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向天邊延伸,幾隻綿羊點綴在碧草藍天之中,這裏不是澳洲,卻有澳洲的農莊風情。
十五年了,他們第一次全家出遊,不是為了公事或參加某某義賣,創造良好的形象或名聲,沒有目的,純粹玩樂。
這是很新奇的經驗,對李羽蓁來說。
穗青、穗勍不在身邊,他們喊無聊,要留在民宿咖啡廳里吃餅乾、玩電腦。
難得出遊,李羽蓁不想躲在建築物里,可是孩子們不肯陪她四處走走,只有身邊的大個兒半句話都不說,拉起她、一起走到草原上。
於是她和殷政並肩同步,走在暖暖的陽光下,深呼吸大自然的味道。
「我最近打算訓練一批主管人員。」
「什麼?」這是公事,他從不對她提公司的事啊。
「公司已經步入軌道,我想,該是放手讓下面的人去作主的時候了。」他必須為自己留一點時間,給自己的家庭。
「哦。」她靜靜聽着,不曉得他為什麼要對自己提這個。
「剛開始,我接送穗青、穗勍上學,聽你們在車上自在輕鬆的聊天,他們告訴你學校發生的趣事,你告訴他們自己碰到的新鮮事,我卻半句話都插不進去,我才曉得,自己為了工作事業,錯過孩子的成長。」
「不是孩子不願意和你說話,是你不把心裏的話對他們說。」
「我知道,是我的問題,所以我想,我應該改變。」
「其實你最近已經做得很好了。」
比起之前,殷政進步太多,好幾次她準備他們的宵夜時,聽見他們從屋裏傳出的笑聲,讓她不自覺動容,家人,就該是這樣。
「還不夠好。」
「穗勍的個性像你,我很擔心他,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多找時間和他聊聊?」
「我會,你不必太擔心,他是個優秀的孩子,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我知道,但當媽媽的,就是會擔心太多。」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金秘書正在打離婚官司。」
「什麼?我見過他的妻子,很可愛的一個人,他們為什麼離婚?」
「她外遇了,對象是個比她小十歲的男孩子,她想要求幾百萬的贍養費,供那個男孩子繼續念書,金秘書不願意。」
「為什麼不願意,她的妻子沒工作,陪了他好幾年,給她一點贍養費並不過份。」
「他在賭,賭小男生髮現他妻子沒有足夠的金錢讓他花用后,會不會自動離開,如果對方離開,他才有機會贏回妻子。他說,寧願讓她冒着危險自由去飛,也不肯讓她在自己懷裏憔悴,就算他清楚她會摔得傷痕纍纍,忍住痛,他也要遂其所願。」
「他仍然愛她?」
「不愛就不會卯足全力去追,不會想辦法把她變成共同生活的另一半。」
「可是追到手之後,又不懂得珍惜,是不?」
她感嘆,原來很多人的婚姻都是這樣失去的,為什麼大家會以為愛情需要經營,家庭婚姻就不需要費心呢?
「這件事我要負大部份責任,跟了一個工作狂上司,他留在家裏的時間屈指可數,他很想怨我,可是發現我也搞砸了自己的婚姻,不忍心落井下石。」
她沒回答,穗勍的話在她的心底沉澱,恐怕搞砸婚姻的人,不只是他。
他衝動的握住她的手,認真道:「羽蓁,我不會再讓你當開瓶器了。」
他的手掌包裹着她,暖意襲來,他靠得她很近,近到讓她想起過去的親密,心跳加速中,臉龐潮紅中,她不再是年輕女孩,卻有小鹿在胸口亂撞着,害她頭暈。
姜殷政很高興,她並沒有推開自己,再一步,他就可以攬上她的,然後侵門踏戶,一點一滴慢慢進逼,最後,他們再度成為夫妻。
他像荷蘭那位賣牛奶的女孩,牛奶還沒賣出去,已經想到要換雞蛋、孵小雞、養大雞……想買一件漂亮的禮服,讓所有男性對她心動不已,頭一晃,牛奶和她的雞全成泡影。
這叫作樂極生悲,幸好,他的自制力很好,還記得要「一點一滴慢慢進逼」,沒有一口氣在這片草原上進行生寶寶的重大工程,於是,她被牢牢握在他的掌心裏。
「你說……那個開瓶器是什麼意思?」
姜殷政把和金秘書的對話說一遍,李羽蓁苦笑,她竟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他的開瓶器?這是女人的悲哀還是男人的無解?
