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趙小蘭還想拉住她,禮子輕輕推開她,匆匆離去。
回到車裏,禮子吁出一口氣。
好險,趙是孕婦,有什麼推撞事故,吃虧的一定是朱禮子。
原來,他用同樣手法對她,誰也沒有例外。
起先,把陰暗一面收起,溫文儒雅,一往情深地手持紫色毋忘我守候,賺得信任后,便意圖控制,若不順心,便採取武力。
一而再,再而三犯錯不願改過,發揮人性最壞一面,現在這一個,是他妻子,不是女友,或是未婚妻。
禮子把車駛往圖書館,坐下獨自發獃。
很年輕的時候,也有男同學寒夜把車停在她家附近整夜守候,清早,她呼着白氣敲他車窗,“你怎麼會在這裏?”十分訝異。
他回答:“昨晚找你,你說要溫習,我沒按鈴”,她感動了,少女就是這樣:缺腦,禮子正要吻他,禮禾在身後出現,大聲咳嗽。
男生不久追求別的女生:一樣把她照片夾在車門玻璃上無時不刻觀看,還有,用字母珠子拼出她的名字,掛在脖子上紀念。
禮子忽然覺得疲倦,伏在桌子上盹着。
管理員叫醒她,聲音帶着笑意:“小姐,圖書館打烊了,可是南柯一夢?”
這人何其幽默,不,不,舊歡如夢才真。
天雨,交通擁塞,下班時分,好不容易把車駛出,一寸一寸在銀行區慢駛。
禮子四處瀏覽,左邊豪華房車裏艷妝女子索性把頭靠在男伴肩膀上休息,照說,頭顱頗有點重量,肩膀會不舒服,可是,他表情無限陶醉,巴不得時間永遠不要過去,交通永遠堵塞,美人永遠依偎着他。
禮子微微笑。
前邊一輛車裏的男女卻度日如年,兩人都緊繃著面孔,朝相反方向看去,女方更打開車窗透氣,有點想棄車而去的意思。
禮子忽然覺得沒人愛也有好處,她的心果然已經死亡,她竟慶幸恢復自由。
車內電話響起,禮禾聲音傳來,“禮子,你在何處,等你一個人。”
“等我做什麼?”
“禮子,約好今晚吃飯,你忘了?”
禮子着急,“我沒換衣服。”
“不怕,都是家人,快來文華西菜廳。”
禮子把車掉頭,掙扎三十分鐘才趕到目的地,步行或許更快。
大家沒有等她,已經在吃主菜。
父母與姐姐都穿得十分端正,在座只有一個陌生人,禮禾這樣介紹:“禮子,這是我男友蘇銳忠。”
禮子頓時睜大眼睛,喜出望外,握着蘇小生的手搖晃,“你好,你好。”
只見朱氏夫婦也眉開眼笑,絕對信任大女眼光。
真的,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只有朱禮子那麼倒霉。
桌上放着烤龍蝦,可是今晚吃什麼都那麼香甜。
朱太太笑說:“我家女兒愚魯,銳忠,你教教她,人家會得眉目傳情,我的禮禾呀,看右,頭先擰向右,看左,頭又轉到左,目不斜視,笨得要死。”
禮子笑得落淚。
朱先生抗爭:“不過,我的女兒有嫁妝。”
“有,有。”朱太太加以肯定。
禮子問蘇銳忠:“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好不秘密?”
禮禾代答:“在一個會議認識,一年有多。”
“蘇兄你做什麼行業?”
禮禾又說:“他是都邦廠——”
禮子阻止:“蘇兄,你自己講。”
“我是都邦化工廠里化學工程師。”
禮子老氣橫秋,“你願意事事尊敬禮禾以她為首?”
禮禾笑說:“他已答應以後走路落後我三步。”
禮子說:“來人呀,開幾瓶香檳慶祝。”
她喝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母親問她:“禮子,你看阿蘇人品如何?”
“問道於盲。”
“客觀說一說。”
“人長得那麼丑,大抵不敢壞到哪裏去,不過也很難講,將來有什麼變化誰猜得到,只要這一刻開心便好。”
朱太太吃驚,“他丑嗎,我看粗眉大眼也還過得去。”
“丈母娘看女婿,目光不一樣。”
朱太太握着禮子的手,“你比姐姐吃苦。”
“我吃過什麼苦?我都不記得了。”
朱太太說:“還有去宋醫生處嗎?”
“有,每星期一次。”
“禮禾打算明年初結婚,你做伴娘。”
“我,我不喜歡做樣板或預告。”
這時電話響起,昆榮興奮無比的聲音:“生了,生了。”
禮子一怔才明白,“是男是女?”
“男生,八磅七。”
禮子大笑,“小胖子!”
