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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妹妹。”

他露出酒窩,“你像煞一個妹妹,聽我說,等我打烊,我們去吃雲吞面。”

我搖搖頭,“我明天再來,我也請你試酒。”

“下午四時,我在次恭候。”

這間酒館叫紅牛,我記住了。

我轉身到辦館買了幾瓶酒,從極貴到極便宜都有,打開其中一瓶蘇維濃,自斟自飲,喝至酩酊,我的評語仍是“很香很甜很可口”。

不過,第二天醒來,不致頭暈噁心,便是好酒。

第二天我帶了兩瓶絲路酒到紅牛酒館。

酒保祖在等我。

“打擾你了,”我很恭敬,“你是師傅,請多多指教。”

“有什麼問題,僅管提出討論。”

我已把酒瓶上招紙撕去,打開酒瓶,請他品嘗。

他喝了一口說:“味道奇清,我竟認不出來,這是新酒,我會叫它女兒酒,適合女性,喝罷嘴角不留酸味,它叫什麼名字。”

我給他看酒名。

“果然,可沒想到是中華產品,若果讓酒沉澱多一年半載會更醇。”他說的頭頭是道。

“這瓶送你,”我遞給他,“請介紹給客人。”

“不敢當,這酒牌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笑渦是那麼可愛,我好想用手指去按他的面頰,“不告訴你。”

他笑着說:“喂喂喂,不把我當朋友。”

祖接着做出芝士三文治等小點心請我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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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烹飪的男生最受女子歡迎。”

“我一早知道,我還會做各式蛋糕,到我家來,我做給你吃。”

我輕輕說,“我喜歡吃榭露西蛋糕,法語妒忌之意,你想想,一隻蛋糕惹其餘糕點妒忌,可見真是美味極頂。”

“我能做,你不會失望。”

我說:“改天吧。”

“今天我有空。”他緊盯着。

“你是一個陌生人。”

“開頭我們都是陌生人,”他拿出身份證給我看,“你可以抄下號碼。”

我笑,身份證上他叫陳明祖,二十三歲。

他說:“我是真心覺得你有趣,做酒保的男人不難找一夜情緣,你放心,我不是圖那個。”

我輕聲問:“為什麼叫onenightstand?”

“因為從前每間小型夜總會都會僱用樂隊bandstand,如果樂隊告假,替工只做一夜,簡稱onenightstand,明白嗎?”

“果然學識淵博。”我取笑他。

他遞一杯酒給我。

我見高杯子裏有氣泡,“啊,香檳。”

“喝的出分別嗎?”

“嘩,像絲絨般滑如喉頭,又香又甜又可口。”

“我給你氣壞,”他自冰桶取出瓶子,“這是克魯格玫瑰香檳,我在你身上下了重本。”

我笑的翻倒,我仍不知分別。

他說:“到街上走走,我希望在自然光下看你是否同樣漂亮。”

我說:“一見光我就化為灰燼。”

祖說:“我也是,彼此彼此。”

我與他走到陽光下,早春天氣,還有寒意,我披着又長又大的開司米毛衣,祖卻只穿短袖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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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着他強壯的臂肌,“讓我看小老鼠。”

他即席表演跳躍二頭肌,我哈哈大笑。

祖意外說:“陽光下你年輕的多。”

我打量他,“你也是。”

“我們應當四處走走,多認識對方。”

他忽然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把自己告訴你:紅牛屬於我姐姐所有,我在酒館當經理,我家是酒館世家,家父曾經在英國當兵,故此退役后申請到酒館執照,他的店名叫麒麟,在利物浦很著名,我自小擔任酒保。”

“你會把酒瓶摔來摔去表演嗎?”

“我不諧雜技,不喜花巧。”

“那很好,我喜歡爽朗的人。”

他看着我,“來德坊一路都是酒館,你為什麼挑選紅牛?”

我據實回答:“我沒有挑紅牛,我隨意推開一道門進去。”

“多巧,否則我不知要到幾時才可以見到你。”

“你不見到我,也會見到別人,既然從未認識我,也不會覺得可惜。”

“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我答:“你是陌生人,我無意對陌生人訴苦。”

“你的過去有苦水?”

