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很美。”在路燈昏黃的光線投射下,遠鵬黑玉般的眼眸含着某種熱烈的情意,深深地看進她羞澀又驚愕的水眸里。
夜色四面八方地籠罩向他們,除了從一樓住家隱隱約約傳來的電視節目聲音外,深巷裏再也沒有其他雜聲。
遠鵬剛才真的開口稱讚她?
紫珊仍處在震驚中,眼光獃獃地瞪着他修長有力的手,在夜色下幾乎看不太清楚的細柔髮絲,被他纏繞在指間做最親密的接觸。
“紫珊。”遠鵬輕喃着她的名字,將手中的一綹秀髮放到唇邊親吻。
紫珊如受電殛,單薄的身子輕輕顫抖。
“會冷嗎?”他關心地問。
“不。”她羞赧地垂下頭。
遠鵬的手試探地放在她肩上,溫柔地說:“我的車停在前面。”
“嗯。”紫珊點點頭,心臟劇烈狂跳,頭微微昏着。
秋蕙剛才還說遠鵬有十年沒談戀愛,不清楚要如何跟女性交往,可是他剛才表現的“生疏”技巧,便足以讓她這個情竇初開的女人,為之意亂情迷。
並不是說他表現得像情場經驗豐富的花花公子,而是他那種不經意的溫柔,自然脫口而出的甜蜜讚歎,對她這種初涉情場的女人,具有太大的殺傷力。
她納悶着,為何這麼多年來沒有女人為他動心。
她不知道的是,遠鵬在美國時,老是板着一張臉,不苟言笑的,而平日又守禮自持,工作之餘,不是窩在家中,便是到健身房,遇到長假則選擇登山健行、攀岩來休閑,鮮少參加社交活動。
就算有女同事主動追求他,也因遠鵬的心如止水而打退堂鼓。這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表現出年少時倜儻風流的手段,也果然如永清所說寶刀未老,一出手便迷倒了紫珊。
“到了,就這輛。”遠鵬關了防盜器,將鑰匙插進車門的鎖孔。
紫珊這時才發現眼前有輛深藍色的轎車。
雖然離開英國有一年了,但紫珊還是一眼認出這輛看起來帥氣十足,引擎蓋前端凸起四個圓形頭燈,並有着心形水箱護罩的跑車,是來自英國的高級房車積架。
紫珊不得不承認,這輛線條優雅、給人穩重感覺的房車,比前次見到的炫眼跑車要符合遠鵬的型。
不過她還是好奇地問:“那輛橘紅色的呢?”
“還給我表哥了,總不能老是開他的車,所以買了這輛車。我在美國時有輛積架的敞篷式跑車,但礙於台灣的氣候並不適合敞篷車,而跑車在這裏也實在太顯眼了,所以還是選擇房車。”遠鵬替紫珊打開車門,送她上車后,才繞到一邊坐上駕駛座。
他打開冷氣、音響,但並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將臉轉向紫珊,微笑地說:“現在票在你手上,明天我非得跟緊你不可。”
“我……我可以把票給你。”
“然後辜負永清和秋蕙的好意嗎?”
“你是怕辜負他們的好意才……”紫珊咬住下唇,臉色變得蒼白。
“傻瓜。”遠鵬握住她意欲閃躲的柔荑,放到穩定跳動的心口處,漆黑的眼瞳深情地凝望她,“像你這樣溫柔婉約的美女,會不值得我接受他們的好意,把握機會跟你共度浪漫的花月良宵嗎?”
