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麗!”我說。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誰?”
“誰?”我說,“你又認識?”
“自然,那是任思龍呀!”
我一震,再回頭,剛好看見她隨快艇兜了一個圈,放掉繩子,緩緩沉入水中,那麼天衣無縫,彷彿她來自水,現在又回到水中,無牽無掛。我看得呆住在那裏。
林已開始揮手,“思龍!”他喊叫道,“思龍!”
任思龍在水中聽到他叫,向他揮揮手,快艇駛過來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這邊駛來。
她脫掉救生外套,用手拔頭髮,“你們在這裏?”
“是,”林說,“精彩極了,思龍,在哪兒學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們的船來坐。”
“有吃的嗎?”’她笑問。
“有。”林士香什麼都敢答應,“什麼都有。”她看看駕快艇的年輕人,“我還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說:“不要緊,通統有份。”
任思龍笑,她為我們介紹。我於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個醫生。他年輕、漂亮、健康,事業又有成就。
看,我早說過,不用擔心,我心裏不是沒有酸味的。她比我們這群人當中無論是誰都更能幹。難怪我們那傻表哥要靠邊站。她眼裏心裏都沒有他,怎麼可能有。
“我一會兒過來。”她說。
“好好。”林忙着應她。
我把小宇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遊艇。我與林跟着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臉,套上外套。
林說:“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出水芙蓉’了。”
我說:“芙蓉是什麼花?我沒見過。”
“用你的想像力,創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會兒任思龍過來,她在泳衣外頭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襯衫,頭髮纏在頭頂。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我別轉頭。她並沒有與與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遞過去,任思龍與她的醫生朋友馬上吃了起來。
我在一邊瞧着,她全身似乎在發散適才吸收的陽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聽小宇說話呢,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不不,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她的眼睛閃閃生光,全神貫注地應付小宇,小宇在對她說什麼呢,不少成年男人會妒忌他吧。
我現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龍的美麗不是靜態的,把她的臉攝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轉身彎腰,都有優悠的味道,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風姿,表哥早看穿這點,他的觀察力遠勝過我。
美眷叫,“揚名,削只蘋果給我好嗎?”
我把蘋果給她,我跟她說:“蘋果適合連皮整個吃。”
“真嚕嗦。”她笑,“噯,八萬!”
風吹上來,不知道為什麼,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涼,風鼓動她寬大襯衫。她用手托着額頭笑了,她洗凈雙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帶着象棋,他向任思龍挑戰。任的醫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當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觀局,任時不時轉頭跟他說幾句話,他是個出色的男人。
我很煩躁,我竟無法使我的眼光離開她。
她還不是那個任思龍,工作如瘋子,幹勁沖天,一身白衣服的寫字樓奴隸。為什麼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與方薇形影不離的坐在船頭討論劇本。
其他的演員與工作人員則在甲板曬太陽。
我過去取果汁,回頭,任思龍已經不見了。
我問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與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說,“她真是好棋,殺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還是突破重圍……”
走了。
我茫然坐下來。
美眷拿着紙碟子,盛着蛋糕走過來。
“吃一塊好嗎?”她坐在我身邊。
那一角的麻將布排山倒海地涌過來。
為什麼?我揚揚手,為什麼在遊艇上搓麻將?為什麼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餓不餓?”
我搖搖頭,“我想先回去。”我揚聲,“林,有沒有辦法先走?”
美眷笑道:“這瘋子,玩得好好地,他一個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麼走得了?臨陣退縮,哪有這麼如意的事?”
我聽得心如刀割。
林說:“施,你怎麼了?喂,嫂子,你看他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開快艇送你到碼頭。”
美眷說:“讓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鬧情堵,是他活該,我帶着小宇再玩一會兒。”
林笑說:“他也不是鬧情緒,他八成是鬧肚子。”
結果我一個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處領回來,正在緩緩學走路,見到我,給我一個大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來。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一星期見小宙多少次?我對這孩子應該有歉意。
我伸出雙手,小宙仍然鎮靜地走過來,躲入我懷中。這嬰兒使我想起花生漫畫中的拉納斯。
我們父子擁抱很久。我輕聲問:“孩子,你喜歡有個英文名字叫拉納斯嗎?”
他在那裏說他獨有的嬰兒語言,身上有庄生痱子粉的味道。
傭人問:“先生,在家吃飯?”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撲撲地打着我的手背。
傭人笑,“小宙,來,別煩爹爹。”
小宙說:“爹爹,爹爹。”
女傭說:“哎,一開口就叫爹,下一個恐怕還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個女兒。”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當兒我茫然想,這個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我與美眷戀愛成婚,名正言順的生下子女,經過十年,我們有這個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話,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什麼?
