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李羽蓁翻着一堆照片,全是聖誕節到英國時拍的,照片里,穗青笑得很燦爛,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嘴角,殷政說,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原來啊,假如雙親健在、不必寄人籬下,長大后的李羽蓁也會和穗青一樣,自信、快樂洋溢,假設她沒在青澀的十八歲時嫁給殷政,沒有時時刻刻壓抑性情,將就他的好惡,李羽蓁會是個愛笑愛哭愛鬧的女人。

環境對一個人的改變,何其大。

看着照片,她笑開,和穗青-樣,有兩道彎彎的眉眼,和彎彎嘴角。

當中,有好幾張照片是穗青拍的,她鬧着爸爸抱着媽媽、鬧着兩個人的額頭碰在一起,鬧着他們學偶像劇里的男女主角,深情款款地凝視彼此……羽蓁從當中挑出一張,食指滑過照片,滑過兩人互相注視的眉眼,這張不是穗青的傑作,是穗勍的。

他趁兩人不注意時,偷偷拍下來,只是淡淡的視線相觸,兩人甚至連手都沒有牽,不像穗青那樣多的刻意擺弄,卻意外地拍出了繾綣。

「你對爸爸已經沒感情了嗎?你確定要和他離婚?」

穗勍在參觀大笨鐘的時候,在她耳邊輕輕問出這句。

她遲疑着,沒有把答案說出口。

穗勍適時補上一句。「我覺得,爸爸是愛你的,他只是不像某些男人,擅長表白。」

穗青也問她,「媽媽,你不打算再給爸爸一次機會嗎?還是你決定讓周叔叔當爸爸的情敵?」問話時,她嘴巴翹得老高,她是個心思簡單的女孩,把對周同懷的敵意和對父親的相挺,表達得明明白白。

除了兩個孩子,公公婆婆也私底下問過她好幾次,她的反應都是笑而不答。

事實上,在孩予決定跟着她的時候,她就明白,即便對愛情有再多的嚮往,為了孩子,她都不會接受其他男人。

為什麼?原因一:她的小孩不是一般乖乖牌,他們比誰都有主見,即使穗勍口口聲聲支持她,她仍然心知肚明,他有多崇拜殷政。

原因二:離婚不困難,名字簽一簽、走一趟法院和戶政事務所就能解決,但感情呢?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怎能說放下就放下,何況這個男人在過去的十五年裏,是她的生活重心,而習慣是種很難改變的東西。

即便她工作、她忙碌,每到中午時分,她就會想着,這個男人會不會挑嘴、會不會寧願餓壞自己的胃,也不將就別人的廚藝;即便她累到想倒頭就睡,閉上眼那刻,還是會想着,有沒有人給他弄宵夜點心?今天晚上,他還會不會失眠?

既然這樣,何不複合?

是自私吧,她捨不得現在的生活,她工作、讓自己充滿成就,他幫忙家事、讓家庭氣氛濃厚他們全家出遊,短短兩天,一家人、四顆心,緊密相系。

複合之後昵?是不是又要變回以前那樣?人人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假使她同意搬回去……他們是否又得重複同樣的生活模式?

捨不得啊,捨不得現在的生活,捨不得現在的和樂,捨不得讓李羽蓁再度變成「姜太太」……那種日子,她不願意回味。

至於周同懷?穗青多慮了,他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可以交心的朋友、像霧澇一樣的朋友,她從沒在他身上有過多聯想。門上兩聲敲叩,她知道是誰,是殷政,他剛陪兩個孩子說完話。

以前的他永遠忙碌着;以前的她,永遠擔心孩子吵他。

兩個人的「永遠」碰在一起,讓孩子和爸爸少了溝通,殷政只能當他們的偶像,卻不能走入他們的心。

而今親子之間的相處,讓她親眼看着穗勍那個冷小孩,臉上多了笑容,而功課很慘的穗青也不再老是殿後。

她真的很喜歡現在的日子,不想改變、也無心改變。

李羽蓁起身、打開房門。

姜殷政進來,發現桌上的照片,他順手拿起,翻過幾張后,他說:「我喜歡這張。」

「我也喜歡。」李羽蓁同意。

這是她拍的,他們在逛劍橋大學,碰到一個外國青年帶着一隻古代牧羊犬,穗青愛極了,央求人家把狗狗借她玩一下,那個人很喜歡穗青,兩個人在河邊玩得不亦樂乎。

穗勍沒有加入他們,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看着他們的互動、微笑着,眼裏滿是寵愛。

