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落水(下)
“妹妹,”林墨研站在我旁邊,輕輕道,“你說我怎樣才能讓他愛上我,並且只愛我一個人呢?”
我忽然心驚,直覺的有些怕,林墨研此刻所說太過於匪夷所思,這些痛苦和疑問如果傾訴給自己的知己還有可能,可是傾訴給心中的敵人,是什麼意思?
她此刻像朵秋天恬淡的菊,我卻隱隱恐懼。
“沒有你就好了,”林墨研嘆口氣,幽幽道,“遠客以前對我雖然也不遠不近,可是,他從來也不理別的女人。我不在乎他的冷淡,只要他對我是最好的。可是你一出現一切都變了,他對你,有說有笑,彷彿有說不完的話,他教你彈琴,為救你奔波千里,不惜劫獄,耗資萬兩疏通關節。妹妹,你教教我,我怎麼做?”
“在沈公子眼中,我是‘朋友’,”我不得不回答道,“和男女無關,嫂子,就好像他同方公子一樣,一見如故而已。”
茫茫人海,彼此同類,彌足珍貴,可不能說,我絞盡腦汁的為林墨研解釋。
“我不過是個青樓妓女,又不是賣藝不賣身的頭牌,再過兩年就是半老徐娘,憔悴不堪,”我嘆口氣,道,“沈公子何等出身,所接觸的又都是何等女人,他眼光早就養的高高的了。正因為我們差距懸殊,如天上人間,所以他根本不拿我當女人來看。”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林墨研柔聲道,“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他哪一天突然拿你當一個女人看待,也嫉妒他對你那麼好,我從不相信男女之間有朋友關係,遠一點不成朋友,近一點就成了情人,總之,沒有朋友。所以……”
她輕輕的握住我手,軟軟的,涼涼的,膩膩的,“還是你消失比較好,妹妹。”
我大吃一驚。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趕走,我不會再惹他不高興,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我就是什麼樣的女人,溫柔的?善良的?聰明的?體貼的?我什麼都能做到的。”
林墨研在陽光下笑着,豐潤的唇像蜜糖一樣的顏色,又暖又甜,“妹妹,來吧。”
我只覺得一股大力,猝不及防,就被那力量拉的跌跌撞撞向前,一下掉進了湖水中。
秋天的湖水很涼,甚至有些冷冽的。彷彿成千上萬的針扎進我身體,我沒功夫去想林墨研這是突然了什麼瘋,只只一個念頭:我不會水,這樣下去,我是必死無疑。
我掙扎着頭露出水面,大口呼吸,還沒來得及喊叫,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按了下去。
水中的世界一片寂靜,對面着林墨研一身白裙緊緊裹着窈窕的身軀,好像一尾白色的魚,妖嬈如向下生長的蓮花。
她眼睛不閉上,直直的望着我,似笑非笑,好像有千言萬語,但是苦於在水中無法說出口。
胸口劇烈的跳動着,彷彿要炸開來,這水中的沉默也如同雷鳴一般噪雜。
她這是要淹死我。
妹妹,沒有你就好了。
她居然親自下手,我緩緩閉上眼睛,水從我身體的每一個空隙湧入,居然這麼恨我了。
換成我,大概也是恨的吧。
不怪她,不怪她,只怪一個人愛上了,就逃不脫。
不成佛,就成魔。
我沒死嗎?
我好像在一個火爐中燒着,但是那種灼燒感卻是活着的證明。
“好端端的,姐姐怎麼會落水。”凌蘭一邊嘆氣一邊道。
沈荃?冷笑一聲,道,“不是水鬼自然就是有人推,誰自己不會水還下水玩?”
這小妮子說話越來越精準,若不是我無力的動不了,真箇要給她鼓掌喝彩。
好半天沒人說話,沈荃?一聲嘆息,黯然道,“不管怎麼說,蘇姐姐這下難了,林老爺這才走,叫囂着要把蘇姐姐再送進監獄去,說她是殺人犯。”
凌蘭急道,“不可能,我姐姐不是那樣的人,再說,是少奶奶派人找的姐姐,讓她去成雙閣,要不誰去那,怎麼能都說成是姐姐的錯?”
殺人?
我如墜雲霧,怎麼又有人死了?
我當真是個天煞孤星,怎麼一回到沈府,便又有人死?想到此,不由得呻吟出聲,“凌蘭……你說誰死了……?”
忽然間想起了水中林墨研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眼波流轉,猛的睜開眼睛,一身冷汗,緊緊抓住了床邊的一隻手,道,“誰?誰?”
“姐姐,”凌蘭不顧手被抓的生疼,勉強給我個笑,道,“你醒來就好了,又把我嚇的夠嗆。”
我不理會她,追問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麼?我聽到了,什麼殺人,誰死了?”
沈荃?把我手從凌蘭手上鬆開,坐到邊兒上,低聲道,“蘇姐姐,在成雙閣到底生了什麼事?”