“你……你怎麼也變得像永清那樣油嘴滑舌了?”她臉色稍霽地睨了他一眼。
遠鵬莞爾,輕笑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對於永清夫婦給的這個機會,是萬分珍惜。說真的,如果沒有他們的鼓勵,真不知道我還要浪費多少時間,才能鼓起勇氣約你。
“真有這麼難嗎?”她用充滿憐惜的眼光深深凝視着他。
“十年了,你說難不難?”遠鵬握緊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
紫珊張了張嘴,沒有回答,心中有些忐忑。
十年,多麼奇妙、又教人不願回首的歲月。她在那一年,身心受到創傷;而遠鵬也因為初戀失敗,放逐生命於愛情之外。這是老天爺刻意安排的嗎?在殘忍的對待他們之後,又慈悲地安排兩個傷心人相遇。紫珊不明白。
遠鵬自嘲地揚起一邊唇角,使得那張俊逸方正的臉孔,多了一抹邪惡的危險氣息。
“對於一個自絕於紅塵情愛十年的男人,再重提感情的事,會比初次戀愛的年輕人更艱難。我們失去了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冒險精神,怕被人拒絕,也怕再次遭受感情傷害。”他低啞地道出心裏的畏懼。
“像你這樣優秀的男人也會害怕被人傷害?”紫珊困惑的問。
“不管是多麼自信的男人,面對自己心儀的女子時,都會有這種患得患失的情緒。”他熱烈地凝視她。
紫珊因這番露骨的表自,心裏又驚又喜,他這話分明承認了對自己的感情。原來,她並不是單相思。
“紫珊,我真的喜歡你。”他將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紫珊合起眼,不知所措的輕顫着。
遠鵬體諒到她的靦腆害羞,並沒有做出太過分的舉動。他輕放下她的手,“我明天什麼時候去接你比較好?”
“呃?明天。”紫珊回過神來,漾出一朵嬌羞甜郁的淺笑,伸手進皮包里翻找名片,“如果可以的話,六點到我公司接我好嗎?我的名片……”她拿出名片看向他時,發現遠鵬正在一張小卡片上振筆疾書。
“這是我的名片。”遠鵬遞給她,“上面有公司的電話、地址,另外我還留了家裏的電話、地址,和行動電話號碼。”
紫珊就着車內的小燈,看清了名片上龍飛鳳舞的鋼筆字,素雅的名片上,有遠鵬的中、英文名字,至於職務頭銜那欄,卻是空着的。
“我暫時是以董事長的代理人身分進入公司,因為董事會不久后就要改選,所以暫時不印頭銜。”遠鵬微笑道,遞了支鋼筆過來,“你的名片上並沒有家裏的地址、電話,方便留給我嗎?”
紫珊自然是十分樂意,她接過筆,透過鍍金筆身仍可感覺到遠鵬留下的餘溫,她的心也跟着暖洋洋,在名片上寫下家裏的地址、電話后,交到遠鵬手中。
“那就說定了,明天下午六點我到你公司接你。”
“你不用上來,那裏不是很好停車。到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我會下來跟你會合。”紫珊實事求是道。
“好。”遠鵬點點頭,發動車子往紫珊家駛去。
沿路上他們聊着明天要欣賞的芭蕾舞劇碼。遠鵬坦承他對芭蕾舞並沒有像歌劇那樣了解,希望紫珊能多教導他。於是他們從芭蕾舞談到現代舞,以及雲門舞集。時間在這種熱烈交換意見的氣氛下很快度過,不知不覺,丁家所住的社區已在眼前。
遠鵬熟練的將車停在紫珊家門口,才剛幫紫珊打開車門,丁家的大門便迫不及待地打開。
紫珊的父母均站在門口。
“爸、媽,你們怎麼會……”紫珊狐疑地問,發現父母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遠鵬。
“伯父、伯母好。”遠鵬很有禮貌地打招呼。
“好,好。”紫珊的父母微笑地點頭。
“翠瑚和裴德本來要上秋蕙那裏接你回來。”丁母解釋道。
“可是我沒有遇上他們。”紫珊回答。
“這我知道。他們先打電話過去,秋蕙說你跟凌先生已經在路上了,所以翠瑚就打電話回來告訴我們。”
“這跟你們在這裏……”紫珊這才恍然大悟,今晚不知第幾次的紅暈再度浮上臉頰,她低下頭不敢看向遠鵬。老天爺,爸媽明擺着是出來看遠鵬的。
“凌先生要不要進屋裏坐坐?”丁父熱情地邀請。
“謝謝伯父,您別客氣,叫我遠鵬就行了。不過時間實在太晚,我該回去了,不打擾你們。”遠鵬得體地回道。
“那下次要再來喔。”丁母殷勤地囑咐。
“是,一定會來。”遠鵬朝兩位老人家頷首致意,才轉向紫珊說:“明天見,紫珊。”
“再見。”紫珊輕張着紅潤飽滿的粉唇嬌羞道。她朝他揮揮手,目送那輛深藍色的房車絕塵而去。
一直到進屋后,她都可以感受到爸媽眼中欣慰的眼光,只聽見母親笑着對父親說:“這年輕人不錯,配得上紫珊。”
父親也答道:“是啊,看起來就像我年輕時一樣穩重可靠。”
至於紫珊,當然只有臉紅到底。想到翠瑚回來後會對她進行的嚴刑逼問,她趕緊找了個借口溜回房間,迅速沐浴更衣,爬上床,以最快的速度找周公下棋去。
但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在即將進入夢鄉時,紫珊已經預料到明後天還是難逃妹妹的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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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遠鵬準時去接紫珊。
永清一大早便打電話叮嚀遠鵬不要忘記送花給紫珊,所以當紫珊走出辦公大樓時,便看到遠鵬手中一大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她眨了眨眼,一股暖流自心頭滿溢出來,黑白分明的杏眼裏閃爍着難以言喻的狂喜。
“數大便是美,我見到這一大束玫瑰時,也跟你一樣有驚艷的感覺。”遠鵬看着紫珊晶瑩燦爛美眸里的欣喜,心中情潮洶湧,一縷參雜着男性驕傲的滿足感充盈於胸。對於這種闊別已久的情愫,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連忙以幽默的言語帶開。
可是紫珊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只以那對氤氳着被感動得淚霧的水眸,溫柔地凝視着他。
這一眼,看得遠鵬血脈僨張,心臟狂跳不休。這女人難道不知道這麼溫柔似水、若有期盼的眼光,會讓男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嗎?
