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醫生開的葯有助眠效果,小君到中午才醒。

黎祖馴在床頭留紙條,叮囑她休息,記得吃藥,已幫她跟麥當勞請假,要她放心。

她的指尖來回摸了又摸,摸着的是那字跡飛揚的簽名。戀愛真神奇,光是看着他的名,就有幸福感。

她翻個身,趴在床,側身望窗,房間暗着,窗外灰濛。

天氣陰着,下着雨,雨滴蜿蜒在玻璃窗,漫入房間的空氣帶着潮濕的氣味。

小君看着看着,就想到昨夜的事,一想到這事兒,腦子着火,身體緊了一下。他怎麼辦到的?她瘋了似地,經歷前所未有的感動,那種體驗,撼動她。經過初次的高潮,她覺得跟這男人更親密,還有什麼不可與他分享的?她的所有都攤開在他面前了,正想着這害羞的事,美美打電話來。

「妳在哪?。」楊美美劈頭就問。

「2503啊。」

「快點走!」

「啊?為什麼?」

美美吞吞吐吐:「今天早上妳媽來找我……因為她這次很誠心地拜託我幫忙,說很想見妳,想跟妳談,我那時剛起床沒多久,一下子糊塗,就告訴她了……」

「妳告訴她我在這裏?」

「對不起,我一時緊張……而且妳們冷戰那麼久也差不多應該……」

「妳怎麼能這樣?!」

「妳聽我說,妳應該好好跟她溝通,也許她--」

「我那麼信任妳……」小君太震驚了。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打電話給妳,我跟張天寶講好了,妳可以先去他家躲,我也打電話找黎祖馴,不過我找不到他,總之妳先離開那裏!」

小君跳下床,沒時間梳洗,隨手拿幾件衣服扔進包包就走,一開門,就看見媽媽站在門外,正要敲門。小君怔在原地,霎時面無血色。不是因為害怕被罵,而是江天雲戴着墨鏡,面色蒼白,黑色套裝松垮垮,瘦了好多。

她淚盈於睫,三個多月沒見,媽媽怎麼變成這樣?

江天雲摘下墨鏡,雙眼佈滿血絲。「妳還要去哪?」聲音又干又啞,像痛哭過。

「媽……」小君眼眶泛紅,媽媽這麼憔悴,是因為她的關係嗎?

「如果,妳要去找黎祖馴,我勸妳不必。」

小君傻着,不明白。

江天雲往房裏走。「我剛剛跟他見過面了,他說要跟妳分手。」

小君愣住,追上去:「是不是妳說了什麼?」

江天雲側站在窗前,望着外邊陰灰的天。她緩轉過臉來,注視小君。她悉心呵護的女兒這段時間受了多少苦啊?皮膚變黑了,穿着廉價的T恤、短褲,清秀的氣質不見了,細緻的五官透着野性,現在,女兒雙目炯炯地瞪着她。

「妳到底跟祖馴說了什麼?!」小君氣得渾身通紅,不信媽媽帶來分手的消息。「妳叫他離開我?」

「我沒叫他離開妳,是他自願的。」

「不可能!」

「我約他見面,想看看是什麼樣的男人,有本事把我的女兒迷得暈頭轉向,如果他是真心的,我成全你們。」

小君吼:「他是真心的!」

江天雲凜着臉。

小君又吼一次:「他是真心的!」

母女倆面對面,側身站在窗前。江天雲望着女兒,沈默着。

而寒意竄上小君背脊,為什麼?媽媽用憐憫的眼神看她,好像她可憐?一冽冷風撲進,窗檐先是滴滴答答,接着嘩地響,水花擊打飛濺,原就陰灰的天,因為暴雨,這會兒整個暗下了,房間更昏暗,空氣里儘是雨的潮味,窗戶灰白色,她們倆,陰鬱着,一切死氣沉沉,三個多月來溫馨甜蜜的2503套房,彷佛在這刻死亡。

