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個月後,江小君以「悲愴」這首高難度的曲子,考進德國慕尼黑音樂學院。
和擁擠的台北不同,這裏什麼都顯得巨大空曠。
城市站滿大樹,隨便走幾步,就有大公園供市民遊盪散步。空氣清新,少有喧鬧的人車,城市大半時間安靜着,有時走完一條街,碰不到一個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麗,像從遠古時就遺下的老建築,每一棟房,都像懷有重重心事。氣候乾燥,藍天更藍雲更白樹更綠,置身空曠美麗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戀的後遺症,憂鬱寂寞悲傷,沒消退,反而更尖銳地霸住心房,如影隨形,無力抵抗,只好更賣力在課業上。關於曾經迷失的那段歧路,她藉著忙碌的課業希望快點淡忘。
江天雲安頓好女兒,就先回國了。一個月後,得知小君住處,父親抽空跑來探望,傍晚,父女倆在公園散步。
他問女兒:「還習慣嗎?」
「嗯,很好。」
「還不是吃不慣這邊的伙食,瘦這麼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問:「誰告訴你我的地址啊?」
父親有點不好意思。「妳媽跟我說的,真奇怪,竟然還主動叫我有空就過來看妳,要不然打電話關心妳。」
「喔。」大概是她慘烈的失戀了,媽媽讓步,不阻擋他們聯繫,主動請父親來關心。小君問他:「爸,你愛過媽媽嗎?」
父親愣住,尷尬地笑了笑。「當然啊,不然怎麼會結婚?結婚的時候真的很愛。」
「後來為什麼不愛了?」
「唉,該怎麼說呢……」他苦笑。「這很難說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後,才知道有很多衝突,習慣啦個性啦,要是常常沒交集又不肯讓步,久而久之就會出現問題,妳媽媽比較要求完美,有時候我太懶散,現在想起來,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讓她失望。」
小君沈思了會,站住,問:「爸,假如,假如有人給你很多錢,要你離開現在的老婆,你肯嗎?」
父親愣住,臉紅了。「那怎麼可能,爸要是那麼愛錢,當初就不會甘願放棄妳媽跟她在一起了……」察覺自己失言,怕小君難過,又急着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說……唉,爸也覺得很對不起妳們,那時候真的被愛沖昏頭了,也很掙扎,可是真的沒辦法繼續跟妳媽相處。妳怎麼忽然問這種問題?」
「所以如果可以為了錢離開喜歡的人,應該就不是真的很愛她,對吧?
「那當然,很愛一個人的時候,怕她離開都來不及,怎麼還捨得去傷害她?」
「對啊,我也這麼想。」那她為什麼還惦記着那個人?小君重新邁步,向林子走去。
父親跟上前,打量着她的表情。「怎麼了?問這個?」
「沒有,我幫朋友問的。」
「妳朋友發生這種事嗎?那個人也太可惡了。」
「是啊。」該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漸漸地,時間治療情傷。
小君過着平靜的求學生活,臉上的單純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憂鬱,東方女子,膚白若雪,五官秀麗,個頭嬌小,琴技驚人,再加上眉眼間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風靡校內男子,他們卯起來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為她買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崗,有的設法查出電話頻頻騷擾。
小君呢?她講一口流利德語,奉贈鐵板讓他們踢。
「不好意思,我討厭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帶的早餐我給狗吃了。」買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經向警察備案,請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電話騷擾我,我會請校方處理。」打電話的被小君奚落。
