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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答:“聽我的夥伴說,打算着重質素及包裝,務求達到國際水準,一新耳目,引入歐美一流釀酒技術,三億七千萬公升產品中,希望有少量叫酒客感動。”

周桃稱讚:“嘩,咪姐,你擅長用簡單言語表達心中意思,叫聽者動容。”

蘇杏接上去:“可是卻不能與母親交通,開口便是齟齬。”

我無奈,“真諷刺可是。”

“我們研究很久,也不明所以,怪不得華人統稱這種現象為沒有緣分。”

“母女也講緣分?”

“當然,你看咪姐與媽媽就知道。”

她倆終於長大了,不論真情抑或假意,我都賺回兩個妹妹。

“姐姐,酒庄可用人?我們願意學習。”

原來如此,我微笑,“我不參與酒庄運作,我是沉默夥伴。”

“那麼咪姐,有無比較高檔工作介紹我們。”

“凡事從頭起,哪有一步登天的人。”

蘇杏十分委屈,“咪姐,同事裏有一個叫王振芳,忽然辭職不幹,搬進華景酒店海景套房,日租三千,出入有平治司機保鏢。”

我嘆口氣,這是都會常見故事。

周桃說:“我們月薪才九千多,你說是否浪費寶貴時間。”

“咪姐你就爭氣,撐起一頭家。”

我只能說:“不要羨慕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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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有壓力,家庭有需要,逼着我們設法迅速名成利就,否則,去買一隻口紅都遭化妝小姐歧視。”

“沒有人歧視你,除非你標籤自己。”

“咪姐,這種雞湯式勵志的誰不會說:‘沒有人可以侮辱你,除非你接受那侮辱’,‘人貴自強自立’,‘有志者事竟成’……咪姐你與社會脫節了,現在你到街上不外是花錢,人人爭着侍侯你,你不知我們苦處。”

我語塞,她說的都是真話。

蘇杏講下去:“我們每天見的最多的是那班猥瑣的同事,每日十多小時對牢牢,他們口氣與腋下汗臭揮之不去,做夢也聞得到,男上司不規矩雙手,女同事是非冷箭,都叫人難受,你都不記得了。”

我微笑,“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世界,你們想怎樣?”

“我與蘇杏想開一家鞋店,專門賣平跟鞋。”

我不出聲,主意很新鮮,“店鋪設何處?”

“地下鐵路總站鋪位,我們想好了,專售康維斯與凱德及其他橡膠底鞋子,年輕顧客應不介意鋪位裝修。”

“有銀行願意貸款否?”

“我們先來找你。”她倆十分坦白。

“想我做沉默股東?”

“正是,咪姐,這是我們的計劃書。”她倆放下一張光碟。

倒也不是一味胡來,至少還有計劃。

“有空我會看。”

“咪姐,我們比較心急。”

“我明白。”早一日出頭早一日揚眉吐氣。

“咪姐,有什麼忠告?”

我想了想,“慎交男朋友。”

她倆一怔,大笑起來,“咪姐似百歲老人。”

她倆走了以後,我仔細用電腦閱讀她們的報告書。

我略為意外,不愧是讀過管理科及美術系的學生,那張光碟內容十分精彩及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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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

先從店鋪位置說起:租金條約人流,員工薪水成本貨源全部清晰列明,圖像彩色繽紛,語言簡約,很討人喜歡。

我決定投資一筆資金,蝕光就算數,還她倆心愿。

第二天,汪翊來了,我笑眯眯看着他,這人,枉父母給他取了一個那樣漂亮的名字,翊字像一隻鷹站在當風位張開兩隻翅膀,可是他頭髮凌亂鬍鬚未剃領帶與襯衫上有介辣漬子,像一隻刺蝟。

他一日比一日不顧小節,在我面前尤其不修邊幅。

他問:“我才眠了一個小時就來了,咦,你在看什麼?”

“看一份計劃書,兼核對資料。”

他到廚房做了一大杯草莓奶昔,讀完報紙便看那份計劃書,“一眼就知道是年輕人做的。”

“你說對了,是蘇杏與周桃。”

“資本數目十分克己,我願投資。”

我問:“今天來找我何事?”

