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戴玥在東郊清曉山山腰處的廢棄山神廟裏找到花朝。
當時花朝身邊散置著數個酒罈,全身都是酒味,在風雪降臨的寒夜裏,從頭到腳居然是滾燙的,急得戴玥冒着風雪背他回官,不僅驚動了徽音公主,連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趕來探視,太醫院裏的群醫有一大半被召喚來會診。
這件事其實是有些古怪的。
花朝回京當天還是個大晴天,誰知當晚便濃雲密佈,狂風大吹,隔日清晨已是風雪交加。就因為如此,花朝的失蹤才會讓人更放心不下,皇帝非但派出了大批御林軍,還要京城守備軍也加入搜尋,兩天下來,京城都被翻遍了,才教戴玥從清曉山下的小酒鋪處打探到花朝的消息,方尋到山神廟。
但人是救回來了,情況卻很糟糕。花朝不僅是醉死了,同時也因為受寒太久而從風寒變成肺炎,御醫們針葯並施,才將他從鬼門關搶救回來。
醒來之後,花朝一句話都沒說,仍是閉着眼。有人喂葯、喂湯、喂飯,他都會張嘴,但就是不說話,不搭理人,如一具行屍。眾人以為他身體還沒恢復,不以為意,但這種情形從十日延續到十五日、二十日,便很不對勁了。
「侯爺體內風魔已除,脈象也很正常,為何變成這樣,臣也無法理解。」御醫們束手無策。
「花朝,你到底怎麽了?」朋友們來來去去的勸慰,他回以木然。
「朝哥哥,關於慧姊姊……」
但當朝陽公主一開口,花朝卻瘋了似的吼叫起來,拿起東西就丟,還差點掐死葉續日,嚇得她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直到房裏沒有東西可以丟、可以摔了,直到無人敢進去搭理他,花朝才漸漸安靜下來,倚靠牆面閉眼休息,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大著膽子進去看他的情形,發現他哭着睡著了。
之後,他依然木然,如一具行屍,但只要有人提到與趙千慧有關的事,都會引發他的瘋病。他叫着、吼著,嘶啞難辨的聲音讓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個月,寧國公花捷決定侄兒應該瘋夠了,帶領從人走進他房裏,說了一個字。
「潑!」
一桶剛從結著浮冰的井裏汲上來的水毫不留情地潑向花朝。
當時他身上穿着溫暖的棉袍,像一尊泥塑木偶般坐在暖呼呼的炕床上,沒提防到會有一桶冰水往頭上澆來,在嘩啦的水聲響起的同時,驚人的寒意從他腦門往腳心裏竄,花朝本能地跳下床,凍得直發抖,證明他不是真的泥塑木偶,而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再潑!」
第二桶水又潑了過去。
這次花朝閃了開,但仍然被部分的水潑到,他又驚又怒,瞪視向膽敢潑他水的人。
花捷擋在從人面前,承受他的怒氣,詔氣輕描淡寫,「你醒了沒?如果還沒醒,我不介意多潑你幾桶水。」
花朝激動的用手指向他,嘴唇抖了又抖,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我以為除了趙千慧以外,沒有其他事可以刺激你,沒想到一桶冰水也可以。」花捷故意在冰冷的聲音里注入一絲嘲諷。
聽到「趙千慧」三個字,花朝臉上的表情扭曲了起來,激憤的眼眸射出如炬的怒火燒向花捷,他緊握住雙拳,似乎隨時都想揮拳打人。
但眼前的人是他的伯父,不是任何人。
花朝只能任淚水灼痛眼睛,儘管拚命吸著氣,仍然壓抑不住洶湧在封閉的心房裏激蕩的悲痛,終於那股悲和痛無法控制的化作一陣氣流,激射出緊抿的嘴巴。
「痛的人又不是你!」
「只有你才會痛嗎?其他人都不痛嗎?」花捷嚴厲地詰問。「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太自以為是了!」
「我……」他沒有錯,遭到背叛的人是他,被拋棄的人也是他,別人哪裏能理會那種心肝被撕裂、抓出來在地上被人踩的痛!