艷陽天,謝絕訪客,要練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樣謝絕訪客,要練琴。春天不賞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賞楓紅,冬天不過節。練琴,準備報告,準備考試。
江天雲偶爾會從台灣過來陪女兒住一陣。小君三餐吃飽飽,依然胖不了,作息很正常,課程上不完,日子平淡順利地度過。
轉眼過去兩年,小君逐漸遺忘感情的痛,偶爾午夜醒來會覺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會買個簡單的三明治,到校園樹下木椅坐着吃,就這麼打發一餐。微涼的氣候,望着藍天白雲,望着一片蕭瑟林子,風吹來,調戲落在地上的枯葉,它滾個幾圈,翻飛遠去。這時,望着那些曾神氣團綠在枝頭,而今散落着枯在地上的殘葉,小君心頭便會一陣凋悵,被一種莫名的哀傷包圍,可是又說不出什麼特別難過的理由。
這天,教授請學生到家裏吃飯,師母金髮碧眼是個大美人。學生在客廳聊天,他們在廚房忙着烹飪晚餐,這對德籍夫妻沒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國豬腳,最後端出來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鏡,是印度的咖喱飯。
師母好得意地捧出黃澄澄的醬料擱上桌,教授說這是跟印籍學生學的飯。
學生們鼓噪着,踴躍地爭相品嘗,小君悄悄離席,躲到廁所。
她洗把臉,瞪着鏡子,聽大家在外面喧嘩,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剛剛咖喱的氣味,好像已鑽進心肺。
她下意識地逃避吃咖喱飯,躲在廁所十幾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廳。
客教授正在介紹他的得意門生,以德語說著:「他是你們的學弟,周德生。小君,他跟妳一樣從台灣來的。」
「你好。」小君禮貌的與他點點頭。
教授說:「你們兩個演奏風格截然不同,也許可以組成雙鋼琴的夥伴……」
教授說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着教授張合的嘴,每一句德語都懂,奇怪,卻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長得白凈斯文。席間,一直找話題跟小君聊,小君意興闌珊地敷衍着。
為了不讓師母亂想,她勉強吃了半碗咖喱飯。咖喱的味道很濃,她嘗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學們的話題上,一邊又覺得某種濃烈的情緒在心裏發酵,她很難受,想快點回家,有種討厭的情緒,一直將她往某個黑暗面拉。
同學跟教授開玩笑,要教授彈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個人臉色紅紅的,喜洋洋的,笑着鬧着,鋼琴聲,嘩笑聲,怔望着這熱鬧的情景,小君覺得與他們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裏響,在記憶深處吶喊,理智快關不住,於是臉上表情更淡漠,像與她無關,安靜着看大家笑鬧。
晚餐結束,教授不顧小君反對,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離開時,教授夫人將咖喱飯打包,讓小君帶走。「妳一個人住,這給妳帶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小君正想着要用什麼借口婉拒,餐袋已經塞到手裏。
車上,周德生向小君討教演奏心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小君心不在焉聽着,望着眼前遼闊的黑暗道路,快速後退的路燈,光影閃動的瞬間,她彷佛又看見久違的自己,在某人家裏,拿着電話跟美美求助,緊張又興奮地學做咖喱飯,她被洋蔥熏哭了,奔進客廳慌慌張張,那個人大手一抓,將她按進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冷靜一下,再睜開。
可是只淡忘了一會兒,她好像又看見了,深夜的貓空茶店,山林里,荷花池,朋友們的聚會。他掌心裏,飛走的螢火蟲,那一點光,跑得無影無蹤……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麼會在這裏?
多不可思議!那些發生過的,那些歡笑淚水都是真的嗎?