她非常高興,“我馬上來。”
朱太太連忙取過一隻小小錦囊交給禮子,“不要空手去。”
禮子抖出一看,原來是一枚小小金鎖片。
“為什麼幼兒飾物要做成鎖的形狀。”
“把孩子鎖在人間呀。”真是一片苦心。
禮子趕到醫院產科病房,只見惠明體弱氣虛,閉目不語,哪有平時英明神武的樣子。
禮子心酸,低聲問:“辛苦嗎?”
惠明點點頭,忽然豆大眼淚滴下。
禮子替她拭眼淚,“現在不是傷感時候,留前斗后。”
禮子四處張望,“嬰兒呢?”她以為孩子就躺在母親身邊。
原來所有新生兒都被關在育嬰室,只有在規定時間才可以隔着玻璃張望,免受感染。
昆榮帶着禮子到大玻璃外等候。
禮子自言自語:“男人經過這種時候還不忘與妻子爭意氣,也不好算是人了。”
昆榮點頭,雙目通紅,“你說得對。”
“一命換一命,你說可是,如今你不費一分力,兩條人命歸你家了。”
“是,是,但禮子請勿講得如此凄厲。”
“倘若你叫他們母子不高興,我會親手把你的頭顱切下踢進太平洋。”
幸好這時看護抱出嬰兒,給他們觀看,隔着玻璃,禮子大吃一驚,雖說超重,仍然只一點點大,紅皮老鼠似,扭動哭泣,像是極不樂意來到人間。
好醜,相貌已經辜負了他媽,不知品格如何。
只聽得昆榮說:“你看他鼻樑高高,多麼漂亮。”
禮子只得違背良心附和:“是,相貌堂堂。”
她到病房放下禮物,握住惠明的手,稍後報館同事也來了,禮子與他們談個不停,像見到親人。
寶珍說:“給我做一個訪問,談談非洲之行。”
禮子答:“最怪異的是那裏泥土顏色,像老虎身上那種鮮艷的棕黃色。”
“好!就用這句話做引子。”
禮子說:“我真想回報館工作。”
“你治好身體,隨時復工。”
看護進來擊掌,“各位,探訪時間已過,請讓產婦休息。”
各人散去,意猶未足,邊走邊談,最後決定去喝咖啡繼續吹牛。
光明報一個小師妹坐到禮子身邊老氣橫秋地說:“禮師姐,我聽過你的事。”
禮子點點頭,入行數年,已成為師姐了,遲些,人稱大姐,其實就是嬸嬸。
禮子調侃她:“你聽到些什麼閑言閑語?”
“我還以為今時今日已無人為失戀失常了。”
“你在講我?”禮子指着胸口。
她一本正經點頭,“他們說你大熱天穿着毛衣四處跑。”
禮子變色,“‘他們’都是些什麼人?我可以向你保證,從來沒有這些事,我鄭重否認。”
“他們還說,你精神崩潰,到今日還在接受診治。”
禮子決定不再與她糾纏,與小朋友鬥嘴,輸了那是不用再活着,可是贏了又比輸更慘,簡直立於必敗之地,她倒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她才走到走廊,寶珍已追上,“禮子,記得把非洲照片傳給我,我會將你面孔打格子,替你匿名。”
禮子點點頭。
“記得我們初入行?為著突出自己,也曾語出驚人。”
禮子轉頭離去,她明白寶珍是叫她包涵。
下午,咖啡廳有賣藝人彈琴輕唱,討好的歌聲如泣如訴:“你一走便沒有陽光,你離去時間偏偏又長……”
禮子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他們把她說成瘋婦一般,她有那樣恐怖嗎,如果有,一定叫父母傷心了。
這時,有人叫她名字:“禮子。”
禮子抬起頭,“啊呀,”她叫出來:“又是你。”
趙小蘭站在她前邊,擋住她去路。
禮子斥責她:“你為什麼跟蹤我?你騷擾我。”
“禮子,你是過來人,只有你可以幫我。”
禮子忽然想到她到蘇杭家去打探消息被拒的情況。
她終於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她帶趙小蘭到一間私人會所。
小蘭抬起頭,“家父是會員。”
可見兩人出身都不差,不知怎地同時淪落。
她嘴角有新近縫針痕迹,像一隻蒼蠅,停在唇邊,揮之不去。
禮子輕輕說:“會過去的,你要振作。”
小蘭探身向前,“怎麼做?”
禮子看着較她從前粗糙的頭髮皮膚,“離開這個無葯可就的環境。”
“孩子怎麼辦?”
“獨自撫養,你有足夠能力,何必躊躇,你已儘力,這不是你的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完美家庭,上天給我們什麼牌,就是那些點子。”
“就只得這條路可走?”
