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駱揚凝視着呼呼大睡的東施施,伸手替她將被子掖好。在得知她不過是疲勞過度,將養兩天就會好,心下總算是寬慰了許多。幸好只是疲勞過度j幸好只是累極睡著了。先前她突然暈倒,他的心臟差點被嚇得自嘴巴蹦出來。
“妳這可惡的丫頭,可不可以不要再給我製造麻煩了?”
他本想伸指戳戳她的額頭提醒,卻又唯恐吵醒了她,只得勉強抑下亂糟糟的心情,幽幽一嘆。
“唉……”煩哪。
“總御廚長,您吩咐熬的人蔘雞湯來了。”小紅小心翼翼地端了進來,在瞥見英俊挺拔、玉樹臨風的駱揚時,一顆心禁不住一陣坪坪亂跳。
=葵花寶殿=
哇,小姐怎麼都沒說駱總御廚長是個如此英挺俊俏的年輕公子哥兒呀?無怪乎剛剛喜鵑和樂鵲擠在房門探頭探腦,笑得花枝亂顫的。
“有勞了。”他接過碗,儘管面上表情裝得冷酷,可目光落回東施施酣甜熟睡的臉蛋時,卻又出奇地柔和。
小紅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床上的小姐,登時恍然。
看這模樣……總御廚長好像對她家小姐是有點“什麼什麼”耶?
“妳們都下去吧,這兒有我就行了。”
“是。”小紅巴不得這一聲,出去的時候還不忘體貼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駱揚心神全牽挂在東施施身上,無暇去細究小紅臉上那朵曖昧的微笑,看着那一盅熱騰騰的人蔘雞湯,自言自語。
“對了,這人蔘雞湯得趁熱喝,滋補的藥性才大些。”
他耐着性子,開始喚道:“東姑娘?東……施施?起來喝湯了。”
她還是睡得人事不知。
不過話說回來,睡着的她,真是可愛得像個小孩。
“睡得這般快活,都不知道一堆人快被妳給嚇壞了。”駱揚眼神一柔,嘴角噙着一絲似抱怨卻帶着明顯寵溺的微笑。“真是個折騰人的小丫頭,鎮日鬧得我不得安生,可為什麼我偏偏就是對妳生不了氣?”他輕輕撫摸着她還有些冰涼的額際,手勢溫柔得不若平常的他。駱揚將人蔘雞湯先擱在一旁,深邃的目光緊緊鎖着她,指尖憐惜地、柔柔地描繪過她彎彎的眉、緊閉的眼、長長的睫毛、小巧嬌俏的鼻頭、粉嫩的臉龐輪廓……
心底深處那股陌生忐忑、卻又濃烈深沉得無法抑止的憐愛漸漸自五臟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既喜歡見她笑得像個小傻瓜,卻又愛故意借口欺負逗弄她;記起她切蘿蔔切到眉眼小臉全皺在一塊兒的模樣,令他就算是在無人處,每每想起都會忍俊不禁、大笑連連。
最痛恨看到她掉眼淚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扔進油鍋里炸得十遍八遍,緊緊痛縮成了一團。
……他肯定是病了。
“看來,等妳好了之後,該換我去給御醫診治診治了。”他低聲喃喃,語氣透着微微迷惘。
東施施依舊睡得四仰八叉,睡得呼嚕呼嚕。“妳已經睡了一整天了,肚裏沒進半滴水米怎麼行?”他好聲好氣地喚道:“來,妳先起來喝碗湯,要睡再睡。”回答他的是微微鼻鼾聲。
駱揚登時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輕拍她的額頭。
“喂喂喂!睡豬,該起來了。”
“別吵……”她迷迷糊糊地揮手想拍掉擾人清眠的“東西”,一翻身抱着枕頭又睡著了。“呼……”
這丫頭……
他腦袋裏閃過一絲促狹念頭,索性伸出兩指,輕輕捏住了她小巧的鼻翼―
駱揚滿意地看着她酣睡的小臉從皺眉、掙扎、扭來扭去,到最後“嘩”地一聲,驚醒了過來,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吸氣。
他這才收回雙指,愉快地道:“妳醒了?”