到了住處,她沒請周德生上來,說聲再見,她轉身就走。連給周德生問她電話的機會都沒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門,他心神不寧,揣測小君眉間那抹憂鬱是為什麼?寡言又為什麼?他被這憂鬱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離開。
回到家,小君開燈,將咖喱扔進冰箱,像在生氣,重重地摔上冰箱門。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賭氣,再打開,拿出咖喱飯,全倒出來,跟飯攪糊,走到沙發坐下,深吸口氣。
好,她篤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裏,響着扒飯的聲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絕得像跟咖喱有仇,急着消滅它,吃到面目通紅,肚子快撐爆,還不知道停。
門鈴響了,小君抹抹嘴,去開門。
「妳忘了這個……」是周德生,手上拎着紫色毛外套,
「謝謝。」接過外套,才要說再見,忽地一陣噁心,她轉身往廁所沖,趴在馬桶嘔吐。
「妳沒事吧?要不要緊?」周德生跟進來,不怕臟又是遞面紙又是拍她的背,留下來照顧她。「怎麼會這樣?要不要看醫生?」
小君嘔得五臟六腑像要翻過來了。吐完,她洗了澡,換了衣服,回客廳休息。
周德生還在,他泡了熱茶給小君喝。
「沒關係,我沒事了。」她癱在沙發,說話有氣無力,面色蒼白。
「是不是吃壞肚子?」
「是啊,我過敏。」她掩面,給一個虛弱的微笑。
「對什麼過敏?咖喱?還是裏面的什麼佐料?家裏有沒有葯?」
哪裏有解藥?她無所謂地笑一笑。「沒關係,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對往事過敏,對和黎祖馴熱愛過的每個細節都過敏,失戀是重傷害,時間過去,外表也許已經看不出來,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經成了過敏兒,不過是咖喱飯啊,就輕易將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內心崩潰。都兩年了,這過敏原莫非是根植在體內?怎麼還會忽然跑出來鬧鬧她?教她痛苦?那個人讓她重傷,怎麼還會被影響?
周德生很溫柔地說:「我再待一不好了,看妳這樣,真讓人擔心。」
放下掩面手,露出彷徨的臉色,小君望着周德生,凝視那關懷的眼神,忽然像被針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瘋了,不然為什麼會在周德生眼睛裏,忽然望見黎祖馴?這錯覺,還來不及推翻,淚洶湧,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臉痛哭。失去愛,一個人掙扎着,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為什麼這麼難過?要不要試着說出來?」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撫,卻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個……很可惡的人。」她吞吞吐吐地說了,太難受也太寂寞了,狼狽時,深夜時分,來自同國度的朋友善意的關心,讓她一時卸下心防,將痛苦說出口。
周德生輕拍她的背,安撫着:「沒關係,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淚流不止。「那個人真的壞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惡嗎?他……」滿腔恨無處發泄,這會兒她混亂地說出來,將內心沈潛着的痛苦全發泄出來,對着個不熟的朋友,反覆將情傷說了又說。
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於此同時,台灣,桃園,半夜三點多,店家都關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鬧市遺下的垃圾,清潔員出動,沿街清掃。
街旁,有一處,正燈火輝煌,鬧嚷着。一群內行人聚集藝品拍賣場,這群男人,個個看起來表情陰鬱,行為低調,面目模糊,他們穿着隨便,有的甚至還穿拖鞋,或抽煙或嚼食檳榔,或忙着透過手機跟朋友通報狀況,這群人不時激動地搶着出價,竟標商家展示的字畫。
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有個氣質獨特,身穿卡其襯衫、卡其長褲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頻頻出價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靜靜看着,待要出手了,就一徑喊價到底,絕不手軟。
看一幅幅被標走的字畫,嘿,有時看着字畫被買走,買家趾高氣昂頗為得意,他卻在心裏偷笑。可憐的傢伙,那張齊白石的畫是假的,李可染的畫也是贗品,那個笨蛋竟然看不出來黃賓虹的畫哪有這麼差?而那幾個搶着竟標炒熱買氣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這天晚上,這個人從凌晨兩點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蝕骨,他也不覺得累,最後最後他只出手買了一個清朝花瓶,一套頗有歷史的硯台。
散場后,他低頭看看手錶。這是他常做的動作,望着她送的手錶,看指針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時間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兩年,她就回來重聚。她在國外好嗎?