“唯一生路。”
“每次他都跪着流淚道歉以後不會再犯。”
禮子給她接上去:“每次他都控制不了拳頭。”
“他已辭去工作,對外說是陪我待產。實則上控制我每個行動。”
禮子問:“今日你怎樣走出來?”
“他醉酒熟睡未醒,我偷偷溜出,我到報館找你,他們告訴我你的行蹤。”
有是他們,禮子拜服,他們什麼都知道。
禮子又問:“你可有積蓄?”
“生活不是問題。”
禮子說:“你已比許多人幸運,去一個安全地方,把孩子養下再說,否則,一屍兩命,他也難逃法網。”
“當初,我以為他是受害人,朱禮子癲癇。”
禮子不再說話,她凝視趙小蘭。
稍後禮子站起來,“祝你好運,原諒我多嘴,再見。”
她走出會所,心頭十分輕鬆,是,她講多了話,可是,她做了她應當做的事。
禮禾找她:“禮子,我需要禮服、禮堂、菜單、花束,一切與婚禮有關的服務人員。”
禮子答:“我替你請社交版編輯幫你找專家幫忙。”
“若在海外舉行婚禮,你也一定要出席。”
“禮禾,我有話說。”
“我有些急事,我們稍後再聯絡。”
禮子忽然明白,這一刻起,姐姐將以她個人家庭為重。
她仍然愛她,當然,妹妹是狗熊或毛蟲她都不在乎無所謂,但是她的心已屬於那丑漢。
禮子回到家,她處理一些工作,把照片傳給寶珍,加上簡單說明,再與社交版編輯談一會。
那編輯說:“禮子,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一些。”
“是失戀的事?”禮子失笑。
“是,不好意思,不過我覺得你已熬過難關,你痊癒了。”
他們都認為只是失戀小事。
她感慨,“我這才知道那創傷原來有黑洞大。”
“那件事拜託你了。
“放心,我有極能幹的人介紹給令姐。”
忙了一天,禮子累了,和衣倒在床上,朦朧間覺得母親走近,輕輕說:“可憐”,替她熄燈,輕輕離開。
禮子睜開眼,嘆口氣。
第二天,母親對她說:“禮子,你爸要去東京簽約,以往,他總帶兩名秘書同往,”她停一停,“其中一名,必定年輕貌美,回來便晉陞部門主管,這次他卻叫我隨同,說是想有人照顧。”
禮子微笑,“那多好。”
“你不反對我去?”
“已經離了婚,又不圖複合,你當照顧一個老朋友好了,以前我誤會他,老與他作對,今日才知道他是一個好人,就是對妻子不忠。”
“分了手反而言和,你說奇不奇。”
“當年收養我,他可是一點沒反對?我可有叫你為難?”
“他對你與禮禾完全公平對待。”
“我十分幸運。”
“禮子,家裏只有你一人,你不如搬到禮禾處住幾天。”
禮子笑,“禮禾或許需要招待醜男。”
“你怎麼可以這樣稱呼未來姐夫。”
禮子笑:“女人的毛病是看別人的對象,目光尖銳,諸多批評:怎麼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又丑又只窮又無志氣,可是輪到自己,就像瞎了眼似,好比丈八燈台,照到別人,照不到自己。”
把父母送走,一回到家,禮子就接到電話:“禮子,我是小蘭。”
禮子鎮定地問:“你在什麼地方,你決定沒有?”
“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已在夏威夷群島某處。”
禮子噓出一口氣,“有親友陪伴你嗎?”
“有,原來很多人關心我,我尤其感激你。”
禮子說:“我什麼也沒做,你自己保重。”
對方掛了電話。
一般華人定不會教女子逃離家庭:拆散教唆挑撥離間他人夫婦,如犯天條,從前,朱禮子也一定守口如瓶,可是,知道身世之後,禮子改觀。
她為著母親的緣故決定出手幫助趙小蘭。
當年,如果有人願意協助她母親,也許,她就不至於成為孤兒。
她用電話聯絡寶珍:“請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寶珍慷慨:“在所不辭。”
禮子說清楚。
寶珍訝異,“就那麼簡單?”
“不過,你一定要記得做,准午夜十二時。”
寶珍說聲明白便去忙別的。
那一整天,禮子關在家中讀水滸,看到林沖雪夜上梁山一章,不禁鼻酸。
天色暗下,漸有秋意,禮子收到母親電話:“已抵東京,我們在街邊小檔攤吃喬麥面。”
禮子不由得笑出聲,呵多有情調。
她靜靜等待,十一時三十分,傭人休息,她熄燈按亮防盜警鐘,回房淋浴。
禮子把水開得非常燙,像是要洗滌極度骯髒。
她披着浴袍出來,換上運動衣褲,一邊擦頭髮,一邊聽見有人說:“漂亮身段一絲都沒有變。”
禮子震驚,緩緩轉過頭去。
只看到王志誠躺在她床上,微微笑,他也與從前一摸一樣,一點也看不出來,心懷叵測。
他是如何進來的?