看出他仍冥頑不靈地沉浸在自已的痛苦中,花捷輕喟出聲,語重心長的接着道:「你知道你在天馬潭失蹤,多少人為你焦心、痛心?你娘的悲痛自是不在話下,她聽到消息時,當場就厥了過去。太皇太后雖然比較堅強,暗地裏卻掉了不少淚。皇上更是淚灑金鑾殿。
「等我親自下了天馬潭一趟,證實你不可能生還時,皇上依然無法相信,直說你不可能會死,堅持死要見屍,不肯為你發喪。好不容易你生還回來,眾人為你高興,你去了坤玉宮一趟,就闖出了連番禍事。趙千慧被你那麽一推,腹中胎兒差點保不住,幸好御醫搶救得宜,但躺在床上安胎不到一月,孩子仍然不足月便產了下來,而且是難產,後來雖是母女平安,她因失血過多,如今還不得下床……」
「她……她……」花朝臉上慘白,一顆心疼得厲害。
以為自己必然是恨她入骨,恨她的背叛,也恨她這些日子來的不聞不問,直到此刻才知她因為自己的關係,險些掉了孩子,纏綿病榻,連下床都不能……心裏哪裏還顧得及怨恨呀,有的僅是深深的自責與疼惜。
「皇上不但沒有因此怪罪你,在你失蹤的那兩天,還派人四處搜尋你的下落。戴玥好不容易找到你,冒着風雪救你回來,皇上也召集御醫為你診治。但你病好了,卻為了趙千慧發狂,連好心來探望你的朝陽公主都被你打跑,你這麽讓大家為你操心、痛心,羞不羞愧!」
花朝是羞愧,但仍嘴硬地道:「我讓娘和大家操心是我不該,可是這個大家應該不包括皇上吧!」
「你這是什麽話!」花捷氣得渾身顫抖。「皇上拿你當親手足看待,對你的用心滿朝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證,你竟說出這種不忠不義的話!」
「我不忠不義?他才假仁假義!如果他真顧念手足之情,就不會搶了千慧。」花朝紅了眼睛。
「果然又是為了趙千慧。花朝,伯父要怎麼說你才懂,才能放下她?別忘了,趙千慧進宮是在你『死』了後!」
「我沒死!」他低吼,緊握著拳頭朝空氣揮舞,彷佛想打倒什麼。「我沒有死!」就算他死了,他也不準!何況他現在是活着,知道這件事只會讓他生不如死!
「從定國公傳回你掉進天馬潭裏的消息時,你就死了!到我親自下天馬潭,只是更證實你的死訊罷了!」花捷毫不留情地吼回去。「不管你對趙千慧進宮諒不諒解,我都要告訴你,不管是趙千慧,還是皇上,都沒有對不起你!」
「他們一起背叛了我,還說沒有對不起我?」他殺氣騰騰、咬牙切齒地說。
「什麼叫背叛?他們以為你死了!」花捷再度提醒他,「雖然我不清楚皇上為何會安排趙千慧進宮,當時我仍未趕回京中,但我親眼見到皇上和趙千慧是如何代你在微音公主和太皇太後面前盡孝道!你娘在你失蹤後,終日以淚洗臉,身體一日比一日差,是趙千慧親侍湯藥,是皇上在她床畔逗她開心,她才能活着等到你回來!」
「什麼?」他錯愕地喊道,身軀搖搖欲墜,眼裏心裏都交錯著複雜的情緒。
「不然你以為你娘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打從你父親過世後,你就成了你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你死了,教你娘怎麼活得下去?」
「娘……」他悲呼出聲。
「你卻為了一個女人,連相依為命的母親都置之不理,一味的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完全不去想深愛着你的家人為你的情況有多痛心疾首,這麽做應該嗎?」
花朝羞愧得無以復加,可是……
「你根本不了解失去所愛,為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是多大的悲痛!你知不知道,當時我身中奇毒,又掉進河裏,被衝進天馬潭……如果不是為了千慧,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到她身邊,我早就死了。我順着地底伏流來到神農谷,卻因所中的奇毒而導致癱瘓,如果不是心裏惦記著千慧,如何熬過將深入骨髓里的奇毒驅出體外的痛苦,重新站起來?但我回來了,千慧卻進了宮,早知道這樣,我寧願當時便死了,還快活些!」