「黎祖馴!」有人喊他。
回頭,看楊美美正跳下計程車,反抓着身上大衣,噴着寒氣,過來找他。
「這麼晚跑出來幹麼?」
「就知道你在這裏混。」因為天冷,她臉頰凍得通紅。「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買了什麼?」她好奇地拿了他買的東西打量。「能賣錢嗎?」
「整理后,應該可以賺兩萬多。」
兩人鑽進路旁一輛老舊的黑色轎車。這是黎祖馴買的二手車,他改裝過,性能還不錯。黎祖馴發動汽車,驅車往佈滿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麼?」她湊身問:「我睡不着,肚子餓死了。吃火雞肉飯好不好?還是牛肉麵?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不錯喔!」
「最近有沒有小君的消息?」他問的卻是這個。
「沒有,我又沒她那邊的電話,連搬新家都沒辦法通知她。」美美已從助理升為造型師,把那棟貸款沉重的房子賣出去,和媽媽在台北縣買便宜的小公寓住。她搓着雙手,呵着熱氣。「好冷喔,幹麼不開暖氣?」
「壞了。」
「修啊!」
「沒空。」
「幫你開去修。」
「小君有打電話給妳嗎?」
還是問這個,美美臉色微變,別過臉,望向車窗外。「很久沒她的消息了……」兩年前她欺騙黎祖馴,騙他信已經親手交給小君,騙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約定了,而其實……
「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拜託~~」美美玩笑地說:「一定過得很不錯啦,才沒跟我聯絡,在那邊肯定已經交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現在的黎祖馴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渾身散發略帶滄桑的男人味。她問:「假如……假如四年後她沒來呢?」
「我有預感她會來。」他望着路面,眼色篤定。
「是喔?」美美搔了搔頭。「可是她都沒跟我聯絡欸。」
「應該都忙着功課,要不然萬一畢不了業,四年還念不完,那慘了,難道我們要約在德國碰面?」
「你對她還真有信心。」美美苦笑。不懂啊,兩人分開那麼久,他哪來的自信,去等待她?他越是執着着,她內心越是不安着。滿以為時間過去,他會改變,會慢慢淡忘小君,熱愛會褪色,可是他怎麼越來越積極?
「妳是她朋友,應該懂--」黎祖馴笑望她一眼。「小君沒那麼容易改變心意,她會回來,一定會。」
美美又別開臉,去望着窗外,不敢看他執着的表情……
小君不會回來的,就算回來也不會赴約,小君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小君已經交了新男朋友……美美有罪惡感,卻仍情不自禁地陷下去。在黎祖馴身旁,她扮演不稱職的傳聲筒,像小君的窗口,接收他的深情,卻截斷他們聯絡的管道。她有時難過地想,黎祖馴還願意這樣跟她吃吃飯、聊聊天,是不是只因為她是江小君的好朋友?
這個角色,她演得有點累了,什麼時候換她當主角?再過兩年,等他失望了,他會否明了到她的好?對她的深情不輸給小君?
這快樂,都是偷來的,美美高興着跟他相處的每一分鐘,又惶恐着這偷來的每一分鐘。
天亮了,小君靠坐沙發,周德生盤坐在地。他徹夜聽小君訴說情傷,伸出友誼的手,好心疼地去握住了江小君被淚水沾濕的手。他溫柔地勸着:「以後有什麼不開心,都可以找我說。我們都來自台灣,互相照顧也是應該的。」
清晨的風,吹入屋內,皮膚泛起涼意,在痛哭后,小君發泄地說了那麼多話,冷靜下來,有點糗,很不好意思。
「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好奇怪,怎麼會跟你說這麼多?」難道這兩年真是太寂寞了?
