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不信,跌倒會跌成這樣……哈啾!」他又打噴嚏了,擤鼻子時,含糊地埋怨她:「昨天有人不肯借傘,害我淋雨感冒了。」

「請簽名。」她遞出原子筆。

「先吃飯。」他撇開租約,翻開菜單。「我中午沒吃。」

「簽完可以慢慢吃。」

「吃完我再慢慢簽。」他堅持起來,有不容拒絕的篤定。

「椒麻雞好像不錯?還是炸排骨?排骨看起來好……你吃過他們的餐嗎?要不要推薦一下?」

「不知道。」她說,口氣不耐。

「這頓讓你請,你害我多跑這一趟。」他在菜單上勾選完,招服務生過來。

徐瀞遠看向落地窗外,雙手盤胸前,斜過身子,倚着椅背,擺明是不想聊天。她只想快快解決,快快走人。

但又不能做絕,畢竟租約被毀,是她理虧。她對面前男子不關心,沒興趣。她望着外頭,一整排灰色石礪屋牆,窗戶旁生雜草,任風吹。連那小草搖蕩的姿態,都讓她煩。

她沒食慾,討厭對話。她對眼前一切,都沒興緻,所有景色,看着都煩。自從妹妹死後,時間的流動,失去意義。她像困在膜網內,與外界阻隔。她不再感動,更缺乏感覺。連昨夜被揍,今天醒來也不感覺到疼。

餐點送上來,她聽服務生說道:「您的椒麻雞餐、炸排骨飯、紅酒燴牛肉、海鮮燴飯。」

什麼?!她終於轉過臉來,驚訝地看滿桌子擺着的套餐。

程少華解釋:「這幾樣我都想吃,只好都點了。」程少華請服務生拿一個空盤過來,又跟徐瀞遠說:「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幫忙吃一點。」

徐瀞遠怔住,這剎,心臟像挨一拳。她看程少華悠閑地使着刀叉,將每一盤飯菜都分出一半到空盤裏,盤子遞到她面前。她看着,皮膚起疙瘩,心頭泛酸——有人,每次也做同樣的事。

那人總是笑咪咪地分食物給她。

她有張愛笑的圓臉、討喜的大眼睛,總是拉她喝咖啡,很饞地亂點東西,再通通分一半給她。

「我吃不完,你要幫我吃。」那人總是這樣任性地說。

徐瀞遠每次都罵她:「吃不完還點那麼多?」

「每一樣都想吃嘛,沒辦法決定呀,這好難欸。」跟行事果斷的徐瀞遠比起來,那人顯得猶豫不決,天真脆弱。她們卻是親生姐妹,妹妹老是那樣的饞,好像知道自己來日無多。

徐瀞遠喉嚨一緊,深吸氣,平復心情。她拿出皮包檢視裏面的金額。

「你點太多了,我身上只帶五百塊,不能請你。」

「所以不吃是你吃虧。」他咬一塊椒麻雞。「唔,不錯,他們的醬料是用新鮮的檸檬調的,你吃吃看。」

「我說我只帶了——」

「知道知道,我會付,從下次給你的房租扣。」

還是堅持讓她請就對了。徐瀞遠凜着臉說:「真懂得敲竹杠。」

「誰叫你害我感冒。快吃,吃完簽約。」

土匪!徐瀞遠很快把飯菜吃完,又催他:「你吃快點。」

「不急,吃太快會消化不良。」

好不容易他吃飽喝足,才慢條斯理地把合約簽了。

合約到手,徐瀞遠包袱款款,立刻走人,像是多留一秒,都會傷身。

程少華收好合約,隨她走出咖啡館。

又是同一方向,又是一前一後。

更慘是,天空又響雷,不會吧?又——

嘩!暴雨疾落。

走前頭的徐瀞遠抽出傘,撐開。她想着,後面的程少華,該不會又沒帶傘吧?不管,她走得更快。可是,有些不安,方才,他的行為又躍進腦海,與妹妹的影像重疊,像是妹妹從彼岸來的迴音。

「姐……我吃不完,你要幫我吃。」

煩啊!徐瀞遠止步,猛一回身,差點撞上程少華。

他,果然又沒帶傘。他攤攤手,對她笑。「我可沒跟蹤你,我是要去捷運站。」

徐瀞遠臉一沉,見他又淋得一身濕。

「你不看新聞嗎?這幾天有豪雨特報幹嘛不帶傘。」

「你氣什麼?又沒向你借傘。」

「所以你這種人活該感冒。」

「你凶什麼?要不是你合約丟了,我需要跑這一趟,淋這場雨嗎?」

「你過來。」她把傘往前撐。

他笑了,跑進傘下。他個子高,去握住傘柄。「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負責撐傘。」

雨勢粗暴,伴隨雷響,天色驟暗,他們不得不同行,不得不同傘,走在暴雨中,這雨勢比昨日更狂,小小一把傘,攔不住雨勢。徐瀞遠刻意不和他靠近,盡往外側走。

「雨很大,過來點。」他說。

她不肯,一路低頭,身體緊繃,堅持跟他保持距離。

和他共傘這麼不情願啊?