搖頭,她說:「我不是你的開瓶器,雖然我們不常對話,但你永遠知道我在哪裏。」
「若不是我過度忽略你的心情,我不會失去你。但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你追回來的,雖然對於愛情我懂得太少,可是我會從做中學,學會如何把愛情捧到你面前。」雖然他不習慣說這種話,但他信警旦旦、誠意十足。
這是金秘書教他的,你要愛情就不能害怕甜蜜言語,在愛情面前人人都要屈膝,不管你有多愚蠢、多不擅長詞彙,你都得把為數不多的中文造詣挖出來使用。
因此結論,人生有三個語言精進的時期,一個是牙牙學語(你必須用語言讓大人的世界接納你),一個是出社會(你得用滔滔不絕的句型推銷自己),一個則是談戀愛(不管你的心誠不誠懇,你都得用語言表現誠懇)。
果然,羽蓁臉紅心跳了,她被他出口的字句感動,她一樣對愛情缺乏經驗,和他一樣需要時間,但他是重承諾的男人,她相信,他會把愛情捧到她面前。
事實上,他已漸入佳境,雖然之前他用很俗濫的方式來表現愛情,但她真的看見了他的努力。
「談談我的工作吧,滿有意思的。」她不過是隨口轉移話題,沒有意思要他當聽眾。
「好,說給我聽。」他毫不猶豫接口。
李羽蓁詫異,從來,他對她的事漠不關心。「你真的想聽?」她再次確定。
「嗯,「關心對方」是維繫家庭最重要的元素。」
「我還以為「信任」才是。」她取笑他。
「我之前也這麼認為,後來我慢慢了解,要發展出「信任」之前,要先取得許多先決條件。」
「比如「關心對方」?」
「對,還有付出、責任、傾聽……等等。說說吧,我想多懂你,才曉得關心要從哪裏開始。」他把穗勍的話釘在心底,他說:爸,如果你用經營事業的態度經營婚姻,你會是個最成功的爸爸和丈夫。
為什麼要走到這一步,才曉得要認識與關心?人都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嗎?真討厭,那麼老的話,怎會有那麼多的人,都要親自去體驗?一點點的酸澀堵上她的胸口。
「你為什麼還不說?」他催促。
李羽蓁把不愉快的念頭拋開,開口說:「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因為沒有人會在痛苦的時候攝影,替自己留下紀錄,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在喜悅甜蜜的時刻,和自己最喜歡的人留下美麗鏡頭,因此我接觸到的每個人都是幸福洋溢的,他們對鏡頭下的自己充滿期待與想像力。」
「我可以想像。」
「上個星期,我接到一對老夫婦的Case。」說起工作后,她的眼睛發出光亮。
成就會彰顯男人,一樣能把女人妝點得很漂亮。
「多老?」
「兩個人都八十幾歲了,他們這輩子沒拍過婚紗照,希望能替兩個人的婚姻留下見證。」
「一定很有意思。」
「奶奶很嘮叨,一句話常常要念上好幾次,她一直埋怨爺爺,
「早就叫你帶我來拍照了,一直拖、一直拖,等我變得又老又丑才肯來。」她埋怨到攝影師不得不放下照相機走到她身邊,牽着她的手,深情款款說:「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老奶奶,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拍成仙女。」
「我們開玩笑說,幸好爺爺的耳朵重聽,不必天天忍受這種煎熬。拍完照后,爺爺把我拉到一旁,偷偷說,聽不見是老天爺給他最棒的禮物。」
姜殷政大笑,見他笑,她也笑開。
「什麼樣的男人配什麼樣的女人,大概從出生那刻,就註定好了。」
「也許吧。」
那麼……她該配什麼樣的男人?像他嗎?搖頭,配對過了,他們並不適合,也許他需要一個更認份、更能將所有心力放在他身上的女人,而她,需要一個能夠放任她自由飛翔,並欣賞她成就的男人。
可是,他信誓旦旦要把愛情捧到她面前……讓她有點心動……
「再說些吧。」
他發覺自己喜歡聽她說話,這是他之前不知道的事情,以前他到底在忙什麼,忙到沒時間和她對話?