誰說穗勍不喜歡姐姐的,他只是不習慣表達。

「要不要拿這張去參加比賽?」姜殷政問。

他不單喜歡外國男孩和中國女孩之間的親密快樂,也喜歡中國男孩的幸福眼神,照片的後方是河流,兩艘小船停靠在河邊。

「你覺得有勝算嗎?」

她滿懷希望地等待他的答案,他是個有眼光、有品味的男人,常常他一個意見,都比她自己在那邊想半天強。

「就算只有一分勝算,你不寄出去的話,就連一分都沒有了。對自已有信心一點,就算失敗,你也賺得經驗、賺到旅遊時的愉快心情,人生不會因為少了幾個冠軍就有太大損失。總之,做比不做好。」

「你都是用這種心態在經營事業?難怪會變成大企業家。」

「我不是大企業家,我只是遺忘家庭有多重要的失敗男人。」

「你真要談這個話題嗎?那我可有滿肚子的怨氣要吐。」她調侃。

「好,我要聽。」他順勢拉起她的手,拉她的手已成習慣,他再也不去想她會不會把自己推開,好像天經地義,他們的手就是要相拉牽。

「你不要自掘墳墓哦,女人無止境的抱怨,會讓男人發瘋。」她笑着恐嚇。

「我的家庭經營失敗了,至少,我得知道自己敗在哪裏,才能重新來過。」他的態度很誠懇,誠懇到讓她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找尋錯誤。

要說就說吧,反正那些已經過去,再也傷不了自己。

只是……過去了嗎?不怨了嗎?問號迫使她抬起眼睛看着身前的男人,原來啊,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彌平了她的埋怨。

「說實話,結婚十五年,有一度,我幾乎熬不下去,離婚的念頭天天在我腦袋裏盤繞。」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嘆口氣。

「因為我對你不好?」他握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向自己。

「你對我不好嗎?這麼說似乎不公平,對我,你是個相當負責任的丈夫,從沒讓我感受到任何經濟上的壓力,再忙你都會回家,你不抽煙、不賭博、沒有暴力傾向,甚至……」

在床上的表現……如果她願意到處宣揚的話,大部份女人都會因為她的幸福眼紅嫉妒。

「甚至什麼?」他看着她臉上可疑的粉紅。

這個問題,她選擇略過。「多年的婚姻生活,我們仍然是陌生人。」

「不公平,你知道我的所有生活習慣,我們同寢同居還育有一對兒女,生活上,我們配合得很好。」最多,不過是他沒有花時間傾聽她的心情。

他從不覺得她是陌生人,從結婚第一天開始,他就認定她是他的妻子、他要負一輩子責任的女人。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嗎?知道我其實很情緒化的?知道我會因為穗勅一天大便兩次或穗青兩天大一次而痛哭流涕?不,我對你而言,是個實實在在的陌生人。」

「那是……產後憂鬱?」他硬要找出一個原因來否認陌生人之說。

「不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沒文憑沒學歷、沒工作能力,就連管好小孩,讓他們每天正常大便都辦不到!」

他聽完,忍俊不住,笑了。

「你不準笑,當時我真的很傷心,我是新手媽媽,好希望陪在身邊的不是經驗老到的公公婆婆,而是和我一樣新手上路的丈夫。」抗議啊,她那麼傷心他還笑得出來。

她紅了眼眶,心酸酸。

「我知道了,對不起。」他伸過大手、攬住她,兩人並肩坐在單人床上,讓她把頭靠進他懷中。

「你不知道我參加同學婚禮后,回到家裏,一個人躲在廚房裏哭腫了眼睛,媽媽問起,我只能騙她,我在切洋蔥。你——不準說我婚後憂鬱!」

突地,她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頭,她想這麼做很久了。

她想戳出他疼痛的臉,想戳得他知道,她也有心情、也會不滿,她不是樂意時刻把端莊賢淑頂在臉上的女人。

「好吧,那是為什麼?」他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霧澇結婚很多年了,她的丈夫仍然每三天送她一盆花,這次是鬱金香、上回是風鈴草、上上次是太陽花……」

