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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外婆。”驀然想起,外婆已不在人世。

走了那麼長一段荊棘路,發覺仍然孑然一人。

我抹乾眼淚,獃獃地坐着,我真的已經失去羅光甫?

然後,老好麗蓉來了。

她拎着一隻深藍色絲絨袋,打開,原來是一瓶威士忌,她開瓶斟了兩杯。

“來,借酒消愁,我也是一個寂寞的人。”

然後麗蓉取出電話,輕輕問:“羅光甫的電話號碼是——”

我說了出來。

她按下號碼,那邊傳來嚦嚦女聲:“這個電話已停止使用,找羅先生,請電羅氏企業。”

我像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冷水。

麗蓉說:“聽到沒有,你該明白了吧。”

她接着又致電羅氏企業。

電話接通,總機接到羅光甫辦公室,秘書回復:“我是伊蓮,請問哪一位找羅先生。”

麗蓉不慌不忙地說:“我是朝日傢具店,羅先生在敝店訂了一張書桌,什麼時候送上為佳?”

那伊蓮躊躇,“我不知此事,我找馬莉於你說。”

“請問羅光甫旅遊返回沒有?”

“羅先生前天已經回來。”

我背脊中刀。

另一把女聲轉來:“我是羅先生私人助理馬莉,請問貴姓?我不知道書桌一事,待詢問后再給你回復可好?”

“好好好,謝謝你。”

麗蓉放下電話。

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像是問我:可聽清楚了?

我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打嗝,忽然我笑了。

麗蓉說:“接受噩耗,通常要經過幾個心理程序:第一,哭,第二,拒絕接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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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第三,悲痛,然後才會慢慢痊癒。”

“麗蓉,沒想到你對我真心。”

“朱咪,真沒想到你那麼笨。”

“就這樣?連再見都不說?”

麗蓉答:“他有說,你沒聽到而已。”

“一切都怪我自己?”

“當然,成年人,又在歡場打滾,只有怨自己。”

“可是,我們之間,確有盟約。”

“是,”麗蓉說:“深情款款,每次話別,深深吻你的手,戀戀不捨,說會永遠地愛着你,千言萬語,隨那白雲飄過,歡場無真愛,朱咪。”

“那不是歡場。”

“看,否認事實,你當時多開心多歡暢,還說不是歡場?”

我用手捧着頭,再不願張開雙眼。

“朱咪,振作,失戀算什麼。”

“歸宿——”我呢喃。

“你便是你自身的歸宿,你以為羅光甫太太那麼容易做?你想仔細點,他是三世祖,伸手牌,不務正業,遊手好閒。”

麗蓉說的對。

她把面盆放在我身邊,“要吐往這裏頭,別吐到地上,酒醉嘔吐物比狗屎還臭,歷久不消。”

我啼笑皆非,“走,走。”

她笑,“你外婆也已經不在,你不愛自己,就沒人愛你了;沒想到吧,我會成為你的指路明燈。”

“走,走。”

麗蓉說:“往好處想,羅家不會到處把你當笑話講,你還記得如茵嗎,分手三年後,那男人還把他們親熱照片到處傳給人看,好叫她難做人,還揚言會一直臭到如茵六十歲生日。”

我把麗蓉推出門去,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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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鏡子面前,轉過身看,我背脊上當然什麼也沒有,可是,我分明覺得火炙劇痛,那把匕首,插在我第四對肋骨之間,傷及左肺翼。

我把手伸轉到背脊,用力把刀拔出來,我倒在地上,我喃喃背書:“身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修身在正其身。”

我嘔吐起來,身體抽搐。

如果不坐直,會被吐出的穢物窒息,我爬到沙發上,失去知覺。

也許是沉睡了,載沉載浮,隱隱約約,聽見電話響,這也許是羅光甫,他的電話來了。

我想掙扎去聽,可是手足物理,鈴聲一直響。

鈴聲終於停止,我又沉沉睡去。

我醒來時只覺得陽光刺着雙眼,有人輕輕拉密窗帘。

“誰,”我聲音沙啞,“是張媽嗎?”

“是我。”那人走近。

我意外,這明明是蘇杏的聲音。

她扶我起身,遞來一碗醒酒藥湯,我一聞葯香已覺寬懷,一口氣喝半碗。

一看身上,已換上乾淨衣服,“麻煩你了。”

蘇杏微笑說:“我這才知道什麼叫爛醉如泥。”

我也訕笑,“可是扶都扶不起來?”

“不,咪姐一向有骨氣。”

公寓內噴過空氣清新劑,一場夢已經做醒。

呵一場春夢,一般人嘲弄他人不自量力叫“你做夢呢”,我就是那個人。

一覺醒來,一無所有。

我問:“有沒有找我?”

“麗蓉姐姐叫我過來看你,她問候過你,媽媽也來過。”

“我睡了多久?”

