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酉里國位於天朝西南西,是一個多山多水的小國,葉智陽與花朝騎乘千里馬兼程趕至兩國邊境,約莫是五天之後的事。鎮守西境邊關的守將等兩人略做梳洗,即安排酉里國的太子及該國的將軍跟他們會面。
由於天朝派出的援軍仍需至少三天才能全數抵達邊關,到了之後,還必須休養生息一陣子方能作戰,葉智陽便利用這段時間將敵我情勢捉摸清楚,再擬定作戰對策。
他的不敗戰神之譽並非是倚靠運氣得來,謀定而後動才是他戰無不勝的原因。在酉里國的諸將協助下,葉智陽對酉里國的地理環境、氣候、民情及叛軍首領齊齊哈里都有了深入的了解。
齊齊哈里有酉里國第一猛將之稱,不僅驍勇善戰,在擅使毒物的巫毒族相助下,勢如破竹,若不是為人殘暴不仁,激起了酉里國民眾的普遍不滿,酉里國政府軍又得到天朝邊關將領的援助,只怕等不及天朝派出的援兵到,酉里國便已改朝換代。
得知天朝大軍趕到邊關,齊齊哈里非但不怕,還傾巢而出打算大挫天朝大軍的銳氣。
葉智陽不受挑釁,任他叫囂,驕其志,同時避其鋒,並暗中使計分化齊齊哈里與巫毒族,等雙方生出裂痕後,再予以個個擊破。
他接着又命酉里國大將為主帥,帶領一萬精兵抄小道來到叛軍後方,將其糧草、輜重全部毀掉,並看準齊齊哈里的傲慢自大,故意讓大軍露出破綻,誘使叛軍前進而深入之後,截斷他們的先頭部隊與後衛部隊,加上先前斷其糧草,讓他們遭遇到滅亡的痛苦,且無力逃脫的慘境,以癱瘓對方軍心,再施以招降之術,減少無辜的傷亡。
不到兩個月,叛軍便一敗塗地,然而齊齊哈里不愧是酉里國第一猛將,仍帶領親信殺出重圍。
酉里國太子史維爾眼見敵人逃走,身先士卒的一路追趕,來到天馬瀑布附近。
花朝發現他與隨扈人員遠遠超出己方軍隊的前頭,大感不妙,便率領手下快馬加鞭的趕上,果然見到史維爾等人陷入重圍。
所謂狗急也會跳牆,何況是初嘗敗跡、且敗得很慘的齊齊哈里,他被追殺得心頭火起,像頭被惹毛的猛虎般不顧一切地反撲,手中的兩把大鐵錐使得呼呼作響,只要被打中,輕者骨折肉綻,重則腦漿迸裂。
眼見那兩把大鐵錐就要擊中史維爾的腦袋,花朝從馬身躍起,手中寶劍刺向齊齊哈里的要害,為了自救,齊齊哈里只好放過史維爾,擋住花朝這一劍。
花朝藉着鐵錐迎向他劍的力量,順勢回到愛馬身上,駕的一聲又沖向齊齊哈里,並大喊著要史維爾速速與趕上來的援軍會合,自己則深入敵陣與齊齊哈里打得難分難解。
齊齊哈里雖然有一身蠻力,武藝也非凡,但花朝在花捷與葉智陽調教下,一身武功超凡入聖,手中的寶劍隱隱有風雷之聲,漸漸佔了上風。
就在他功貫雙臂,一劍架住齊齊哈里雷霆一擊下的鐵錐,一支有着尖銳倒勾刺的藤鞭陰狠凌厲的偷襲他,花朝警覺時,只能大喝一聲,使盡全力把鐵錐往外推,但藤鞭仍無情地掃中他的背部,打得他衣綻肉開,熱辣辣的疼痛席捲全身,直透心脈。
他咬牙忍住幾乎要暈厥的疼痛,從馬身一躍而起,手中寶劍砍向使藤鞭的敵人,在對方不及防備下斬斷他的首級。
胯下的愛馬剛好趕上他下墜的身軀,花朝本來想繼續迎擊齊齊哈里,從傷口往四肢百骸擴散的無力感,卻讓他眼前一黑。
不,他不能倒下去,絕對不能倒下去!