我在想什麼?
太勞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來,客廳中一片吵鬧聲。
美眷坐在梳妝枱前用冷霜洗臉,一邊嘀咕,“曬得老黑,難看死了。”
我胡塗的問道:“什麼意思?怎麼有那麼多人?”
“林士香他們呀,在咱們家吃冷麵。”
“怎麼有麻將聲?”我問。
“表姨他們來搓麻將。”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麼沒精打採的?太辛苦是嗎?”美眷問。
“不不。”我揉揉眼睛,獨自走到書房去。
表哥坐在寫字枱面前,看到我轉過頭來。
“夢長君不知?”他問。
我獃獃的坐在他對面。“要我去招呼親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說。
“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他問。
這種話常常觸動我心境。
美眷進來找東西,東翻西掏。
“你找什麼?”我問。
“我記得有好幾副撲克牌在這裏。”
“這是我放劇本的抽屜!”’
“你這書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乾脆開次家庭革命會議,改作麻將房算了。”
我跳起來,“你說什麼?”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樣兒!”
她取到撲克牌施施然而去。
氣得我。
“美眷始終是個孩子。”表哥說。
我說:“自從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沒有長大過!”
表哥默然一會,說:“這是一個很強大的控訴。”
我說:“你說不是嗎?你看看她那個樣兒!”
“當初你愛上她,也不過因為她那個樣兒。”
“但是社會成熟了,她身邊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將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寧。”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說,“天氣太熱,事情太多太忙,或許我已經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麼刺激?”
我反問道:“我不明你指什麼。”
“任思龍的刺激?”
我“霍”地轉了身,“你說什麼?”
“任思龍。”表哥的聲音像毒蛇般嘶啞。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明白?你與任思龍之間的矛盾與衝突?”表哥說。
我愕然,“我與任思龍?”
他緩緩的點頭。
我異常的不安。“你瘋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別人的喜愛,你太念念不忘這個女人。”
“是我,還是你,還是我們?”
我勉強的笑,說:“表哥,你喝了兩杯來是不是?”
客廳中的客人在轟然大笑。
他點點頭,“或者我是喝過酒來,你既然不願意提,就永遠沉在你心底好了。記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來走出去,關上門。
書房裏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靜的,我有種中蠱的感覺。
天忽然下雨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乾乾淨淨,幾乎沒長出青苔來。
下班時候分外難叫車,福士進了車行。
傍晚時分都是滿座的計程車。我站在街角過了半小時的迎送生涯。
一輛白色的雪鐵龍戴安飛嘯地經過我身邊,忽然又倒回來。
車窗是深墨綠色的,瞧不見司機。
車門卻被打開,是任思龍。呵她那張臉。
她白膩中而帶青的皮膚已曬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嘩啦嘩啦落下來。
她並沒有開口邀我上車,但是打開的車門,眼睛中的色彩,我覺得這是許仙與傘的故事。斷橋下一個下雨的日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書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後面等得不耐煩的車子按起喇叭,我連忙上車。
任思龍熟練地把車子轉一個大彎,朝我家駛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頭。
我說:“在落陽。”
她點點頭。
書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做得太少。
有時候也說得太多。
“戲拍完沒有?”
“還沒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過快了。”
“你有那麼長的假?”
“沒法子,一邊上班一邊拍。”
“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興趣。”
“我看到以前接觸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很吃力,這是我要說的話嗎?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嚨,我問:“吃晚飯沒有?”
“沒有。”
“你一個人住?誰做飯?”話題比較像樣了。
“隨便吃什麼,有時候一個人出去吃。”任思龍的聲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國。”
“我記得你滑水滑得極好。”我說,“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會吧?”她說,“馬馬虎虎,我那小劇集裏有一場滑水,所以加緊練一練。”
車子在我家樓下停好,我問:“如果我請你上樓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你會賞面嗎?”
她笑起來,“我才在想,今晚這一頓怎麼解決,現在可有完美結局了。”
我說:“歡迎歡迎。”自覺聲音十分空洞。
“你怎麼沒開車?”她問我。
“車子讓美眷撞了——前面一輛大貨車,她跟得太貼,煞車來不及避,車頭燈全部毀掉。”
“很危險。”
“是。”
我按鈴。
帶女客回家,要先按鈴,尤其是未經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親自來開門,看見任思龍,她很意外但親切,這是美眷的好處,她雖然把她的客人當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滿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樣歡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個好太太。
“今天我們吃燒鴨粥。”美眷說,“思龍你不介意吧?再炒點面如何?”