“也沒多久,兩日一夜,好睡好睡。”

“我還以為不會醒來。”我自嘲。

“媽媽也時常希望她會一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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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常常那樣講。”

蘇杏說:“咪姐,我聽了總是很傷心,請不要再說。”

我下床,雙腿發軟,口氣惡臭。

“我去上班了。”

我打開手袋,取出所有現鈔,塞到她手裏,“去看場電影吃塊蛋糕。”

蘇杏點點頭離去。

茶几上放着當天日報,我隨手翻開,看到娛樂版上一張照片:華南新影後趙欣紅與男友羅光甫共慶生日。

羅光甫,這名字真熟,我訕笑,他還是老樣子,笑嘻嘻從不避鏡頭,照片雖然不大,可是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掛着一條繩子,上面串着字母珠,拼出“紅”字,他的慣技。

他的秘書抽屜里一定有一大盒這種珠子。

再為這種人傷心,不是他不是人,而變成我不是人。

我吁出一口氣,背脊已經止血。

我並沒有把我名字珠繩鉸碎扔掉,這樣戲劇化火氣大幹什麼,我當然也沒有再給他電話。

整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我蜷縮到床上,不幸中之大幸,我毋須告假,愛睡到幾時都可以。

我用小小影碟機器放枕邊看舊愛情電影,時時睡着,醒轉再繼續看,也彷彿沒有錯過什麼。

蘇杏與周桃兩個妹妹輪流每天下班看我,帶來我喜歡食物:燉甜蛋、雲吞面……

沒想到平時最難相處的親人如今有說有笑。

可是不久要求就來了。

“咪姐,媽媽說房子最好轉到她名下。”

我搖頭,“不行,我最了解她這個人,她並非想耀武揚威:不出三天准把屋契押掉套現炒賣股票,而且一定輸精光,到時你們又要找地方住。”

蘇杏低頭,“是她叫我們這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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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們別來好了。”

“咪姐,我們也了解母親。”

“那就好。”

她倆告辭,我以為她們以後不來了,可是不,下班后她們還是準時到,幫我收拾家居,閑話家常。

麗蓉催我:“幫我看店,最近生意差。”

我搖頭,不想出門。

“對了,我請不起你。”

“你毋須用激將法,我怕見人。”

“所有人?”

我感慨地點頭,“全世界,人心可怕。”

“對,狗比人可愛可是。”她取笑我。

我知道自己瘦了許多,衣服都不合身,更加躲在家中不願外出。

一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周桃擔心說:“咪姐,這是為什麼?”

我安撫她:“我無話可說。”

“我到那人辦公室去放炸彈。”

那人,那人是誰?

電話鈴突然響起。

周桃四處找電話,在抽屜里找出,聽了一回,“是,她在,你是哪一位?”

我抬起頭,不會是他吧,接着,周桃說:“請你等一等,我看她是否睡著了。”她輕輕說:“一位汪先生。”

我一聽,苦樂參半,悲喜交集。

我接過電話:“汪先生你好。”

忽然忍不住,淚如泉湧,像罰留堂的小學生看到有家長來接時才敢放膽痛哭。

“朱小姐,我剛自甘肅回來,帶回首釀一瓶葡萄酒,請你這位大股東品嘗。”

“你不是在新疆?”

“我們三隻井底之蛙走到敦煌南湖鄉,發覺當地葡萄種植面積達一萬四千畝,產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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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五百萬公斤,立刻着手研製釀酒,朱小姐,若果墨西哥人可講仙人掌釀成著名塔基拉,這翠綠葡萄為什麼會輸給法國波都?”

我微笑,他的口氣夠豪。

他絕口不提我的私事。

而其實,他是知曉的吧,有什麼能瞞得過汪翊的法眼?

我問:“你此刻在什麼地方?”

“你家門口,可以敲門嗎?”

我抹去眼淚,“你還記得我住什麼地方?”

“我有地圖。”他調侃。

我出去開門。

汪翊果然站在門口,他挽着兩隻麻包袋。

他又黑又瘦,可是精神奕奕,“朱小姐,這隻果子味奇香,估計會受女士們歡迎。”

他自麻包袋裏提出酒瓶,我嚇一跳,原來是一加侖大小酒壺,用冰塊裹着。

他打開酒瓶,斟出兩杯,“來,試一試。”

我叫周桃過來,她笑說:“媽媽叫我不要喝酒。”

汪翊贊:“好家教。”

我喝了一口酒,恩(原文有口字旁,我字庫無,見諒),香溢無比,可口易飲,是一種年輕女子喜歡的口味,我一飲而盡。

“怎樣?”汪翊語氣中有許多盼望。

我點頭,“當中有點桔皮芬芳,何故?”

“這是密笈。”他故作神秘。

“加滴香精罷了。”我取笑他。

“這是南湖葡萄酒莊園的PremierGrandGlassés。”

我喃喃說:“但願毋須血本無歸。”

他又給我看酒瓶式樣。

我輕輕提出意見:“按照傳統白酒瓶子做,切忌標新立異。”

“朱小姐,人家加國冰酒的瓶子又細又高,優雅別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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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嫌那瓶子容易推跌,不好放。”

他凝視我,“朱咪,你的精神比我想像中好的多。”

“我是鐵漢。”

“不,你偽裝工夫到家而已。”

“你就別挖苦我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中等身材,普通五官,方型面孔,方型手掌,一個平凡的人,卻有着出奇精靈的心思。

他忽然問:“你有無同他吵鬧?”

