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當王仕英沉默,她猜他是懷念徐瀞遠。他愛過她,被她重傷。關於他們的故事,沒有人比章曉陽更清楚。
正因如此,王仕英被徐瀞遠毀婚後,爸媽親戚的不諒解,徐瀞遠的冷漠,王仕英的委屈,全都和那時積極安慰他的章曉陽傾訴。很自然地,他們就在一起了。明明是這樣自然發生的感情,為何她卻有隨時會幻滅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徐瀞遠而今落魄潦倒,自暴自棄,使她內疚,無法安然地享受她好不容易成真的愛情。每每見到徐瀞遠,心中便有罪惡感。
她該如何幫徐瀞遠,同時又能守住跟王仕英的愛情?
她怕王仕英得知徐瀞遠的狀況,心生憐憫,棄她而去,回到徐瀞遠身旁。
每次王仕英向她打聽徐瀞遠近況,她總說徐瀞遠非常好,要他不用擔心。還騙王仕英說徐瀞遠已經走出喪妹之痛,開始接一些小規模的設計案。
而實情是,徐瀞遠糟透了。
她被仇恨啃蝕,失去理智。沒有人有辦法開導她,將她從黑暗深淵救回。
章曉陽失眠,苦思對策,如何讓徐瀞遠放棄荒唐的殺人計劃?
徐瀞遠啊,我該怎麼幫你?
你既是我的恩人,又是我情敵。你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最嫉妒的存在。舍下你任你去墮落自毀,見死不救,我感到有罪。善待你,卻又被你扎得傷痕纍纍,我何苦?
世事何等諷刺?
徐瀞遠的不幸,成就了她的愛情,令她長久來的暗戀成真。而當美夢實現,她擁有渴望的愛情,煩惱沒少,反而更苦、更惶恐。
擁有,怎麼會變成一種負擔?比當初單純羨慕着,壓力更大,心情更沉重?
程少華是存心惹她生氣嗎?
四月,第一次見面交房租,徐瀞遠就後悔了,她選錯房客。
程少華是肉身人,機車骨,配有超強煩人本事,這一向把人當空氣的徐瀞遠,不得不跟他廢話。
他依約,準時抵達咖啡店,乖乖奉上租金。
然後,當她收了錢,起身要走,他卻不疾不徐吐露兩字。
「且漫——」
我還暫緩例!徐瀞遠愣住,哪來的文藝腔?
程少華說:「客廳燈管壞了,不會亮。」
小事一樁,徐瀞遠說:「買新的換,收據帶來,下次繳房租時扣掉。」
「沒辦法。」
「沒辦法?」
「我不知道要買什麼燈管。」
「拔舊的燈管去五金行請老闆比對。」
「沒辦法。」
「這還沒辦法?!」
「我不會換燈管。」
「你是男人嗎?!」她怒斥。
他嘖一聲,頗為不屑地。「都什麼世代了……還性別歧視。徐小姐,你很落伍喔。」
「你該不會要我為了區區一根燈管,大費周章跑去幫你換吧?」
「你是房東啊。」講得理所當然,然後得意地看她臉色鐵青。
程少華從不知道繳房租竟成了這般賞心悅目事。自上次車站一別,他便對這人前逞強,人後啜泣,性情矛盾的女房東,產生好奇,或者,更明確的說,是產生興趣?
所以他跟郭馥麗說以後由他繳房租,所以,每個月十號令人期待。所以當客廳燈管壞了他不讓潘若帝換。對惜字如金的徐瀞遠,他只好藉燈管壞了一事跟她攀談。瞧,她今兒個不得不和他說了許多話,因為生氣,那雙漂亮眼睛也不得不直視着他。
在她怒騰騰的注目中,程少華真有存在感啊。
「程先生的室友都不會換燈管嗎?」她鄙視的口吻只差沒說他們是一群廢物。
程少華斷不是省油的燈,他明快道:「這樣吧,我請水電工來家裏換燈管,費用你付。」
「就為了一根燈管?!」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水電工外出服務要收出工費的,一根燈管才多少錢?