他急促地深呼吸,玫瑰甘甜香冽的氣息鑽入鼻孔,更助長了體內禁錮十年、呼喊着要求解放的滔滔情慾。
可是不行,他不想嚇壞紫珊。
他極力控制着蠢動的情潮,然而逸出口的沙啞聲音,仍泄漏些許激蕩的感情。
“永清說你住在英國這個有玫瑰國度之稱的國家多年,應該不會對玫瑰太過陌生。可是我看你好像一副沒見過這種在地球上已生長了七千萬年的植物,是不是離開英國太久了,連花中之王的嬌態雅姿都遺忘了?”他打趣道,噙着一抹溫柔笑意的性感嘴唇,配合著眼裏灼熱的光芒,更襯得他男性魅力十足。
“不。”紫珊不自禁地朝他走近兩步,水靈靈的眼眸像有兩簇火光在燃燒,紅艷迷人的櫻唇輕啟道:“不,回國后我也收到不少玫瑰,但全比不上此刻心裏的震撼。”
“怎麼說?”遠鵬期待地問。
“因為,這是你送我的玫瑰。”
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讓遠鵬失去控制了。他激動地迎向她,一手攬上她的腰,若不是有一大束玫瑰橫在他們中間,遠鵬極有可能忘形地當街擁住紫珊熱烈親吻。
“你喜歡嗎?”他含情脈脈地問。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紫珊含羞帶怯的看了他一眼,眼眸瑩亮動人,“為什麼想到要送我花?”
“男人送花給喜歡的女人,只是為了想看她收到花時,眼中燃燒着比花還要燦爛、可愛的光芒,這對男人來說,便是最好的報償了。”
“你有看到你想要看到的嗎?”紫珊眼光濕潤了起來,遠鵬的每一句話都深深打動她的心,比莎士比亞或是任何詩人的言語,更加令人傾倒。
“比我想要看到的更多。”他將她輕擁入懷,深情地說。
紫珊陶醉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幾乎不想起身,若不是遠鵬輕推開她,將花塞進她手中,替她打開車門,她還會繼續賴在他懷裏呢。
這個想法令她雙頰緋紅。
除了父親外,遠鵬是她唯一想要依賴、撒嬌的男人。
遠鵬坐到駕駛座時,看見紫珊仍抱着花,半閉着眼眸,表情沉醉。
他輕輕笑了起來,伸手到後座拿出一個竹制的花籃,“我替這束幸福的玫瑰準備了安適的窩,等我們欣賞完芭蕾舞后,它們仍會保持嬌艷欲滴的可愛模樣。”
紫珊將花小心地放進籃中,對遠鵬的細心感到十分窩心。她嬌羞地半側着臉,說了聲謝謝后,隨即問道:“你剛才說這束玫瑰幸福,是什麼意思?”
“因為它們有幸被你緊緊摟在懷裏,這還不夠幸福嗎?”他笑吟吟地說,一雙熾熱的眼眸緊盯着她。
紫珊再度燒紅雙頰,嬌嗔道:“秋蕙還說你是什麼‘克己復禮’的男人,誰曉得你說話這麼不正經。”
“冤枉,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哪一句不正經了?”