任思龍說:“可以,什麼都可以,別客氣。”
美眷笑,“我一向覺得思龍好招呼。”
“辦公的時候,我很壞的。”任思龍微笑。
“老闆有福了。”美眷說,“真服你們,下了班還能一直不忘工作,這樣做下去,難保不精神崩潰。”
小宙安排與女傭一齊吃粥。小宇捧着棋盤,一定要與任思龍再分高下。
我嘆口氣:“小宇,這姊姊沒有空,你別老纏住人家。”
任思龍說:“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廚房去拿紅酒的時候,美眷低聲問我:“思龍是怎麼來的?”
“她開車送我回來,我邀她上來晚飯,原來是虛情假意,沒想到她居然答應了。”我說。
“像她這樣的人,還怕沒地方可去嗎?”
“我不知道,或者她決定今天要過一個靜靜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頭。
我們家的菜似乎很對她的胃口,她吃了相當多的。
美眷說:“思龍,幾時我到你家去坐,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我想你們這種時髦人,家也不過是回去睡覺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時時在家招呼朋友。”她說。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輕的醫生、建築師,他們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說出我的心聲:“思龍,你的生活充滿色彩,沒有一天的顏色相同,而我們,”她看我一眼,“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難得有什麼日子是值得紀念的。”
任思龍沉默一會兒。
她說:“但是你們有孩子的生日、結婚紀念日、父親節、過年、端午、雙方父母的約會,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蒼白,如那種霧夜,茫茫無蹤,一片白,施展到永恆。”
“思龍!”美眷笑說,“你好參加創作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蒼白!”
我卻很是震撼。她有什麼理由要說慌?
任思龍笑:“坦白的告訴你,我所以這樣儘力工作,不外是為了打發時間。在我的年紀,總不能再抱着頭等那些男人打電話來約會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聽到最好的笑話,笑得翻倒。
任也跟着笑,她用一隻手拿着酒杯,另一隻手撐着後頸,秀髮散下采,閃着烏亮的光。她實在是一個美而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聲中毫無歡樂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靈魂。
美眷說:“但是思龍,我還是要上你家去,怎麼,伯父母好客嗎?”
任思龍止了笑臉,“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個人住。”
“當然!”美眷說,“像你這麼摩登的人,怎麼會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會沒想到。”
看這兩個女人漸漸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們居然有對話,距離漸漸拉攏,交換着雙方認為是新奇的生活經驗。
任思龍是流功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幾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態。
然而我慣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動也不動。
美眷問:“思龍,賺好多錢是怎樣的感覺?當人們追着你叫‘任經理’,你是否高興?”美眷興奮地,“告訴我?”
“很無聊。”任思龍答,“當然你看過那部叫
《轉折點》的電影,不是一部好電影,你看過就會明白。”
美眷說:“我沒有時間看電影。”她解釋,“家事忙。”
胡說,美眷,胡說!你總有時間搓麻將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麼?揚名你就是永遠這麼傻裏傻氣的!”
我還是笑,側轉了頭。
任思龍嘆一口氣,說:“你不看電影,可以推說家事忙,但沒有人會原諒我,因為我沒有家庭。告訴我,孩子們叫你媽媽,丈夫稱讚你的時候,感覺如何?”
“思龍,”美眷愕然,“你瘋了?你要知道,香港這上下只有一個任思龍,像我這般的家庭主婦恐怕有六十萬個。”
“但是你快樂。”任思龍問,“你的確是快樂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樂。”
呵美眷。我忽然高興起來。還有什麼讚美比這個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後,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認她是快樂的。
“思龍,難道你不快樂嗎?”美眷問。
任思龍苦笑,“你還是問我宇宙的奧秘吧,也許還比較容易解答點。”美眷搖搖頭,“我不懂得,思龍你說話像揚名,很簡單的問題到了你們嘴裏馬上變得複雜起來,我聽不懂。”
“你很年輕就結婚吧?”思龍問。
“十八歲。”美眷並沒有忸怩,“中學還沒有畢業,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初三留過級,英文如今不能說,想起來很慚愧,年紀輕輕,不思上進。”但是美眷聲音中並沒有愧意。
思龍說,“大學生有什麼用?你問問施揚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學生?每人派三千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叫他們寫是給他們面子,叫他們站着死,他們不敢坐着死。”
美眷問:“真的嗎?揚名,真的嗎?”