小君冷冷地質問:「妳到底跟他說了什麼?」心臟怦怦作響,每根神經都繃緊。

江天雲說:「我想通了,假如他真的那麼好,就讓他跟着妳去慕尼黑,吃住交給我負責,妳就不用為了他放棄鋼琴了,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那為什麼妳剛剛跟我說他要和我分手?」

避開女兒的視線,江天雲望向窗玻璃上蜿蜒的雨痕。

「我想試試看他對妳有多認真,所以和他見面后,我故意開兩百萬支票給他,我說如果他願意跟妳分手,這些就當分手費,補償他……」江天雲的聲音低了下去,玻璃窗面映着女兒的身影,女兒的臉逐漸失去血色,女兒眼色彷徨的呆站着,因為震驚,胸前劇烈起伏。

江天雲低聲說:「支票他拿了。」轉身面對女兒,小君沒有反應,以為她沒聽清楚,她再說一次:「小君,黎祖馴收下支票,為了錢拋棄妳,妳還要繼續傻下去嗎?」

小君空洞了的眼色逐漸聚焦,注視着母親,這麼傷她的事,她不怒,她還笑出來了。

江天雲傻住了。

小君笑着,抬手看錶,很認真,很天真地說:「對啊,他拿了,沒錯,他就是這樣,我知道為什麼,他要拿支票來跟我開玩笑,告訴我妳有多過分,竟然想得出要花錢來收買他!信不信?他就快來了。」

瞪望和黎祖馴同款的情人對錶,看秒針急急在跑,小君微笑,動也不動地僵立着,注視着手錶,覺得像作夢,恍恍惚惚,恍惚中聽見媽媽的聲音哽咽了。

「他不會來了,他跟我說,從今天起不會找妳,也不會再跟妳聯繫,電話也不接,會徹底消失,讓妳死心,專心去留學;妳還要為他找借口?妳好傻。」

小君白她一眼。「媽,他跟妳開玩笑的啦!」從口袋搜出手機,打給祖馴。

她笑着等待,電話線路傳來一次次單調重複的嘟嘟聲,一秒過去,兩秒過去,三秒四秒……她笑着,聽着,等他接電話,等到電訊業者制式的告知電話沒人接聽。再打,一樣。再打,還一樣。那嘟嘟聲每響一次,她的心就更緊些再緊些。然後,巨大的慌,不斷上涌擴張膨脹,她的心快關不住這巨大的慌。她重複地不斷撥打電話,像得了強迫症的精神病患。

看到女兒這德行,江天雲心痛,搶走手機。「不要打了,媽沒騙妳,他就是這種人,妳為他瘋成這樣值得嗎?走、跟我回去!」江天雲拉住小君的手。

小君身子一震,咆哮:「不要碰我!」轉身就跑。

「小君--」江天雲追上去,撲去緊抱住女兒。小君忽然發狂那樣尖叫掙扎,江天雲忙安撫,哄着:「媽知道妳痛苦,但是我跟妳保證過些時候就好了,妳跟媽回去,全世界只有媽會無條件的永遠愛妳,愛情是靠不住的,妳知道嗎?聽話,跟媽回去,媽答應以後不罵妳了,也不亂動妳的東西,好不好?」

小君崩潰地大叫又蹬腳又揮手。「放開我放開我放開啊~~」拉扯中,右肩縫合的傷口,被扯開,滲出血,肩膀血紅了。

「妳肩膀怎麼回事?」江天雲嚇得鬆手。

小君趁勢轉身就跑。

「妳回來!小君……」江天雲追上去,忽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耳朵嗡嗡響,砰一聲,倒在地上。

小君煞註腳步,看母親跌倒了,奔回來。

「媽?媽!」她輕拍媽的臉,沒反應,皮膚冰涼冒着冷汗,她摟住母親,驚覺到媽媽瘦了好多。「媽?妳怎麼了?媽……」小君打急救電話,等救護車來,心亂如麻,臉埋在母親懷裏痛哭。

