄香。
紀昭洵在侍候母親安歇後,逕自一人在庭院中練劍。
自天一神僧傳輸二十年真元后,紀昭洵自己感到三焦已通,身輕如燕,尤其對天一神僧所贈的“菩提三大劍式”愈練愈感到這三劍式變化無窮,精奧深邃。
正在他運劍如風,體味其中變化之時,院門口突然響起一聲嬌呼:“好劍法!想不到你的功力,比從前高出這許多!”
一聽語聲,紀昭洵就知道是崔家鳳,忙收劍凝望,只見崔家鳳穿了一件白色羅衫,如燕子一般,輕輕掠到眼前。
他微微謙遜道:“鳳妹誇獎,這麼晚還不睡覺?”
崔家鳳微微一笑道:“我聽到幾樁消息來告訴你!”
“什麼消息?”
“第一件消息是唐家親友大鬧少林寺,達摩五老死傷二人,聽說那一仗兩敗俱傷,慘烈無比。”
紀昭洵心頭一驚,臉色頓時沉凝了,他暗暗嘆息着,這風波起因,可說都是為了自己雙親,情形看來愈變愈壞了,於是問道:“有一件大概還有第二件吧?”
崔家鳳點點頭道:“第二件是丐幫找到了殺‘落魂雙鈴’白樂山的仇家!”
紀昭洵精神一振,急急問道:“是誰?”
崔家鳳道:“就是川中雙神箭之一百步穿楊郭文風!”
紀昭洵一呆,在唐家莊中,他見過郭文風,想不到他竟是自己欲追查的主謀,卻見崔家鳳黛眉輕皺,接下去道:“丐幫幫主憑證的一支鐵羽短箭,聽說是你在君山大會上,當著天下群雄面前,交給‘千臂神丐’於煥的。”
“不錯,那箭莫非就是百步穿楊的獨門暗器!”
崔家鳳點點頭道:“箭是不錯,經過‘千臂神丐’查證,那式樣除了‘百步穿楊’之外,沒有第二家,可是姓郭的卻絕口否認,而且據‘千臂神丐’的調查,姓郭的與‘落魂雙鈴’往昔也沒有什麼冤讎!”
紀昭洵一愕道:“結果如何?”
崔家風道:“因為箭是證物,確是郭家之物,故‘千臂神丐’於煥要‘百步穿楊’在中秋節前提出答覆,若說不出其他緣因,丐幫就要替‘落魂雙鈴’報仇,不管姓郭的是受冤抑是另有蹊蹺!”
紀昭洵道:“鳳妹,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崔家鳳微微一笑道:“江湖上有什麼事還有我們崔家不知道的,不過我卻在為你擔心!”
紀昭洵一怔道:“為我擔心?”
崔家風表情憂鬱地道:“假如姓郭的堅決否認,反咬一口嫁禍,你將怎麼辦?”
紀昭洵表情更加沉凝了!不錯,不論“百步穿楊”是否會反咬一口,若沒有結果,自己早晚脫不了關係。
這時,他終於忍不住了,期期艾艾道:“鳳妹,有一件事,我早已想問你,為了恐怕你誤會,所以一直不敢開口……”
崔家鳳迅速接口道:“有什麼事你乾脆直說,何必兜圈子……”
紀昭洵吶吶道:“初遇你那次,我看到你能射飛鳥,你……”
崔家鳳一怔,接口道:“你懷疑我也是殺‘落魂雙鈴’白樂山的兇手?”
紀昭洵被她一反問,臉色更尷尬,吃吃道:“鳳妹……
別誤會,我只是好奇你怎麼也對射術有那麼深火候!“他不好意思再說竹箭相同這件事,只能兜個大圈子。
崔家鳳江湖經驗極為老練,哪會看不出紀昭洵話不由衷,只是情有所鍾,頓時正色說道:
“昭洵,我想你這個結在心裏憋了很久了吧……”
紀昭洵歉然接口道:“鳳妹,原諒我,因為凡是見到會射箭的人,都會令我想起作弄父親的人,不過我相信得過你,你絕對不會是那個陰謀者,假如你不願回答我的問題,我決不強迫你!”
崔家鳳欣慰地一笑道:“你這麼說,我更要把話說清楚,不錯,巫山崔家以鞭法揚名江湖,對射術並沒有什麼獨到手法,但我卻是另有所宗!”
紀昭洵覺得沒有什麼好問了,恐怕多問反而會引起崔家鳳不快,忙強作笑容道:“原來如此,假如有機會,就請鳳妹一試神箭,讓我一飽眼福。”
話已岔開了,崔家鳳嘻嘻笑道:“其實對射術,我現在只學了一點皮毛,當不起你捧場,假如再過三個月時間,我可以耍一套絕技給你看看屍紀昭洵頗感興趣地問道:”什麼絕技?
為什麼要等三個月?“
崔家風得意地道:“因為我現在正在練習一種‘無弦弓法’,要再等三個月才能練成!”
紀昭洵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奇特的名稱,不由更加好奇地問道:“什麼叫做‘無弦弓法’?”