千慧還等着他回去娶她,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憑藉着超人的意志,花朝驅策著愛馬避開齊齊哈里的殺招,不斷地揮動雙臂,想殺出一條血路,眼前的黑暗卻越來越擴大,到了後來他只能任馬載着他往前奔,不知奔了多久,虛軟的身軀從馬上溜下來,一直滾,一直滾,滾至滔滔的水流里……
冰冷的河水喚回他一絲神智,奈何水勢湍急,花朝沉重的身軀只能勉強在水流里載浮載沉,但在下一刻連這願望也成了奢求,成了天馬瀑布的壯麗之一,被衝進天馬潭裏消失不見。
天馬瀑佈下的天馬潭三面都是陡直的峭壁,潭面雖只寬約百來步,但水深不可測,不管天馬瀑布流下來的水有多少,卻從未見過天馬潭滿溢過,成了當地人一道難解的謎。
其實天馬潭下有一條隱藏在山脈里的地底伏流,不知流竄幾十里才浮出地面,出口是一處隱藏在群山萬壑之間的谷地。
花朝被衝進潭裏後,就被漩渦帶進了地底伏流,他全身都被河水扭打得疼痛不堪,肺里的空氣也都被壓榨出來,除了疼痛、疲憊之外,還有一種瀕臨死亡的恐懼,但腦海里有個聲音不斷在他浮沉於黑暗裏的神智迴響——我等你!
是千慧的聲音!
為了她,他一定要活下去。
就是這股意念激發了他的潛能,身體自動使用起葉智陽曾傳授給他的內呼吸術。他從來沒想過會有用得上的一天,甚至救了他的命。
但等他清醒地領悟到時,已經是十幾天後的事了。
☆☆☆
他不斷看見自己在黑暗的水流里打轉,持續感覺到疼痛從四面八方鑽進體內,又從心臟部位不斷地擴散向四肢百骸,到了後來,他根本弄不清楚這些痛是從外到里,還是從裏到外,只知道他全身都困在難以一肓喻、令人發狂的痛楚中,喘不過氣來。
「沒事了,你得救了……」
黑暗中有道聲音不停地安慰他,那聲音軟嫩好聽,嬌柔中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像是汪洋中的一塊船板,黑暗裏的一盞明燈,讓困在疼痛、恐懼中的惶惑心靈找到了歸依。
「慧……」
是她嗎?是千慧在安慰他嗎?
「會什麽?」那道聲音微微的焦急了起來,「你不要一直說會會會的,人家搞不清楚會怎麽樣!」
他是在喊「慧」,不是「會」怎麽樣!
他想辯解,但好累好累……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一道光指引他的魂靈走出黑暗,他勉強睜開眼睛,有短暫的片刻不確定自己有看到東西,但接着,他好像有看到什麼,儘管很模糊,看不清楚,但那張臉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使只瞥到一角也可以認出來,那是——
「皇上……」
那張臉上的興奮垮了下來,替代的是一絲憤慨。
「黃什麼上?是我的醫術太差,把你醫笨、醫瘋了嗎?好不容易救醒你,你卻喊些莫名其妙的話?天呀,我要撞豆腐自殺啦!」
花朝的身體仍很虛弱,神智也不是很清楚,只覺得皇上說的話才奇怪。
皇上雖然好學,醫術也曾涉獵過,但只是半調子,他就從來不敢給他醫治。但他居然說「救」醒他?皇上什麼時候也來了酉里國,還湊巧救了他?