「我們接過很特殊的Case,那是一對剛離婚的夫妻,我問女方:「為什麼離了婚,還要拍婚紗照?」她告訴我:「我們是奉子結婚的,他沒為我做過任何事,沒有給我盛大的婚禮、沒有和我一起去蜜月旅行,連婚戒都是夜市買的銀戒指,而我為他生孩子、幫他擺地攤賺錢、幫他照顧父母親,現在我們要離婚了,他至少要為我做一件事。」
「我說:「如果以後兩個人不要在一起,拍了照片有什麼意義?」她告訴我:「至少,我會知道自己把十年青春耗在哪裏。」我永遠記得,她臉上那抹移不去的淡淡悲戚。」
「聽起來,婚姻是件殘忍的事。」
「對許多女人來講,是的。但相對地,女人也很容易滿足,你只要給她幾聲讚美、幾分疼愛,她就願意為你付出所有,無怨無悔。」
他同意,她要的疼愛與讚美他來給。「我看過你的部落格,文章寫得很好,照片也拍得很好,你是有才華的。」
這是讚美?心,又是一陣亂七八糟猛跳。「你、你……哪有時間看?」
「我說過,要讓下面的人學着作主,我要空出更多的時間,用來對待我的親人。」他深深望她一眼,她是親人、是愛人,是他無法離開的女人。「我看過部落格之後,認為你的作品有足夠的水準參加攝影比賽,因此我上網查,找到一個英國皇家舉辦的比賽。」
「你確定是看到我的部落格?」她有這麼棒嗎?是不是他誇張了?
「當然是你,記不記得你拍穗青和穗勍在玩的那張照片?」
「他們躺在地上互相扭打那張?」
「對,雖然是互相扭打,但他們臉上沒有猙獰表情,穗青還笑得滿臉甜,沒有字句解釋照片內容,但汗水、笑顏,表現出明明白白的幸福和青春。」
「你想要我拿那張參賽?」
「不,那是英國旅遊局想促銷英國觀光而舉辦的比賽,背景必須是英國的觀光景點,再一個多月就是元旦假期了,到時候,你可不可以請假,和我們一起到英國探望爸媽,並完成你的比賽照?」
和他回家?他怎麼老是忘記他們正在分居中?「我考慮考慮。」
「沒問題,決定好以後,打電話給我,聖誕節和元旦假期的機票不好訂。」
「我知道。」
「羽蓁。」
「什麼事?」
「找個時間,我們也去拍婚紗照、去蜜月旅行吧。」他鬆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行。
她愣住,停下腳步,望住他背影。
「為什麼?」幾個小跑步,她追上他,扯住他的衣袖。
他低頭看一眼,重新把她的手握進掌中,手鬆開了,再握緊就好了,分居了,再贏得她的愛情就行,他會給她想要的所有東西,就算那個東西讓他捉摸不定。
「因為我沒有給你盛大婚禮、蜜月旅行,我沒有為你做過任何事情,但你卻為我做盡一切,這是我欠你的。」
「你不必還我。」
「你弄錯了,不是還,是補償,補償錯過的時光,補償你,同時也補償我自己。」
咖啡廳里,穗勍專註地看着電腦里的財經新聞,穗青無聊地把餅乾掐成一塊塊的小碎片。
好無聊哦,早知道就和爸爸媽媽出去,跟穗勍在一起最無聊了啦,都是他拉住她,不准她當電燈泡,無聊、無聊,無聊死了啦!
「穗勍,我們來計劃下個星期和下下個星期好不好?下個星期就說我們要做植物園的報告,然後是故宮文物的報告……我們讓周叔叔沒機會約媽媽,你覺得怎麼樣?」她興匆匆問。
「笨蛋,同樣的手法用那麼多次,誰看不出來?」他毫不留情澆她一盆冷水。
「那怎麼辦,要是周叔叔……」
「放心,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媽媽什麼約會都不能去。」他臉上掛着高深莫測的笑容。
「為什麼?」
「因為我們要月考、模擬考,接下來還有全民英檢考試,爸媽必須待在家裏幫你加強功課。」
「什麼?你報全民英檢了哦?」
哦,她像被砸爛的布丁,整個人貼在玻璃桌面,月考、模擬考已經夠恐怖了,現在還要加上全民英檢,一定會把她烤焦。
「對。」他看穗青一眼,沒出息的女生,她的英文又不破,怕什麼?