“師父,你幹嘛啦?”東施施又氣又惱,想瞪他卻又不敢,只得哀哀怨怨地小小抱怨了一下。
“咯。”他隨手將人蔘雞湯遞給她,一臉酷相。“喝掉。”
“我不要吃藥。”她一驚,二話不說緊緊捂住嘴巴。
“葯?”駱揚低頭看着那碗飄散着人參與烏骨雞汁香氣的熱湯,心下微感驚訝。
“我討厭吃藥。”她死命捂着嘴巴,咿唔含糊不清地道:“有病的人才要吃藥,我又沒病,我不要吃藥。”
這碗人蔘雞湯已被細心濾去了參須與雞肉,為的是讓她能夠凈喝湯,也較好些入口。
雖說大補的烏骨雞熬出的湯汁色厚,乍看的確頗像葯湯,但是撲鼻而來的香味,無論如何也不至令人聯想至葯湯上頭吧?
除非……
他心頭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我已經好了,真的,全身上下充滿了精氣神,上山打老虎都沒問題!”東施施趕緊跳下床,煞有介事地比畫著花拳繡腿。“呼…任哈……你看,我身體好得很呢!”
駱揚不發一語,只是瞇起雙眼打量着她,眼神幽幽地深不可測。她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咳,嗯……怎麼了嗎?”“過來,把‘葯’喝掉。”他端高手中的碗,命令道。
“不要。”她一口回絕。
“信不信我過去用灌的?”他眼底閃過一絲殺氣。
“……信。”她打了個寒顫。
“過來,喝‘葯’。”
“喔。”她愁眉苦臉,只得乖乖走過去接過碗,看着那散發淡淡熱氣與呈現不祥淡黑湯色的“葯”,心裏打了個突。
“妳乖,把它全喝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苦着臉,只得依言喝完。對葯向來突破不了的厭噁心障,惹得她不自覺翻湧欲嘔。
“‘葯’很難喝嗎?”駱揚盯着她的表情,濃眉緊皺了起來。
“葯哪有好喝的?苦死了苦死了!”她迫不及待把空碗放到離自己最遠的那一頭窗台上,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見人了,小臉滿是嫌惡神情。“嗯……”
他臉色越發鐵青難看了。
“怎、怎麼了嗎?”東施施被他凝重陰沉的表情嚇住了,心兒坪坪亂跳。他銳利眼神深深注視着她,那彷佛可以洞晰一切的目光盯得她渾身緊張,莫名不安了起來。
“沒事。”他倏然露齒一笑,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既然已經吃過‘葯’那妳再躺着休息一會兒吧。”
她驚疑不定地看着他,總覺得狀況好像有點怪怪的,他雖然看起來在笑,但是表情卻有點駭人。
她的頸項驀然有些涼涼的。
可是她剛剛說錯什麼了?葯不都是苦的嗎?她記得小時候受風寒,每每喝葯都是苦到她胃都快翻過來了,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她還記憶猶新呢!
“師父,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始繼續那個‘地獄訓練’?”她小心翼翼地問。
駱揚又開始用那種莫測高深的幽幽眼神打量着她―“再說吧。“再說”是什麼意思?
東施施吞了一口口水,心裏越來越不安。摸不透他的心緒和神情,她心頭不知怎地緊緊糾結作疼了起來。為什麼當他啾着她的時候,眼底不再帶着笑意了?
他離去前的那抹眼神複雜至極,始終令她無法釋懷。因為實在太詭異,太離奇,也太不尋常了。所以東施施最後下了個結論!師父一定是還不相信她已經有必死的決心,乖乖接受這為期一個月的“地獄訓練”
為了證明她知錯能改,而且有心學習,因此當天晚上,東施施很乖地主動到內膳房報到,還磨好了菜刀,擦好了砧板,把東家祖傳食譜攤開得大大的―等師父來。
可是左等右等,東等西等,等到她都快睡著了,那個高大身影才總算踏進內膳房。
“師父!”她鬆了口氣,連忙迎上前去,滿臉殷勤陪笑。“師父今天怎麼這麼晚哪?是不是白天備膳太累了?要不要徒兒幫你槌槌背?”