“你還說!”她不依地睨了他一眼。
“紫珊……”遠鵬嘆了口氣,英俊的臉上有着情場得意的男人的滿足感。“遇到你之前,我全心放在工作上,的確無心於男女之情。但認識你之後,我閉塞的胸懷就像春風過境般自然開啟,以前的少男情懷全部回來了,甚至覺得自己年輕了好幾歲。”
紫珊嫣然一笑,遠鵬眼中的光芒,的確有幾分年少的飛揚光彩,加上他臉上柔和的線條,看起來是比較年輕。
不再是而立之年的嚴謹學者,而多了幾分不識愁滋味的倜儻風流。
“你笑了,是不是表示原諒我了?”遠鵬真摯地問,見到紫珊點頭,唇邊的笑容像水中的漣漪般擴大,“太好了,現在我們去晚餐。時間可能會有點趕,沒辦法優閑地用餐,下次我再補償你。”
“別這麼說,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太容易取悅了。”遠鵬哈哈大笑,發動車子,趕往國家戲劇院附近的餐廳。
晚餐過後,他們散步到戲劇院觀賞芭蕾舞,舞者優美的舞姿令人嘆為觀止。
由於散場時已經十點多,遠鵬並沒有再多做安排,直接送紫珊回家。
在丁家大門口,遠鵬握住紫珊的手送到唇邊,印下一吻。“謝謝你帶給我這樣美好的夜晚,紫珊。”
“不,該是我謝謝你才是。”紫珊霞暈滿臉,迎向他的晶瑩眸光,溫柔而深情。
“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進去吧,我在這裏看着你。”
紫珊再一次受到感動,帶着安全恬適的心情,走進屋內,登上樓梯,進到自己的卧房,來到窗口往下看,遠鵬俊逸的身影屹立在樹影間朝她揮手。
她甜蜜地予以回應,然後看着遠鵬上車,一直到那輛深藍色的房車完全消失,她才轉回身,逸出一聲從體內深處發出的滿足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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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鵬和紫珊大概每隔兩、三天就會約會一次,沒見面時,也總會用電話聯繫。日子在這種恬淡雋永的氣氛下過得特別快,轉眼間,兩人已正式交往了兩個星期。
這一日,紫珊的部門因為要趕着出版一部套書而必須加班,遠鵬和她約好晚一點再去接她回家。正巧他手邊的事情都告一段落,遠鵬無聊地晃到總經理室,看到啟華的辦公室燈仍亮着。
永清曾勸他找個機會好好地跟啟華溝通,選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可是該如何跟啟華溝通呢?他搔了搔頭,正覺得無法可想時,突然有一個廣告畫面掠過腦海。
他莞爾,隨即有了主意。撥了電話請一樓的餐廳送來咖啡和點心,然後帶着這些熱騰騰的食物,去敲總經理室的門。
“請進。”啟華說。
推門進去時,啟華瞪着他端着的餐盤,有些怔住。
“這畫面很熟悉嗎,表哥?”遠鵬將餐盤放在那張典雅華麗的辦公桌上,端了一杯咖啡遞給啟華,優雅地坐進他對面的椅子內。
“有點熟,又不太熟。”啟華謹慎地回答,遠鵬有幾百年沒喊過他“表哥”了。“今晚怎麼有空?你不是都準時下班回去陪外公、外婆嗎?”