花朝的頭好痛,想起身問個明白,但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勉強瞠開的眼皮也無力地垂下,只有聽覺還有些用處,聽到另一道嬌脆、但不是「皇上」的聲音響起。
「小姐,你可千萬不要呀。錢嫂已經發飆了,說她做的豆腐是給人吃的,不是給你撞著玩的,你要是再拿她的豆腐玩,她就跟你拚命!」
「什麽嘛,不過就是豆腐……」
「有人拿小姐種的藥草玩,小姐還不是凶得要跟人拚命!」
「你說我凶?!扶桑,你還要不要小命呀!」
「梅兒,你這是在幹嘛?」一道柔和如春風、卻帶權威力量的聲音加入了兩道聲音。
「救命呀,夫人!」被稱為扶桑的女孩子聲音可憐兮兮地喊道。
「啊?娘什麼時候回來的?臭扶桑,竟也不告訴我。」
「人家就是進來告訴你的呀,是你自己……」
「梅兒,不准你扮鬼臉!霍叔告訴我,你撿了個人回來?」
「對呀,娘回來得正好,梅兒從河裏撈回來這個人,治了十幾天,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都有依照娘的教導醫治他喔。他中了射干、宿莽、夾竹桃混合的毒,幸好流出不少血,又經過大巴里的水沖洗傷口,加上女兒的用藥、用針,這毒當然沒事了!還有他身上的皮肉傷及內傷也在女兒的神奇醫術下,不成大礙,可他……」
「好了,娘看看。」溫和地打斷愛女自吹自擂的長篇大論,柔和如春風般的聲音的主人蓮步輕移地來到床榻旁。
花朝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抬起,某種冰冷的東西搭在他脈搏上,只聽見「咦」的一聲,一股奇妙的感覺從脈搏處循着經脈竄進體內,在他奇經八脈里走了一圈。
「怎麽樣呀?娘。」
「你只解了他臟腑內的毒,卻不知那毒最歹毒的地方就是能竄進人的骨髓里,癱瘓神經。他現在癱了。」
「什麼?」
「也就是廢了,再也起不來。」
「怎麽會這樣?」
無法置信、失望的聲音逐漸滲透進花朝暈沉的知覺,是誰癱了、廢了?
一股焦急的意念促使他用力張開眼睛,轉動的眼珠子勉強抓到影像,是——
「太后!」乾澀的喉頭擠出充滿孺慕之情的驚呼,也使得那影像轉向他,富含智慧的美眸朝他看來,眼中晃漾著一抹異樣。
「太后?你喊我太后?」
「太后,臣……」他還想再多說些什麼時,眼前忽然又黑了起來,接下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到花朝再度從黑暗中回到光明已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了。
一股精純溫熱的氣流自他百會穴貫入,引導着他體內的真氣在奇經八脈里行走,數回之後,那股熱流緩緩散去,留給他一種疲乏後的清朗舒暢感覺。
「你覺得怎麼樣?」太后的聲音傳進花朝耳內,他張開眼,便看到自幼便十分疼寵他的舅母那雙慈祥的眼睛注視着他。
「太后……」他使力想起身,四肢卻依然無力支撐身體坐起。
「我不是太后,你現在的情形也只宜躺着。」
花朝眼露不可思議,眼前的這張臉明明是太后的,為什麼她要否認?
「呵呵……他的樣子好獃喔。娘,您只說他毒入骨髓,並沒說他毒入腦髓呀,可我看他的樣子,分明腦子也被毒壞了。」
花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探過來看他的那雙眼,還有那鼻子、嘴巴……一整張臉,分明與記憶里的皇帝像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是……梳着女孩家的丫髻,嬌稚的臉顏比印象中的皇帝還要年幼,一雙靈活的黑眸卻更加的促狹。
這……怎麽回事?
「梅兒,不可以說這種話。」像太后的臉對像皇帝的臉低聲斥道,然後轉向花朝。「你口中的太后是天朝的那位?」
「是。」花朝從喉頭擠出話來,訝異自己的聲音居然會如此微弱。
「岳太后是我的孿生姊姊。我從小便跟着娘姓神,由外祖父家扶養長大。身邊這位是小女仙梅,今年才十歲,是她把你救回來的。」
怪不得她會與太后如此相像,而她的女兒他梅也肖似皇帝。可是……為何他從未聽說太後有孿生妹妹?
或許是花朝臉上的困惑讓神姓的美婦覺得有必要進一步說明。
「這裏是神農谷。你還記得自己發生什麽事嗎?」
一抹恍然大悟浮上花朝眼眸,他記得,當然記得。
「晚輩花朝,家母徽音公主,是天朝皇帝的姑母。」他苦澀地說,「晚輩原是跟隨定國公應酉里國之請助其平靖內亂,卻中了敵軍的暗算,我想,我是跌進河裏了……」
「定國公?是葉師兄對吧。令堂徽音公主既然是皇帝的姑姑,那你就是他的表哥,算算,都是一家人。我在谷外時曾風聞這場戰役的事,但沒有仔細打聽。你應該是被衝進天馬潭裏,被漩渦帶進地底伏流,才會到神農谷。你很幸運,平常人只怕一掉進潭水裏就沒命,你還能在重傷下撐到這裏來,不簡單呀。」
「晚輩是以定國公傳授的內呼吸術,才能免於淪為潭底的亡魂。」
「我明白了。不過你身中奇毒,使得你全身癱瘓……」
「什麼?」花朝震驚得面無血色,人家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為何自己反而落到癱瘓?