「有什麼關係?說出來心情輕鬆多了吧?」
「嗯,」真的,難得有人可以讓她盡情地訴苦。「一直聽我說自己的事,很無聊吧?」
「千萬別這麼想,我在這邊也沒什麼朋友,其實很高興妳肯跟我說這麼多。」
「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
可是他不想走。「我肚子好餓……」他臉紅,吞吞吐吐地說:「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妳吃早餐?」
望着他真誠又帶點害羞的眼睛,小君微笑。「街口有一家法國人開的咖啡館,他們的三明治還不錯。」
和美美絕交,和黎祖馴分手,獨自孤單很久,在周德生的關懷中,小君在異鄉第一次感覺到溫暖。
清晨,天空灰濛濛地,他們徒步往餐廳路上。風吹來,拂過小君的頭髮,哭過後清秀的臉龐,周德生偷看着,暗暗心動着,他很想好好保護她。
他說:「那麼可惡的男人,不要再為他哭了,不值得。」
「我也不想。」小君吸口氣,無奈地笑了笑。「唉,沒辦法啊,有時候還是會想到他。」
「他這麼過分,難道妳還愛他嗎?」
「也不是這麼說。」小君感慨。「不愛了,但是記憶很可怕……我恨他,恨透了。」她苦笑,眼睛又再泛起濕意。「但有時走在街上,天空的顏色、氣候的溫度,或食物的氣味,某些聲音、某些情境……像觸動大腦某個開關,過去的畫面會突然打中我,還來不及提醒自己別想,那些畫面就自動地一幕幕在眼前重播……很心痛,完全失控,很可怕……」
「我了解妳的感受。」他說:「妳會這樣是因為妳用情很深,如果妳像那些輕浮的女生,交過的男朋友多得數不清,根本不會有這種問題。」
「也對……」再不可能像對待黎祖馴那樣的對另一個人了,全心全意,傾注所有熱情,獨給了那個負心的男人。
走進三明治店,周德生處處維護小君,問她想坐哪裏想吃什麼?勸她多吃一點,勸她一太早不要喝咖啡……他們坐在窗邊位置用餐。
周德生問:「妳對教授的提議有興趣嗎?。」
「你是指雙鋼琴的事?」
「對啊,我們合作,比一個人默默練琴有趣多了,妳對雙鋼琴有什麼看法?」
「雙鋼琴表現空間大,可以像室內樂一般和諧,也能像交響樂氣勢磅礡……」
「教授是很有名的雙鋼琴家,他會對我們建議這種事,一定是認為我們程度相近,演奏風格可以互補。」
小君心動了。「也許可以試試看,現在國際上有幾個不錯的雙鋼琴比賽。」
周德生興緻勃勃地說:「好,我們以那個為目標,一個一個去挑戰!」先成為夥伴,再努力着成為她的另一半。
周德生微笑着,看小君小小口地吃三明治,看她秀秀氣氣地享用早餐,他竟然感謝起那個拋棄她的男人,讓他可以有機會討好她。
從這天開始,小君跟周德生結成好夥伴,共同練習雙鋼琴,參與國際性比賽,在兩年後,小君23歲拿下演奏學位最高文憑,提前畢業。大概因為受過感情創傷,在詮釋樂曲時,她的指尖更有生命力,在名師指導下,才華髮揮得淋漓盡致。
遠在台灣的黎祖馴,終於盼到約定的日子。
這是跟小君分手后的第四年中秋,月亮浮在暗空,大街小巷飄着烤肉香,人們與親友團圓,共度佳節。這也是黎祖馴與小君團圓的日子。
經過四年的努力,黎祖馴換了車,不是豪華的進口車,而是老舊但性能良好的吉普車,這方便他假日到處跑。他沒買房子,但是在市中心開了店。他還是喜歡穿着休閑服,簡單的襯衫卡其褲,就很好看,除了工作偶爾到育幼院陪孩子們玩,或是跟張天寶和楊美美出遊,他沒什麼應酬交際的興緻,倒是存款多了好幾個零,已經足以成家立業,給心愛的女人安穩的未來。
這天,他特地買了禮物,天未黑時就待在老地方,2503房。備好酒菜,足不出戶,提心弔膽地等待着。隨着時間過去,他心情越浮躁,躺在床上,微笑着,想像小君而今的模樣,想到熱血沸騰。
期間張天寶打電話約他出遊,他婉拒。育幼院修女邀他度中秋,他婉拒。老爸約他回家烤肉,他婉拒,他推掉所有約會,留下整晚時間,等伊人光臨。
牆上時鐘慢慢往十二跨去,窗外,街上,因為歡度中秋而喧嘩笑鬧的人聲,逐漸靜悄。這天已經快要結束,這年中秋快要過期了。黎祖馴坐起,無心用餐,喝酒,繼續等。苦等不到,他猜小君可能是塞車,或有事情耽誤,也許她媽媽要她陪過中秋,也許她有家庭的聚會,也許……他喝了更多酒,想消滅等待的時間,直接跳躍到她開門的瞬間。