“總有空跟你喝杯咖啡吧?”他含笑舉杯道,“不能老讓你為公司鞠躬盡瘁,我卻等着坐享其成。”
啟華眼中掠過一抹異樣的光華,他表面上冷靜自持,心裏卻思緒起伏不定。
十年了,遠鵬終於決定收回他凌氏集團少主的寶座。只是他甘心嗎?甘心把努力了十年的成果拱手讓人?啟華不由得蹙起眉來。
“再一個月就要召開董事會,爺爺年紀大了,決定正式退休,到時候董事長一職會空出來。”帶着濃濃奶香的咖啡溫郁地滑入食道,遠鵬讚歎了一聲,切了一小塊黑森林蛋糕放進嘴裏。
啟華也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冷淡地聽着遠鵬說話。
“雖然爺爺有意要我接任董事長一職,但一來,我對公司的業務還不熟悉;二來,我一向專精在產品的研究開發上,對公司的經營管理既沒興趣,而且欠缺經驗,所以我便跟爺爺說……”他停頓下來,細細品嘗着舌尖的黑櫻桃味道。他發覺自己真的迷上了這家餐廳的點心,改天一定要帶紫珊過來嘗嘗。
“你跟爺爺怎麼說?”啟華有些沉不住氣地問。
“好吃。”遠鵬贊了一句,微笑地看進啟華眼裏。
他眼中閃着的友愛光輝,讓啟華忍不住興起一絲渴望。遠鵬真的願意盡釋前嫌跟他修好嗎?他想起和雪雁結婚前兩兄弟的友愛。自從父親和舅舅、舅媽在一場空難中過世后,他便和母親住在外公家,比他小三歲的遠鵬,像親弟弟一樣尊敬他、信任他,可是他卻為了……
啟華羞愧地避開遠鵬的凝視。
“啟華,我們仍是兄弟。”遠鵬淡淡一笑,眼中閃着堅定的光芒。
和紫珊交往後,他那顆因雪雁和啟華的背叛而受傷的心,慢慢地癒合了。都十年了,他們也有了兩個孩子,他還能計較什麼?忘了吧,他對自己說。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就化作塵土掩埋了吧。
“你真的還把我當成兄弟嗎?”啟華嘲弄地扭曲着唇,眼中有着害怕受傷的自我保護。“你離開台灣八年,甚至沒想過要回來。”
遠鵬半合住眼瞼,語氣苦澀的說:“我承認這是我的不該,我也向爺爺、奶奶懺悔過了。這些年來,都是你替我孝順兩位老人家的,這點我很感激。”
“他們是我的外公、外婆,我孝順他們是應該的。”啟華保留道。
“是啊。”遠鵬笑了笑,思忖着該如何接續未完的話題。“對了,我剛才說到我跟爺爺提的事。啟華,你也知道此刻正是生化科技方興未艾之際,未來的發展無可限量。憑我在美國這幾年的經驗,我自信能把公司的研究部門帶進時代的尖端,不過拓展業務、經營管理這部分,就不是我的專長了。與其把時間、精力浪費在學習我不熟悉的管理技巧和業務經營範疇,倒不如在研究開發上好好發揮我的所長,這樣對公司的發展會更有助益。”
啟華只是沉默的聽着,並沒有接話。
遠鵬繼續往下說:“既然公司在你的經營下一直有很大的成長,顯示出你是有這方面的長才。以你這十年來的表現,董事會應該會同意由你來擔任董事長一職。”
“我當董事長?!”啟華驚愕道。他怎麼也沒想到遠鵬會度量大到將董事長一職拱手讓他。
“嗯,你很適合。”遠鵬如釋重負地笑了,終於將重點說了出來。“這幾年來,爺爺已經不太管事,公司里的事全由你打理,總經理的位子你幹得不錯,我想董事長的職位,你應該也可以做得有聲有色才對。”
“可是……”啟華遲疑着,臉上表情複雜,“你畢竟是凌氏的正牌接班人。”
“別忘了,你體內也有一半凌家的血統。”遠鵬不在意地揮揮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同樣是爺爺的孫子。況且這種事講究的是能力,我是以全體股東和公司員工的最大利益來考量,才會推薦你,跟你姓不姓凌沒有關係。如果你同意的話,爺爺會在董事會裏支持你擔任董事長,由我出任副董事長,主管研發部門。”
“遠鵬,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啟華困惑地問。
“對你好?”遠鵬失笑,朝他調皮地貶眨眼,“我才覺得這是在陷害你呢。你已經夠忙、夠累了,有時候還為了應酬喝得七葷八素才回家,我還把董事長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往你身上壓,分明是不安好心。”
“你別開玩笑了。”啟華着急地反駁。
“不,別把我想得這麼偉大。”他笑着擺擺手,“你知道我早已戒煙、戒酒多年,而煙酒卻是商務應酬時必備的,我自認做不來,所以才往你身上推。”
“遠鵬……”啟華搖搖頭,對遠鵬的存讓之心感動不已。他慚愧的垂下頭,悲傷地說:“我實在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別這麼說,表哥。”遠鵬站起身繞到啟華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肩上安慰,“我永遠都記得小時候你有多照顧我。每一次我跌倒,你將我扶起來,拍着我身上的塵土時,你都會說我們是兄弟,所以要互相扶持。後來爸媽和姑丈過世,你噙着眼淚,忍住喪父的傷痛,緊抱着我安慰。你說我們是兄弟,你會永遠照顧我這個弟弟的。”
“遠鵬……”啟華情緒激動的泛出淚光,喉頭緊繃得幾乎無法言語。
“我一直把你當親兄長看待。曾經我以為我可以恨你,但我發現仇恨永遠不可能存在我們之間;就算有再多的仇恨怨隙,也抵不過我們的手足之情。”
“遠鵬……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我……”啟華聲音哽咽的說。
“噓,別說了。過去已經過去,不再重要。”
“不,很重要。如果我不說出來,永遠都會有疙瘩在,傷痕永遠好不了。”
“是嗎?你想說什麼?”