「你先別急着絕望。你剛才昏過去時,我與外子商量過了。洗髓功或許能除去你所中的奇毒,助你脫胎換骨。不過,在練功驅毒期間,所承受的痛苦非人所能忍受,你有信心可以度過嗎?」
「只要晚輩能恢復,任何痛苦都願意忍受。」
「好。等你體力恢復後,外子便會開始傳你洗髓功。」
花朝順着她的眼光看去,方發現房裏除了太后的孿生妹妹,及她的女兒仙梅外,還有一名男子的存在。
他坐在蒲團上休息,一壯嚴肅穆的臉容上有着看不出年齡的俊美,花朝猜想到剛才那股精純溫熱的內力有可能便是他貫進他體內的,不由得對洗髓功生出希望。
後來他才知道神農谷的谷主神留夷的夫婿姚華,十幾年前可是名動江湖的大俠,卻突然銷聲隱跡,隱居神農谷里。
但自姚華傳他洗髓功後,便是花朝受苦的開始。
誠如神留夷之前警告過的,練功驅毒時所必須忍受的痛苦非尋常人可以忍受,若不是一心懸念千慧,使他決心不管如何辛苦都一定要回到她身邊,花朝早就熬不過去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他夜以繼日的苦練下,骨內的奇毒隨著痛苦逐漸遠去而被排除體外,癱瘓的四肢都恢復了力氣,內力更勝從前。
神留夷在確定他體內已無餘毒,便遣人送他出谷,臨行前殷殷交代,「神農谷與世隔絕,你出谷後,千萬別泄漏谷內的事。」
「連太后和定國公也不能說嗎?」
「他們呀……」她搖頭,神情頗為複雜,「你可以說是我救了你,其他事就別提了。」
「是。」花朝沒有多問,此刻他滿腦子都是返回故里見心上人的急切,哪有閑情想到其他。
帶著神留夷贈給他的盤纏,花朝來到酉里國與天朝邊境的關卡,守將見到他平安歸來,激動得無以復加。
「侯爺能平安無事太好了。皇上先後派了三撥人馬前來搜尋侯爺下落,就連寧國公都親自來了一趟……我們以為您……沒想到……」
「你也辛苦了。」
他溫言安慰對方,並得知酉里國的叛臣齊齊哈里已在半年多前就被殲滅,感嘆之下,回顧往事,驚覺那段九死一生、令他生不如死的六個多月,在此刻居然像眨眼般短瞬,不禁悵然若失。
但他很快振作起精神,在守將的安排下,騎乘快馬踏上返京之路。
沿途百姓夾道歡迎,地方官也熱切的想招待這位大難不死的英雄,但花朝都婉拒了。千慧在京里一定等得很着急吧?還有母親,必然為了他的失蹤悲痛欲絕。想到這裏,花朝恨不得脅生雙翅飛回京城。
他急如星火地趕路,終於抵達京城,朝日門內奔出了兩位至交——岳翕與戴玥,三人重逢,激動地抱在一塊。
「你知不知道大夥兒都以為你死了?只有皇上不死心,一直派人到酉里國搜尋。」岳翕說。
「我跟岳翕都各去了一趟,令伯父寧國公還冒險潛進天馬潭裏,差點被險惡的漩渦給捲走,更確定你不可能生還,可如今你活着回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戴玥驚奇地問。
「說來話長。」事關神農谷與世隔絕的秘密,花朝又答應過神留夷,不願多說,連忙轉移話題。「我想先進宮看我娘。」
「徽音公主因為你的失蹤而大病至今未愈,你的確應該先去看她。」戴玥微一頷首,俊臉上掠過一抹古怪。
「我娘她……」
「花朝,你放心吧。」岳翕安慰他,「前日皇上就接獲你平安歸來的消息,徽音公主知悉後,病情好了大半。走,不僅令堂在等你,皇上、太皇太后也都翹首盼你歸來,快回宮吧。」
「好。」
在兩位好友的陪伴下,歸心似箭的花朝回到了自幼生長的宮廷,算算他離開這裏將近九個月,金殿玉階、銅柱丹墀依稀是離去時的模樣,只是他離開時是春天,這時候卻是冬季,觸目所及,皆是林木蕭瑟,不復春季時繁花競艷的熱鬧,心頭有些傷感。
但這些傷感全在見到家人時被拋到腦外。
眾人都擠在天籟宮等待着他的到來。
近九個月來的生死茫茫,不管是徽音公主、太皇太后,還是皇帝,見到花朝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在確認了他不是迷路的魂,而是真實的活人,積累了好幾個月的悲痛讓他們登時崩潰,抱住花朝痛哭失聲。
那些眼淚是悲,也是喜,更是對花朝的愛,好不容易在旁人勸慰下,抱頭痛哭的人兒收拾淚水,接着七嘴八舌的詢問花朝是怎麽逃離劫難的,又為何拖了這麼久才回來。