十二點,凌晨一點,凌晨一點四十五分,窗外一輪皎月,光芒映入屋內的地板,襯着形單影隻的他。
門扉緊閉,小君沒有來。
黎祖馴空腹喝酒,喝醉了,倒在床上,從焦慮惶恐到一片茫然。他在微醺中,不斷地回想過往時光,小君趴在他身上鬧他,那邊的浴室里,小君切鳳梨,那麼香,他很渴望地熱吻她。這邊,月光映着的,亮着的一小塊地板,她曾坐着,彈奏玩具琴,直到他睡着。
小君愛他,小君為他離家出走,小君纏着他,小君不可能一轉身就忘記他。他是那麼有信心,所以這麼努力不懈,所以……
手機響了,他接起:「喂?」
「是我,她有來嗎?」楊美美明知故問。
「我還在等。」
「你……還好嗎?」
「唔。」不好,糟透了。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答應我,要冷靜。」
「妳說。」
她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前幾天……我在報紙上有看到小君的新聞。」
「寫什麼?」他坐起。
「在德國慕尼黑舉辦的ARD國際雙鋼琴大賽,江小君和她的搭檔周德生贏得第一名。」
「是最近的事嗎?」
「是啊。」
「看樣子是因為比賽耽誤回來的時間。」他幫小君找借口。
「記者有採訪他們,媒體報導他們是史無前例最有默契的雙鋼琴夥伴……還有……你在聽嗎?」
「我在聽。」楊美美過分小心的口氣,令他的心逐漸下沈。他預感即將聽見的不會是好消息。
果然,她說:「新聞還寫着……除了是工作上的好夥伴,私下,他們還是互相依靠的戀人。」
黎祖馴僵着身,動也不動,彷佛這樣就能躲避心痛。
「小君應該是不會來了,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頭上的日光燈,變電器經不住歲月的摧殘,遲鈍了,光閃爍着,像懂得他的心痛,再閃了幾瞬后,忽地暗下。黎祖馴呆坐着,仍握着電話,無動於衷。
美美安慰着:「這樣也不錯啊,她終於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不用再擔心她了,你也該為自己打算,不要再等她了,她已經不是你的責任,和你沒關係了……」
他沒吭聲,胸口空蕩蕩,像誰一下就剜掉心臟。好長一陣靜默,他們都沒話說。
最後,黎祖馴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燈壞了……」
「啊?」美美愣在彼端。「你還好嗎?我知道你難過,可是畢竟已經分開四年了,小君忘了你也很正常啊,她的世界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嘛,這對你對她都是最好的……你要是真的愛她,就應該祝福她,為她高興,她現在這麼有成就,很了不起啊,可見當初讓她去念書是正確的啊。」
祝福?高興?他想,但做不到。內心真正感受不是這樣,滿心是酸滋味。
原來她已經有新戀情,黎祖馴想到另一個男人會牽她的手,重複他們以前有過的親昵舉措,他光火,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辦法活到天明,剛好燈壞了,就覺得這的確是世界末日。
黎祖馴躺下,一下子失去力量,整個人虛掉。他原以為自己是有根的,在找到深愛的女人後。現在忽然又變回一片浮萍,虛浮着,失去方向。
如果一開始他就是那樣漂泊到最後,不會痛。擁有過再失去,他已變不回從前瀟洒的自己。於是忽然有點恨起小君,當初講得最篤定、最執着的是她,看來比他還情深,沒想到,最後專情等待的,是自己。
「喂?喂!你說話啊,沒事吧?」美美緊張了。
「沒事。」他答得有氣無力,床好像在下陷,覺得自己沈人好深的黑洞裏,頭很暈,胸口痛。
他很想就這麼在2503蒸發,不面對明天。這四年都為著小君努力着,明天以後要為了什麼振作?