「可是出來玩,才可以增進爸媽的感情啊,你看,媽每天都和周叔叔一起工作耶,你有沒有聽過日久生情?」
會嗎?他和這個白痴天天在一起,十三年了,也沒生出什麼感情好不。不過,她是對的,八個鐘頭的工作時間,的確可以替兩人製造不少機會,尤其周同懷那麼積極熱烈,這倒不可不防。
「你說,我們是不是要想點辦法對付周叔叔?」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爛布丁突然硬起來,做這種事最讓她興奮。
像是配合好的一樣,媽媽沒帶出去的包包里的手機響起,穗勍拿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腦袋飛快轉着。
「我先接電話,等一下你照着我打的字念出來,念自然一點。」說完,他飛快打開文字檔,然後接起電話。
「你好,請問你找誰?」
「你是穗勍嗎?我是周叔叔,我有事找媽媽,可以請媽媽接電話嗎?」
「好,周叔叔,請你等一下哦。」說完,他把手機放在桌上,手指飛快敲動鍵盤。
「穗青,我在忙,你把電話拿去給媽媽。」
「不要啦,爸爸媽媽肯定在做那種親親抱抱愛愛的養眼鏡頭,會摧殘國家民主幼苗的啦。」嬌嬌軟軟的聲音,讓她的台詞更具說服力。
「你少耍白痴,他們都分居了,沒有A片可以上檔,你快點啦,周叔叔有事要找媽媽,說不定是重要的公事。」他一面回答,手指飛快地在螢幕上敲出字句。
「亂說,我昨天晚上明明看見他們在喇舌,要不是我跑得快,說不定會看見更香辣刺激的鏡頭。」
「怎麼可能?你再幻想下去,早晚要到精神科看病。」
「我不是幻想啦,啊不然,如果他們沒問題,為什麼媽媽訂的雙人房是你和我睡,不是媽媽和我睡。」
她一面念着螢幕上的句子,一面在心底暗贊穗勍了不起,他不但可以一心兩用,還能瞬間創造劇情。
「是嗎?那……」穗勍拿起手機。「周叔叔不好意思,我爸爸媽媽不知道去哪裏了,有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我可以幫你轉達。」
「你們在外面嗎?」
「對,我們在清境農場,剛好碰到假日,媽媽提議全家出來郊遊,爸爸把公事安排一下,我們就出發了。」
「這樣啊,那就不必了。」
「周叔叔,沒關係,公事比較重要,你說,有什麼事,我一定幫你帶到話。」
「沒事,我臨時接了一個Case。本來想拉你媽媽出來加班,既然你們在清境,恐怕趕不回來了。」
「周叔叔對不起哦,我會轉告媽媽你打過電話。」
「謝謝你。」
電話掛掉,穗青瞠着限,對弟弟的編劇功力佩服到淋漓盡致,她確定了,媽在懷孕時,他一個人把兩個人的腦漿都搶走了。
「穗勍,我有沒有說過,如果你不是天才,愛迪生也不敢講自
己是天才?」她忍不住圈住弟弟的脖子,從他臉上狠狠給他親下去。
「說過了。」他酷酷地抹攛臉上的口水。
「我有沒有說過,有你這種弟弟,全世界的姐姐都會驕傲得快死掉。」
「說過了。」她讚美人的方式說來說去就那幾句,沒腦袋的女生,你無法奢求她有多少創意。
「那我一定沒有說過,「穗勍,我愛你。」」說話同時,她還動手撥亂他的一頭鬈髮。
他瞪她一眼,帥帥地把頭髮撥正。
落地窗外,姜殷政和李羽蓁正從遠方走近,穗勍看見他們牽在一起的手,微微一哂,把手機往穗青面前推。
「爸媽回來了,輪到你演戲。」
「沒問題。」
穗青拿起母親的手機往門口大廳跑去,一面跑、一面喊,「媽,周叔叔又打電話來了啦,他要你去工作。不要啦,他一天到晚打電話,害人家有好多話想跟你說都沒有時間,周叔叔好討厭,你們每天都在一起還不夠,還要佔據我們的親子時間,討厭討厭啦,你給他辭職啦,我們另外找工作……」
穗勍的眼睛悄悄地從電腦前抬起,他看見母親的罪惡感和父親的嫉妒,微微地,嘴角上揚,嫉妒吧,盡情嫉妒,沒有嫉妒就沒了樂趣。
離婚的事情擱了下來,姜殷政聰明地不去提起那一塊,也很聰明地讓羽蓁習慣他天天在身邊晃。
和周同懷交手幾次,姜殷政明白他是個很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羽蓁和他在一起時,總是被逗得笑聲連連,他很輕易就讓讚美脫口而出,很輕易就讓羽蓁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女人。
