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程真雖在病中,思維卻保持清醒,已經分手,還想知道更多,董昕真正食古不化,於是程真略略露出三分茫然,“孫太太對你那幢房子有不滿之處?”
董昕自然不會那麼容易放過程真,“有人看見你倆見面會晤。”
“孫太太來請教我種玫瑰之道,我只得把我們的園丁介紹她。”
“不是她,是他。”
“園丁哲利?他一向是定期十天來一次的。”
說到這裏,程真已忍不住露出笑意。
董昕凌厲地看着她,“好,我只當沒聽過謠言,我的律師說,如果我徹查,且找到證據,我的財產不必。”分你一半。”
程真終於忍不住,“董昕,你省省吧,開口閉口你的身家,你有多少錢,你儘管自己留着傍身吧,這上下我靠女婿女兒,也足夠吃一輩於,別忘記我還有一雙手,快走,好讓我耳根清靜。”
董昕無言,轉身就走。
程真這才發覺他瘦了不少,氣色欠佳。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他了吧?
到後來,總是斗講世上最難聽的話,使對方經歷人間至大的難堪。
所以,如果愛一個人,千萬不要與他同居或是結婚。
維持一個遼闊的距離,偶遇,可以愛慕的目光致敬,輕俏溫柔,不着邊際地問:“好嗎?”一年一次已經足夠。
程真落下淚來。
取過鏡子一看,病榻中的她十分枯乾黃瘦,這副樣子,只配見她不愛的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顧忌都沒有。
她歪在床上睡著了。
再醒來,看見有人背窗而立,穿深色西服,程真咳嗽一聲,那人轉過身來。
程真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人詫異問:“你在等一個人?”
程真點點頭。
“我是你的主任醫生史密夫。”
“你好,醫生。”
“那人,他沒有來?”他替她做檢查。
“沒有,醫生。”
“沒問題,康復后你會找到更多新朋友。”
“我也這樣想,醫生。”
“我的忠告是,天氣寒冷時,最好躲在室內,以免細菌乘體弱入侵。”
“是的,醫生。”
他拿起葡萄糖瓶子,“這種飲品,出院再喝。”
程真無奈苦笑。
她住了四天就出院了。
程功與小川一起照顧她。
這使她很得意,“看,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一雙好子女。”
各有前因莫羨人。
回到家中,看到一式一樣的考究花籃排開共有五隻,“誰送的?”去看卡片,見寫着袁小琤三字。
她沒有忘記她,天天致送敬意。
另外,書桌上一大疊信件及傳真待復,有事弟子服其勞,程功與小川把信讀給她聽,然後,由她口述,他們記錄。
孩子們照顧了她大半個月,一日,她決定上街,小川立刻說:“我來開車。”呵已經考到駕駛執照,真是一日千里。
在車上,程真問:“媽媽好嗎?”
“好多了,她問候你。”
“多拍點照片給她看。”
“這邊沖曬照片好不昂貴。”
“小意思耳,務必使令堂大人老懷大慰。”
到了目的地,趙小川才知道阿姨是去簽名離婚。
他黯然,可是卻沒發覺阿姨有什麼不愉快神色。
小川想,成年人控制情緒的工夫真是神乎其技。
只見阿姨聽律師講解了幾句,她連手套都沒有脫下,握着筆,簽下名去,結束了婚姻合約。
小川看到阿姨忽然笑了,似如釋重負的樣子。
他偕她離去。
在電梯大堂,他們碰到了兩位女士。
其中一位,是袁小琤。
程真一怔,袁小琤亦感意外。
程真立刻作出反應,“謝謝你的花籃。”
袁小琤面色平和:“不成敬意,你的身體大好了吧?”
“痊癒了,謝謝孫太太問候。”
袁小琤忽然說:“我已經不是孫太太了,我已與毓川離婚。”
程真不覺得意外,只是唯唯諾諾。
這時,又是趙小川這懂事的孩子前來解圍,“阿姨,電梯到了。”
他幫她穿上大衣。
這些日子,少了小川,還真不曉得怎麼辦。
程真向袁小琤道別。
回家的時候,程真叫小川開車到山頂去兜一個圈子,看到董昕起初蓋的房子豎起出售的牌子。
袁小琤只住了幾個月時間。
因為時間短,一切恍惚,更不真實。
車子調頭,回到家中。
私家路上,停着一輛紅色小跑車。
程真意外,這是誰?