「妳叫我做什麼我都好,妳不能出事……我都答應妳……」

救護車路上急馳,黑夜中紅燈閃着。在嗡嗡的警笛聲中,小君想起來了,她握着母親冰冷的手,都想起來了……跟媽媽不是一直敵對、生疏的。美好的回憶在生命垂危之際,一下全涌回腦袋裏。

遙遠的某天,她還是小女生,曾坐在媽身旁。仰頭,望着媽媽,看她彈琴。

那時她吵着:「我也要彈~~」

「小君也要彈啊?」媽媽就握住她的雙手,放在琴鍵上。一個指尖一個指尖敲着鍵。「我們一起彈喔……好厲害,小君也會彈鋼琴欸,媽媽好愛妳……」

淚水不斷不斷滑落,將小君的臉龐濕透,母親戴上氧氣罩,生命危急,這混亂無助時刻,江小君醒悟了。

愛情不是活着的一切。

不顧一切地追求愛情,棄身邊所有人不顧,拒絕聽進反對聲音,盲目地投入,像弱視的蝙蝠,被愛的聲納干擾,亂飛翔,沒自己方向。

但愛情啊,愛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啊……

如果失去母親,她的愛情,還能令她快樂嗎?

如果為了愛誰,把理想前途都忘記,死守那個人,真就會一直快樂下去嗎?

如果為了愛某個人,拒絕溝通,讓親人擔心,一意孤行,她和那個被她愛着的人,能快樂嗎?

愛很迷人,愛很偉大,愛上了,像嗑藥,很麻醉,沒辦法抽離。但蜜月期總會結束,他們不可能摒棄這整個現實世界。這或者不是成熟的愛,自由地爭取愛情,不顧旁人感受,也許要夠徹底自私的人才辦得到。

這是她的初戀,代價很高,他們看來輸得一敗塗地,簡直在玷污人人歌頌的愛情。他敵不過金錢的誘惑,棄她而去。她呢?為愛傷害摯親,落得這番局面,膽戰心驚,彷徨無依。

車廂劇烈搖晃,小君緊握母親冷着的手,而右肩傷口痛苦,而心無聲地破碎了,車窗玻璃,雨滴飛濺,雨痕婉蜒攀爬,密密麻麻。她目光獃滯,失神地看着,看雨痕綿密地畫著窗玻璃,而這段時日的愛戀記事也在她腦中刻畫出密密的記憶版圖,直至這瞬間,破裂,毀損。

小君一路想着,不斷自問--

我到底在幹麼?

我到底在幹麼啊?

我是怎麼了?

我不像我,我不再像我了,我這是怎麼了?

黎祖馴倚在路樹前吸煙,吸完煙,伸懶腰,渾身舒暢。

那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呢?沒了。

那快樂中又老覺得肩背拽着的重負呢?沒了。

哈,抬頭,瞪陰灰的天,他心情好,管它陰天,儘管下場大雨吧,他又是一個人了,自來自去,無拘束,啥都不怕,渾身是勁,呼!不用違背自己的個性,計較未來出路。不用勞心勞力學怎麼搞藝品買賣掙大錢,就像過往一樣,兼幾個差,自在來去,賺了錢,泰半都捐出去,反正他沒牽累,一個人了。

他大步向前走,走着走着,吹着口哨,沒意識地,又來到這日式料理店。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拉開店門,背包往櫃枱一擲,朝餐廳廚房嚷:「爸、爸!」

「你來啦!」黎志洪衝出來,拽著兒子找地方坐。「吃飯沒?餓了是不是?」

「想不想去日月潭?」

「嗄?」

「還是……我們去環島怎麼樣?鐵路環島,套裝行程,我出錢。」黎祖馴咧嘴笑,白牙閃着。

黎志洪頭痛、心痛,想到上回黎祖馴失意時發生的「老爹徹夜未眠」慘案,這回兒子提出環島旅行,X,一定代志大條了。如果之前兒子反常的黏爹行為是因為遭遇挫折,那這回就是遭到啥不幸嘍?