穗勍曾經冷眼對他說:「如果爸爸始終學不會讓媽媽開心,就等着媽媽變成別人的妻子吧,反正我和穗青的適應力不錯,學叫別人爸爸,也不是什麼高難度的挑戰。」
姜殷政明白,兒子着急了,可惜他真的不是會甜言蜜語的人,即使經過不斷練習,也沒辦法贏過周同懷這個厲害對手。
嫉妒嗎?當然。
眼看蒼蠅在妻子身邊飛來飛去,他卻沒本事拿蒼蠅拍一舉打下去,但再嫉妒,他也忍着,不讓自己表現出來。
這是他受了一輩子的教育—一別讓對方看出你的弱點,心浮氣躁只會使自己屈居下風。
因此即使很不爽,他仍然維持着風度。
直到……目前這刻,他的拳頭在桌下緊縮,揍人的慾望熾烈。
周同懷送羽蓁回家,人送到就罷了,他還厚顏無恥地進門來:進了門也就罷了,還厚顏無恥地在羽蓁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飯?」時,點頭如搗蒜;點頭如搗蒜就罷了,竟然在羽蓁前腳進廚房做菜時,他後腳跟進廚房裏。
他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廚房很小嗎?不知道兩個人轉個身就碰碰撞撞嗎?不知道當別人的丈夫在場,不可以對別人的妻子亂笑嗎?
下一秒,廚房裏爆出兩個人的笑聲,他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
他脫去西裝外套,把領帶拉松,袖口打開,往上翻折,帶着誓死如歸的表情,一步步往廚房走。
強調,他有嚴重潔癖,若非必要,他絕不會在空氣里充滿油煙味時,靠近廚房半步。
盯着爸爸的背影,穗青靠近弟弟,拉拉他的衣服問:「穗勍,我們要不要去搖旗吶喊,幫爸爸加油?」
他繼續算着數學題,反問,「你以為你在看世足賽?」
「那至少去贊助幾聲吧。」
穗青心急,周叔叔真的是萬人迷耶,雖然他長得沒有老爸好看,但他說笑話的功力無人能及,別說老媽,如果不是很清楚狀況,萬一自己也喜歡上周叔叔,那麼他們的下場是換新老爸,說不定,她也會頭昏腦脹被他拐去。
「廚房才幾坪,你以為能夠裝下幾個人?」話是這麼說,穗勍還是抬抬眼皮,往右前方看去。
應該沒事吧?大庭廣眾下,周叔叔不敢在他們面前壞了印象。
「我覺得爸爸這樣進去,很危險耶。」父女連心,她的心撞撞撞,撞翻了心臟血管,弄得她胸痛、頭也痛。
「那裏又不是伊拉克戰場。」
「可是爸……我覺得爸會輸耶。」
「對,他會輸。」他停下筆,難得地同意穗青。
「那我們還不去幫?」
他認真想想后,回答,「有時候,輸不是一件壞事。快把功課寫一寫,輸完這一場,我們就來計劃如何幫他贏下一場。」
他說得自信滿滿,穗青抓抓頭髮,噘起嘴,搞不懂弟弟在自滿什麼,但相信她,聽穗勍的,准沒錯。
廚房裏,姜殷政才踏迸左腳,李羽蓁立刻皺起眉頭說:「你進來幹什麼?」她知道,他對骯髒有深刻痛恨。
「我……」喝水。」
「等等哦,我倒給你。」她從柜子裏拿出馬克杯,先用熱水沖洗過一遍,接着打開冰箱,偏過頭想了想,問:「天冷,喝一點熱的,好不好?」
他點頭。
她順手拿出花茶,泡了杯甜菊葉迷迭香,走到他面前,把杯子遞給他說:「你先到外面等,今天我炒麵,很快就可以開飯了。」
「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必了啦,廚房又臟又小。」
所以那麼小的廚房,她選擇留下周同懷,卻不願意他留下?此時,他覺得他們才是家人,而他是外來客。
蹙眉心悶。
他沒說好與否,只是待在廚房門口,看着周同懷對正在炒麵的羽蓁說笑話。
「我沒見過那麼貪小便宜的顧客,送三張巨型照片不夠,還要送一套小禮服,再送十個六乘八相框,我懷疑,他們的家到底有多大,可以讓多少張照片亮相。」
「我聽吳姐說過,他們真的很會精打細算。」她一面炒、一面回答。
「你猜,我是怎麼解決的?」
「不知道。」
望着她勾起的嘴角,姜殷政的心擰緊,他的口才並不差,卻很難逗出她的筆意,而周同懷輕鬆幾句就能讓她眉開眼笑。
他對羽蓁而言,是沉重負荷嗎?
