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瀞遠再問一次:「再跟我說一次,這是防火木心板?」
「X咧,我換可以吧,需要這樣嗎?」
「不必換了,我信不過你,我們終止合作。」
「X&%——」
這回,章曉陽聽到的粗話,可以寫成一本粗話辭典了。
正因徐瀞遠吹毛求疵,驗收確實,不怕得罪人,所以備受業主肯定,短時間闖出名號,事業做大,前途大好。
徐瀞遠是公司黑臉,妹妹徐甄宜是白臉。徐甄宜負責與業主斡旋,徐瀞遠負責設計施工及驗收。兩人如虎添翼,無往不利,直到某業主對徐甄宜求愛不成,憤而殺之。徐瀞遠才性情驟變,結束工作室。
徐甄宜出意外時,再一個多月後,就是徐瀞遠跟進口傢具商王仕英的婚禮。結婚當天,徐瀞遠缺席。她在步入教堂前失聯,雙方家長難堪,親友嘩然。最後,她取消婚禮,單方面決定跟王仕英分手。後來,她去停車場當收費員,厭倦與人往來,自暴自棄。除了章曉陽,沒人知道她的情況。
如今,章曉陽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已是獨當一面的設計師。嚴師出高徒,過去跟在徐瀞遠身邊,她嚴厲,但不藏私,讓章曉陽學到很多寶貴經驗,有傲人實力。
而徐瀞遠呢?
章曉陽萬萬想不到,個性強悍,行事果斷的徐瀞遠,在妹妹意外喪生打擊下,會一蹶不振,無法再從事相關工作。
而兇手鄭博銳,因家世顯赫,有名律師團辯護,定罪前以身患癌症為由,具保聲請停止羈押,限制住居,只要不出境,不搬離台北市住家,定期向派出所報到,就可自由活動代替羈押,直到判刑確定入獄服刑。
這讓徐瀞遠更是忿忿不平。
去年,徐瀞遠甚至企圖在妹妹祭日當天手刃兇手,若非行動時,兇手恰好遇到朋友,她就成功了。
那時,章曉陽以為徐瀞遠只是一時衝動。沒想到她不放棄,現在還跑去跟蹤鄭博銳。章曉陽忐忑着,思考着該怎麼勸徐瀞遠?如今只剩她還跟徐瀞遠往來,若連她都撒手不理,她怕徐瀞遠真會走向毀滅。
章曉陽來到停車場角落,徐瀞遠居住的房間前。
她敲門。「徐姐……我來了……」
徐瀞遠開門,讓章曉陽進屋。
簡陋小房,上方懸吊一盞小燈泡,房間陰鬱昏暗。
章曉陽露出招牌的爽朗笑容。「我煮宵夜給你吃,還帶了你最愛喝的雪碧喔。」
「你很閑是不是?我地方小,不便招待你。」徐瀞遠照例沒好話,她坐在單人床上,看章曉陽蹲在地上,很克難地用她的電湯匙,藉着鋼杯滾熱水。
「我覺得很好啊,地方小溫馨啊。」
「怎麼你偽善的毛病還沒改?」
「呵呵呵,大概是以前被你罵習慣了。」
「嗟。」
徐瀞遠自顧着喝雪碧,也不幫忙。暗自希望她自討沒趣,快快走。
章曉陽攪拌水餃,一邊喃喃報告着:「晚上我們老闆請王仕英吃飯,他介紹好幾個客戶給我們。」
「王仕英人脈廣,你們確實要好好侍奉着。」徐瀞遠不帶感情地談論前未婚夫。
「你不好奇他過得怎樣嗎?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無所謂。」徐瀞遠倔強道。
「真的?」
水餃煮好了,章曉陽小心地將鋼杯里的熱水往窗外倒掉,端來給徐瀞遠,忽然說:「他有女朋友了。」
章曉陽看見徐瀞遠眼中閃過一抹驚愕,但很快無所謂地回說:「很好。」
「所以你也快振作起來?來,快吃,你太瘦了啦,沒好好吃飯呴。唉,不要讓人家擔心嘛。」
「說得好像跟我感情多好。」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誰教我以前跟過你。」
「真是孽緣。」
「是,也只有我能忍受你這個女暴君。」章曉陽笑嘻嘻,拿筷子給她。
徐瀞遠咬一口水餃,皺眉。「這我媽包的,她又跑去找你?」
「嘿,真厲害。一吃就知道是伯母的愛心,果然是母女喔。她擔心你,希望我常來關心你,她很愛你啊……所以你不要做傻事,不要讓她傷心。」