「你發生什麼事?」

「沒有啊。」

「……」又說沒有,暗咧。黎志洪牙一咬,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大力拍拍兒子的背,眼眶淚光浮現。「好,我們去,我們去!哪裏爸都跟你去~~」事到如今,當年虧欠兒子的,一次還清吧!就賠上這把老骨頭,天涯海角相隨吧!

黎祖馴摸着下巴,思索着:「我看鐵路環島太娘了,爬合歡山好了,你很久沒運動了吧?我們上山去露營,住一陣子,修身養性,應該不錯。」

「……」黎老爹張大嘴,目光獃滯,心想--你乾脆說找我去武當山少林寺打十八銅人算了。

黎祖馴說:「我認識荒野保護協會的朋友,裝備交給我,你只要放心跟着我就行了。」

黎老爹肯定兒子遭遇到生平最重大的打擊,鐵路環島旅行?想逃離什麼?登合歡山露營?想遠離什麼?

這傢伙,有難過的事不能開口說,一定要這麼身心的煎熬才爽咩~~唉!

江天雲吃不好睡不着,又情緒激動,引發高血壓,輕微中風,急救后無大礙,住院三天。

小君肩膀的傷經過處理,沒大礙,這三天她都陪在母親身邊。母女倆很默契地都不再提黎祖馴這事。江天雲不提是怕女兒傷心,小君不提則是怕媽媽又激動起來。

當江天雲問小君肩膀的傷怎麼來的時,小君只推說跌倒,不講過程,以往江天雲肯定追根究柢問個清楚,還會責罵她不懂保護好彈琴的手,但這次她沒追問,也沒罵小君,這女兒失而復得,她怕再失去,她改了過去對女兒強勢的態度,經過這次教訓,她警覺到女兒已經長大,不能再用高壓的態度管教,現在她對女兒好聲好氣,珍惜着母女倆的緣分,並修補之前的傷痕。

出院后,她們忙着辦簽證,準備資料,決定到維也納暫住阿姨家,然後申請慕尼黑音樂學院,參加入學考。

這期間,黎祖馴一通電話也沒打。小君打過去,不是沒人接,就是收不到訊號。就像母親說的,他為了錢,拋棄她。本來還不信,找到他家,信箱塞滿的報紙顯示他已經好多天不在,拿他給的鑰匙,開門。鎖孔轉不動,才發現他安了嶄新的鎖,

小君轉身,背靠門,望着天空。

黃昏時,天空鑲着彩霞,血般殷紅色。那抹紅都映進小君眼瞳中,她沒哭,凜着臉,抿緊唇,不出聲,但內在焚燒的恨,密密麻麻捆纏住躍動的紅心,她小心呼吸,怕一下子忍不住會衝動得一躍而下,死在他家樓下,登上頭條,讓他內疚一輩子……

此刻小君眼中,過去那天真的神采,消失了。她眼色變得銳利,刀一樣冷酷。

她想,黎祖馴拿了錢,就去享福了嗎?不告而別,他真狠!

五樓頂,小院子,女兒牆前的幾盆茉莉花,正香着。同一種氣味,當初暗戀他,回家巷裏也浮着茉莉香,那時覺得這花香甜潤怡人。這時,這香,教她心浮氣躁,煩透了,恨恨地盯着那一簇簇雪白花苞,忽地提腳重踢,花瓣似雪,紛紛殯落。幾簇沒來得及盛開就被小君踢壞,離開他家,她打電話問張天寶有沒有黎祖馴的消息。

張天寶說:「好多天沒見到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電話也打不通。」

老好人張天寶不可能說謊,看樣子連好朋友都不知道黎祖馴多可惡!