終於到捷運站,徐瀞遠迫不及待搶走傘柄,快速收摺就走。

「我來。」他把傘搶回去,重新摺好,遞給她。「謝啦。」

她接下,抬起臉,她驚訝了。這傢伙,仍然是渾身濕透,而她,除了靠外側的發梢微濕,衣衫乾爽。他這傘,是撐假的嗎?怎麼還淋得濕透?

程少華彎身,與她目光平視。黑眸炯炯,他說:「徐瀞遠……你的傘太小了,下次換支大的吧?」

他的臉,靠太近,徐瀞遠一陣慌,尷尬退後。她轉身,急着走,腳步快,心很亂。他濕透了,他……一路上都把傘往她這撐。她才不感動,更不必內疚,是他自己不帶傘,他活該啦。

走進月台,列車進站,嗶嗶聲響,她迅速跳上車,像急着逃開什麼,還聽見身後隱約有人喊徐瀞遠。

她一上車,就愣住了。糟,上錯車,搭錯方向。

她懊惱,都是他害的。瞅向掌心握住的雨傘,小小摺疊傘,收摺整齊,每一摺痕都漂亮在正確位置。她手心濕冷,這一握,都是雨。

徐瀞遠眼眶潮濕。

甄宜……為什麼?他連收傘,都收得跟你一樣好?!是否因為我太想你?

徐瀞遠抬起臉,窗外是急逝的黑暗甬道,玻璃面反映自己的臉,她們有一雙神似的大眼睛,她好似看見已逝世的妹妹。

甄宜……姐想你,你知道吧?

徐瀞遠左手抓住冰冷的扶桿,軟靠着它,在長發遮掩下,哀慟地哭了。

而,越過幾名乘客,幾步之遙,程少華就站在那裏。

這列車,是他要搭的方向,方才看她跳上去時,他喊她,想提醒她,她沒理。現在,他默默站乘客間,撞見她哀傷哭泣,他也不敢冒失靠近。

她無助又脆弱,靠着扶桿,在晃動的車廂里哭泣。

她想到什麼?

他看着,胸口悶悶的。望着她倔強好強的臉,彷佛看見過去的自己。程少華覺得跟徐瀞遠特別有緣,但那會不會只是因為自己投射了某種感情?他了解女人,女人善於利用眼淚,或佯裝脆弱,或表現受害,或陳述過往的悲慘,好博取男人好感,令男人興起保護欲,同情而產生愛情。

可是,徐瀞遠相反。

她對他態度冷淡,臉上有傷硬說跌倒,她拒絕被關心,始終是倔強表情,她不扮演受害者,不希罕安慰,他想,她一定有很強的自尊心,拒絕暴露脆弱。

可是,一離開他視線——

她在陌生人間,痛哭。被長發掩住的淚水,恍若泛濫至他這兒來。他好冷,衣服濕透,空調很強,而她的哀傷,像團迷霧,包圍他。他的心,卻異常地熾熱。他想像自己走上前,張臂將她輕擁入懷。

他想像她在他懷裏得到安慰,一如他曾經也那樣無助地哀哀痛哭過,懷着巨大的創傷,孤單又無助。

會不會想擁抱她,是因為,想擁抱過去的自己?

會不會是因為看見某個面向,她神似自己,所以動情了?

在徐瀞遠身上,他看見與自己相似的個性。有種被命運鎖鏈鎖住的感覺,有種被命運召喚的感動,有種緣分像宿命。

他被電倒,卻感到莫名。

搬家前日,深夜十點,程少華住處燈火通明,客廳堆二十幾個紙箱。郭馥麗跟潘若帝蹲在地,忙着打包。有位穿白洋裝,氣質高雅,容貌清秀的女子,也蹲在地幫郭馥麗收東西。

她是郭馥麗的姐姐,郭莞鈺,在廣告公司擔任高階主管。三人從下午忙到現在,還沒結束。屋內五貓,穿梭在大小紙箱間,總有辦法乘人不備,躍入紙箱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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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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