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

萍水

呂光棋上飛機的時候,就沒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選拔她、派她出差開會擔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賣命,她帶了一大疊資料,預備消磨這十二個小時。

反正在飛行途中,從來沒有好好睡過。

她選不吸煙的座位。

光棋早已養成對鄰座客視若無睹的習慣,有些人喜歡說話,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絕。

可是鄰座上機的時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歲左右,單獨一個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勢熟練。

一排三個座位的經濟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當中空出一格,留了餘地,光棋攤開文件,細細閱讀批註。

小女孩取出小小電子遊戲機,玩了起來。

光棋莞爾:真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

三小時過後,她似乎有點悶,看着窗外白雲,嘆口氣。

光棋猶疑一下,放下手中資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雖然年紀小小,已經一臉清秀,五官隱隱透着艷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褲,大毛衣與球鞋,但一頭長捲髮卻轟轟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捲髮,不過剪短了,她對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動開口:“請問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過望:“我叫楊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張卡片給她,“很高興認識你。”

“請叫我欣欣。”

光棋與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個人?”欣欣問光棋。

光棋聳聳肩,“早已習慣。”她看出女孩比同齡兒童成熟,不怕她聽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說:“單獨飛行,無限寂寥。”

“抵達溫哥華,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倫多,還要轉機。”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經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驟。”欣欣苦笑。

光棋有點好奇,但沒有追問,小孩也有權保留他們的私隱。

過一會兒欣欣說:“每年我要這樣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說。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為什麼?”

欣欣說:“我父親住多倫多,母親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點明白了,“你們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頭。

光棋很想聽這個故事,社會光怪陸離,什麼樣的事與人都有。

“我們都有護照,不用來來往往。”

光棋問:“花這麼多時間在旅途上,你怎麼讀書?”

“沒有辦法,有四天假就要飛一次,他們離了婚,雙方都不肯罷手,都怕對方霸佔了我。”

欣欣攤攤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親不能去探訪你?”

“他們不能忍受對方。”

光棋搖搖頭,聽罷這種實例,還有誰敢結婚。

“你過這種飛人生涯,已經有多久了?”

“自六歲開始。”

光棋也禁不住嘆口氣,“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點點頭。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經是航空專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過兩年,航空公司說不定給我八折優待。”

光棋沒想到她有這樣強烈的幽默感,笑起來。

欣欣問:“我不妨礙你閱讀?”

“還有許多時間。”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會兒?”她好像要照顧光棋的樣子。

光棋問:“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點點頭,閉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著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貨色,但光棋不認為這小女孩是個快樂的小女孩。

簡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時候,欣欣沒有醒來,光棋也沒有胃口。

從上飛機到抵達彼邦旅館,光棋可以減掉一兩個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難為若干人硬把長途跋涉視作享受,驕之親友。

最近公司業務擴展,三兩天便派職員與總公司聯絡,同事們叫苦連天,都說成了坐飛機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慘,每月出門兩三次,有點似海員生涯。

不過比起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語。

小孩根本沒有選擇。

這樣的孩子也越來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兩邊走,這楊欣培不過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看情形,不會沒有受過教育,也絕非粗俗之輩,他倆肯定也有說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嘆口氣。

她看完了資料。

欣欣睜開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搖搖頭。

“母親說她從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來為止,現在不行,她學會惜身,再說,垮了也沒人會感激照顧她。”

“她一定很能幹。”

“是的,”欣欣露出一絲滿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帶着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夾子,“這是媽媽,這是爸爸,還有,這是他們的結婚照片,他們不知道我藏着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親長得非常漂亮,驟眼看,簡直似個電影明星。

“我父親很英俊吧?”

光棋點頭,“高大瀟洒。”

“很多異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說他不會再結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嚇怕了。

“他們兩個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從這裏撲到那裏,那裏又應酬到這裏,會不會都因為無膽面對現實?

光棋看看錶,“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了。”

“時間好像越過越快似的。”

光棋笑,“這話不是小孩子說的。”

“我已經十二歲了。”

“渴望長大?”

欣欣點點頭,“十八歲便可以獨立,我想到歐洲念大學,叫他們分頭來看我。”

光棋笑,這也是個辦法。

說說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飛機,楊欣培因為拿護照的緣故,很快過了關,光棋朝小朋友擺擺手道別。

回到酒店,當地時間才早上十點,光棋並不覺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總公司報到開會。

電話鈴響。

光棋苦笑,來催了。

她去接聽。

“呂小姐?”聲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這會是誰。

“我叫楊欣培,記得嗎?”

“咦,你在什麼地方?”光棋吃一驚。

“我在飛機場,轉多倫多的班機因罷工延誤,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麼安排?”