我搖頭。

“有無算賬?”

我又搖頭,我既敢怒又不敢言。

“可有抱怨,可有解釋?可有招待記者?”

“全無,你放心好了,我沒說一句話。”

他吁出一口氣來,“我為你驕傲。”他握住我雙手。

“你還聽說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

“說我聽聽,好讓我學乖。”

“羅氏家長打聽到你與白人的事,同羅光甫說:喏,任選一樣:祖業,或是朱小姐,於是,依照慣例,羅先生並沒有選擇愛人,他很看得開:享受過也就算了。”

“原來如此。”

“一次外游,他忘記了你。”

“我明白了,這是他標準動作。”

汪翊惋惜,“他是一個被寵壞永不長大的人。”

我說:“他不是一個好人,你說的對。”

“但是他懂得討女喜歡:閃亮大車,雪白遊艇,香檳,玫瑰……”

我按住汪翊的手,“那把匕首已經除脫,別再說這個了。”

汪翊說:“我看見一個烏溜溜的傷口,流着黑色的血,刀刃分明傷到肝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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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說了。”我幾乎哀求他。

“那麼,來看酒的標籤設計。”

他似乎全情投入,我卻累了,“古志與郭沛如何?”

“他倆吃不了苦,已到上海及北京做推銷工作。”

“啊,”我一楞,“習慣吧。”

汪翊微笑,“古志已經再婚,不知多開心,郭沛成為社交圈香餑餑。”

我失笑,“你呢?”

“我?悠悠我心,豈無他人,為君之故,沉吟至今。”

“真的,汪翊,你呢?”

“真的,我還在等你——簽名,秘書說你不肯到我辦公室簽署。”

他打開公文袋,取出文件,讓我一一簽署。

我說:“我累了,我想休息。”

“你自己也很富有,朱小姐,何必受人閑氣。”

我無言,一直喝着南湖酒庄的第一造葡萄酒,不久面孔有點熱,頭有點興奮,我放下酒杯。

我倒在沙發上盹着。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低聲說話:原來是麗蓉來了,汪翊卻沒有走,兩人在說我的事。

我耳畔聽的真晰,但四肢卻不能動彈,像聊齋志異里的書生遭狐惑,聽成精的狐狸私語。

麗蓉這樣說:“真可憐,一句再見,半聲道歉也無,你看她瘦成一棚骨頭。”

汪翊:“會好的,沒你想像中的嚴重。”

“怎麼,她沒有自尊?”

“就因為自尊,她會恢復過來。”

“你就一直看好她,汪翊,你是她知己。”

“那是不夠的,她不會以我為熱戀對象。”

麗蓉笑了,“我不再嚮往熱戀,以免炙傷。”

“你們呢都喜歡有星光眼的男生:年輕、英俊、V字背脊,會得吃喝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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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蓉忽然問:“你與朱咪如何認識?”

“你們呢?”汪翊也好奇。

“呵,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麗蓉無限感慨,“這酒真好喝,會有出息,但這葡萄種完全不同……”

“酒的標價如何?”

“不可以太便宜,成本不輕,但又不可太貴……”

有他們二人在,我覺得安全,於是又沉沉入睡。

醒來時,麗蓉在廚房吃夜宵,她反客為主:“你也吃些。”

原來是一小碗銀絲面,一嘗,卻是甜面。

“給你一些甜頭。”

“你碰見汪翊了?”

“是,真佩服他,企業做到那麼遠。”

“他說他還在等我。”

“朱咪,這個時候不要做任何選擇。”

“我明白,我不想對他不公平。”

麗蓉說:“汪翊對你來說,是一塊磐石,我們這干飄零女生命中最需要牢靠大石。”

我不禁酸笑。

她又說:“有人向我求婚呢。”

“聽你口氣,不覺興奮。”我看着她。

“離婚漢,有兩個孩子,前妻極之麻煩,我正躊躇。”

“有什麼優勢?”

“事業還過的去,倫敦與溫哥華有公寓房子。”

“還算愛你嗎?”

“開頭的時候,都願意吻你的鞋子,我等司空見慣。”

我去斟酒,已經喝光,“這酒會有銷路。”

“叫什麼名字?”

“尚未命名,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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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蓉說:“我不識字,我不懂這些。”

如此謙遜,我笑得翻倒。

她走了之後,汪翊又提着水果上來,“我怕你沒吃的。”

“你可是要走了?”

“我在南湖設了酒廠,朱咪,你願意來嗎?”

我搖頭,“我們已經去到地盡頭,記得嗎?”

“可是,朱咪,我們還未去到天盡頭。”

我笑不可抑,“呵,真沒想到還可以高空發展。”

“這是我的電話,你不要見外。”

“是,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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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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