只見小川馬上飛紅了臉,程真心中有數。
小川迎上去,一個少女下車,二人隨即喁喁細語。
程真喜見小川投入新環境新人事,她獨自開門進屋。
片刻小川進來說:“阿姨,我出去一下。”
“玩得高興點。”
小川忽然說:“阿姨,你自己當心。”似有第六感。
程真笑,“我知道了。”
小川又加一句,“不要開門。”
“你倒像我的長輩,去去去。”
兩個年輕人結伴出去了,程真獨自在家。
電話鈴響了,她跑去聽,餵了半晌,那一頭無人出聲,程真連忙掛斷,她嘀咕全世界都有這種討厭的無頭電話。
坐下,打開畫報,看不到兩頁,有人按門鈴。
程真一凜。
一張望,發覺門外站着的是袁小琤,她穿着紫紅色套裝,打扮整齊,面色正常。
程真耳畔忽然傳來小川的警告:小心,還有,不要開門。
十分鐘前那個無頭電話,是她打來的吧,她要查實程真在家。
程真正在猶疑,袁小琤已經發話:“程真,你在家嗎?請開門,我坐一會兒就走。”
程真避無可避,花園洋房四面臨空,無論自哪一扇窗都可以看到屋裏有人。
程真硬着頭皮去打開大門,被迫含笑道:“什麼風把你吹來?”
“你,一個人在家?”
程真但然道:“是,我一個人。”
袁小琤進來坐下。
程真問:“房子賣出沒有?”
“看的人不少,出價的人不多,賣東西,就是這點討厭。”
程真笑了,戒備之心不由得減少三分。
“不管了,”袁小琤講下去,“交給房屋經紀處理。”
沒想到一幢簇新洋房短短數月間兩易其主。
程真並沒有斟出飲品,只希望袁小琤快點走,她不是怕她,而是實在沒有話題。
她坐在比較遠的一張安樂椅上。
袁小琤說:“聽講你同董則師分手了。”
“不必聽講,你問我,我也會告訴你。”
“所以,房子的風水不好。”
程真笑,“是嗎,在外國長大及受教育的你相信這一套?”
袁小琤無奈,“找個借口推卸責任,是人之常情。”
說得真好。
可是她接着問:“有見過毓川嗎?”
程真不動聲色,“許久沒見。”
“多久是許久?”
程真抬起頭來,很認真地思索一會兒,“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袁小琤笑笑,“一般人都覺得孫毓川這個人十分完美。”
程真不置可否,她越來越不自在。
“可是,朝夕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真敷衍地答:“我們也還不是一樣。”
“你覺得毓川有什麼好處?”
程真站起來,“咦,有車聲。”
她走到大門邊,可是袁小琤比她更快,迅速擋在門前。
“你聽錯了,”她語氣惆悵,“這上下,誰會來找我們。”
程真至此不得不說:“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轉過頭來,詫異地說:“再坐一會兒嘛,這麼急,去哪裏?”
她的語氣有點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裏,她是主人。
程真看着她,“孫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着臉,“我告訴過你,我已經不是孫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麼,你又何必再關心孫毓川何時何日見過何人。”
她緩緩放下雙手,似有頓悟。
“他已經同你沒有相干,抓緊過去的人,沒有將來。”
“我就是為著將來,才與他分手。”
“那麼忘記過去。”
袁小琤漸漸鎮定,“你說得很正確。”
她又坐下來。
這次,真的有車子由遠而近,停在門前。
程真鬆一口氣。
“有車子來了。”
她再一次走過大門,這次,袁小琤沒有擋住去路。
程真拉開門,門外是趙小川。
小川一見袁女士,立刻使一個眼色,大聲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個人,急了,叫我來接你。”
程真說:“我馬上來。”
袁小琤點點頭,“那我告辭了。”
趙小川連忙說:“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門敞開,硬是送走了這位不受歡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辦法呀。”
小川沉默一會兒才說:“在家我最擅長應付上門來的債主。”
程真說:“幸虧你趕回來。”
“我叮囑過叫你別開門。”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這不大好,總得給人留個面子。”
“阿姨,你最好搬個家。”
程真笑,“我最怕聽這兩個字,你看我,已經囤積了這麼些東西,怎麼搬得動。”
“阿姨,我們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駕駛,她看風景,還未下山,小川便說:“阿姨,有人尾隨我們。”
程真轉過頭去一看,發覺尾隨他們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車子駛得緊貼,隨時會碰撞。
小川很鎮定,把手提無線電話交給程真,“撥給警察。”
程真還在猶疑。
趙小川踩油門,車子增速,可是身後車子如影附形般追上來,車頭且接觸到他們的車尾。
趙小川忍不住,搶過電話撥九一一緊急線。
到了山腳,兩部車子被警車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車,她忍不住想斥責袁小琤。
可是後邊的車門打開,被警方請下車來的女司機卻是一位洋女。
不錯,她一身穿着紅色套裝,但卻棕發碧眼,程真看錯人了。
小川檢查車身,發覺左方車尾燈已被撞爛,對方滿嘴酒氣,已遭警方檢控。
一位女警察來說:“她承認醉酒駕駛。”
那位女士伏在車身上痛哭。
女警說:“她抱怨有人拋棄她。”
登記完畢,程真他們離去。
但是,程真可以發誓,她適才在倒後鏡中看見的,明明是柳眉倒豎的袁小琤。
疑心生暗魅。
程真心緒又恍惚起來。
“……記住。”
程真問小川:“你說什麼?”