出國前一天,小君呆在卧房,地上擺着兩大LV行李箱。東西都收拾好,但破碎的心沒辦法打包,不像貓杯,還有三秒膠。她這破裂的心,晚晚痛着她。

小君打電話給楊美美。「我出國了,明天就走。」口氣很差。

「這麼快?妳……妳跟妳媽還好嗎?」對於透露2503的事,美美內疚着,感到很抱歉。

「好極了,沒想到對我最好的,只有我媽。」

「這樣講對黎祖馴不公平,他對妳也很好啊。」她羨慕死了。

小君冷笑。「是啊,不過他也得到不錯的回饋,兩百萬可以做很多事了,這種錢真好賺。」

「妳說什麼啊?」美美不解。

小君把黎祖馴拿錢的事告訴楊美美。「我終於想清楚了,原來愛情跟友情都靠不住。」

「喂!」美美抗議:「我是不知道黎祖馴為什麼要拿妳們家的錢,但我覺得他不像那種人,搞不好是妳給他太大的壓力了。」

「那不重要了。」小君緊緊握無線電話。「楊美美,我要跟妳絕交。」

「就因為我說妳在2503?小君,那是妳媽欸,見她那麼擔心我才說的,妳要為這種事跟我嘔氣?」

如果在過去,小君絕不會這麼偏執,一定會原諒美美。但現在不同,失戀的人,眼中沒有好人好事,一切都那麼可惡令人生厭,世界忽然都不對了,床位置不對,牆的顏色不對,食物的氣味不對,時間地點日子全不對,好像自己一個人跟全部世界格格不入,好像每個人都很開心,只有她一個人難受,這世界像大便又臭又噁心,空氣像誰的嘔吐令她聞了反胃,她視力出問題,嗅覺,味覺全出了問題,痛不欲生,卻不能去死。

「楊美美,妳怎麼可以背叛好朋友?」小君這樣說,冷靜殘酷地,覺得自己變成一把刀,任性地想傷害周遭一切。

「背叛?我這樣叫背叛?」美美倒抽口氣,嚷:「江小君,妳沒有良心!」

「沒良心的是妳。」

「江小君!」美美火大。「以前我老是幫妳跟妳媽說謊,就一次我沒幫,怎樣?就該死嗎?就沒良心?是,我不該將妳的秘密說出去,但以前為妳做的那些就不算數了?我錯了一次,以前對妳的十幾次好就全推翻?跟我絕交?好,妳以為我希罕嗎?我也不想要妳這種自私的朋友!妳臭美,以後我要是再跟妳說話,我就是大白痴!」

「好。」小君掛電話,她反正什麼都無所謂了。

懶坐在床,窗外,幾顆星子在夜空閃動。夜蟲啼叫,遠處還有垃圾車俗氣的音樂聲響着。

小君拿出手機,注視螢幕,叫出通訊錄,在這個夜晚,一一地,刪去楊美美的電話,刪去張天寶的電話,刪去黎祖馴的電話……

同時也刪去腦海里情人說過的話,刪去曾經肌膚相親悸動的感受,刪去第一次見面時他玩笑的衝浪邀請。剛去聽見SexPistols歌唱的震撼感,刪去了藍天白雲下,第一次踏上浪板的歡笑,刪去了他們排隊買胡椒餅窩在廟前吃的快樂,刪去在監理所她騎車路考他緊張的加油聲,刪去了曾經衣服有着的熊寶寶的香味,刪去所有關於愛的記憶……

刪去這些以後,她變成個很空的人。她走出房間,坐在鋼琴前,十根手指,輕輕地,輕輕地觸上白鍵,然後,很輕易地,像十根手指有自己主意,默出之前怎樣也彈不好的「悲愴」。

江天雲在房裏聽見了,本來在整理行李,忽地頓住手勢,皮膚泛起疙瘩,昂起下巴,閉目凝聽,襯着這「悲愴」的琴音,彷佛牆龜裂,四面八方滲出洪水,淹沒一切,埋葬全部,玉石俱焚的絕決,到飛灰煙滅的死寂,能讓「悲愴」營造出這種氧圍,感覺上彈琴者,在這曲中,似已轟轟烈烈死過一回。

是小君在彈琴嗎?