講到這個她更惱火,同樣是結婚,熱愛園藝的霧澇有了一座自己的空中花園,她有的只是珠寶盒裏閃閃發光的石頭。

也許兩者的價錢不能拿來相評,但重點是,霧澇的空中花園裏,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丈夫為她精心挑選,而她,那一大盒鎖在保險櫃裏的東西,是金秘書的傑作,為了替他撐場面用的。

「我以為你對花粉過敏。」

「錯,是你和穗勍對花粉過敏,我和霧澇一樣,愛死鮮花了。」

她的口氣沒有往常的溫柔,但氣得紅通通的雙頰……好可愛,看得他,痴了。

兒子是對的,他沒關心過她的心情喜好,難怪他不知道她有個美食部落格、不知道她的攝影技術是專業級的、不知道……她對他,其實有很多不滿意。

他只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她對他的好,並且自私地不給予回報。

「我知道了,對不起。」

「霧澇的婚禮是希臘式的,在一大片草地上,有用玫瑰花做的拱門,新郎騎着白馬,她的婚紗是從法國原裝進口、拖了整整三公尺,粉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氣球綴滿草地間,連花童都可愛得讓人想抱起來猛親。」

那是霧澇的夢中婚禮,走上紅毯,她完成了人生第一個夢想。而李羽蓁的婚禮則是夢想幻滅的第一步。

「有放和平鴿嗎?」他自以為幽默地問。

「姜殷政!你還敢說,我們怎麼結婚的你記不記得?兩個小時,你只跟公司請兩個小時的假,回到家裏,爸爸媽媽板起臉孔問我去哪裏,我不敢說、還騙他們我去買鞋子,誰知道你早就先一步打電話知會過他們,害我當眾說謊,裡外不是人。」

她一口氣把以前不敢講的全說個痛快,她一句句講、一次次戳着他的肩膀,如果不是她的脾氣太平和,他得到的不會只是直徑一公分的疼痛感,而是鍋碗瓢盆直徑超過二十公分的超大禮。

「我知道了,對不起。」那個時候婚禮對他而言,就像社團聯誼,若能躲得過,他哪裏會遲疑。

「你總是忙,爸媽要我體諒你,我當然懂,但我偶爾也希望你能夠體諒我,雖然在家裏煮三餐、帶小孩沒什麼了不起,而且有太多的女人比我更歹命,可是我多希望婚姻不光靠我一個人儘力維繫,多希望家庭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區,只有公司對你才是有意義。」

呼地,她長長吐口氣,原來當潑婦還滿……滿爽快的,忍不住,一個小小的、彎彎的笑,爬上她的眼角。

「我知道了,對不起。」姜殷政真心實意的道歉。

穗勍告訴他——雖然「銅板沒兩個敲不響」,但相對的,光靠一塊鐵片在風中飛揚也敲不出美麗樂章。如果他有心挽救婚姻,就要多聽聽媽媽柔順面具下的真心聲,如果他不介意別的男人來刨掘她的心裏話,那麼他也丕會介意別的男人來當他的新爸爸。

竟然威脅老爸?

這種兒子很無情吧,但他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將來兒子會一手獎勵、一手威脅,把員工吃死死,就像兒子對待他那樣。

「你一定不知道我常常捶打棉被,常把你的西裝丟在地板踩,我氣死你了。」

說到這裏,連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笑出來,那種行為很幼稚,但有什麼辦法,除了幼稚發泄,她已經找不出辦法讓自己心理平衡。

「你為什麼事情生氣?」

「你不肯和我吵架。」

這個他就聽不懂了,細細回望她,這個世上,有人喜歡跳舞、有人喜歡跑步,會有人喜歡吵架?是不是吵架也成了某種新式運動,就像集體大笑那樣,可以運動到五臟六腑?