「我現在過去找你!」她等的正是這一天。
「拜託……」
「嗯?」
「不要過來。」他誰也不想見,太傷心,沒力氣應付誰。
「不行,你聽起來很糟,讓我過去,我會擔心。」
「如果妳當我是朋友,這時候別打擾我。」關手機,鬆手,手機墜地。
他閉上眼,手伸入長褲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扔到地上。他本來想求婚的……早知道她到國外就變心了,當初還會放她走嗎?
他太自以為是,忘記時間是殘酷殺手,戀人經不起歲月的摧殘。
黎祖馴側身,點煙抽,一根接一根,直到胸悶頭痛。又喝酒,灌醉自己,醉了以後,又狼狽地嘔吐。
楊美美趕到百穗旅社。為了這天,她推掉所有約會。跑進旅館,衝到2503房,敲門。
「祖馴?祖馴?是我,楊美美。」
沒回應,她趴在門上聽,裏面沒動靜。美美心中一緊,難道……
她衝下樓,找櫃枱歐巴桑幫忙,好怕祖馴想不開在裏面怎麼了……
歐巴桑找出備份鑰匙,隨美美上樓,開門,好濃的酒味,開燈,燈不亮。月光透窗,隱約看得見床上趴着的人影。
「黎祖馴!」美美奔上去,拍他的臉。
他推開美美,模糊地喃喃說了什麼,又昏睡。
歐巴桑焦急地等在門口,操着台語問:「依系唔要緊牟?」
原來是喝醉了,美美鬆了口氣,送歐巴桑出去。「只是喝醉了……對了,燈不亮欸,可能變電器壞了,妳那邊還有沒有變電器?」
黎祖馴躺在床,輾轉反側,頭痛劇烈,又是低聲呻吟,又是傷心地胡言亂語。
美美踩在椅子上,左手拿手電筒,右手拿變電器,弄了半天,終於把電燈修好。跳下椅子,啪,開燈,大放光明。
「YES~~」轉頭,望着黎祖馴。「喂,我把燈修好了。」
黎祖馴趴在床沿,無動於衷。
美美很有朝氣地嚷:「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這裏交給我。」
「……」他醉得搞不清狀況,只管昏睡。
美美興緻高東忙西忙,曾經這是小君在做的事,繞着他打轉,像他的妻,終於美美可以親力親為照顧他,好幸福啊!她蹲在地上撿拾垃圾不覺得委屈,收掉囤滿穢物的垃圾袋不感到臟,出門衝去買解酒液喂他喝,擰乾濕毛巾,將他拽在懷裏,像照顧個孩子,幫他擦臉。
「別難過了……」她柔聲安撫着,手輕揉着他的太陽穴。「你還有我們這些好朋友啊……」還有我啊!
喝了解酒液,黎祖馴稍稍清醒了。他仰躺在床,頭昏目眩,掩着臉說:「把燈關掉!」太亮,好難受。
「喔……」美美跑去關燈,回床前,看着他。他手臂橫在臉上,從她跑來到現在,他也不看她一眼。她輕喚:「黎祖馴、黎祖馴……」
黎祖馴移開手,在黑暗中,他眼睛殷紅,注視她。
她走近一步,怯怯地說:「你忘了江小君吧,好嗎?」
他不語。
她壯起膽子,說:「我愛你。」
他臉一沈。「我不愛妳。」如此斬釘截鐵,不留餘地,也不管她會不會難堪,也不怕打擊到她,可見是真的不在乎她。
美美黯然,淚兇猛。「小君不會回來了。」
他翻身,背對她,她的告白,只讓他更加心煩。人只要對着不愛的人,就可以輕易殘酷,
月光中,醉意里,他凝視着牆壁上搖曳的影,忽覺一室矇矓……十九歲的江小君,純白洋裝,彷佛站在床頭,她哀傷着,靜靜與他相視。是他的錯覺吧?是太思念而產生的幻覺吧?
她身影越來越模糊了,他的眼睛氤氳着。
他對身後的楊美美說:「就算小君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可能愛妳……」
美美傻在黑暗裏,今晚,有兩個失戀的人,哭紅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