崔家風說得興起,詳細解釋道:“這種弓法,可算得絕世之學,能夠一弦五箭,同時齊發,練到頂點,更可承心所欲,先後發出,因為除了第一箭能聽得到弦聲外,其餘四箭,根本無聲無息,令人防不勝防,所以叫做‘無弦弓法’。”
紀昭洵本來由於好奇,可是聽完了崔家的解釋,心神不由大震!
他想起在灞橋廢園“落魂雙鈴”被殺時的情形,那時沒有注意到,現在想起來,當時的確聽到一聲弦響,但是卻發現二支箭,一支在“落魂雙鈴”前胸,一支卻在地上。
自己當初只在兇手人數上猜測,卻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超絕的“無弦弓法”。假如殺“落魂雙鈴”的人,也會這種超特的弓箭術,豈不正適合當時的情形!
這些分析,在紀昭洵腦中一閃而過,但由於情形還要進一步查證,遂神色不動,微微一笑道:“這麼說,你的師父必是雙神箭中另一位‘穿雲神箭’冷欣大俠了!”
崔家風格格一笑道:“他若真要在江湖上露面,川中雙神箭恐怕早已不敢以‘神箭’為號了!”
紀昭洵裝作益發訝然地道:“哦,想不到還有這麼一位隱世高手,你說了半天,他究竟是誰?”
崔家風得意地道:“他就是我家的賓客婁傲物!”
紀昭洵一怔道:“我寄居府上也五個多月,平日怎會未見過他半絲影子?”
崔家風伸手指着方向道:“他就住在三進西跨院中,不過這個人個性乖僻冷酷,除了我及家父外,別人休想接近他,五六年來就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做些什麼!”
紀昭洵聽到這裏,對那個尚未見過一面的婁傲物,心中更有多的猜疑,於是他心中暗暗盤算了一番,頓時有了計較。
表面上,他仍然與崔家鳳閑聊着,等待把她送走,立刻回到房中,想要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但入房后,卻見母親仍在入定,於是他覺得等查探明白再說不遲,何必現在把母親驚醒。
退回自己卧室,他卸下長劍,看了看天色,見已將近初更,立刻輕輕推開窗戶,長身而出。
由於他連遇兩位佛門高僧賜予,此刻身法展開,猶如輕燕一般,毫無聲息地向著西跨院撲去。
穿過兩座矮牆,已進入了西跨院,展目望去,這座院子極為靜雅,樹林蔥蘢,圍着一排三欞雅屋,此刻燈光閃閃,顯然屋中還沒有人寢。
紀昭洵伏入隱暗處,加上三分謹慎,特別調勻一口真氣,掃視了一下地勢,立刻疾若矢箭,向屋子臨近的一棵榆樹騰去。
這一欺近,立刻聽到屋中有一陣語聲傳出,彷彿有兩個人在爭執!由於窗戶緊閉,雖看不出是誰,卻從聲音中可以聽出,一個正是“驚神鞭”崔九龍,另一個語聲極是陌生喑啞,想必就是崔家風口中的神秘人物婁傲物了。
只聽得那喑啞的語聲道:“我看崔兄像要招女婿了!”
“嘿!婁兄說的什麼話,為了保持常態,我自己未便阻止小女行動!”是崔九龍的聲音。
那婁傲物冷笑一聲又道:“但是我卻擔心……”
“有什麼好擔心的………?”崔九龍在反問,“我擔心令媛無知,萬一引起那小子注意,豈非引狼入室。”
只聽得崔九龍哈哈一笑道:“婁兄是杞人憂天了……”
紀昭洵聽得暗暗奇怪,他猜不透崔九龍與婁傲物談論的是誰?難道崔家風另有什麼知心人不成。
就在轉念間,門戶倏然開啟,崔九龍辭出,那面目陌生的婁傲物冷漠地站在門口,紀昭洵凝神打量,只見那婁傲物生得長臉鷹鼻,年約四十左右,表情陰沉已極。
只見他目送崔九龍離去后,游目四下掃視片刻,倏然發出一聲冷笑,轉身進人屋中,嘭地一聲已把大門關上。
紀昭洵思潮飛涌,深深覺得許多疑點必要澄清,但若要澄清疑點,必須要看看他房中的情形。
意念一起,他立刻存下冒險之心,輕輕飄近紙窗邊,以指點破一孔,向屋中望去。
那婁傲物正在一列長桌邊掃視着,而長桌上一排排、一堆堆都是長短不同的箭和大小不等的弓。
這簡直像是一間弓箭陳列室,顯示出婁傲物對弓箭這一道,有着特別的僻好。
紀昭洵心中倏然一動,他想仔細看看清楚,這些箭中,有沒有與殺死“落魂雙鈴”一樣的箭?