“遠鵬,我……”啟華囁嚅着,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深呼吸一口氣說:“還記得你當兵前的最後一個生日嗎?”
“嗯。”遠鵬點點頭。
“那一天你喝醉了,我和雪雁扶着你上床,我……”啟華羞愧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竟然摟着雪雁狂吻起來。激情像瘋狗浪一樣來得又狂又急,而雪雁又是那麼嬌媚,我一個忍不住,我……”
“你們是從那天開始的?”遠鵬震驚地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儘管他說不怨不恨,可是乍聽到這段過往,還是覺得無法承受。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殘忍的背叛他?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啟華悲傷地說,“雪雁很美麗,可是我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喜歡她,沒想到還是忍不住。我們瞞着你在一起,這種禁忌的戀情就像裹了糖衣的迷幻藥,危險得令人上癮。我曾經不只一次想跟雪雁分手,可是她不願離開我,後來,她懷了身孕,我……”
孩子當然不可能是他的,遠鵬嘲弄地想。雪雁在後來一直避着他,不願意跟他親熱。何況他們在一起時,都有做防護措施,雪雁不可能懷他的孩子。
“我本來要雪雁拿掉孩子,可是她不肯,就在我們爭執時,被我母親聽見。她逼着我結婚,說彭家不允許始亂終棄的事,結果我就娶了雪雁,而……”
“別說了。”遠鵬露出一抹無力的苦笑,“都過去了,不必再提。”
“可是……”
“啟華,真的過去了。”遠鵬打斷他的話,“我承認我還是有點難過,可是你跟雪雁都有了兩個孩子,我再計較未免顯得自己太小氣。感情的事無法用天平來論斷,現在誰是誰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雪雁幸福就行了。”
“幸福?”啟華搖頭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們幸不幸福。開始的時候是很甜蜜,但等到景蕙生下來后,一切都不對勁了。雪雁防我像防賊一樣,好像我會對女兒怎麼樣,碰都不讓我碰她。我們為此發生了幾次爭吵,但雪雁依然不願讓我靠近景蕙一步,我因此心灰意冷的有了外遇。後來兩人雖然和好如初,但傷痛仍在,總覺得夫妻之間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交集。”他的語氣里充滿了無奈。
“怎麼會這樣?你問過雪雁的妹妹雪珂沒有?”遠鵬不解的問。
“怎麼沒問過?”啟華苦笑一下,“雪珂在我們婚後沒多久便搬來跟我們同住。雪珂跟雪雁很親,可是連她也不知道雪雁是怎麼回事。據她說,雪雁在家時也是很保護她,不讓她爸爸親近她。”
遠鵬腦中閃過一個想法,可惜快得令他無法捉摸。
“雪珂怎會跟你們同住?她父親……”
“她們父親後來帶着新婚妻子移居到國外,是雪雁堅持要妹妹留下來同住的。”
“原來是這樣。”
“別提這些事了,想起來我便覺得……”
“啟華,不要難過。我想雪雁會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你應該找個機會跟她好好談談。”遠鵬輕拍他的肩安慰道。
“我試過,但她不肯說。”啟華沮喪地垂下頭,突然,他看向遠鵬,眼中有着期待,“或許她願意告訴你。”
“我?”遠鵬表情不可思議的指着自己。“不可能。”
“別這樣,遠鵬。如果你願意跟她談談……”
“再說吧。”遠鵬搪塞一句,看了手錶一眼,朝啟華抱歉地說:“對不起,我跟女朋友約會的時間快到了,不能陪你了。”
“你有女朋友?”啟華表情亮了起來。
“嗯。”遠鵬點點頭,不給啟華細問的機會,朝他搖了搖手,快步離開總經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