「我認為,如果緋聞八卦是假的,你一定會生氣媒體惡意栽贓,而我又拿那些討人厭的八卦消息質問你,你一定會氣得和我吵架。

可是你沒有,你很平靜,單單用「空穴來風」四字箴言打發我,不肯多說幾句話。之後,緋聞一次一次又一次發生,我每次都必須說服自己,那是假的、我必須信任自己的婚姻……老實說,我並沒有真正說服自己,一次都沒有,即使我對記者笑得泰然自若,可是我的心在淌血啊。」

聽到這裏,他的心也酸了,他覺得不值得一提的事,竟在她心底刨出大傷口。

嘆氣,他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圈她入懷。

「對不起,我不習慣發泄怒氣,除非是逼急跳腳了。我覺得吵架是種浪費體力的無聊行動,何況為一件無的放矢的事吵架?簡直愚蠢透頂,我相信,心中有愧的人才需要擴大音量,用聲勢壓制別人。

記不記得劉憶婷那次,我們吵了,結果是你留下一張離婚協議書、搬出家裏。這樣可不可以證明,吵架不具建設性?」

他終於懂得角度的不同,竟會造就出大誤解。他親親她的額,將她的手握住掌中,這雙操持家務的手,不知道為她自己撫平多少委屈。

「我知道哭鬧、發泄沒有建設性,但至少它可以……可以……讓我不那麼生氣。」

「好吧,如果下次你的情緒不穩,就盡情哭鬧吧,我不會阻擋你,但是不要躲起來,至少要讓我知道你很傷心。」

她看他一眼,失笑。這話再加上他的表情,翻成白話文,意思是——你要起肖,我不會攔你,但我大概沒辦法浪費體力配合你。

但她怎能要求再多,她那麼了解他的性格,豈會不知道,他本來就不是喜怒形於外的男人,能爭取到不必躲在「棉被裏」發泄,能在他面前哭泣,已經是最大極限了吧。

「告訴你一件事。」姜般政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

「好。」

「我已經終止和劉憶婷的合作關係。」

「為什麼?你一定評估過這個案子會賺錢,為什麼要放棄?」她在雜誌上看過這個品脾的衣服,知道有劉憶婷的名字做加持,很快就能打進市場。

「她到你面前造謠。」

就因為這樣,放棄一個眼見就要成功的Case?說不感動是假的,但是……「你會不會損失很多錢?」

「損失點金錢沒關係,至少我有學到經驗。」

「什麼經驗?」

「慎選合伙人。」他凝重地道。

她大笑,笑倒在他懷裏。「你是對的,劉憶婷的目的很明顯。」

「什麼目的?」

「她想做的不只是你事業上的合伙人,而是人生的合伙人。」

「我的人生早就有合伙人,我永遠不會和你解除合夥關係。再說吧。」

「說什麼?」

「對我的不滿,要讓合作關係順利進行,我們必須坦誠相見。」

她笑笑,扳動手指頭算。「哇,這樣的話,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那就用五天五夜,慢慢講。」

「記不記得我生穗青、穗勍,你從國外回來,半點高興激動的表情都沒有,你不去嬰兒室看小孩不說,還冷冷告訴我,不要再生小孩了,害我很傷心,我猜,是不是你不想我幫你生小孩,你比較喜歡別的女人替你生?」噘起嘴,她和穗青像了十分。

天,連這個也能猜想,女人真是情緒性動物。姜殷政苦笑搖頭,看來他不光是愛情學分不及格,對女人的認識也不夠。

「不是,你猜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手術房時有多危險?

「我在美國,用手機對金秘書大聲咆哮,逼他給我變出一張機票,可我等不及他想辦法,行李隨便塞了塞,就衝到機場等后

補機位,我不停打電話回來,每個消息都是負面的,你很危險、你還在手術房、你失血過多……

告訴你,如果那個時候我進嬰兒房,第一件會做的事就是把兩個小傢伙抓起來,狠狠揍一頓,隔天肯定上報紙社會版,標題是「兇狠父親虐殺新生兒女」。

我當然不准你再生小孩,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可以沒有小孩,但是我不能沒有你,記住了嗎?你不準再給我冒生命危險做任何事情,包括拔牙、生小孩。」他一口氣說完,想起那次他到現在還是膽戰心驚。、

她被他的解釋嚇到了,不只因為寡言的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還因為他竟然對金秘書咆哮。更重要的是他說,他可以沒有小孩卻不能沒有她!

