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雲開(上)

第十七章 雲開(上)

沈遠客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我囑咐凌蘭去廚房做四個人的飯,四涼四熱,一湯。其實不需要這麼多,我也非為難她,只這樣能給三人相處更多的時間。

他們坐在圓桌旁,沈遠客不急不緩的喝着茶,方寒衣拿着一卷書,微微皺眉,專註的看。我走過去坐下,三個人,恰好是個三角。

“身體好些了?”沈遠客放下茶道。

我點點頭,道,“好多了。”

“找我來什麼事?”沈遠客直截了當問道。

我想了很久的話,卻忽然不知從何說起,他們不打斷我思索,容忍我這樣沉默,牆壁上的影子一動不動。香爐里的香似已燃盡,輾轉成灰,絲絲縷縷的淺淺縈繞,只有燭火偶爾噼啪作響,好像香氣打了個突。

“你們把我從牢裏面劫走,這幾天衙門有什麼動靜嗎?”許久之後,我打破沉默。

“沒有。”沈遠客道。

我“哦”了一聲,當作回答,又問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哪裏奇怪?”沈遠客道。

“無論是對於凌心之死,還是劫囚本身,都是重罪,難道我就能這樣一走了之?”我道。

沈遠客看了看我,道,“那麼你覺得會生什麼?”

我微微一怔,他總是把問題踢回來,不肯正面回答,我道,“總該有官府通緝的告示,或差役找上沈府,總之按照陳大人的性情,不該糊塗過去了。”

“都沒有――而在衙門生了什麼,”沈遠客道,“你應該比我們清楚,蘇青嫣,你找我來就是討論這個嗎?”

我張嘴,又閉上,低下頭,手心裏汗津津的,片刻后,低低嘆口氣,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說合適,沈公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方寒衣放下手中的書,似乎對我的故事頗為好奇。

沈遠客若有若無的笑道,“你說吧。”

“在這個世上,除了普普通通的人,還有一種類似人的‘人’,”我恍惚道,彷彿自己掉進了自己的故事漩渦里,“或者稱之為‘妖’也行。這種妖,同為父母所生,有男有女,談吐坐卧和人全無二至。可他們的身體卻和人不一樣,不僅要吃五穀雜糧,還要吃人的魂魄才能生存,多久一吃呢?――反正不是日日,那樣就太恐怖了,也許幾個月,幾年……算了,這樣的細節就不管它了。這些妖隱匿於人海之中,沒人能分辨出來,不同的體質讓他們比一般人出挑,聰慧,俊美,矯健……當然偶爾也會有例外。他們數量不多,因此格外珍惜同伴。”

沈遠客給我倒了杯茶,我低頭接過來,沒看他表情。

“有一天,有個妖受傷了,一個青樓女子自以為是的救了他。其實就算她不救他,他也不會有事,他的身體遠不像一般人那麼脆弱。受傷之後的妖會壓抑不住自己身體所帶的毒,接觸他身體的人必死無疑。而讓那個妖驚詫的是,那女人在接觸他之後仍然活了下來。所以那個妖便認定,這個女人是自己的同類,才能抵抗這樣的劇毒,雖然她自己沒認識到。他不對那個女人說明,但是,卻把那個女人帶回了自己家。”

我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見方寒衣微笑道,“蘇姑娘,這是誰給你講的故事?”

“慕容澈。”我道,“陳大人帶我去縣衙,便是因為他的師叔慕容澈想見我。慕容澈給我講了個開頭,後面是我自己加的,不知屬不屬狗尾續貂。”

“這位慕容澈,不曉得是個什麼樣的人。”方寒衣沉吟半晌道,“蘇姑娘可知道?”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世間一物降一物,如果都是吃人的妖,也就亂了,所以還有着除妖的人,慕容澈便是其中之一,年約三十,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沈遠客望着我,眼睛黝黑黝黑的,道,“蘇青嫣,故事還沒有結尾,你怎麼就停了?”