“酒店都客滿,他們叫我在待機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聲的指示:“沒有問題,你放心,我馬上來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說話,不要亂走,欣欣,聽到沒有?”

“知道。”

“站在計程車站等我,知道嗎,我三十分鐘內就到。”

“是。”欣欣的聲音是顫抖的。

光棋接着撥電話到公司詢問。她鬆口氣,會議改在下午二時正,她有充份的時間。

她飛奔下樓去截計程車折回飛機場。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紅眼睛腫呆在車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不要緊,不過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隨我回酒店去吃點東西。”

欣欣伏在她懷中,這個陌生的阿姨成為她唯一的依傍。

“我們這就與你父親聯絡。”

到了酒店房間,光棋叫人送食物上來,一方面着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親的聯絡號碼給光棋。

光棋撥到多倫多去。

那位楊先生應該在上班。

果然,秘書回話說:“彼得楊先生在開會。”

“你同他說,我有要緊事,請他聽電話。”

“小姐,他在開會。”

“告訴他,他女兒在我這裏。”

女秘書害怕了,“你是誰?”

“放心,我不是綁匪,速速叫彼得楊來,我同他說。”

“你等一等。”

光棋心裏既好氣又好笑。

開會開會開會,一天到晚鑽營鑽營,錯過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統統視若無睹,還自以為有出息,煞有介事認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這種人。

“喂,喂──”他來了。

光棋問:“是彼得楊先生?”

“你是誰,我女兒在什麼地方,說!”

光棋嚇一跳,彼得楊不問青紅皂白,向她審問起來。

“先生,請你控制你自己,鎮靜一點,欣欣,欣欣,來同你父親說話。”

欣欣連忙接過電話。

光棋不想聽他們父女的對白,走到露台去。

過一會兒,欣欣出來說:“阿姨,他想同你說話。”

光棋微慍,“我無話可說。”

“阿姨。”欣欣懇求。

光棋無奈,孩子沒有做錯,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過聽筒:“楊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對不起,呂小姐。”他聲音完全變了。

“應該的,楊先生。”

“呂小姐,真感激你照顧小女,欣欣今晚恐怕還要打擾你。”

“不要緊,反正是雙人房。”

“明天的飛機不曉得怎麼樣。”

“我會追航空公司。”

那邊沉默一會兒,“如果不是你,呂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國人。”

“我立即去查詢西來的飛機,可能的話,我來接欣欣。”

“你隨時跟我聯絡,下午我要開會,留欣欣一個人在房裏。”

“呂小姐,拜託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欣欣吃完飯,累極而睡。

光棋同她說:“我三小時就返來,這是我公司電話,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緊緊抱她一下。

一整個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個女兒像楊欣培就好了。”

兩個人相依為命,互相照顧,不愁寂寞。

她多麼聰明乖巧伶俐可愛標緻。

光棋還沒試過這麼牽挂一個人呢,散了會,她到禮品店去買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着出來迎接她。

過慣冷冰冰獨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這一擊,雙目潤濕。

“爸爸有電話來,他說會乘搭朋友的私人飛機來與我會合。”

光棋放下心。

“幾點鐘到?”

“午夜十二時左右。”

“我們先去吃晚飯,我知道有間越南館子叫‘綠屋’,辣味炒蜆一流。”

欣欣抱着玩具點點頭。

吃飯的時候她倆已經成為好朋友。

光棋說:“我父母一直沒有離婚,但是天天吵架,鬥了一聲,專拿我們幾個孩子初期,我們一等到畢業,忙不迭搬出來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聽。

“所以離婚也不是壞事。”光棋說。

欣欣問:“有沒有不離婚的夫婦?”

光棋苦笑:“也不是沒有的,太罕見了。”

“航空公司說,明天班機會恢復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與父親回多倫多去。”

“一星期後又要飛香港。”

“你不能拒絕他們嗎?”

“我也想念他們。”

光棋搖搖頭。

“他們也已盡量抽空照顧我。”

“你是一個好孩子。”

“謝謝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倆還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麼沒想到。”

光棋笑。

“你會不會很忙?”

每個人都忙,誰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將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輕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輕輕說:“我們出來吃冰。”

“一言為定。”

她倆握手。

回酒店看電視,光棋實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時不曾睡過覺,她在床上盹着了。

迷濛間她聽到有人敲門。

但是沒有醒來,轉了個身,繼續好夢。

她想叫欣欣去應門,沒有力氣,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狀態,管是誰來。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喚她。

“別吵醒她。”是位男士的聲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鄰房。”男士說。

“晚安。”燈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順地熟睡。

第二天鬧鐘叫醒她,一張開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細節紛沓而來,光棋嘆口氣,倘若不醒轉來,豈不清爽,好乘機大解脫……

“阿姨。”欣欣撲過來。

光棋抱着她。

“爸爸來了。”

大清早看到一張歡欣的孩子臉,真是高興,光棋又覺得生活有時也有驚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頭大石。

“我們一起用早餐好嗎?”