我笑出來,“你去問每個超過二十五歲的女子,她一定有怨可訴,這是女性的命運:父母沒有能力,兄弟不夠友愛,異性時時背棄……我們太倚賴別人恩賜,故時時鬱郁不歡。”

“我以為那是上一世紀的女子。”

“是,今日我們已不大透露心事,可是心底仍有盼望。”

我看着他,“如果要問,說給你也不會明白。”

“我家就在附近。”

我微笑,“一定佈置的很漂亮,否則不會一直邀請人客。”

“跟我來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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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點頭默許。

他很高興,“你信任我,我不會辜負你。”

我的確沒有失望,他家也是老房子,老的牆上縫子裏有蒲公英鑽出來,走樓梯上去,他住三樓,房子搭在晾台上,可以看到半個城市與一小片蔚藍海洋。

晾台沒關着,晾着一副,種着大量花草,皮蛋缸里養着金魚,像上世紀五十年代風光。

我坐在藤椅上發默,真沒想到本市就有這樣好地方。

室內更加簡潔可愛,大塊紅地磚,舊沙發罩着雪白布套,一隻老貓伸伸懶腰,瞄了瞄客人,繼續瞌睡。

我指着它,“貓才是主人。”

“不錯,它才是主人。”祖哈哈大笑。

茶几上堆着一大疊關於洋酒的雜誌刊物,他是一個成熟爽朗好學的二十三歲,不過,始終只有二十三歲。

住所那樣乾淨,一定有人幫他收拾。

組走進寬大廚房,“我今日做草莓雪糕給你吃。”

我肅然起敬,“自製雪糕?”

他取出小小桶型機器,“每個有孩子的家庭都應自制不含人造色素及防腐劑的水果雪糕。”

“請予示範。”

“我用的是全脂奶油。”

“全脂奶,”我吃驚,“吃了會變氣球。”

“脫脂奶好算牛奶,電子琴好算鋼琴?”

“嘩要求嚴格。”我忍不住笑。

他手揮目送,看樣子做慣做熟,把材料放進桶里。

他說:“書房有電視,你可以看一套電影。”

還有書房,真想不到。

一進書房,我發默,慚愧,沒想到如此雅緻,桌子上放着一隻老大的透明壓克力月球儀,我走近:幸虧航天科學家連月球另一邊地形也拍攝下來,完整繪圖,我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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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海,死亡海、風景海與哥白尼山峽。

安樂椅邊還有一本大學,翻到其中一頁,我看到“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即喜愛一個人,但知道他的缺點,討厭一個人,但知道他的優點,具有這種修養的人,天下真是太少了。

我嘆口氣,陳祖明這人真有趣。

他探頭進來,“喝杯龍井茶吧。”

還有一小碟子綠豆糕,白瓷碟子與糕點都細緻可愛。

“雪糕過半個小時可以吃。”

他隨意撿出一張影碟,放進播映機里,“你先看着再說,改日我去借科學怪人之妻,巨蟻襲擊地球這種有深度的電影給你欣賞。”

我沒想到,來到這王老五之家,原來是為著看電影。

我說:“我最想看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黑白三十分鐘科幻電視片集《曙光地界》。”

“啊,我找到同志了。”

這時電話鈴響起,他去接聽。

我靠在安樂椅上,開始看那套電影。

兩個主角是俊男美女,原本應當精神一振,可是看的太多,觀眾麻木不仁,不以為奇。

他倆一起跳舞喝酒,終於醉倒一張床上。

第二天黎明,她在白色的床褥醒來,看一看身邊,另一邊床位空着,他已不在。

她艷麗的面孔上露出惆悵之色,呵,已經走了,一夜就是一夜,意料中事。

她不讓失望露出來,故作不經意。

我看得惻然,我了解這種心情,其實她在想:一夜又一夜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是悲是喜?漸漸落寞。

這時忽然房門一響,她抬起頭來,何,他竟然回來了。

他手裏捧着咖啡,原來他比她早起,去買早餐。

她美麗雙目露出驚喜,可是不敢太着意,只微微笑,輕輕說:“你好,陌生人。”

我忽然醍醐灌頂,頓悟,我熄了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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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完全沒有聲音,陌生的祖在外邊低聲講着電話,聽得出是共事:“……是,我們遭到檢控,當日我沒有查看身份證……小事。”

我的思路清晰如水晶:她失望,她以為他已經哦組了,以後再也不見,可是他卻戀戀迴轉,可見兩人心意共通,有所眷戀,她的希望又提起來。

然後呢。

半年、一年、兩年,然後呢,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大家都那麼年輕,一生卻是那麼悠久的歲月,以後呢?