「你說的是什麼渾話!」花捷氣得臉色鐵青,「螻蟻尚且偷生,你卻寧願死了快活!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活下來卻沒有機會,你卻想死?」
「你不了解失戀的痛苦,你不知道我……」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失過戀,嘗過那種痛,其他人都沒有嗎?」
花朝驚駭地瞪他,彷佛無法理解伯父會說這種話。
「我也曾經年輕過。」花捷自嘲道,臉上有種飽經世情的滄涼,目光越過侄子,像能穿透牆面,看到沉埋的年輕歲月。
那是段有歡笑,有甜蜜,但更多是淚水、生離死別,及血腥。
即使已經過去了許久,但忘不掉的,依然是忘不掉。
「那時候我只是御林軍的一員,還不是統領。太上皇,即當時的明帝,他意氣風發,預定十五歲那年親政,但輔政的諸王不但不願意還政給他,還打算廢了他,取而代之。
「眼見一場政治鬥爭將血淋淋的展開,多次逃過暗殺的明帝,在太后的運籌帷幄之下,展開反擊。這段期間,你父親與長公主徽音相戀,蒙明帝不棄,將長姊下嫁,花家感念恩德,更是戮力效忠。而我也在同時候愛上了叛黨的首領齊王的女兒秀林郡主。」
說到這裏,他眼光顯得纏綿、溫柔。
「秀林是個識大體的好女人,她痛恨她父王為了私利,想要謀奪明帝的江山,造成民心動亂,偷偷的幫起明帝,我們便是在這種情況相識的。」
他停頓了一下,語音轉為悲沉,「齊王麾下有個愛將戴峻傑,對秀林也極為仰慕,齊王為了籠絡他,便要把秀林嫁給他。當時秀林曾要求我帶她走,我卻為了大局,反而讓她嫁給戴峻傑,為我偷取更多的機密。我看着她戴上鳳冠霞帔,她兩腮的淚痕比臘波還要灼燙的滴進我手心,也滴進我心裏。我還看着花轎載着她嫁進戴家,那些喜慶的鬧樂聲猶如一千根鎚子敲擊我的心,但我仍忍下來,沒有帶她逃走。後來,她為戴峻傑生了兒子……我……還是讓她為我偷取齊王陣營的機密。終於,我們與叛軍正式對決,秀林為了救我而挨了戴峻傑一刀。我抱着她,在她臉上沒有看到痛苦,只有安詳的笑容,而且是那幾年來我在她臉上看過最甜、最愉悅的笑容。可惜我當時太過悲痛,無法了解那抹笑是因為秀林終於得到解脫,那些年來她活得實在是太苦了。復仇的意念使我失去理智,不但將戴峻傑殺了,更想殺他們的兒子,若不是孩子肖似秀林的臉喚醒了我的神智,我可能真的做了……」
「伯父……」花朝震悸不已,這是段他從未與聞的往事,沒想到在伯父剛強的外表下,也曾有如此慘痛的過去。
「我將秀林埋了,當時全國都因叛臣被殲滅而歡天喜地,我卻因為失去手足至親與摯愛的女人而陷進悲痛里。有一長段時間,我徘徊在墓園裏,不敢愴呼,也怕驚憂,只是靜靜的俯身擁抱秀林的新墳,摩挲唯一的胞弟的墓碑……」
「伯父……」
「是你娘帶着你和那……孩子將我勸回去。看到徽音公主強壓著悲痛、故作堅強,看到三歲的你,及與你同齡的那孩子天真無邪的容顏,我撫摸著墓碑的掌心驀然發燙。冥冥中,好像有聲音在我耳邊低語,要我振作起來……要我用餘生照顧你們……」
「伯父……」花朝眼眶灼熱,迷濛的視線下,向來被稱為鐵漢的伯父竟然淚流滿臉,剛烈耿直的臉龐有着他不曾看過的脆弱,甚至在他眼角發現皺紋。
他登時領悟到,伯父老了,在他離家的這段期間,伯父居然老了,不復之前英俊、不老的形象。
「我想這些一定是秀林和弟弟給我的啟示,看着他們留下來的孩子,我知道必須振作起來,不讓徽音公主獨自扛這樣的重擔。然而,面對那孩子……太多的傷痛讓我無法面對他,也沒把握能善待他,便將孩子托給了葉智陽……」
「是……戴玥?」花朝恍然大悟。
「沒錯……」
「他知道自己……」
「我跟葉智陽約定好,等戴玥滿二十歲,就把他的身世告訴他。就算他要找我報仇也無妨……」
「那戴玥……去找您……了嗎?」他志忑地問。
花捷默默擦乾淚水,嘴角微微扭曲。
「他是來找我了。」