“是我的不是,”我笑笑道,“一不留神忘記了,我繼續講。”

“女人來到那妖的家后沒多久,家中就生了詭異的事,老爺的姨太太――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並不重要――神秘失蹤。除了床上留下一束頭,別的都沒了。那妖自己並沒有‘吃’人,所以他覺得,一定是女人把老爺的姨太太給‘吃’了,從身體,到魂魄,留下的是全無生命的頭。那妖沒有生氣,他覺得是自己的毒讓同伴產生了吃人的**,因此才會生這樣的事。可才短短時間,這個家的總管也如法炮製的失蹤了。這次,那妖有些生氣了,他清楚知道妖不用如此頻繁的吃人,他覺得這女人在家中不斷吃人,會給他帶來麻煩,會讓別人注意到這個家,會讓他隱匿於人群中的行為有危險。沈公子,”我道,“如果我有說的不對的地方,你要給我改正和補充。”

沈遠客淡淡一笑,道,“你說吧。”

“由於失蹤兩人,這家被流言蜚語所攻訐,人心惶惶。正當此時,一個大有身份的女子肯嫁給這個妖,他便欣然同意了,利用女子的身份來消弭謠言。”

我喝了口茶,潤了下嗓子,繼續道,“這大有身份的女子是題外話,我們不必多說。單說那妖,慢慢也覺察到了吃人的不是他帶回來的女人。其實,起初是他先入為主的觀念過強,要不他也不會如此武斷,以致判斷錯誤。女人卻因為自己被懷疑的事情苦惱,而想要找出兇手。在家裏,她和妖的妹妹是很好的朋友,妹妹告訴了她很關鍵的一件事:這個家不是自她來了之後才有人失蹤的,而是從很久以前就有人失蹤。是誰?是帶她回來的他嗎?不不,女人覺得不是,如果是他,他就不懷疑自己了,他不必如此的欲蓋彌彰。那是誰呢?”

我停了下,搖搖頭,繼續道,“她覺得需要一切從頭來想,這一切當中,看似合理,而不合理的環節在哪。想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終於恍然大悟,其實很簡單,失蹤的下人,只有一個人可以合理的遣送他們走。讓事情生的人,便是需要如此的人。其實有那麼多無親無故的下人可吃,那個姨太太本不用被吃掉的,所以一定是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如此嚴重的,她想,大概就是姨太太知道了隱藏的妖吃人的事。妖為了保護自己,只能吃了她。而那個姨太太在這個家還有個情人,就是總管。她活着的時候,把秘密都告訴了總管。她死後,總管痛不欲生,卻還偽裝着活下去,一方面他想給自己的愛人復仇,另一方面,他又猶豫,因為對於妖吃人,他是置疑的,且這個姨太太口中吃人的妖,他也素來敬重。可惜在他的猶豫中,那個妖現了總管的知情,因此,為了掩蓋一切,他不得不痛下殺手,又吃了總管。”

“蘇姑娘,”方寒衣溫柔的道,“這個故事貌似一切都成立,但是為什麼那女人會堅持是妖吃人,說是人殺人,一樣可行,一把匕,一瓶毀屍滅跡的藥水,就可完成一切。”

我沉默下來。

“蘇姑娘?”方寒衣略有些詫異於我的不做聲。

我嘆口氣,道,“你說的對,女人開始也這麼認為,兇手故布疑陣。可這樣卻有想不通的環節,比如兇手為何連續不斷的殺害下人,這些下人除了統共無親無故,沒什麼相關聯;比如那妖為什麼堅持帶她來他的家,他們不過萍水相逢,而她是個青樓女子,不乾不淨無甚優點。所以當一個叫慕容澈的人給她講了‘妖’的存在之後,她覺得一切嚴絲合縫了:兇手吃人,是因為兇手是妖,必須偶爾吃人才活的下去,那些下人是他的糧食;同樣這才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被帶到這個家,那妖帶她回來的,因為她是同類。除此以外,她想不出來自己會到這裏的原因。”