於是他凝神逐一審辨,驀地間,他看到一樣東西,心神猛然一震!胸頭熱血立刻沸騰起來。
那東西卻並不在桌上,而是婁傲物正從懷中掏出來,似在欣賞,在燈光下,閃起一絲絲金光。
難道是支金箭?不是,卻是一隻八寸大小的金色銅鈴,而紀昭洵一眼就可以分辨出,這正是“落魂雙鈴”白樂山成名之物落魂金鈴。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白樂山雙鈴齊發,一是襲向自己,一是襲向暗中發箭的人,結果場中只留下襲向自己的那隻,另一隻卻不知去向,現在這隻金鈴竟在婁傲物身上,這豈不是證明了這個神秘人物,就是暗算白樂山的兇手么?
紀昭洵在這剎那之間,把許多推想印證了一下,除了那支箭竟與“百步穿楊”郭文風相同一點無法解釋外,其餘的可以說完全吻合。
但是他為什麼要殺“落魂雙鈴”白樂山呢?難道他就是昔年冒充自己父親的陰謀人物嗎?
紀昭洵心念再次一轉,倏然想起子“驚神鞭”崔九龍剛才與婁傲物的對話,內心不由震抖起來,整個人像突然掉在冰窖里一般,從骨髓里生出冷意。
難道對自己母子情誼深重的“驚神鞭”也是同謀么?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要查出為什麼,只要先從婁傲物身上下手,紀昭洵心念一決,正欲長身闖入,驀有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自身後傳來。
此刻的紀昭洵變得極為機警,急忙退身縮在一棵樹后,偷偷轉着一瞥,只見一條黑影如驚鴻一般向屋門口疾射而到。
嘿!那黑影竟不是別人,居然就是剛出院的“驚神鞭”。
適時房中也響起一聲沉喝:“屋外是誰?”
“是我……婁兄,開一下門!”崔九龍像有什麼急事,回答得頗為焦急。
房門打開了,婁傲物在門口問道:“請進,但崔兄去而復返,是發生了什麼事?”
嘭地一聲,門戶復閉,但是崔九龍的語聲卻從屋中傳出來:“婁兄,剛才有人來過么?”
紀昭洵一聽這句話,就猜測到崔九龍問的必是自己,因為五個多月來,自己從未深夜離開卧室,也由此可見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監視之中。
這剎那,他變得極為聰明,心想真正的陰謀者既已查出,眼前似乎應該先與母親商量個對策,若驚動了他們,對自己實害多益少。
念頭一閃之下,他立刻悄然退出西跨院,疾掠而起,向自己住的二進東跨院奔去。一回到院中,他依然從窗戶跳入。
卻聽到母親在中堂招呼道:“是昭洵么?你到哪裏去!”
紀昭洵忙進入內室,見母親安詳地坐在椅中:“娘,我以為你已睡了!”
紀瑤屏微微笑了一笑道:“我本已要睡,你崔叔叔卻來了,說你不在,問我去了哪裏,否則我還以為你早已睡了呢!”
紀昭洵臉色一變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紀瑤屏一怔道:“兒子,你說什麼?”
紀昭洵正要回答,陡聽到遠處響起了一聲凄厲的慘嚎,嚎聲像一個人在憤怒絕望中的嘶喊。
紀瑤屏一驚霍然起立,道:“像發生了什麼事,昭洵,你出去看看!”
紀昭洵此刻也分辨出,聲音似在三進西跨院方向,心中也是一怔,忖道:“那院中只有崔九龍及婁傲物二人,又會發生什麼事?”
疑念方起,倏又內心震動地忖道:“莫非已施出殺人滅口手段,那聲嚎叫是婁傲物臨死前的掙扎?”
他正在推測,卻見母親開門欲向屋外走去,忙上去攔住道:“娘!目前咱們最好別管旁的事!”
紀瑤屏聽兒子這麼說,神色不由一呆,道:“為什麼?”
紀昭洵於是先把母親按在椅上,低聲地道:“娘,咱們現在身處險地!”
“險地?”
“嗯!娘,因為我已查出了昔年偽冒父親的陰謀人物是誰了!”
紀瑤屏精神一震,低低道:“是誰?”
“就是崔九龍。”
紀瑤屏臉色頓時大變,紀昭洵卻從晚上崔家鳳來告訴自己消息說起,一直到暗查婁傲物,發現白樂山的“落魂金鈴”止,詳細地說了出來,紀瑤屏聽完身軀一陣抖動,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紀昭洵急急道:“娘,你明白了什麼?”
紀瑤屏深深一嘆,她想起昔年崔九龍風流倜儻,也是追求自己最激烈的一位,他這麼施出鬼蜮伎倆,不難明白完全是因情生妒,因妒生恨,可是紀瑤屏卻無法把過去那段戀史,對自己兒子說出來,於是把話鋒岔開,道:“將來你自會明白的,現在當務之急,莫如先阻止丐幫與‘百步穿楊’的糾紛,同時正好藉此之便,借重丐幫之力,來弄清楚這件事。”
紀昭洵急急道:“但是娘在此怎麼辦?”
紀瑤屏沉思片刻道:“我留此主要是對崔家監視,現離中秋還有三天,你還是連夜動身為妙……”
紀昭洵想了一想,忙回房收拾長劍,向母親告別,身形一長,掠出崔府,連夜向川北趕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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