「他……沒有……」
「沒有報仇是嗎?」花捷苦笑,清亮的眼睛裏有種混合著複雜情緒的灼熱。「他是在我又去秀林墳上的那夜找上我,當時我沉浸在哀悼的情緒中,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直到一柄寒氣逼人的寶劍架在我脖子上,我驚怔在當場,但在月光照射下,看清楚那張肖似秀林的臉,反而能坦然無懼了。」
「那他沒有……」這不是廢話嗎?如果戴玥動手了,伯父豈能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但花朝仍忍不住問出口。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只說:『如果我想殺你,你已經死了。』接着便收劍。我不曉得當時的白己是鬆口氣,還是什麽表情,卻聽見他嗤的一聲笑道:『我不殺你,你反而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所以我不殺你是對的。』我訝異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戴玥卻表情森冷地瞅了我好一會兒,道:『有時候殺死一個人,對這個人反而是種解脫,一刀殺了你,是便宜你,倒不如讓你的餘生都活在懊悔之中吧。』說完,他便走了。」
「戴玥他……」說得一點都沒錯,但花朝不認為任何人都能像戴玥一樣因為這番體悟而放下仇恨,畢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戴玥是如何辦到的?
「朝兒,伯父會跟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與其將來活着的每一刻都在後悔,倒不如現在別去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花捷語重心長。
「伯父後悔了?」
「沒錯。」花捷沉痛地回答,「我後悔當年沒有帶秀林走,反將她推進痛苦的深淵。我也後悔既然讓秀林嫁給別人,為何不能成全她的幸福,反而還要利用她!這些年來,我重複想着這些事,如果當初我帶秀林走,或者讓她專心去愛戴峻傑,設法策反他加入勤王的陣營,秀林如今仍會活着。可是我沒有那麼做,因為我有私心,我既要利用秀林減少對付叛軍的阻礙,又以為事後能帶着她白首到老。但我錯了,這麼做卻讓夾在我的私心與對丈夫的情義下的秀林活得痛苦無比,所以她在為了保護我而死在戴峻傑手上時,反而感到解脫。如果事情能重來一遍,我……一定會以秀林的幸福為首要考量。」
最後一句話,重重擊在花朝胸坎上。
這是伯父以歲月為刀,懊悔為能量,在臉上、心上鐫刻多久才有的體會?可對年輕的他而言,卻是不可承受、也不想要領會的重呀!
以所愛的人的幸福為首要考量,雖然僅是簡單的幾個宇,可是他……他……做得到,放得下嗎?
「朝兒,伯父不希望你犯下跟我同樣的錯誤。我們都做錯一些事,傷過一些人,趁來得及時回頭吧!」
他全身一震,「您是要我……」
「能看到她幸福的活着,不是比只能在她墓前懺悔一生要好嗎?」
不,他不想到千慧的墓前,一點都不想。他想要的是……是……如今這渺小的希望已經變得不可能,她生了公主,她……天呀!
狂烈的痛楚凌遲着他的心,花朝逸出慘笑,那笑比哭還要難看。
「罷了……從今而後,我遠遠的去,再也不見她……」
「朝兒,你不能這樣!」花捷連這點也是不準的。「伯父不能讓你因此頹心喪志,甚至放逐自己!你忘了自己是花家的孤苗嗎?而保護天朝皇帝是花家人的宿命。你爹為了盡忠皇室而戰到最後一滴血,你娘為了盡忠皇室而失去摯愛的丈夫,甚至差一點連兒子也沒了。而我……也為了盡忠皇室而辜負心愛的人!你不能讓我們的犧牲都白費!保護皇帝將是你的職責!」
「不……我不能……」他無法面對奪走他摯愛的人,無法面對背叛他的愛的女人,更無法看着他倆親親熱熱、幸福的過下去。天哪,他做不到!