隔壁房間,美美趴在床,聽見琴音,也悲愴得泣不成聲。她好委屈,正傷心,手機響了。看見來電號碼,美美綳直身子,忙接聽--

「你在哪?幹麼消失啊?我們都在找你。」是黎祖馴。

「妳方便下來一趟嗎?我就在樓下。」

美美抓了鑰匙,衝下樓。乍見黎祖馴,她驚駭,差點認不出他來。

街燈下,老樹前,他站在那裏,膚色更黑,渾身泥塵,像剛剛從很遠地方歷劫歸來,背上馱着登山的大背包,穿軍式褐色卡其服,看見美美,摘下嘴裏含着的香煙,彈掉煙灰,朝她苦澀一笑。

美美驚訝,他不就是消失了幾天,怎麼那雙常閃着幽默光芒的雙眼,如是滄桑?

她問:「你去哪了?怎麼弄得像去打戰?幹麼都不跟我們聯絡啊?」

他嘆氣,又苦笑,一言難盡。這幾天拉着父親跑得很遠,可每坐一程車,上到某地,又衝動得想回來,人往前走,心卻直後退着。幾天下來,內心裏,像有鋸子鋸着心房。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黎祖馴從口袋裏拿出信,交給楊美美。「請妳一定要交給小君。」

「喔。」美美問他:「你真的拿了小君家的錢嗎?」

「是啊,兩百萬。」他笑了笑,大方承認。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貪財。」

美美傻望着他,他說得自然,但誰曉得他是不是開玩笑呢?他貪財?他有這麼虛榮勢利?

美美轉告他:「小君明天就要去維也納,短期內都不回來。」

「唔。」

「你們真的要分手?」

「對,要分手。」

「啊?」美美雀躍,她有機會了,可同時,又很矛盾地替好友難過一下。

「不過,我後悔了。」

咦?美美呆住。

黎祖馴苦笑。「不管是把自己搞到很累,還是將自己放逐到很遠的地方去,就是沒辦法不想她,還發現我記憶力很好,跟小君的事每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所以你到底決定要怎樣?要不要分手?」

「妳把信交給小君,她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拜託妳了,可以嗎?」

「沒問題。」

黎祖馴拎起行李袋,甩上肩膀,走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顯得好落寞。

美美轉身奔回家,進到客廳,心狂跳,拿起電話,撥給小君,電話響了好一陣,對方才接起。

「妳還有什麼事?」看見來電是她,小君口氣冷淡。

美美乍聽見這刻意生疏冷酷的問話,手中信,猝地揉緊。她臉一沈,本要轉達的事,忍住了。

美美問她:「我再問一次,說要絕交是真的嗎?」

「對。」

「好極了。」喀,楊美美掛電話,撕開信封,甩開來看。

還沒看清楚內文,先聞到一股混着泥,山林野地才有的氣味。白色公務用的A4紙張,幾處沾了土色污泥,大概是掉到草地上碰髒的。還有幾處,有水漬幹掉的痕迹,可能是被雨珠或露珠吻過了。可見這信跟着寫信人,經歷了好一段滄桑遙遠的旅程,信中每個字,都狂放粗野,奔放熱誠。

江小君:

想通了,就覺得,妳沒什麼了不起。

跟其他女人一般,眼睛鼻子嘴巴,又不走最漂亮。我跟妳分手,隨便也可以交到比妳更好的。

所以,我幹麼跟妳戀愛?搞得大家那麼累?