“我要回公司開會。”

“你說過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噥。

“但這些會議是一早約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嘆口氣,光棋也嘆口氣。

電話鈴響,光棋接聽。

“呂小姐,我是楊彼得。”語氣又不同了。

“你們幾時返多倫多?”光棋問。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順風。”

“我們能不能吃一頓飯?”

“楊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經約好,客戶請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達我的謝意?”他有點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掛齒。”

“呂小姐,我現在過來向你親自道謝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楊先生對不起,也許下一次有機會再見。”

他無奈,只得放下電話。

光棋顧不得欣欣一臉失望,連忙像打衝鋒似換上衣服鞋襪,臨出門時緊緊與孩子擁抱一下,“香港見,”,便取過手袋下樓去。

公司派了車子在樓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邊行車一邊化妝,司機大概也見慣了,不以為奇。

光棋內心惻然。

正在嘲笑別人,她自己何嘗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為公家賣命,連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她深深嘆一口氣。

更不要說是組織一個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銜頭,然後等退休。

文件一合攏,回到家中,無限凄清。

這一切,到底是為看什麼?

平時,光棋不大去想這種無益的問題,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沒有空檔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闆滿意,客戶開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納悶,以往的功績彷彿不值一哂,所有的戰利品也都貶值。

她苦笑。

情緒這件事實在古怪,時高時低,時好時壞。

但到底今時今日的她比不上剛自大學出來的呂光棋,那個時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聲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會令她興奮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錯”等於“有空來坐”,待加薪水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還是得做呀,偶而轉頭看一看,身後排着長龍的,都是虎視眈眈的後輩新秀,全掛子的武裝焦急地輪候出場,光棋自問還沒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遠像身後有三十隻猛獅在追。

當年,她怎麼擠開前輩,心知肚明,不消多說,而今,也一樣受着威脅了。

見到欣欣之後,光棋留戀那種真摯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範一個孩子。

與她相處,光棋覺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幾乎沒中啡毒,下意識她倚靠咖啡因來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時分,她乘空檔搖電話回酒店,沒有人聽,恐怕欣欣父女已經離開了。

最後一個再見,都說得如此倉促,可見都市人全部無心無肉。

巴不得對方走,分了手可以辦正經事,感情原是太過華麗太過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對大人失望。

直到她長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屆時,也許她會原諒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時什麼都已經太遲。

下午節目排得密密,他們去參觀廠家,光棋心中一直牽挂欣欣。

一種莫名其妙的留戀。

人家的孩子,有父親有母親,生活得很好,一夜相處,竟種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發作?

跑得筋疲力盡,還得裝個笑容,表示非常有興趣,也許是對這種事業生涯起了厭倦。

光棋暗暗叫苦,這麼快就覺得不值,如何爬到巔峰?

捱到下午五點半,大夥還問她:“去喝一杯?羅布臣街開了好幾家新酒廊,風味不錯。”

接着,要是光棋願意的話,同一班人還可以去吃晚飯,跳舞,深夜,還可以有別的節目。

但她禮貌的推辭。

外國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們一向不大懂得掩飾,也難怪,公司付的飛機票,公司付的食宿費,女職員似乎有義務廿四小時服務。

但光棋實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應,她也顧不了那麼多。

所以,家庭主婦永遠不知道職業婦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着她說:“明天也許?”

她強笑道:一好,或許明天。”

光棋叫街車回旅館。

還要同他們泡三天呢。

回到房間,開亮了燈,放滿一缸熱水,泡進去,光棋吁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嗎,你回來了嗎,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聽到這把聲音,幾乎沒落下淚來,“欣欣,你回到多倫多了嗎?”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這麼一個女兒出來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倫多。”

光棋一怔。

“我與爸爸在鄰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發獃。

“爸爸說他受夠了,什麼都靠自己爭取,結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們打算在溫哥華玩足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還有,爸爸說,他不甘心見不到你。”

光棋心內隱隱有點預感,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阿姨,半小時后我們過來敲門。”

“一言為定。”

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電話之中,最好聽的一個。

她像是忽然恢復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無蹤,自浴缸中跳出來,照照鏡子,像是年輕好幾年,由此可知,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與不喜歡的事,有多大的分別。

光棋吹起口哨來,換上便服,化個淡妝,躺在床上等他們父女過來。

來了。

房門咯咯敲響。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後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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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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