“再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要開車門,立刻報警求助。”
‘別太擔心。”
“阿姨,你太不懂照顧自己,叫我焦慮。”
“你關懷我,當然這樣想,在我敵人眼中,我卻是一名老妖精。”程真無限感慨。
小川邊笑邊搖頭。
“小川,可喜歡這裏?”
小川由衷點頭,“真沒想到有這麼好的地方,人情、風景、水土,無一不美。”
“女孩子尤其是。”程真替他補上一句。
小川靦腆。
“那麼,留下來吧。”程真感喟地說。
“咦,阿姨,你呢?”
“我想回去。”
小川不語。
“你們大可以落地生根,重頭再來,我卻戀戀過往,不能自己。”
小川忽然問:“主要是因為董則師吧?”
“是我令他失望,我不是持家好手。”
小川說:“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只要志趣相投
程真笑起來,“過十年我們再談這個問題,你會比較明白。”
那一夜,程真一個夢接住另一個,清晨醒來時只得四點半。
有工作的時候她從來不做夢,累得一倒在床上,腦筋完全休息,現在想起來,不知多好。
她不是閑不下來,但此刻不是時候,現在唯一可以醫好她的,不過是一份忙碌的工作。
她嘆口氣,撥電話給劉群。
劉群真好,二十四小時都維持清醒。
“劉群,工作如何?”
“同事走的走,死的死,七零八落,身為編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十分不堪。”
“為什麼不訓練新人?”
“從前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現在才發覺這一行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不是在大學文學系可以隨時找得到,換句話說,干文藝工作還須天分,不是會寫字會畫版便勝任有條。”
程真笑,“你總得試一試。”
“怎麼不試,幾乎握住他們的手教他們寫。”
“要隨年輕人自由發揮。”
劉群嘆口氣,“你回來看看就明白了,事非經過不知難。”
“我這就回來。”
“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我回來幫你。”
“此刻報館的路線、方向、立場,都與從前略有修改,你可以適應嗎?”
“我需要一份刻苦耐勞的工作。”
“到我處來做家務助理吧,程真,今日做記者不比往日,文字要較從前收斂,措辭轉彎抹角,觀點模稜兩可,你受得了嗎?”
“劉群,”程真訝異,“受不了的好像是你。”
“是,我也決定退休。”
“什麼,”程真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你會死在崗位上。”
“不,我已預備退下來寫回憶錄。”
“你要到哪裏去?”
“新加坡。”蕉林椰雨,好地方。
“幾時?”程真怔怔地問。
“快了。”
“那我怎麼辦?”
劉群忽然猙獰地笑,“你像所有忘恩負義的人一樣,回不來了,哈哈哈哈哈。”
“新聞界真的打算大撤退嗎?”
“才怪,許多人磨拳擦掌預迎接新紀元,程真,人各有志,你我老了迂腐了,有包袱,想不開,故不得不退下來。”
程真黯然,“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人見風駛柁,如魚得水。”
“連我都說混不下去,就有點艱難了。”
“劉群,你過來,我照顧你。”程真豪情大發。
“呸!你以為我是趙小川?一筆學費,兩套衣服好過一年,你想養活我?要掘多兒個金礦,否則當心你整家都應付不了。”
程真微弱抗議,“我是好心。”
“聽說小川生活得不錯?”
“年輕人,什麼地方都看得到風景。”
“你呢?”
“同董昕分手后情緒低落,毫無寄託,白天像做夢,晚間似遊魂,情況不妙。”
“怪不得想回來投身工作。”
“我真懷念打開報紙,看到自己的專欄登在頭條上的興奮感覺。”
劉群忽然說:“這話是不是你帶頭講的?太好的事永遠不會大長。”
“是,是我。”
劉群嘆口氣,“我們已經夠幸運,我從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經夠好夠長。”
說完之後,她靜靜掛了電話。
程真情緒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發覺是個大霧天。
船隻紛紛響起號角,此起彼落,悶納地嗚嗚,似迷路的孩童嗚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霧中冒出一張面孔來。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連忙去開門。
門一打開,卻不見人,程真摹然吃驚,怎麼,又看錯了?精神真恍惚到這種地步?
“媽媽,”程功的面孔又自霧中出現,“你昨天忘記取信。”
程功到屋裏,脫了外套,開始做早餐。
“小川還在睡?”