露台長窗開啟,他顯然從那裏爬進,他曾經說過他會那麼做。
他輕輕說:“防盜鈴號碼改過了,不過,我已把它連電話線一起剪斷。”
禮子緩緩靠向牆壁。
“這是你的手提電話吧。”
他把它關掉,收到抽屜里。
他說:“心理醫生教我喜怒,我學得很快。”
禮子說:“禁制令仍然有效,你來幹什麼?”
“我來尋回我的妻子及兒子。”
“與我有什麼關係?”
“朱禮子,”他輕輕說:“我知道她見過你,與你說過話。”
禮子冷淡地回答:“我們本來就認識。”
“過來。”他拍拍床沿。
“對不起,我做不到。”
王志誠揚起手,他手裏握着一把手槍。
“我也是最近才研究槍械,這是一把真寧斯二十二,六發點二二口徑子彈,俗稱肚皮槍,近距離發射最見效。”
禮子不覺害怕,她只感覺寒意襲人,雙手冰冷。
她說:“傭人在地庫休息。”
“對呀,所以什麼都聽不到,禮子小姐,我打探過,這屋裏只有你同我了。”
“你打算怎樣?”
“把小蘭行蹤告訴我。”
“我只知她在夏威夷群島。”
“我也知道,我要的是街名與門牌號碼。”
“她沒有告訴我,你可以在我房中躺整宵,我們可以一直聊到天亮,你不會得到結果。”
他又揚起左手,這次,手上有一把手術刀。
“朱禮子,我早應把你的臉割成一片片。”
禮子瞪視他,“王志誠,放下武器,立刻離開,你還來得及回頭。”
“你們都虧欠我!”
“王志誠,你受過高深教育,你這樣會糟蹋一生,請即回頭。”
他從床上起來,逼近禮子,“禮子,我曾經這樣愛惜你,你怎樣報答我?你一刀一刀割碎我的心。”
禮子轉身就逃出房門,他追上來,抓緊禮子足踝,兩人一起滾下樓梯,禮子只覺面頰一涼,伸手去掩護,摸到一手血。
禮子眼前冒出朵朵金星,她心裏叫:媽媽,救我。
這時,她忽然聽見門鈴大響,有人在門外吼叫:“警察,開門!”接着是撞開大門的聲音。
傭人聞聲出來看一個究竟,不禁尖叫,她撲在禮子身上護主,接着,是兩響槍聲。
禮子聽見寶珍顫抖的聲音:“我來遲了,我該死,我吃了二十分鐘,我差些害了你。”
禮子沒有回答,她看見警察把右臂滴血的王志誠拉出去。
救護車趕到,禮子看到鄰居紛紛走出來看熱鬧。
一直到在醫院縫針禮子都清醒。
從眼角到下巴,一共縫了三十餘針。
寶珍在一邊哭泣,禮禾趕到,不停在急症室踱步。
警察進來向禮子錄口供:“你怎知道他會出現?”
禮子低聲答:“他曾經是我的未婚夫。”
警察很聰明,“他曾經試過爬露台?”
禮子不置可否。
“你如何作出安排通知警方?”
“我拜託朋友,午夜十二時,打我的電話,如無人接聽,線路會接到留言箱,那時,她會聽到指示。”
“什麼指示?”
“王志誠在我家,威脅我生命,請即報警,必要時破門而入。”
“你知道他一定會來?”
“我希望他不要來,這次我希望我看錯了人。”
“朱小姐,你可願出庭作證?”
“我願意。”
禮禾過來握住妹妹的手。
警察道謝離去。
禮禾說:“我已着人換過門鎖,這件事,在適當時候才告訴媽媽。”
禮禾着妹妹休息,她出來時遇見於律師和宋醫生,經驗豐富的三個專業女士竟然無言。
“是什麼導致王志誠這個人殘虐女性?”
“我們還是低估了他的危險性。”
“一般人認為男女爭執泰半隻是耍花槍。”
“直至發生今晚這樣的事,寶珍說,她出示記者證,警員才願隨她出動。”
“這次王志誠命運如何?”
“持械,闖入民居,使用殺傷力武器,嚴重傷害他人身體,襲警……”
“十年,十二年?”
“到我處喝杯啤酒慢慢談吧。”
“我真需要一瓶啤酒。”
“可救賤命。”
禮禾站起來時雙腿發軟,需要於律師撐扶。
又是午夜時分,值夜看護輕輕說:“真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