“給妳。”駱揚把手上拎着的一小包東西給她。
“師父還帶伴手禮物來呀?怎麼這麼客氣呢?呵呵呵,不好意思啦!”她小臉紅紅,感激地接下來。“請問!是什麼啊?”
“點心。”他簡短回道。
“這麼好?”她更感動了。
“吃吧,”他語帶玄機,“看合不合妳的口味。”
“好,謝謝。”她開心地打開桑皮紙,裏頭是一顆顆小巧可愛的一口酥。“是一口酥耶,我最愛吃一口酥了。”
東施施迫不及待就塞了兩顆進嘴裏,嚼着,小臉滿溢幸福之色。“唔,真好吃。”
“妳真覺得好吃?”他臉色有些古怪。
“對呀,一口酥哪有不好吃的?你要不要吃吃看?”她遞給他一顆。
“不了。”他微微後退,一臉敬謝不敏。“既然好吃,妳就多吃點吧。”
“那我就不客氣啰。”她高高興興地把滿桑皮紙包里的點心全吃光了。駱揚看着她吃得不亦樂乎的小臉,心底滋味複雜萬千,分不清究竟是氣惱、困擾、憐愛還是痛惜。“施施。”
“嗯?”她舔了舔指尖沾上的奶黃色內餡,笑吟吟的抬頭。
“那是黃連做餡的一口酥。”
東施施舔手的動作倏地一僵,臉上浮起驚恐之色。
他、他……他在試她?
為什麼?
難道他……他知道了些什麼?
“施施,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目光悲憫地注視着她,“妳根本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東施施如遭電擊,雙頰血色褪得一乾二凈,膝頭一軟……他急忙接住了她虛軟下滑的身子。
“施施!”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顫抖了起來。
“昨天那碗‘葯’。”他頓了頓,心情沉重地道:“不是葯,而是人蔘燉烏骨雞湯。”
她愕然地瞪着他,半晌后,頹然低下了頭。“我的天……”
笨施施……真笨,怎麼會這麼一時大意,就敗在一碗湯上?
多年苦心隱瞞、裝瘋賣傻,假裝什麼都好吃,她總以為一輩子藏着不說,就不會有人窺破知曉,可是她做夢都沒想到……沒想到……
東施施羞慚畏懼地低下頭,緊咬着下唇,淚眼婆娑。
駱揚瞧見她的淚,心下一痛。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胸口似有烈火灼燒,痛楚地問:“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妳信任嗎?”
她猛然抬頭,淚水顫抖着落了下來。“不,不是的!”
“妳就是不信任我。”最令他感到憤怒的不是她的蓄意隱瞞,而是她對他不信任。“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妳並未把我當成妳真正的師父?”
“不是的……”
“或者在妳的眼裏心裏,我這個師父根本一點也不重要?”他說得咬牙切齒,深沉的痛苦在胸口翻騰絞擰着,怎麼也壓抑不了。
“誰說不重要?”她顫抖了起來,心急忘形地喊道:“除了奶奶和爹之外,你當然是我心底最重要的人了!”
他聞言大大一震,所有在胸口熊熊燃燒的盛怒和痛苦瞬間不知去向!
“妳、妳說什麼?”他破天荒有一絲結巴。
東施施驚覺失言,小臉慌亂羞赧地紅了起來。“其實我……我知道有那麼多的人崇拜你、喜歡你,所以、所以多我一個,對你來說也算不上什麼。”
駱揚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胸口發熱着、悸動着……心,卻莫名地停止了不安的騷動,靜靜地踏實了。
“誰說算不上什麼?”他突然開口,黑眸發亮,固執地道:“有沒有多妳這一個―很重要。”
她一呆,雙頰灼燙了起來,血色慢慢回到了臉上……連耳朵也紅了。
他深深地凝視着她,心下這才明白了。
原來翻攪了一整夜的不舒服和憤怒,全肇因於他的不安全感。
原來他怕,在她的心底,他只不過是皇宮御膳房裏的一個上司、一名“師父”,除了公事之外,她再不想讓他介入她的私事、她的生命。只要想到這個,他的理智就瀕臨失去控制。“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失去味覺……這麼嚴重的事。”看着他的眼神恢復昔日的溫暖與柔和,東施施僵凝寒冷的心也漸漸蘇醒活絡了過來,哽咽低語,“如果你想稟報皇上,我也!”