「朝兒,你聽我說!」花捷喘了喘,輕握住他的肩想說服他。「只有真正將趙千慧給放下,你才能快樂。」
「我放不下……不要教我放……如果能放,你為何放不下秀林郡主,娘為何放不下爹……所以,不要叫我放!」他暴躁地喊道。
「因為我對秀林有虧疚,你娘對你爹有懷念,但我們不會因此而消沉,荒廢了自己的職責!」花捷一宇一句的道,深深看進花朝的靈魂深處,看得他羞慚得別開眼,但他不許他逃,緊盯着他不放,語音喑啞。
「朝兒,我跟你娘都沒有時間了!那天,我從天馬潭回來,看到你娘病得厲害,那孤單的身影竟是那麽的憔悴、蒼老,不再是我記憶里高貴、美麗的公主。她看到我回來,看見我臉上的悲痛,知道我沒在天馬潭找到任何你可能存活的線索,她頓時崩潰,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哭倒在我懷裏哀哀低泣。而我……抱着她,心裏也是諸般的懊悔。懊悔對你太嚴厲,懊悔為了鍛鏈你,讓你跟着大軍去酉里國……總之,我懊悔極了,懊悔沒有保護好你!但你娘沒怪我,她只是……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無法看她這樣下去,我……開始陪伴她,與她聊著共同的往事,驀然發覺她這些年來就跟我一樣不快樂,她只是為盡自己身為長公主的職責,身為你的母親的職責而活着,她就像困鎖在金籠里的鳥,雖然衣食無缺,心裏卻是寂寞的。我於是跟她說,等到找到可以接替我保護皇帝的人選,我將陪伴她離開宮廷,也許到太上皇那裏去,也許去天涯海角,只要她想去哪裏,我們便去哪裏……她,雖仍是病著,眼中卻開始有了光彩……現在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朝兒,能不能讓我安心帶着你娘,在她剩餘的生命里,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地方,讓她也能為自己活下去?」
彷佛嫌他之前受到的震撼不夠大,花捷又說了這些。
然而,花朝卻無法對這些話產生反感。他看進伯父眼中,那裏有的僅是一名平凡男子為了所愛提出的真摯懇求,可這個懇求……天哪,他願意見到母親快樂,也願意見到伯父快樂,可要他放掉心裏的怨恨,以及所有的愛戀,去擔任守護他原該怨恨、嫉妒的皇帝的御林軍統領,看着他與千慧雙雙對對……天呀,他……
能看到她幸福的活着,不是比只能在她墓前懺悔一生要好嗎?
花捷先前說的話,又在花朝腦子裏迴響一遍。
如果這麽做能讓母親快樂,還有……她快樂,那他……
可是……閉起眼,花朝彷佛看到了與千慧重逢那日,她不顧一切地朝他奔來……
她臉上的欣喜是那麽的真實,無法斥之為虛偽;她為他淌下的熱淚彷佛仍在他指尖留有餘溫;還有自己決絕地推開她,那聲聲求他留下來的呼喚……天哪,既然負心,為何面對他時還能如此的柔情萬千,沒有一絲的心虛、羞慚,有的僅是見到他歷劫歸來的欣喜若狂?
她應該不敢見他,而不是歡歡喜喜的迎向他……
花朝想不明白,他有種衝到她面前把所有的事問清楚的衝動,但一想到再去面對她,心便疼得厲害,更擔心真的見到她,心裏的惱恨會讓他失去理智,做出傷害她的事。為什麽要背盟?
難道你忘了鴛鴦衾里,信誓旦旦的說要等我回來嗎?
花朝痛苦無比,有一千一萬句話想問千慧,但卻一句都不能問,因為她已為皇上生了個女兒……一個女兒……
「朝兒,放了吧,只有放手,才能做回自己。」花捷輕拍着他的肩安慰。
花朝猛然睜開眼,視線是模糊的,臉上冰冰涼涼。
他想到千慧的淚,是燙的,而在她眼中閃耀的並不是愧疚,而是見到他的喜悅。為什麽明明背誓,還能用那樣深情、真摯的眼神看他?
「朝兒,真的愛一個人,就該以她的幸福為幸福。只要她過得好……」花捷意味深長地又說,眼神複雜,「就是你過得好。放手吧!」
放手?
放手,自己就能過得好?放手,心就不會再痛?放手,所有的怨恨、嗔怒都能消失?真是這樣嗎?但為何想到要放開她,放掉兩人的鴛盟,身卻似浮雲、失去重心,心如飛絮飄流,呼吸也虛弱了起來?