花朝簡要地將自己當時受傷的情形說明一遍。
「救你的人是朕的姨母?嗯,朕年幼時,母后曾跟我提過姨母的事,還說我外曾祖父行事隱秘,所住的神農谷連她都沒去過,倒是在谷外和姨母見過面。」
「就連我出谷時,也是在蒙住眼睛的情況下。等眼睛布拿下來,我已經在往酉里國大城的路上了。」花朝倒沒有說謊。
「看來,想藉着朝表哥尋到姨母下落是不可能了。」皇帝嘆氣道。
「嗯。」花朝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在確認母親與外祖母身體無恙後,苦苦壓抑在心底的相思便不由自主地揚起,一顆心早就飛向別處去了。
皇帝將他的浮躁全都看在眼裏,嘴角浮起神秘笑意。
「朝表哥要不要去坤玉宮一趟?慧姊姊在那裏等你喔。」
「啊?她也在宮內?」花朝喜出望外,以至於沒追問何以千慧會在坤王宮等他。
「嗯。朝表哥快去吧。」
「臣告退。」花朝胡亂地行了個禮,迫不及待地奔出天籟官。
「朝兒……」坐在床榻上的徽音公主來不及叫住他,秀眉蹙緊。
這樣好嗎?她懊惱地瞧向皇帝,後者顯然是興奮過了頭,壓根兒沒想到有哪裏不對勁。
☆☆☆
坤玉宮一向為皇帝的貴妃居住的官殿,但由於前任皇帝明帝感念他的皇后數次以命相救的深情,立誓不納嬪妃,現任的開新帝仍年幼,尚未大婚,是以坤玉宮應該是閑置的。
這個想法在花朝心裏根深柢固,當然,坤玉宮再怎麽說也是後宮一個重要處所,宮人自然會定期打掃,可是……眼前的這座宮殿不僅是被定期打掃而已,熱鬧輝煌的模樣倒像是有什麼貴人進駐似的。
環繞著宮殿的園林景緻顯然經過一番精心整理,即使是深冬時節,依然可見古木婆娑,草香泉漬。
掩映在林木間的亭台樓閣非但不顯得殘破,甚至可以說得上金碧輝煌。留守的宮人也比花朝想像的多,他一踏進坤玉宮範圍,便被人認出,宮人們有的興奮的向他行禮,還有人大聲朝里喊:「東寧侯駕到。」
「東寧侯駕到……」
一聲一聲的往裏通傳,害他差點以為自己是臨幸嬪妃的皇帝了。
這是怎麽回事?
千慧在哪裏?坤玉宮又是何時變得這麽熱鬧的?
難道皇帝大婚了?或是納了貴妃?
後兩個意念對花朝是不可思議的。
雖然剛才謁見皇帝時,發覺他身材抽長了不少,但眉眼間的純真依然是自己所熟識的小表弟呀。算算他今年不過是十三歲,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成親?
悶著滿肚子的疑問,花朝往裏走,然後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到一群宮人簇擁著一名華衣麗人朝他走來。
她,頭戴鳳冠,梳着貴婦髻,秀麗的鵝蛋臉上有着他記憶鮮明的五官,但那模樣、氣質竟讓他覺得陌生。身上那襲色澤鮮艷、綉有紋飾的黃袍在溫和的冬陽照射下金光閃現,刺痛了他的眼。
「朝……」
一聲發自靈魂深處的深情呼喚,很快使得陌生、刺痛全都被拋到九霄雲外。花朝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迎過去,千慧也甩開從人飛身奔向他,引起身後的宮人一陣驚呼。
「娘娘,小心呀……」
震驚猶如五雷齊鳴,花朝只覺得耳內轟轟作響,全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冷。不可能的,一定是他聽錯了,聽錯了……
「朝……」
重逢的驚喜沖昏了千慧,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打從他生還的消息傳回京,她便按捺不住立刻見到他的衝動,急於證實他的歸來不是夢、不是幻,而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雙臂緊緊摟住他結實的臂膀,觸手的溫暖填補了內心聽聞他死訊時,硬生生被掏空的空虛。他真的回來了,在經歷了兩百多個日子的生死不知後,在經歷近九個月的相思煎熬後,他終於回到她身邊!