“妳放心,我不會稟報皇上。”他對她做出承諾,“也絕對不泄漏這個秘密。我只會竭盡全力,保妳周全!”
什、什麼?
東施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痴痴地望着他,淚水卻猶如斷了線的珍珠,再也管不住地撲簌簌掉落。
她的淚,教他心臟不禁細細絞疼了起來。
“妳放心。”駱揚溫柔地拭去她頰上淚痕,沉聲道:“無論如何,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來頂,懂嗎?”
“可……你不怪我嗎?”她淚眼蒙蒙,怯怯地問。
“我怪妳做什麼?”他眸光清明而誠摯,只是語氣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想知道,妳是怎麼會失去味覺的?”
她神色一黯。
靜夜悄悄。東施施坐在內膳房靠窗那張擱菜蔬的圓桌旁發獃,直到一杯冒着騰騰熱氣的茶出現在面前。她茫然地抬頭望着他。
“喝口枸杞桂圓茶,”駱揚緩緩在她身旁坐下,“夜裏冷。”
“謝謝師父。”她心窩一暖,小聲道。
“謝什麼?”他有一絲窘促,隨即清了清喉嚨,“咱們又不是不認識。”
“師父,你這兩天怎麼變得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沒那麼眼高於頂,跩得二五八萬,一張口氣焰可以噴得死人了。”她老實地回道。而且,還對她溫柔得像……像是喜歡上她的樣子……東施施臉一紅,急忙咬住下唇,不敢再恣意胡思亂想。
“妳還真坦白。”駱揚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話說回來,他還是比較習慣這樣口無遮攔、天真未鑿的她。
“不過我哪有什麼資格批評師父呢?”她鬱郁地低下了頭,神情有些泣然欲泣。“好歹師父不像我……我……是個殺人兇手。”
“妳什麼?”他差點被口水嗆到。
“我是個殺人兇手……”她頓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臉色蒼白若紙。“我曾經害死人。”
他一震,隨即啞然失笑,搖頭道:“妳說什麼玩笑話呢?”
就憑她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能害死人?那太陽也該打西邊出來了吧。
“是真的!”她的聲音帶着哽咽,“我害死了我娘。”
他臉上笑意陡然不見,傻了。“妳是當真的?”
東施施點點頭,又默默低下頭,好害怕看見他臉上的震驚、失望、鄙夷之色,冰冷的小手緊緊握着那杯枸杞桂圓茶,試圖汲取些許暖意。可是心口,終究是寒冷得可怕。儘管並非有意,儘管年幼無知,可是她永遠清晰而痛楚地記得,自己是個弒母的千古罪人。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緊盯着自己,她也知道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努力、刻意想遺忘、埋藏,假裝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是,人千逃萬逃,又怎麼逃得過自己的良心?
積壓在心頭的自責與愧疚在這一瞬間全潰堤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聲抖氣顫地開口。
“其實小時候,我是很會煮食的。”
“妳?”他懷疑。
“是,就是我。”東施施苦笑,幽幽地道:“我爹總說我是神童,因為我四歲就懂得豆腐雕花,五歲就懂得熬煉醬汁,六歲燒制出的菜肴就有一流廚師的水準……可人哪,果然不能太驕傲自大,自以為是,得意過頭……是會惹來災禍的。”
駱揚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強忍住了,沉默靜聽。
“那年,我七歲,”她的臉色因不堪的回憶而慘白。“我娘突染風寒,卧病在床,爹和奶奶擔心不已,請了大夫來診治煎藥,還讓人到甘露寺去布施燈海許願,為我娘的病祈福。”
他心疼地看着她。
“有一天晚上,娘說嘴淡,想吃些清淡的粥,爹爹恰好在外頭忙着布政司大人嫁女,席開百桌的酒宴。”她的身子不能自抑地發起抖來,“我、我……便自告奮勇到灶下去做了碗人蔘粥……”
他心口一緊,立時撫慰地握緊了她的小手。
“娘吃了我做的人蔘粥后,她笑了,說很好吃,可隔日……隔日……”淚水漫湧上臉頰,她的聲音瑟瑟顫抖如風中秋葉。“就走了……”
他目光隱隱波動着悲憫惻然,握着她小手的掌心越發堅定有力。“那定是意外。”
“不,不是意外,”她嗚咽着,拚命搖頭。“我親耳聽大夫說,娘是風痰症,服的藥材里有一味葉蘆,恰與人蔘相衝……娘虛弱病體抵受不住,這才……”
他點點頭,“的確,葯膳配伍確有‘十八反’和‘十九畏’之說,例如:黎蘆反人蔘、沙參、丹參、玄參、細辛、芍藥;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丁香畏鬱金;川烏、草烏畏犀角等等。”她含淚望着他。
“人參與黎蘆一為消痰一為嘔痰,醫書云:‘療痰在胸膈,人蔘、黎蘆同用而
取其涌越,是激其怒往也’。”駱揚低嘆一聲,“妳當時年幼,又豈會知曉其中藥膳配伍的禁忌呢?”