她在他心目中這樣重要啊,她怎麼從來不知道?他無法高興孩子出生,是因為他太生氣,她竟然因為他對自己的過度重視,氣了他這麼久……

見她久久不說話,他猜是自己太激動,嚇到她,鬆口氣,他問:「還……有沒有?」

「有什麼?」

「有你生氣過、我卻不知道的事。」

「你真的還想聽啊?」她不過一時嘮叨。

「想。」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和你當陌生人。」

十一個字,扣掉前面沒什麼意思的「因為」,一句「我不想和你當陌生人」讓她的心化成糖水,甜甜地染了她一身。

如果吃大餐、出國旅遊都不算談戀愛,那麼,這句話就一定是了吧?

她不是太確定,畢竟她的人生中,對於愛情的經驗有限,但這句話,真的、真的、真的讓她有整理行李,把兩個孩子叫起來,跟着他一起回家的的衝動。

「你不累嗎?公司忙,你又要來這裏聽我嘮叨,很煩,對不對?」

「也許有一點,但我不想再做個遺忘家庭的失敗男人。」

「為什麼不?男人不是只要功成名就就可以?」

「以前我是這樣認為,但近半年,我漸漸明白,除了事業成就,還有許多事可以帶給我驕傲和幸福。」

他看她,用照片里的那種深情款款的目光,突然,穗勍的話躍上她的腦中——

我覺得,爸爸是愛你的,他只是不像某些男人,擅長表白。

周同懷是個很好的上司、很好的學長、很好的聊天對象。

工作上,他對李羽蓁照顧得無微不至,私底下,他樂意為她說笑、聽她傾訴,經歷過一次婚姻,他對於愛情並不猴急,雖然他心知,羽蓁是個很好的女人。

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朋友以上、戀人未達。至於未來會怎麼發展,說實話,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會在羽蓁身上持續努力。

上個星期,他把攝影用過的海芋送給羽蓁,她很開心,俏皮地說:「我從沒收過男人送我的花。」

他笑着回應,「喂,小姐,不要想太多,是那對新人太龜毛,不肯用假花,非要用真花,要不是一個大男人捧着一大束花太娘娘腔,我是不會做出這種惡爛的追求動作。」

她朝他擠了擠鼻子,笑說:「知道,學長是大眾情人嘛,這種不入流的追求手段才不屑用。」

然後,周同懷送羽蓁回家。

他沒上樓,但穗勍見到母親手裏的鮮花,心裏的警示燈開始亮閃閃。

星期一,周同懷又給她一束玫瑰花,李羽蓁斜着眼問他,「學長不是覺得送花是很惡爛的追求動作?」

他大笑,說:「我只是想打破你那句話。」

「哪句?」

「「從沒有男人送過你花」,上次是資源回收,這次,貨真價實的男人、貨真價實的送花,所以以後,你沒辦法再說這句話。」

「還不是同一個男人給的,有什麼了不起。」

這天她搭捷運回家,手裏捧着花,經過身旁的人都多看了她幾眼,她猜,一定有人覺得她很幸福吧,鮮花,的確是種會帶給人幸福感的美好事物。

她回到家,穗勍看見玫瑰花,姜殷政也看見了,他皺皺眉頭,想起她說過的話,想她說「我愛死鮮花了」。

他沒有多餘表示,讓她快快樂樂地把花插迸瓶子裏。

星期二,攝影組裏的阿凱送她一束香水百合,明明知道是學長送的,但阿凱可憐兮兮求她收下,都是同事,她能怎麼說。

收下花,她走到周同懷身邊問:「請教,今天你又想打破什麼話?」

「打破——「這不是同一個男人送的,有什麼了不起」。記住,現在送花給你的男人,人數正在累積當中。」

她搖搖頭,還是把花帶回家。

屋子不大,第三束鮮花,插在飯桌上。

當晚吃飯,穗勍和姜殷政就開始流鼻水了,連不過敏的穗青也很假的打了兩個噴嚏。

星期三,周同懷給她一大把瑪格麗特,她看半天,想推辭,可是他真誠地說:「這束花不是為了推翻任何話。」

「不然,幹麼送給我?」

「它只是想傳達一種訊息。」

「什麼訊息?」

「恭喜你。」

「我有什麼事好恭喜的?」

「恭喜你成為正式攝影師,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覺得夠成熟了,加上我接下一個廣告Case一可能要到國外待上一兩個星期,我不在的這段期間,要麻煩你多幫幫公司。」