「不然怎麼辦?你是房東,你說。」
「我現在去幫你換。」她咬牙,說出他最最想聽的。
這天,徐瀞遠買了燈管,和他搭捷運至房屋處,她從後院搬來A字梯,爬上去,拆燈管,就換上,前後只花五分鐘。
她站在梯子上,俯瞰下方的程少華指示他:「開燈。」
他啪地按下開關,燈亮了。
「好身手。」他豎起拇指讚美。
「真沒用。」丟下這句,她走也。
程少華連茶都來不及泡給她喝,連貓兒們都來不及跟她熟稔。她果然極簡徹底,完全不想跟他有房東房客以外的關係。甚至連他給的讚美,都視如糞土——至少當下的表情是。
程少華不以為意,她的冷漠不屑,絲毫不能消滅他對她的興趣。
而如果徐瀞遠以為他會是個安分的房客,那就大錯特錯了。
五月,第二次繳房租。
他依然準時抵達咖啡店,照舊乖乖奉上租金。
她依然收了錢,照舊起身就走。
他果然不疾不徐又吐露兩字。
「且慢。」
又來了?徐瀞遠止步,轉身瞪他,手叉腰,表情不爽。
「又怎麼了?」
「這個……」程少華打開帶來的購物袋,拿出一花盆,盆中植物已枯萎。
「這是什麼?」
「你陽台種的左手香。」
「怎麼變成這樣?」垂頭喪氣,葉子軟趴趴,葉緣枯黃。
「我不知道,你說它怎麼了。」
「你厲害,連左手香這麼好養的植物都能搞成這樣。這很明顯是澆太多水了……回去后把土換了,然後——」
「我不懂這些,要嘛就讓它蹺辮子,要嘛你帶回去自己救,養活了再還給我。」
「程先生,你該不會每次繳房租都要給我找麻煩吧?」
程少華竟一副受辱的無辜表情。「我這麼用心愛護你的房子,特地把快死的花草拎來給你,你知道這一盆有多重嗎?要不是你說討厭接電話,我就讓你自己過來搬走。還有,換作別的房客根本不會為了這樣一盆快死的花草特地搬來還你,你要是不Care,我就放着不管了……」
「是是是,我帶回去。」她頭痛,抱着花盆離開。
「下個月見喔。」程少華好歡喜地目送她。「要把它養好啊。」不忘叮囑。
徐瀞遠捧着花盆回去。
她當然不會讓左手香就這麼死去,沒看見就算了,看到了就必須處理,陽台的花草是當初跟妹妹一起養大的。
晚上,徐瀞遠將那一盆左手香,擱在桌上,靠近窗戶。
她面對左手香坐着,托着腮,愣愣瞧了很久。
她納悶,有哪個房客會無聊到拿一盆快死掉的花草煩房東?程少華還真敢開口,那傢伙怪怪的。
左手香換了土,加了肥料,曬過太陽,一天比一天長得精神漂亮。很快發出新葉,容光煥發。
隨着繳房租的日子近了,徐瀞遠有點不安,這次,程少華該不會又羅嗉什麼事了吧?
這次,程少華在繳房租前一天發簡訊提醒她——
「記得帶那盆左手香回來。房客程少華。」
「不用了,左手香我留在這裏養。」徐瀞遠回訊。神經病,幹嘛還特地搬那麼重的花盆過去?
「我有強迫症,租房子的時候有三盆左手香,少了一盆我住得不舒服。」你神經病!徐瀞遠從床上跳起。這傢伙變態嗎?!找她麻煩。
好,明天讓你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徐瀞遠的戰鬥力整個被激起。
她關掉手機,同時決定,明天要將程少華罵個狗血淋頭。
徐瀞遠今天排休,停車場老闆汪大吉過來交接,他五十多歲,住附近,停車場是汪家祖產。早上八點,他腋下挾着報紙,穿汗衫,海灘褲,夾腳拖,悠哉悠哉從住家晃過來。
「早啊……」他看徐瀞遠右手環抱花盆,已站在收費亭外等。「要出去啊?早餐吃了沒?」
他每次都大嗓門地熱情問候,同時又毫不介意地接受她冷淡的回應。
「昨天收了四千五。」徐瀞遠將鈔票給他。
「你點一下。」又交接車主鑰匙。「呵呵呵,不用點,信得過你啦,捧這麼大花盆要去幹嘛啊?」
「去打人。」
汪大吉大笑。「你這麼瘦怎麼打人?不要被打就好嘍。要不要我幫你?」徐瀞遠揮揮手,走了。
花盆重,天氣熱,她才走幾步,就熱得汗如雨下。左手吃力地從褲子口袋撈出手機,撥給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