“人的命運跟學識無關。”任思龍放下酒杯,結束這一次談話。
美眷還有尾聲,“但是思龍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麼不同?老闆叫我圓,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長,我不敢短——我明天還得吃飯。”
我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我們每個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龍伸個懶腰,“時間差不多,謝謝你們的粥,美味!”
“你自己開卒回去?自心。”美眷況。這是她,自己撞了車叫別人駕駛小心。
“沒問題,我開車有十年經驗。”她依在我們家大門。
思龍與美眷站在一起,強烈的對比,異樣的和諧。
“星期六下午我不開會,你能夠來嗎?”她問美眷,“我會做謝露茜蛋糕,帶小宇來,我與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氣地,“我來,這個星期六。”
“我會再與你聯絡。”任思龍向我擺擺手,走了。
美眷合上門,笑說:“這任思龍,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說:“她從來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沒有?”
這例沒有。
後來做了一夜夢,都看見任思龍白色裙褲翻動的樣子。
我神經衰弱。
在任何形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蒼白、蝴蝶、寶麗萊相機、任思龍。
星期六她開車來接走美眷與小宇。
他們坐了整個下午,回來碰巧我下班,福士終於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帶回家吃點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龍。
她驚異地說:“她那屋子是那麼特別,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傢具、白色無花的牆紙,整個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與水晶,我不明白。”我環顧我們的家。“當然你不會明白,你又一盍類,連燈泡都要選紅黃藍三色,瞧這客廳,有多少顏色。”
美眷說:“大概對她來說是適合的,我從沒有見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張床——”
床。
“那張床像醫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銅柱,枕頭上只有細細一條花邊,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為什麼?”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歡,他們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熱量有實質的東西,然後下棋。”
林士香說:“我倒想去睡睡那張床。”他眨眨眼。
美眷瞪眼:“我告訴方薇去,男人就是這點蛉,嘴巴上討點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訴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麗——”他拉長了聲音,像做夢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牆那麼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時候。
我問美眷,“看到海嗎?”有點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沒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麼也沒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覺得詭異,“那才好,向著燈光幹嗎?咱們又不是印製風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裏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驚異,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說。”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種地方,車來車往要一個小時,我才不喜歡。”我說。
林士香興奮地問:“是不是像《茱莉亞》那種屋子?”
“不!”美眷說。她看過《茱莉亞》,我與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問。
“看,”美眷疲了,說,“一屋子有什麼好說的?”
“阿姨的屋於很乾凈。”小宇說,“牆上有一幅畫,上面寫着英文字‘依露遜’,我問: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嗎?她說不,她說:‘生命如依露遜。’”
我說:“幻覺。生命如幻覺。”
“美麗。”林說。
美眷說:“你們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沒去過她家?”
“沒有。”
“謝露茜蛋糕好吃嗎?”我問道。
“很好。”美眷說。
小宇跳上跳下,嘴裏說:“生命如依露遜。”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問我道。
“她不會叫我去的。”我說,“我們是死敵。”
林說:“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牆上還有什麼?”我揚聲。
“真無聊!我不記得!”
小宇說:“我知道,還有‘惆悵舊歡如夢’,瘦金體字。”
林問:“你這小靈精,你怎麼知道?”
“阿姨說給我聽的,我們說了很久話,因為下棋我輸給她,很不高興,她要說好話哄我。”
美眷罵孩子,“功課你又不記得這麼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樓去。
美眷說:“本來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過是你的看法。”我說。
林說:“我們轉轉話題吧。”
在星期一,任思龍又變了魔鬼。
製作部創作部營業部一起開會。
老周說:“我們需要一個驅魔人。”
任在會上吼叫:“我們能把這個片集賣出去才怪,女主角像盧昂回來的美術學生?瞧她那樣子,有氣質還是有青春?是選角上的錯誤!她比較更像新蒲崗放工出來的,看!我們到底想騙什麼人?觀眾與廣告商都不會上當,我們打算編自己?”
老闆聽了這番話跳腳,非要換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頭上斜頃巴黎帽,假睫毛,廉價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學。我服了你們,法國回來的留學生就得這個樣子?哪一國發明的?香江電視國?”
老周說:“以後開會,乾脆叫‘任思龍演講會’。”
我對她損人的技巧五體投地。
任思龍發起瘋來誰也不敢駁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後我沒有走,我靜靜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後坐下來。
“這次不是你的錯。”她說,“劇本寫得很好,是製作部的無知。”
我說:“或者石硤尾的收視率會很好也說不定。”
“你幾時會把電視觀眾的水準提高一點?”她的怒火又升上來,“你幾時會說:我要大學生天天坐在電視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電視劇發展的。”
“你可以改變災種畸型現象。”
“我們並沒有隻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龍,你幾時會停止這種鬥爭呢?”