陞官?多麼令人喜悅的事情啊,因此她接下花,踩着輕快的步伐回家,做晚餐的時候甚至還哼着歌曲。

她的舉止看在父子眼睛,證明了一件事——她正在和周同懷談戀愛。

心痛扯着姜殷政的胸口,失去她的恐慌讓他不自禁地鎖緊眉頭,她說過,她夢想愛情。

沒錯,她太早投入婚姻,錯失女孩夢想中的東西,十八歲的年齡,她在丈夫與孩子中間,磨蝕了本性。現在邱比特終於發現錯誤,找上她、彌補她,他能夠自私地阻擋愛神為她送來的禮物嗎?

他嫉妒、他憤怒,但他怎能因為自己的嫉妒與憤怒,再次讓她錯失愛情?

過去半年,他很努力,有一度他錯把「消費」當成愛情送到她面前,但他改進了,然而依目前的狀況來看……似乎,他仍然錯失她的愛情。

他不說話,在眼淚鼻涕中,安靜地吃完晚餐。

飯後,他試探的問:「我要怎麼做,你才願意帶着孩子跟我回家?」

她皺眉頭,想了很久才回答,「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相處模式很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一個家分兩處,她的地方沒有為他準備容身處,周同懷的花又比他早一步登陸,他找不出哪裏好。但對他不好,不代表對羽蓁不好,孩子多了他的關懷,而她事業、愛情兩得意,這種生活,換了他,他都不願意放棄。

姜殷政嘆氣,愛她,怎能不成全她?

李羽蓁以為,自己還要講大把話才能說服他,她甚至想告訴他,她要陞官了,她捨不得放棄工作、重做家庭主婦。

但殷政沒有等她說服,淡淡地對她說了聲晚安,就開車回去。

李羽蓁有點生氣,一面洗澡一面想,殷政發生什麼事了?是公司很忙嗎?

不對,他告訴過她,要學會放手,學會像信任她一般的信任員工,他要試着找出讓自己樂活的生活模式。

那麼,是什麼事讓他連多留一會都不肯?

突然,靈機一動,她飛快衝掉身上的泡泡,不顧頭髮還濕答答地落着水珠,就拿起垃圾袋,把屋裏所有的鮮花通通丟進去、綁緊,等待垃圾車的音樂響起。

她相信,是鼻子過敏讓他沒辦法待太久。

星期四,學長又帶了一束桔梗給她,這次,她皺起眉頭,雙手放在背後,打死不肯收。

「不喜歡桔梗?」他笑問,很有風度地。

李羽蓁搖頭。

「有人傳小話,說我在追求你嗎?是哪一個,告訴我,我扣他薪水紅利。」

她還是搖頭,臉上多了一絲為難。

「那麼,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讓我把花退回去的時候,不會被很可怕的花店老闆娘瞪白眼。」

說著,他拉起她的事,把花塞進她懷中,不容她拒絕。

「我的兒子和丈夫對鮮花過敏,他們流鼻水流得很厲害。」

周同懷板起臉。看來她的心仍然在姜殷政身上,而且她說

的是「丈夫」而不是「前夫」,是動物本能吧,多了對手,他出現競爭意識。

「是真的。」他說。

「什麼真的假的?」李羽蓁沒聽懂他的話。

「我想追求你,是真的;我想延續十八歲時的初戀,是真的:我喜歡你,也是真的。截至目前為止,我的想法和第一天碰上你、錄取你、在車上對你說話時,沒有改變。所以,仍然請你慎重考慮我這個報復心很重的好男人。」

她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她以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她以為……看來,她的以為並不正確。抿緊雙唇,她無法回答。

「我會疼愛你的小孩,像你的前夫那樣,我不會小心眼地阻止你們和前夫來往,我會給你足夠的自由發展自己的興趣,我會努力達到你的要求標準,像你想像中的白馬王子那樣,我會……」

「學長。」她喊停他的話,不喜歡他口口聲聲說「前夫」。「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其他的……」她搖搖頭。

「對,目前是朋友,但以後,我希望能夠更進一步。」他激動地抓住她的手。

「我並沒有離婚。」她掙脫了,把手藏在背後。

「已經分居了不是?不過是一道手續,你有困難的話,可以委託律師幫你,我有很不錯的律師朋友。」

「學長……」

「別忙着拒絕我,與其做這種以後想起來會後悔的事情,倒不如現在多花點時間考慮。你慢慢想吧,我不會給你壓力。」

丟下話,他走了,可是她聽了那種話,怎麼可能沒壓力?