「朝……朝……」她忘情地呼喚他,雙手不由自主的在他臉上、身上摸索著,彷佛只有藉着觸摸他,才能確定他回到她身邊。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眸,但她不在乎,只要他還活着,回到她身邊,她什麼都不在意。
花朝猶疑地伸手為她抹去淚水,指尖碰觸到的熱淚幾乎要灼燙了他,接着看進那雙水光迷離的眼眸,混合著喜悅的強烈情感源源不絕的從那裏投射出來,匯聚成一道溫暖的潮流衝擊着他因先前的震驚而冰凍住的心。
一定是聽錯了!
他釋然的牽起嘴角,然而,疑慮像灰雲一樣籠罩向他。
花朝攏起眉,眼中的溫暖冷卻。
「他們喊你什麼?」
「朝……」
千慧眼露迷惘,見到他的歸來,她整顆心都專註在他身上,哪理會得「他們」喊她什麼,「他們」又是指誰呢。
「他們喊你什麼?」
千慧臉上的困惑看在花朝眼中,卻成了無法面對他的心虛,憤怒與遭到背叛的情緒沉重地壓上他心頭,登時怒火攻心,頭昏腦脹了起來。
「他們喊你什麽?回答我!」
無法忍受她的沉默,花朝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強烈的噁心感覺讓千慧一時無法回話,只隱約察覺花朝必然是誤會了什麼,她心急如焚,想要解釋,可是腹內的酸楚洶湧的翻騰上來,堵住了喉頭。
「惡惡……」
「娘娘!」
「東寧侯,你放開娘娘呀,娘娘懷了身孕,受不住你這樣的!」
宮人們驚慌地圍過來,膽大一點的伸手想要拉開花朝,膽小些的便只能急得乾瞪眼。
「身孕」兩字青天霹靂地打向花朝,他後知後覺地看見千慧腹部的隆起。天呀!
花朝驀然用力推開千慧,眾宮人邊驚叫,邊七手八腳的攙扶千慧。
「娘娘,娘娘……」
「朝……」
突然被推開,雖然有宮人及時扶住,千慧腹部仍一陣絞痛,但她仍一心挂念著花朝,卻見他一步步後退。
花朝太震驚了,而接續著震驚而來的刺痛比起驅毒時承受的痛苦還要教他難以忍受。那時候有兩人刻骨銘心的情意在支持,此刻卻只有遭到背叛的傷痛殘酷的凌遲他。
「不!」他發出凄厲的叫喊,那聲音粗啞漫長,聽得人頭皮一陣發麻。
「朝……」千慧忍住疼痛站起身,想要走向他的腳步卻被他眼中射來的怨恨阻擋,臉色倏地發白。「不要……」她搖頭,不確定自己要求的是什麽,只知道她不要他怨恨她。「你聽我說……」
但花朝沒留下來聽她的解釋,當他的那聲叫喊只剩下嘶啞的餘音,他踉蹌地轉身狂奔出坤玉宮。體內因遭到背叛而起的憤怒讓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如果繼續待下去,會做出什麽事來。
他不斷地跑跑跑,將千慧的聲聲呼喚、宮人們的焦急喊聲全都拋在身後,彷佛背後有鬼魅在追他。
是的,的確有鬼魅在追趕他,那是嘲弄他相信愛情、相信手足親情、相信世間一切美好真情的鬼魅!
無聲的私語自逝去的、再也回不了頭的過去朝他耳邊幽幽吹噓——
……我屬於你,會在這裏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等你……
那些誓言都還在耳邊迴響,像纏綿的春情仍有撩動他心的能力,但擺在眼前的事實——她的背叛,卻無情地毀了他的夢、他的心。
眼前一片黑暗,儘管冬陽仍溫情地普照大地,花朝的感情世界卻已進入永夜的嚴冬,再也沒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