「我告訴他,我們沒辦法送十個相框,但是可以贈送一名攝影師做隨身服務,晚上的時候睡在他們中間,白天新郎上班賺錢時,可以陪新娘子買菜逛街,如果有需要特殊服務,也可以盡量提出。」
「天啊,你真的這樣對他們說了?」李羽蓁失笑,真大膽哦,這個老闆不怕被顧客告。
「對啊。」他遞過裝滿洋蔥的盤子。
「新娘子不是很害羞嗎?」,
「感激她的害羞,我省下一套禮服和十個相框。」
「學長,你這樣不可以啦。」
「對付不同的人,就要用不同的方式。對待學妹,放心,我不會用這一招。」
李羽蓁低下頭,沒回答。
姜殷政想,周同懷就算沒用同一招,也一樣讓她感到害羞,他不得不同意,周同懷是個戀愛高手,對女人而言,他是個既危險又讓人感到興奮的對象。
羽蓁沒淡過戀愛,十八歲就跟着他上法院公證結婚,女人幻想的所有浪漫故事她都不曾體會,在這種狀況下被攻陷,似乎理所當然。
接下來,周同懷又不停說話,彷彿他有滿肚予的文章,但細聽,他說的全是無聊廢話,這些話不涉及學問或者其他,純粹是打發時間的無意義話語,但羽蓁聽得很愉快,一面笑着、一面把手邊工作完成。
念頭閃過,如果有男人可以帶給她快樂,那麼他是不是該放手?
下一秒,他罵自己荒謬,沒有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他怎麼能投降?這關係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兩個孩子和他們的完美家庭。
搖頭,他不能認輸,今晚,他就讓金秘書幫他上網下載笑話,「你怎麼還在這裏?」李羽蓁雙手端着炒麵,抬頭,發現他一直站在門口,他很怕髒的啊,怎麼能夠忍受油煙?
「沒什麼,只是……看你那麼快樂……很好。」他接過她手上的炒麵,走出廚房。
這一餐,姜殷政吃得不多。
餐桌上,仍然是周同懷不停說話,他不但試圖讓羽蓁發笑,也試着讓兩個孩子加入話題,他很有炒熱氣氛的能力,如果不當攝影師,他也可以試試走演藝主持。
飯後,穗青、穗勍待在客廳里準備考試,客廳不大,整個桌面被他們的參考書佔滿,一大盤水果放在角落,姜殷政一面喂兩隻不愛吃水果的小孩,一面替他們看功課。
「這個時候,周同懷的存在就顯得很奇怪了,於是他識趣地起身道再見,姜殷政也風度地朝他點點頭,然後繼續指導穗青的數學作業。
周同懷才剛步出家門,他們後腳就把課本全部收整齊。
「爸,我們進房間了。」兒女齊聲,他們把客廳讓出來給爸媽談情說愛。
羽蓁還在門口送客人,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要聊,姜殷政想了想,走進廚房清洗碗盤。
看見洗碗槽里的情況,他皺眉頭,真的很臟,但有個女人,為他做這種很髒的工作整整十五年,而他,從沒有對她表示過感激,想到這個,他不禁汗顏。
「你在做什麼?」李羽蓁瞠大雙眼,不相信自己看見的。
轉過頭,他輕笑問:「很難理解嗎?」
「你不喜歡油膩的感覺。」她認識他,更認識他的潔癖。
「我不相信你會喜歡,但你做了不是?十五年,你把青春歲月全都貢獻在裏面了,為什麼我不可以?」
不是甜言蜜語,話被他輕淺說出,卻狠狠地甜入她的心,李羽蓁舔舔唇,他的「由做中學」越來越得精粹,她已能在他身上看見愛情。
「你那麼忙,當然我來做。」說著,她走到他身邊,急急想接手他的工作。
他拒絕了,她只好拿起抹布,把他洗凈的碗盤擦乾,一一擺進烘碗機里。
「我以為忙碌是個很好的借口,現在我懂了,它並不是。如果我愛一個女人,就不會用借口把自己不喜歡的事推給對方。」
她又被甜了心。他再這樣下去,左一句、右一句,早晚她的心會變成蜜餞,甜得讓人無法嘗鮮。
「你晚餐吃得那麼少,是不是不開心?」她轉開話題。
「沒有。」他說謊,但是說得很順溜。