他到我浴室洗把臉,我追進去說:“不準用我的剃刀。”

他哈哈大笑。

汪翊問:“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裏?”他脫去上衣。

“是,喂喂,你幹什麼,請守禮,人家看到會怎麼說?”

“你放心,我不會在此沐浴。”

他用毛巾抹乾面孔及頭髮。

我看着他:“汪先生你今日精神恍惚,何故?”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定定神。

“男人做夢是稀罕事,噩夢更奇怪,說來聽聽。”

“在夢中,我是一個難民,跟着一隊俄國歌舞雜技班逃難,在一間古老酒店前下車,可是我落了單,沒有房間食物,我淪為乞丐!”

我黯然,“這麼說來,你出身與我差不多,我也常做這種夢:獨自流落車站,只見人山人海,但不知身在何處,該往哪裏去,還有,忘記家中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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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翊捧着頭苦笑。

“這是你拚命賺錢的原因吧!賺些安全感。”

他定定神,“朱小姐,絲路牌已封了蝕本門,大有出息,你可願到廠址觀光?”

我搖搖頭,“我不再旅行。”

他給我看酒庄的網站,“看。”

咦,一切都是不鏽鋼儀器,我意外,“不用雙腳踩?那多剎風景,試想想:花布結在頭髮上的少數民族姑娘手拉手把雪白足踝浸在紫色葡萄汁里踩踏……”

汪翊蹬我一眼,“朱小姐,二十一世紀了。”

“真的,”我遺憾,“我太戀舊變態。”

只見工人都穿着白袍戴口罩戴手套似在實驗室工作,十分現代化。

“在傳統與科技之間,我們選擇後者。”

“你的競爭對象不是歐洲市場。”

“能夠與北美較技已經十分理想,退一步想,比的上澳洲,也已不錯。”

“真沒想到酒類擁有如此龐大的市場。”

“高興的時候,喝酒怡情,悲傷之際,借酒澆愁,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酒,古志他們下午三時已開始喝。”

“別信他們,他們沒有煩惱。”

我出去聽了一個電話,回來之時,汪翊已經在沙發上盹着,他身上發出一股汗酸氣,我一走近便聞得到,他輕輕扯着鼻鼾,不知有否做夢,夢中不知是否賣身給雜技團,開始苦練空中飛人。

這社會其實是他夢境寫照:每一個行業都似馬戲班,光怪陸離:鬍鬚美人,三腳怪漢、狼孩、象人、侏儒……初抵貴埠,嚇個半死,慢慢練出來了,發覺自己有才華做蜘蛛精或是炮彈飛人……

我嘆口氣,給妹妹們撥電話:“我答應投資,你們到中區找馮朱梁律師樓署寫合約好了。”

我聽到她們歡呼,但願小生意成功,姿色平常的她們不用再在雜技歌舞團演出。

汪翊忽然叫我:“朱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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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醒轉,走近他,原來他在說夢話。

我有點感動,在夢中也牽挂我?多好,且聽他說些什麼,我蹲到他身邊。

願以為他會講些心底的旖旎話,誰知道他開口呢喃:“不不,你不對,朱咪,賬目上——”

我掩着嘴笑出來,這人混身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真可惜,我惆悵不已。

可以想像金婚紀念他會說:“這項五十年長線投資我倆均有付出及收穫……”像一份公司年報。

子女像他也不錯,別想寫作繪畫了,一律讀商科,實事求是,自小懂得說:“媽媽,我願意幫妹妹做功課,但每小時最低工資十元五角起”……

起伏在書桌上咕咕笑。

忽然聽得汪翊叫我,“朱咪,笑什麼?”

這次他是真醒了。

“好可怕,”他看着我,“一個人無緣無故偷偷像豺狼般笑。”

“比哭還可怕?”

“當然比哭還驚人,我最怕有人對着我笑,一定不懷好意,不知道有何要求,或許想借我一隻腎來用。”

我笑,“我很健康。”

“朱咪,我猜想你一輩子也不會嫁我。”

但是,我不方便說的是,他在我眼中越來越有趣。

“朱咪,我知道你太多秘密。”

“是,”我溫和的說:“我的過去,有太多不可告人的醜事,我不能殺你滅口,也不能於你共度餘生。”

“可是,你也不想與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人相處。”

“你講得對。”

“那你怎麼辦?”