跟妳媽碰面后,隔天和我爸去旅行。我們攀登合歡山,在草地露營,迄都因為我想避開妳。一路上每天都罵妳,一天罵幾回,痛快!連帶也罵透妳那個眼睛長頂上的老媽。到了晚上,睡了時,馬的,我想着,妳這傢伙,現在不知道在幹麼咧?我知道我這罵妳又想着妳的行為很愚蠢。

今晚,我們在合歡山頂紮營,天空很多顆星,沒想到我有高山症,呼吸固難,躺在帳棚,我爸去找木材生火,這裏空氣太稀薄,我頭昏,一定是我頭昏,才會分手又給妳寫信,覺得妳好像就坐在對面,帶着那種有點愚蠢的害羞的笑。

搞不好我會因為高山症死掉,那麼有些事我一定要跟妳講白了。

那天早上,妳媽弄到我的電話,約我見面。本來我就想着要和她見面,談談妳的事,正巧她打來,我就答應了。沒想到見面后,她拿兩百萬支票要我跟妳分手。

我很火大,收下支票,回頭就捐給慈惠育幼院,就是那家帶妳去過的孤兒院。我沒想到,妳家這麼有錢,妳媽有錢到可以花兩百萬干這麼無聊的事,而慈惠的小朋友,只差兩百多萬就可以修補破舊的宿舍。兩百多萬竟然募了兩年都沒募到,不捐白不捐,我捐了。

至於妳媽要我答應她的那些事,本來我就想那麼做了。赴約前我就想清楚,要跟妳分手,我看得出妳還是喜歡彈鋼琴……妳否認,是因為害怕分離。我擔心妳對我好,是因為戀愛的經驗太少。而我談過那麼多次戀愛,經驗比妳豐富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對妳的感情到什麼程度,我沒糊塗,很確定自己真的想要妳。

如果妳為我放棄出國,違背自己,當個速食店的服務生,還假裝做得很開心,也許幾年後回頭看這一段,會覺得傻,到時我會自責,而時間過去妳來不及從頭。

我們之間一定要有人硬下心,避不見面,妳才能下決心出國。

小君,這樣說也許很掃興,但成天膩在一起談戀愛,等於埋葬了妳的未來,畢竟妳還那麼年輕,該去看看這個世界,不是沈溺在兩個人的世界。

在妳完成課業前,我不跟妳聯繫,妳也找不到我。我不再出現妳面前,我很清楚每次只要一碰面了,我們就會變得很軟弱,哪裏都去不了了。

假如妳覺得我還是最好的,在四年後的中秋節,2503房,我等妳。

至於那兩百萬,妳跟妳媽說一聲,她要是願意捐出去,我替育幼院小朋友謝謝她。她如果反悔,票期沒到,可以選擇止付。

小君,不是我不愛妳,而是我們愛的時機不對,才有那麼多壓力。相信四年後,我們會是另一種局面,所以不用急着為我放棄一切。我願意等妳四年,學成回國。這四年,心中位置,只留給妳。這是我對妳的承諾。所以妳安心求學,帶着我的祝福,好好努力,我等着相聚,我是說,假如妳有愛我到那麼久的話。

保重,但願妳肩膀的傷,已經康復不痛了。

祖馴

信看完,美美雙手顫抖。

出門,走到隔壁,按門鈴,把信交給小君。

就這幾個步驟,他們能重修舊好,期待相聚,等候彼此。但是她不甘心,永遠幫着小君,對這朋友仁至義盡,但剛剛小君怎麼對她的?要絕交,她們已經絕交,那麼,有何義務幫她送信?

小君要是敏感些,要是夠關心她,應看得出她也喜歡黎祖馴,但小君只忙着追求自己的愛情,不把她這朋友放心上。

如果小君沒看到這封信,如果從此不再和祖馴聯繫,這份愛應也煙消雲散。那麼……她可有機會出位?

美美想了兩秒,就揉掉信,扔進抽屜深處。心跳如鼓,血脈沸騰,她像着魔了,幹壞事的同時,又感到一股痛快。

小君已得到太多太多,我比她更需要愛。

四年?黎祖馴要等小君四年。美美想着--我也可以,甘願等待黎祖馴四年以上。

四年會有多少變化很難說,假如她持續關懷黎祖馴,積極和他互動,也許……最後是她,取代小君,被珍惜着,留在2503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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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愛·2503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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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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