“雖然我不是有意,可確實是我煮的人蔘粥害死了我娘,”東施施痛楚地閉上了雙眼,啞聲泣道:“我算什麼廚子?我是兇手,我根本就不配煮食做菜!”
“笨蛋!”
她愕然抬頭,獃獃地望着他。
“當年妳才幾歲?七歲的小娃兒又哪裏知道葯食屬性相生相剋之理?”他既心疼又氣惱,真想抓住她的肩頭狠狠搖一頓,將重重積壓在她心頭的自責、愧悔和痛苦全數拋甩一空。“妳就為了這純屬意外的悲劇,而苦苦折磨自己到現在?”
“不!那不是意外!”她喊了起來,激動地嚷道:“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張,自作聰明去煮什麼人蔘粥,我娘就不會死了!”如果,她老老實實地告訴爹,娘想吃粥,那麼爹就算忙得跟顆陀螺似的,也會硬騰出手來幫娘熬碗又美味又滋補的葯膳粥,那麼娘也就不會死了。是她的雙手,做出了致命的食物,害死了她的親娘。
從那一日開始,她再也沒有煮過任何一項菜肴,她也再嘗不出任何一種食物的滋味。
雖然大人都說是意外,名義上她像是逃過了弒母的罪名,可是她心底深切地明白,她這一雙手是再也沒有資格煮食,也沒有辦法做出令人感覺到幸福美味的菜肴了。
失去味覺,也不過就是她該受的天罰。
……她知道,所以她甘心受着。
“是,或許沒有妳煮的人蔘粥,妳娘就不會死,可世上沒有後悔葯可買,就算妳在這兒自責痛苦到死,也無法令時光倒轉,更不可能挽回妳娘的性命。但眼下明擺着的事實就是――如果妳沒能親手做出東家一十八套大菜,通過皇上的審查試菜,那麼妳東家一族恐怕將面臨比死還慘的境況!”
東施施陡地一震,淚霧迷濛的眼兒倏然驚慌了起來。沒錯!爹和奶奶,還有東家上下數十口人,他們的榮辱成敗、生死存亡,全都掌握在她手上……
“妳娘在天之靈,想必也不願見到妳為一時大意鑄下的過錯,痛苦懊悔自責至今。”駱揚抬手拭去她頰畔的淚水,溫言安慰道:“聽我說,逝者已逝,來者可追,妳現在可以選擇拋下過去自慚內疚的陰影,打起精神,重整信心,好好完成妳應該做的事。”
“師父,我能學着切菜,我能試着殺魚,可是……”她惶惶然地道:“我不能獨立完成一道菜,我很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能再做出會害死人的食物,她絕對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手、再一次的造孽!
“妳能。”他黑眸炯然生光,語氣強硬道:“只要有我,妳就一定能做得到!”
“師父……”
“妳究竟想不想彌補自己當年犯下的錯誤?”
“我當然想!”東施施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我甚至求過梅龍鎮上所有廟裏的菩薩,只要時光能夠重來,只要能讓我娘不死,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就算要拿走我這條命,我也―”
“有必死的決心,”他嘴角微微彎起,“那事情就好辦了。”
她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