放開她就能做回自己嗎?但他已經忘了自已是什麽了,只知道從此後,眼前像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有白天的黑夜,緊緊的將他包圍。
☆☆☆
視線,亮了起來。
儘管他很確定這時候應該是月華高掛天際的夜裏,依稀記得才看過那彎明月,想着缺角的部分藏到哪去……現在,他不確定了,在以為該是永夜的心頭上頂時候卻是高掛著金輪,連陰晦的往事都被照亮了。
往事?
他同樣不確定。
或者,那只是一場惡夢?一場讓他心成死灰,活在黑暗中的惡夢?
還是現在的是一場美夢?一場令死灰復燃,感受到生命光熱的美夢?
懷中的溫潤提醒他不久前的那場激越是真實的存在。
那如海潮升騰般高張的慾望幾乎榨乾了他的體力,將他吞沒,就像那如夢似幻又真實無比的一晚,她把他擁在懷裏,熱烈的唇舌以絕望的熱情堵住他所有的遲疑,柔軟的臂膀緊緊擁住他,用她的溫香,用她誘人沉淪的女體,將他包覆。
他伏在她鼓脹的乳房,像個餓了不知幾餐的嬰兒饑渴的吸吮,女性的馨香比任何春藥都要強烈地鼓動他體內的慾火。
他吻着她,吻遍每一寸的柔膩,從她香馥潮熱的小嘴,絲滑的頰膚,貝殼般優美的耳輪一路下滑,在她配合地仰起的玉頸上留下吻痕,在她的幫助下卸盡兩人累贅的衣衫,然後……整個視野都被眼前的美麗所佔滿,無法抗拒的,他以手、以唇膜拜着她,那每一寸的絲滑,都令他瘋狂。
她的乳尖在他的撫觸下震顫著,並不斷地挺起偎向他。感官的熱浪同時掃中他,兩腿之間飽脹著一陣情慾騷動,他因需求而顫動著,在對她的渴望和興奮令他無法呼吸之前,他繼續膜拜之旅,不斷地往下往下……經過平坦纖細的腰腹,探索那香草掩覆下的深淵……
他的脈搏急促,一種壓迫自鼠蹊部源源不絕的膨脹,延伸成不可遏止的海潮。他想要到深淵那裏,好想,好想。所以當她絲滑的腿交纏上他腰腹,他沒有遲疑地,鼓噪的慾望堅挺地展開探索,可那洞口好小又好緊,阻礙着他的前進,並感覺到千慧的牙齒深深嚙進他接近心口的肌肉。
但他不在乎,也無暇理會那微不足道的疼,只是專註地感受着千慧的一部分逐漸開始接納他,並濕熱地包圍住他,帶給他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沒有盡頭的愉悅,也讓他失去所有的自制力,順著男性本能激烈地發射……
噴射的力量是那麼強大,他忍不住嘶喊出聲,覺得有某種東西不斷地在體內爆炸又爆炸,熾熱的光焰令他有短暫的盲目,接着一切化為沉寂。
等到他恢復一絲力氣,從千慧身上翻下來,一絲歉疚隨之而起,他將她嬌弱的身軀擁了過來,感覺到她身上就像他一樣仍在發燙,而那微微疲憊、卻仍清亮的眼眸依然柔情萬千地回視着他,比起先前的激越還要教他悸動的溫熱情感頓時涌至心房。
我等你……
這句誓言化作亘古的纏綿,深深烙印進他的靈魂深處。為了這簡單的三個字,他可以承受任何痛苦,歷經生死掙扎,也要回到她身邊。
可他是回來了,誓言卻如燭火,風一吹就滅,他的世界從此陷進黑暗裏。
意念轉到這裏,所有的夢魘又回來了,花朝悲痛地領悟到,剛才經歷的一切並不是那晚的延續,而是歷經生離、背誓之後,突然的……
什麼呢?
他不知道該把這一切歸為什麽,看向懷裏的人,發覺千慧不知何時也醒了,睜著一雙嬌慵、迷茫的眼眸凝視着他。
那雙眼裏依然有着撼動他神魂的柔情,往事的殘影同樣在她眼中閃過,他知道她同樣想起從前,就在她投向他,義無反顧地投進他懷抱,與他一同墜進這場無邊綺麗的溫柔漩渦里時,她與他一樣逆着時光之河共同探尋了兩人的過往。
可是,為什麽?