“懦夫!”她罵我,轉頭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說:“SH——”蹲下來拾。
我並沒有幫她。
我只是說:“思龍,你是個美麗的女人,看!獨特的臉,玲瓏的身材,具思想的腦袋,但是每次開會你帶來暴風雨的感覺,為什麼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女魔王?為什麼?”
她站起來,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並不怕你,我只是覺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為什麼要以反派的姿態出現?”我問,“你大跳大叫之後是否覺得快樂?”
她坐下來,“我對你們厭倦至死,一點系統都沒有!”
“這是不公平的,我說很少有機構的系統好過香江電視劇作組。”
“但是在營業部——”
我冷靜地說:“你還是不需要這麼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搖頭,“你可以採用較為溫和的手法。”我說,“不論男女都不應該如此暴戾,幸虧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遠無法平等,對外吃虧的永遠是我們男人。”
“你不能將我與你的妻子比較,我有生活要維持,我非得堅持這種態度不可!”
我搖頭,“思龍,你不該把對生活的厭倦發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氣,臉色大變,她說:“如果我需要心理醫生,我會去請教專家,這是我的作風,你不必干涉。”
“OK,”我擺擺手,“OK。”
她轉過頭來,“豬玀——”她低聲說。
“粗口有沒有?要不要問候我母親?”我問。
她馬上察覺到,臉又漲紅,索性坐下來,半晌做不得聲,她把我當作什麼人?罵我?
我既然好氣又好笑,“任思龍,”我說,“你的臉色變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進一口氣,緩緩地說:“你們都恨我。”
“其實並不。嘴巴是這麼說,如果有一天你離開,大家都會覺得很寂寞。”
“你們不恨我?”
“噯,”我笑着想一想,“開頭有一點點。”
“你們應該恨我。”
“為什麼?你喜歡被恨?”我反問,“是不是那種‘如果你不愛我,至少恨我’邏輯?”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麼好看,為什麼不多笑?為什麼一直吵?”
任思龍嘆口氣,收拾東西,“真的要走了。”
“你剛才叫我什麼?”我問。
“施先生。”
“不,你叫我豬鑼。”
“不可能,”她冷着臉說,“你聽錯。”
我嘆氣,“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謊者。”
“再見。”
“再見,任思龍。”
“你叫我什麼?”
“任思龍。”
她點點頭,離去。
任思龍。
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習慣那樣叫同學,連名帶姓地,狀若陌生,實則有種說不出的親昵。
我開車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見她站在那裏等車。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紛紛落下,風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無處不在,上衣濕了一半,她好像並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會把車子停下來的吧。
我停車。我其實並不想說話,但是我害怕,像是靜默會帶來不可思議的惡果。
我裝上一個笑臉,我大聲問:“你的雪鐵龍呢?”
“拿去修。”她說,一邊坐迸我的車。
“這個故事是教訓人,”我笑道,“起碼要買兩部車才夠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計程車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說,“別擔心,我會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說話,千萬別挖空心思找話題。”
“謝謝。”
於是她三緘其口,像是說話會出賣她。
車子經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撐着頭,天涼,沒於冷氣,車窗搖下一半,她迎着風雨。
靜寂中我把車開得快飛快,前面玻璃上灑滿水珠,燈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覺怪異,竟與她單獨同車,真想不到,我們一直是敵人,如果沒有美眷,我們可能一直爭吵下去。
車子到郊外,有濡濕植物的氣味,熾熱的鬱積,熱帶風情,身邊的女郎幾乎困着了。
任思龍看上去很鬆弛,而我卻越來越緊張。
我問:“到了嗎?”
“放心,只有一條路,不會走錯。”她答,
“再下去一點。”聲音二萬分的鎮靜。
這個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時間看見她不安、尷尬、動情,她把自己訓練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錚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個人住那麼遠,太不方便,剛才散會,你為什麼不託人送一程?計程車決不肯走這麼遠。”
“我不愛求人。”
“驕傲。”
她不響。
我以為她沒聽見,所以不反駁,於是乘勝追擊——“有一天你要為驕傲付出代價。”
她開口道:“我現在就在付還。”
“什麼?”我嚇一跳。
她長長太息。
我不再開口。說話又會出賣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樹,轉彎就是了。”
我把車急轉彎,再駛三分鐘,她說:“往下步行三分鐘就到,在這裏停車好了。”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