「你放心,我做什麼都不會傷到她的心,她心中只有那個敗家子。」
「徐姐,為人父母,有為人父母的難處,你哥的事不能全怪她啊。」章曉陽拉來圓凳坐下。「鄭博銳那個人,會受法律制裁的,不值得你賠上一生。」
「法律制裁?」徐瀞遠目光一凜。「法律不能制裁他,法律只會幫有錢有勢的人脫罪。已經讓他從死刑變無期徒刑,下次開庭,他的律師搞不好又會以其他的理由要求法官減輕刑責——你沒看見嗎?殺死我妹的兇手,不在監獄裏,竟然大咧咧坐在雪茄館抽高級雪茄,喝美酒,賞月色。」
「那是暫時的,等判刑確定,他就會被關進監獄。」
「那又怎樣?我妹能活過來嗎?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如果世間法不能還我公道,我自己討!」
「所以殺了他你就快活了?你想清楚,你的未來要賠掉嗎?不管你爸媽了?你已經賠掉你的愛情,還要再賠上親情、賠上未來,因為仇恨把自己犧牲掉,拜託理性一點好不好?!」
「我沒有理性,我早就瘋了。」徐瀞遠站起來,冰冷的目光令章曉陽膽寒。
「章曉陽,我不需要你幫忙,只希望你別阻止我,也不要勸我打消念頭,更不要將我的計劃告訴任何人。你如果感激過去我帶過你,就體諒我的心情。不要清高地跟我講道理,你不知道妹妹被人刺死,事後跪在地板抹去血跡的痛,你不會知道漏接妹妹求救電話的恨。到現在,我只要閉上眼就聞到血腥味。每天想着甄宜死前的恐懼,皮膚被利刃劃破的痛,她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恐懼……你回去,去過你正常光明的生活,拜託不要來打擾一個決心待在地獄的魔鬼——」徐瀞遠不帶感情地說完,那狠絕的姿態,教章曉陽難堪又委屈。
「現在是連我都打算要疏遠了嗎?你以為我愛來看你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是關心你!」
「沒有同理心的關心,只會令我噁心。」
「好極了,你就墮落,就去搞你的殺人計劃,看你事成後有多爽快!」
章曉陽恨自己雞婆討罵,她被氣走,砰地甩門離去。
徐瀞遠吁口氣,坐下。
走得好,她不需要關心、不需要溫暖,她只想保持這副鐵石心腸,這冰冷堅硬的決心。
她不去想自己,不去想未來,不去想後果,不去管誰會為她惋惜。
她滿腦想着的,只有讓那個兇手,嘗到跟妹妹一樣的痛。
是的,唯有如此,她才甘心。
和徐瀞遠見面后,章曉陽心情沉重。
開着車,漫無目的地遊盪,還不想回家,最後,車子停在王仕英住處外。這時候,暗巷空寂,路燈映老樹,影子在牆面婆娑。章曉陽下車,拿出鑰匙,開門進屋。
熟門熟路地穿越大廳,走進卧房,上床,摟住那個睡夢中的男人。
男人醒來,翻過身,看着她。
「怎麼跑來了?不是已經回家了?」
「我睡不着。」章曉陽撒嬌地窩進他懷裏,他微笑,撫她的背。
「因為吳興街的案子嗎?聽說那個業主光油漆顏色就換過四種。」
不,是因為徐瀞遠。
章曉陽苦笑,摟緊他。「仕英,我愛你。」
「我知道。」
「你應該回——我也愛你。」
他笑了。「好,我也愛你,來……睡吧。」
王仕英拉開被子,幫她蓋好,摟着她肩膀,任她躺在懷裏。
儘管躺在他胸懷裏,章曉陽卻沒有踏實感。
曾經她暗戀王仕英很久,曾經,對徐瀞遠擁有的一切羨慕、嫉妒、渴望。表面上對帶她入行的徐瀞遠感激,總說著祝福跟討好的話。可心中卻隱微地藏着惡意,徐瀞遠的驕傲自負,鋒芒畢露,恰如一根銀針,是閃爍銳利的刺,扎人眼目。
人在得勢時,不會太顧忌別人的感受,那時小肋理章曉陽,很受過徐瀞遠的壞脾氣跟臉色。而今,章曉陽擁有當初自己羨慕徐瀞遠的一切,設計師頭銜,徐瀞遠的男人……但她卻隱微感到罪惡、感到恐懼,怕這一切不過是美夢,很快會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