“孤獨終老。”

“那多可憐,你還有五六十年要過。”

“是嗎,有些女友告訴我,她們是擁有丈夫的單身母親,明白嗎:挂名丈夫,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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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利而不盡義務,有些,像長不大的兒子,專等女方侍侯清潔洗滌三餐。”

“我不是那種人,我會照顧你。”

我凝視他,“我心領了。”

“朱咪,這一陣子我會比較忙,希祈原諒。”

“你又得北上,停不下來,一個有噩夢的人永不言休。”

“嚇壞了,”他苦笑,“只有你才明白。”

“不,許多人都明白,都不願意提出來,怕被人看低,又賤多三成。”

汪翊又匆匆離去。

他們來來去去,叫人看着都累。

我記得當年做見習生,曹安閑閑一聲“朱咪,你到觀塘去送這份合約”,我便得一早出去,午間才迴轉,公司明明有信差,否則,叫速遞服務亦可,可是,她一定要支使下屬,剝奪他們的自尊心。

幸虧都過去了。

除出在噩夢裏,再也不會見到這些人。

晚上,我想約麗蓉去喝一杯,忽然記起,她到星馬去了,總不能單獨出馬。

打了幾通電話,熟人不是號碼取消,就是搬遷,使我驚訝,人情變幻無常,只有我一個人還住在老地方。

我只得一個人出動,換一件黑色小裙子,找到手袋,叫部車,往酒館出發。

很久沒到這種地方來,這次純觀光,輕鬆一下。

沒想到在門口就遇見熟人,有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是殷紅,記得嗎?”

我看着她,不,不認得了,名字與面孔有點不符,今天艷麗得多。

她接著說:“曉鈴,紅牛今晚女客免費,跟我進去。”

原來,她認錯了人,她不知道我是朱咪,我樂得輕鬆。

我唯唯諾諾跟在她身後。

她叫了一杯混合酒給我,叮囑我:“不要讓酒杯離開你視線,小心有人下藥。”

我連忙說是是是。

場內頂光一照,我發覺許多女客都染了紅髮,份外耀目,吸引異性,許久沒有出來走,發覺情況比我想像中的更壞,那麼多年輕女子,那麼寂寞,簡直泛濫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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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酒保搭訕:“可以把各種暢銷葡萄酒都斟一小杯給我嘗嘗嗎。”

酒保看我一眼,“這位小姐你是外行,此處不賣葡萄酒,我們有備三數種,可是人客喝啤酒或是混合酒。”

“原來如此。”

年輕酒保濃眉大眼,眼睛像是會笑,左頰有一深深可愛酒渦,活該做這個行業。

他胸前別著名牌,他叫祖。

他斟出兩杯白葡萄酒放在我面前,“試一試哪只好。”

我拿起左邊杯子喝了一口,“很香很甜很可口。”

“漱漱口,吐在冰桶里,再嘗另外一杯。”

我照他指示做,又喝另一杯,“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像是不置信,轉過身去斟酒,給我第三隻杯子。

我又喝一口,猶疑地答:“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驚異的笑,“天啊,你完全分不出誰優誰劣?你真好福氣,你是味覺白痴,你毋須苦苦追求芳酒。”

我生氣,“對對對,我不配坐在你面前。”

“不不,你是最可愛誠實的人,百分之九十酒客根本分不出酒味,只懂背熟幾隻名牌,可是他們才不會承認嘗不出好歹。”

這個祖酒保有點意思。

“這三隻酒叫什麼?”

他揭曉,“第一隻是超級市場廉價白酒,南斯拉夫出品,三十元一公升,”他指給我看,“你瞧,酒用那種果汁紙盒裝着。”

“可是味道不差。”

“這一隻是加州納帕谷白葡萄酒,賣相更加難看,用塑膠袋裝,加一隻水喉頭,方便酒保。”

我驚訝,我真的一點也嘗不出。

“至於第三隻,每瓶一千二百元中價意大利契安蒂,光看瓶子就知道考究,可是你懵然不覺。”

我微笑,“是,我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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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頹然答:“可憐的我些微分別都一清二楚。”

“那做人還有什麼味道。”

“就是,我戒了酒。”

“可是開了瓶還得喝光,來,我買下它,我請客。”

“不,我請你,請問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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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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