我越聽越心驚,道,“難道是林墨研?她死了?”情急之下,我直呼其名。她怎麼會死?是她拖我一起下水,若是死,也該是我先死,她分明是會水的樣子,何況還有她心頭上的那個男人,她怎麼捨得放下。
“不是,”沈荃?臉色不好看,道,“是大哥的孩子,嫂子不到兩個多月的身孕,結果在水裏這麼一折騰,小產了。”
我呆了。
沈遠客的孩子,沒了?
兩多月左右,那是從長安回來之後的事情了。
怎麼會,怎麼會?
我冷汗涔涔,一個小生命就那麼沒有了?
他是那麼孤單的一個人,除了責任,天下之大,往來洪荒,彷彿都沒有立錐之地,雖然這個孩子是他暫借的這個身體的孩子,可亦是他的孩子啊!骨中骨,血中血,無法分離的親密。只有孩子大概才能讓他有些許真正的存在感,和溫暖吧?
而這個孩子,居然沒了。
林墨研知道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她若知道的話,當真是瘋了,居然這樣時刻跳湖,拿自己和孩子開玩笑。
不,她肯定不知道,她那麼愛他,這塊骨血是他們生世糾纏的證明,活生生的,有了這個孩子,她就更一步擁有了他,愛到極致,生個孩子是多麼期盼的事情。
這孩子,就是她的一切。
那麼……我無法想像現在林墨研的心情,心中喟嘆,轉頭問道,“誰救我上來的?”
凌蘭看我一眼,眉頭蹙着,道,“姐姐,少奶奶說是你失足落水,周圍無人,她怕你出事,就跳了下去救你……”
我愕然。
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不明白。
“蘇姐姐,”沈荃?輕輕道,“這下,大哥恐怕也保不住你了,不管是不是你‘失足’落水,總之,沈府這個小小少爺……賬是算在你頭上了,而且林老爺這次興師動眾,鬧的很大,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勢。”
“那能怎麼辦?又不是姐姐下的手,難道要殺了姐姐給償命不成?”凌蘭急道,“他們不能那麼不講理吧。”
“傻瓜,”沈荃?嘆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明白嗎?”
凌蘭不明白,我明白。
只是我實在不想去想,想多了,嘴裏苦。
只覺得一切都忽然讓我厭煩。
因為一個男人,我同林墨研就成為敵人。就算我不與她為敵,也註定是敵人。因為一個女人的愛情里,容不得第三個人。
我有錯,我是第三個人。我說我無欲無求,我說我不求過多,我說我沒有奢望,我說我雲淡風輕。騙誰?
我當真不愛他么?
我愛,是,我愛!
我狠狠的對自己說,不愛那個男人,不會在聽到他有了孩子之後心被剜了一塊那樣的疼。
我愛,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就算和他無關,也和她有關。
是我先作孽。我貪戀他的味道,貪戀能見到他,貪戀和他談天,貪戀和他彈琴。我慶幸自己是他的同類,慶幸自己能分享他不多的心事,慶幸自己能讀到他的憂鬱,慶幸有一個貌似理直氣壯的借口和他在一起。
這個借口不能對別人說明,於是,我便分享了秘密,同時,分享了那種被別人誤會的甜蜜。
誰比誰傻?
誰比誰清白?
誰比誰天真?
誰比誰純良?
誰比誰狡詐?
誰比誰自私?
我道貌岸然的,鮮血淋漓。
我真的關心黑衣嗎?我關心千年以後的後代嗎?我關心術人一族的命運嗎?或者我像方寒衣一樣,關心人類的命運嗎?
去他娘的吧,其實,我什麼都沒有關心,敷衍之下,我竊喜的,是和這個男人的糾葛。
直到這團血肉的離去,來不及成型,來不及有魂魄,便化了污,才讓我撕掉了那些故意視而不見的紙,直視自己的卑劣。
卑劣不是做了多少壞事,是裝作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對,裝傻。
一步步,把她變成了魔。
一步步,到如今。
“姐姐?”凌蘭喊道,“你怎麼了?怎麼臉色突然這麼白,你怎麼渾身顫抖?我去給你叫方公子。”
“別去!”我聲音嘶啞道。
轉過頭,望見沈荃?,忽然又悲從中來,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孩兒,到底能明白我多少心事?
她垂下頭,低低道,“蘇姐姐,你別亂想,一個人想怎麼做,終究是一個人自己做出來的,說心裏話,我覺得你沒錯,非說有,也是我大哥的錯。”
屋子內一片寂靜,針落下來都聽得見。
“這家怎麼了,”半晌,沈荃?困惑的道,“我真的不明白,怎麼這一年生了這麼多的事,亂七八糟,人都是怎麼想的呢?我現在甚至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了,雖然三娘說話有些尖酸刻薄,大娘生氣了還會罵,可是她啊,沈總管啊,凌心啊,家裏人來人往的,也不求和和氣氣,你一言我一語才熱鬧的緊,不曉得怎麼的,我有個很壞很壞的感覺,還會有人走的,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說到後面,她彷彿囈語,“但是中間的過程不會省略,一個一個,慢慢走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