「是不是工作不順利?」
「你還懷疑我的工作能力?」
「我知道你很強,但是你那麼追求完美,把事情交代給下面的人去做,一定會看不過去,對不對?」
她猜對了,最近這種事的確帶給他一些困擾,但這些困擾阻礙不了他想把時間投資在家人身上的決定。
「沒的事,不要替我操心。」
「你老是把時間耗在這裏,會不會太為難?如果真的不行的話,你可以……不必天天來的。」
他把最後一個碗交給她,擦乾手、轉向她,他彎下身細看她的臉,試着想在她臉上找到什麼,半晌,他放棄,選擇直接問她。
「羽蓁,如果你是為我着想,怕我公事不順利,那你就真的是多心了,我並沒有那方面的困擾,但如果你認為我在這裏會打擾到你,你必須跟我說清楚,否則我曾猜不出你的意思。」
「你當然不會打擾啊!」
她說得又急又快,讓姜殷政充份明白,她是真心為他着想。
這樣,很好。
他搭上她的肩,輕拍兩下。「放心,我沒事,吃得少是因為下午有應酬,吞了不少酒。要不要先去洗澡?你應該很累了。」
是有點累,但小小的攝影助理是絕對累不過日理萬機的大老闆,他身上的壓力肯定是她的幾百倍,以前沒上班不了解,現在出去工作賺錢了,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女孩,一心一意想嫁入豪門。
李羽蓁搖頭。「沒關係,垃圾車馬上就到了。」
「我可以去倒。」
「那個……很臟。」她始終把他的潔癖掛在心上。
「你敢做的事,沒道理我不敢做,快去吧。」他拿過她手上的抹布,擰乾,掛在架子上。
她沒說什麼,他靠近,把洗手乳擠在他手心,他笑笑,拉起她的手,慢慢搓出泡泡,細緻的泡泡在他們雙手間緩緩成形,他們越靠越近……一陣風,把廚房窗口的迷迭香香氣刮進來,那是教人安心的味道。
此刻是這樣親昵呵……他們做過比這個更親昵的事,而且做得讓她很滿意,但這樣淡淡的接觸,卻讓她更加心醉不已。
這個男人,為了她,認真學習愛情了呢。
「一直很想問你,為什麼那麼喜歡迷迭香?」她問。
這個問題壓在她心裏十幾年了。
他笑開,臉上有隱隱的赭紅色。
「忘記了嗎?新婚夜,你的朋友送你一盆迷迭香。」
那個夜晚熱情、激動,從此他把迷迭香當成羽蓁的味道,走到哪裏,都想要。
她想起來了,原來是那樣,那盆擺在化妝枱上的小草……失笑。
「霧澇一定不曉得,她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
「影響我的不是她,也不是那盆迷迭香,而是你帶給我的感覺,就像它的味道。」他不知道這種話已經算得上是情話中的高級班了。
「所以你喜歡的是我,不是迷迭香。」她問得很小聲,但他昕見了。
「當然,不然房間裏的迷迭香還在,為什麼我仍然失眠得厲害,那是因為你不在。」
他臉上的赭紅色移到她臉上,低下眉眼,她任由他打開水龍頭,衝去掌心裏的泡泡。再用擦手巾拭去她掌間的水漬,他的動作很輕,像怕把她弄痛了似的。
垃圾車的音樂響起,他彎下腰,拎起垃圾袋,問:「還有其他垃圾嗎?」
「哦,我去拿。」
她回神,慌慌張張跑出廚房,害羞的模樣像青澀的小女孩。
他笑了,也許這次,她離開他,對他們來說,不算壞事。
姜殷政走出廚房,她手裏拎着兩袋垃圾,笑着向他邀約,「走吧,我們一起出去倒。」
「好。」他的心悶不見了,緊蹙的眉頭鬆開,她的邀約讓他心情暢快,他伸出右手,再次把她握緊。
倒垃圾哪是浪漫的事,但如果很多年後,讓李羽蓁寫回憶錄,也許她會把這件列為人生中最浪漫的事。
因為他牽着她的手,從出發到回到家門口,都沒有鬆開過,而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出長長長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