就是這麼小小的理由。

我一直都想不通,為什麼沈遠客堅持帶我來到沈府。

不是愛情,不是欣賞,沈遠客,從來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只有這一個理由成立。

為了這個,我便相信了慕容澈的說辭。

然而為什麼我一定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我心中一窒,甚至不敢再追問自己。

如果一定再添一個理由的話,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已經沒有絲毫的不適感。

我的身體了,恢復的如此驚人,方寒衣是神醫這句話已不足以釋疑。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故事嗎?”沈遠客突然開口道。

我點點頭,道,“是。”

沈遠客望着我,凝視許久之後,道,“蘇青嫣,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以為你會很抗拒這樣的現,沒想到你接受的這麼快。”

我笑笑道,“別人身上的還好拒絕,自己怎麼拒絕?每天為了瞞着凌蘭,我躺在床上大半天,包裹繃帶。可我比誰都清楚我完全痊癒。”

“那麼,”沈遠客緩緩道,“慕容澈和陳縣丞,知道這一切嗎?”

我搖頭道,“他們猜到了沈府有妖,且不只一個,卻不知是誰。拿我當餌,希望誘你們上鉤。”我轉向方寒衣,柔聲問道,“方公子,你和沈公子之前那所謂的‘一見如故’,感情比‘自小一起長大’的潘公子還好,大概也是同樣的原因吧。我要怎麼稱呼你呢?我的同類?”

方寒衣站起身,打開窗子,晚風涌了進來,一時他的袖子被風漲的鼓鼓的,夾雜着花草香,還有一種陳舊的泥土味,清新又**,“對,你的同類。”

真的如此,我說中了,卻語塞。

這個家中,還請過高僧做法,妖孽橫行。

我忍不住想笑,沈遠客,方寒衣,我,還有――那吃了三姨太、沈總管的兇手:沈黎沈老爺。

“我以前並不知道沈老爺也是我們的同類,”方寒衣聲音乾淨悅耳,讓人舒適,好像拂面的晚風。

我驚訝道,“怎麼會,你們知道的最多,應該知道的最早。”

方寒衣轉身對我微微一笑,道,“沈遠客一早懷疑姑娘你‘吃’人,而我則懷疑沈遠客‘吃人’,待他否認,我又懷疑你‘吃人’,我們目的明確的懷疑太多了,比你還糟糕。”

我一想,卻也是,又問道,“那麼你們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知道了沈府一直有人失蹤后,就立刻明白了,除了他,沒人能做的那麼乾淨利落。”方寒衣道,“我和沈遠客常年在外,根本沒注意過家裏,更沒關心過下人問題。沒想到家裏居然隱匿着同類,而且藏的如此之深,連同伴都被騙過。”

“方公子,”我誠懇道,“我今天和盤托出,最最想的,就是你告訴我,如何能夠不吃人。”

方寒衣詫異的望着我,道,“你這是從何說起?”

我低着頭,手微微的顫抖,“你曾經說過我的,我生病了――可能會不由自己控制的力大無窮――你當時說的隱晦,我想你的意思,大概就是我身不由己的吃人吧?不吃人,是不是我們這類‘妖’,就無法活下去?你給我的那些葯,你說會緩解我的身體,是不是就是能讓自己不吃人的?這些日子來,很多事情,我並沒有想清楚,你看,我說了這麼多,你們也都同意了,可是我自己,其實卻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居然是真的?我更盼望着你們笑話我,矢口否認,罵我神經病。吃人,太恐怖。”我抬頭望着方寒衣亮晶晶的眼睛,道,“方公子,你一直像神仙一般的人兒,你以為我吃人時,那麼厭惡我,你也是討厭妖吃人,是不是?你一定能幫我,是不是?”

沈遠客冷哼一聲,厲聲道,“蘇青嫣,你吃豬牛羊魚的時候,可曾忌諱,可曾覺得恐怖?那也是活生生的生命。你搞清楚,你不是人,是我們的同伴,還有什麼妖不妖,是那些捕殺我們的人的蔑稱,我們叫做術人,比人強的多。人,飯食耳。”

我微微張開嘴,震驚的望着他,這個男人,今天晚上,又重新認識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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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夢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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