她捧着花,慢慢走到捷運站,在看見一個注視她的女孩時,把手上的花塞給她,輕聲問:「送給你好嗎?」

女孩喜孜孜地捧着花離開。

學長的話,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讓她喘不過氣。

如果她拒絕的話,是不是將會失去這份工作?答應嗎?怎麼可能,他們只是朋友啊,而且她留下來的話算什麼,如果所有同事都認為,升職是因為她成了學長的女朋友,要她如何自處?

所以她真的要丟掉工作了?她努力了好久的工作啊。

討厭,如果她沒有結婚就好了啦,她和學長就可以一路當好朋友、當工作拍檔,討厭,都是殷政的錯,如果她沒有老公小孩就沒有這些問題。

她在遷怒,李羽蓁自己明白,但她就是生氣啊,生氣好不容易有所表現,卻因為非能力問題必須退出,生氣她以為好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殷政卻要逼她回到過去,而學長也要逼她表態說明。

她真的好氣哦,這輩子她第一份工作、第一份成就、第一件真真正正為自己做的努力就要一筆勾消了,氣死!

回到家裏,意外地發現殷政接回孩子。

兩人對視,然後,他從背後拿出一束玫瑰花。

她看着花,眉頭擰了起來,他是笨蛋哦,不知道自己對花粉過敏嗎?何況所有的事都是這些花引起的,要是沒有它們就好了,氣了、嘔了、又遷怒了,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她刷地滑下淚水。

「討厭,你在做什麼啊。」

姜殷政被她的眼淚震住,他做錯了嗎?

李羽蓁想也不想,搶過那束花扔進垃圾袋裏,牢牢地打個結,丟到屋外頭去。

「麻煩你帶小孩子出去吃飯,我今天很累,不想做菜。」說完,她回到房問,把門鎖上。

姜殷政的目光和兒子對上,他輕聲說:「我儘力了。」

事實上,他每天都很儘力,但不管使出多少力,都得不到她願意回到婚姻里的正面回應,也許……不是每件事都可以得到第二次機會,錯過了便是錯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不對,爸,不是這樣的,媽媽只是心情不好,她為什麼心情不好,因為……周叔叔今天沒送她花……不對,不是這樣,應該是,爸,你送錯花了,媽媽不愛玫瑰。」穗青越描越黑。

他勉強扯扯嘴角。「如果愛情不在了,送什麼東西都是不對的。」

「沒有,才不是這樣,一定是周叔叔說爸爸的壞話,讓媽媽以為爸爸是小人,還是,哦,我有聽說過一種葯,吃下去會讓人心性大變……」

穗勍無力地看着姐姐,這裏沒有武俠劇在上演。

姜殷政溺愛地揉揉女兒的頭髮說:「我們先去吃晚飯吧。」

這天晚上,殷政替羽蓁帶回晚餐,還買了她最喜歡的藍莓泡芙放在冰箱裏,很可笑,居然要在分居之後,他才曉得她最喜歡的點心是藍莓泡莢。

晚上十點,李羽蓁從房間裏走出來,看見桌上的壽司便當,這是給他準備的?……第一次,他為她準備餐點,但很可惜,她真的沒有胃口。

打開冰箱,把壽司冰進去,本來想找冰水喝的,卻發現那盒泡莢。

她把泡芙拿出來,上面貼有一張小小的便條紙,寫着,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吃一點甜食吧,別餓着肚子上床。

抱住點心盒,第二度,她莫名其妙流淚,但這回,不是因為委屈或心碎,而是滿滿的、滿滿的感動。

餐桌上沒有鮮花,就算有她也不怕,因為對花粉過敏的人,從來不是她,但她的鼻水流不止、眼淚停下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對自己說:「我只再堅持最後一項,只要他對我說,我愛你,我馬上就搬回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盼再次相守~水晶婚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盼再次相守~水晶婚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