他想不出她這麼做的用意,她應該可以抽身的!他也給了她抽身的時間,可她非但沒有抽身,反而投向他,撩撥着他的慾火,癱瘓了他的意志,讓他……
該死的,他做了什麼,他……他……
瞬間領悟到兩人所做的事是法理難容,不知要牽累多少人的極惡大罪,懷裏溫潤、誘人的女體登時像一尾冰冷的蛇般令人畏懼。花朝迅速爬起身,但體力顯然尚未從之前的激越里恢復過來,頭仍有些暈沉。
「你後悔了?」她被他的態度刺傷,話音哽咽地問。
「該後悔的人是你吧。」花朝陰鬱的回答,「這種事,女人所承受的永遠比男人多。何況,你不是普通女人,是皇上的貴妃。皇上大不了要我一條命,至於你……趙氏家族枝繁葉茂,都要被你連累了。」
「他不會那麼做。」千慧搖頭。
花朝莫名地感到氣惱,她就那麽有信心皇上就算知道,也不會對她怎麽樣嗎?在她心裏,尊貴的皇帝究竟是……究竟是……
他忽然覺得整件事既荒謬又可笑,一個背着皇帝偷情的貴妃,一個違背皇帝交託的御林軍統領,他們一起背叛了皇帝,而在兩年多前,遭人背叛的皇帝聯合著如今背叛他的貴妃一起背叛了他這位御林軍統領。
這是什麼跟什麽呀!
是現世報嗎?
花朝還沒想清楚該如何收拾這現世報造成的殘局,便聽見混雜著談話聲的腳步聲來到門口,這讓他全身一陣緊繃,目光猶疑地看向千慧,後者仍躺在床上,明媚的眼眸同他一樣閃過一絲警覺。
「啊,在這裏!」
什麽在這裏?!是指他和千慧嗎?花朝一顆心提到喉嚨。
「仙貝公主怎會睡在這裏?」另一道聲音揚起。
花朝跟着聽得一頭霧水。
「一定是刺客事迹敗露,為了脫身方便,才把公主給留在這。」
刺客?花朝急忙撥開床帳,尋找散落床上、地面的兩人衣物。
「刺客會不會就在附近?」
「我們四處搜搜!」
「你們在做什麽?怎麽不進屋裏搜?」
「王爺……」
接下來的話,花朝無心聽聞,與千慧火速為自己著裝。該死的,平常一下子就能穿戴俐落的衣服,這時候卻因慌張而手忙腳亂,越穿越亂,繫緊的衣帶並隨著門砰的一聲被人踹開,而又鬆了下來。
「花朝,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為首的華衣男子目光如炬的筆直射向床榻方向,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
咦,他怎會知道他們做出大逆不道的事?雖然從帳外依稀可以看見裏頭人的身影,但這位王爺的眼光也太厲害了,居然能從身影便猜出他們的身分,花朝疑惑了起來。
「來人呀,去把那床帳給拆了,搜出那對姦夫淫婦!」
「是。」儘管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衛士仍依照尊貴的親王旨意往床帳方向而去。
花朝哪能容得他們這麽無禮,自己怎樣都沒關係,身後的千慧絕不能受辱。
但在他出手之前,一道權威的聲立隱隱帶著薄怒傳來,阻止了眾衛士。
「你們在做什麽?!」
「參見皇……」
「吾皇……」
「啟稟皇上,微臣在這裏找到仙貝公主。」不耐煩聽那些有的沒的,主導行動的親王打斷眾人對皇帝的參拜,不僅目光是睥睨的,語氣更是得意洋洋。」並且逮到花朝與貴妃通姦,正打算把他們抓出來以正視聽。」
「這是成何體統?孝親王,別以為你是朕的堂哥就可以做這種越俎代庖的無禮事,還不快點帶這些人給朕滾!」
「皇上,微臣說的是……」
「滾!還需要朕說第二遍嗎?岳翕、戴玥,把他們都給朕趕出去!」
「臣遵旨。」
兩人虎視之下,孝親王只好悻悻然的離去,等到閑雜人等都走光了,皇帝才清了清喉嚨,雖然不明白自己怎會比他們更不好意思,但一張俊臉還是忍不住地漲紅起來,可嘴角處卻溜竄起一絲頑皮的笑意。
「你們……整理好就出來喔,福星會在外頭等你們。」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還體貼的命人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