他與她可能遇見更可愛更新鮮的人,總有一人要再度失望。

抑或,不要怕失去,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尋求短暫歡愉。

世事沒有什麼值與不值,看一個人追求的是什麼,但我心自幼孤苦寒愴,我渴求的並非極樂。

我輕輕站起來,手腳冰涼。

這時祖走進書房,手裏捧着小小銀碗,用長柄匙羹舀起雪糕,示意我張口。

他輕輕把雪糕送進我嘴裏,“怎樣?”

我食而不知其味,只得說:“很香甜很可口。”

他沒好氣,“真拿你沒辦法,但願你看男人不是採取同樣宏觀態度。”

“祖,你不認識我。”

他說:“你似乎很擔心這個問題,給我一本你的自傳,我看過自然明白。”

他深深酒渦可愛稚氣,但此時我已大徹大悟。

他說:“廚房少了迷迭香,我回酒館取了十分鐘后即返,我今晚烤羊腿給你吃,等我回來。”

他取了外套出去。

他一關上門,我便自安樂椅起來,這裏一切都符合我心意,人物地點時間全部適合,留下來,幫他喂金魚,打理酒吧,做他伴侶,愛上他。

糾纏得不可開交,在無數愛戀與眼淚之後,看看是我還是他率先改變心意。

我攏攏頭髮,撥動月球儀,算了。

我眷戀地再次打量陳宅,輕輕開門離去。

我並沒有抄下他的電話號碼,我不會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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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下,我叫一部車子回家。

感覺上像尚未在一起就已經分手,十分悲慟失望,但水月鏡花,三日同三年沒有什麼分別,何必傷神,打電話找汪翊,他聽到我的聲音驚喜,隨即又擔心,“朱小姐,不是有什麼事吧。”

“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蘭州談生意。”

“汪翊,我決定來看你,我這就去訂機票。”

他靜了一刻。

“喂喂,汪翊,歡迎與否,你此刻馬上就得表決,一次機會,不準猶疑。”

“我倒履歡迎,”他故作平靜,“我即時叫秘書替你辦飛機票及訂酒店,你只需攜帶護照。”

“蘭州好似在——”

“你先到上海,我來與你會合。”

我鬆一口氣。

忽然有女聲插進:“朱小姐,三十分鐘後有車子到府上接你,車牌是線路,我也在車上,負責陪你到飛機場,我叫天賜。”

汪翊問:“朱咪,你聽清楚沒有?”

“我全明白。”

“今晚見你,旅途愉快。”

我立刻收拾旅行證件及幾件衣服下樓。

車子已經在等我,一個年輕女子滿面笑容迎上,“朱小姐,我是天賜。”

我隨她上車,她很客氣,坐在司機身邊。

沿途我沒說話,只見她沒隔十分鐘就用電話傳訊,我猜她是向汪翊報告。

到了飛機場,她說:“汪先生問,可要我陪你到上海。”

我微笑,“這不是變成押送了嗎。”

她也笑,“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怕你不熟路。”

“我會得乘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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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邊有人接你,你見‘朱小姐’牌子就是了。”

我向她道別,登上飛機。

希臘人稱控制命運的悲劇性格缺憾叫哈瑪霞Hammartia,現代人大都也認為性格控制命運。

我用額角抵着飛機艙窗門,玻璃冰冷,叫我清醒,這是我的選擇。

在燃燒與長久之間,我選擇後者,當我四十歲之際,我會感激我自己。

我閉目養神。

這時候,年輕英俊的陳祖明在做什麼?他字紅牛酒館回家,發覺人去樓空,相信也不會有太大驚訝,見慣世面的他會聳一聳肩,把羊肉再放進冰櫃,或是索性烤熟了才找適當的客人共享,他不愁寂寞。

我黯然。

飛機抵埠,我隨其他乘客魚貫而出。

一眼就看到一個牌子寫着斗大的字“朱小姐”,我迎向前,那人放下牌子,五短身段其貌不揚的他正是汪翊本人。

我輕輕說:“汪先生,勞駕你了。”

“哪裏哪裏,這是什麼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的幽默感足以使我一生一世會心微笑,汪翊知道我所有的事,我的身世,我的財產,一切來龍去脈,他都了如指掌。

我吁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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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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