“別吵他,每天晚上寫功課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個忍辱負重、有揚眉吐氣情意結的華人學生,外國同學老是不明我們何以拚死命苦讀,叫趙小川去現身說法至好不過。”
“你今日來是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給母親,“小川說有人騷擾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沒想到程功十分了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為何不搬?”語帶雙關。
程真黯然,“很久沒見到他了。”
“多久?”
“我不復記憶。”
“聖約翰一行之後可有見過?”
“那是最後一次?”
程功意外,“那麼久沒見面!”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結束。”
程功不出聲,可見她同意此說。
程功抬起頭,想了想,“無論何等樣結局,都比結婚好。”
程功訝異,“連你都這麼想,你不日可是要結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適合我,我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安定的家,只要達到目的,我會心甘情願犧牲妥協,別人不會那樣委屈。”
程功是少數對生活全然沒有幻想沒有憧憬的少女。
她說下去:“我已開始與湯姆談論婚禮細則,像草擬合同一樣,十分煩瑣,我幾次三番不耐煩,可是不講清楚,只怕日後吃虧,故不嫌其煩,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許多女子在婚前只說:‘我希望他對我好’,什麼叫做好?日後必定產生矛盾,不如列出條件:一年家用千萬謂之好,唯命是從方算最好之類……”程功咕咕笑。
“你們是相愛的吧?”
程功鄭重聲明:“我不會向不愛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駭笑,“我是太草率了。”無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這霧來得真怪,”轉過頭來,“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剛覺得蕩氣迴腸,趙小川這時卻惺松地開門出來,“姐姐,我聞到烤麵包香。”
程功氣得很,“你這傢伙貪睡貪吃之外就會煞風景,誰是你姐姐!”
小川無故挨了罵追上來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廳里追逐。
程真嘆道:“若沒有孩子這世界真會沉淪。”
程功悻悻然,“什麼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終於坐下來。
程功這才說起正經事,“湯姆聽說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麼建議?”
“本埠有財團想辦一本地產雜誌——”
程真立刻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做慣銷路數十萬的報章雜誌。”
程功不語。
“替我謝謝湯姆。”
“媽媽——”
“飛鳥盡,良弓藏,終有這樣一天,不必勉強了。”
小川忽然說:“阿姨寧願開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說些什麼。”
“小川講得對,我可能會開一爿店專賣鍋貼小籠包。”
程功頷首,“不過,暫時先搬到公寓去住幾天,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有無暖水泳池?”
“奧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着一隻小皮箱就搬過去了。
霧仍然未散,新聞報道員均嘖嘖稱奇。
公寓房子保安周到,幾重門戶,兩個孩子終於放心,分頭辦正經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書房,看到書桌上有一疊原稿紙,程功真周到,什麼都想到了。
她坐下來,忽然想寫稿,提起筆,在第一頁上寫下第一句:我覺得結婚,要不在很年輕的時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當中一段時候結婚,肯定是失敗的多。
許久沒有執筆,手指生硬,筆劃要轉彎的時候老是轉不過去。
可是程真不停寫下去。
寫成后至多也不過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說,可是,寫的時候像程真那麼高興,根本毋須計較結果。
她一直寫了五千多字,凡事開頭難,既然開了頭,希望接着文思如泉湧,汨汨冒泡,擋都擋不住,清洌可口,長寫長有。
她放下筆,摸一摸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時,已經天黑,冬日,太陽早落山,許多新移民特別怕這點。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門到附近去吃頓意大利菜。
車子駛出停車場,才發覺霧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這種壞到透頂難熬之極的天氣卻勾起程真許多記憶,她最不良習慣便是駕車想心事,果然,錯過了天橋,駛到支路上,要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
霧雨中視程大抵只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調頭,倒后之際,忽然聽到車尾燈破裂之聲。
開頭程真以為撞到路燈柱,可是後邊忽然亮了燈,原來是人家的車子。
程真嘆口氣,預備下車理論。
可是,慢着,她在車位上凝住,這是誰?
她立刻鎖住車門,拿起手提電話,撥到附近警署,講出她車子的位置,並且求助。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的車窗。
程真反而鎮定下來。
她當然不打算開窗,她靜坐着不動,握着電話。
對方要難為她,除非用重物擊破車窗。
那人並沒有走開,再敲了兩下車頂。
不見回應,那人走到車頭,用袖子擦窗上的霧氣。
程真坐在車子裏,聽到乒嘭乒嘭,有節奏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霧水擦掉,那人探近面孔。
程真張大雙眼,接着,她扔下電話,開了車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聽見有人肯定地說:“是我。”
程真本想問他何以神出鬼沒,還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
她終於再見到他。
程真下車來。
孫毓川並沒有走近,他看着她,“聽說你病了。”
“不礙事。”
“最近我比較忙。”
“所以許久不見。”
這時,警車嗚嗚駛近,孫毓川卻不覺意外,警車在他們附近停住。
警員立刻前來調查問話,發覺無事,警告幾句,隨即離去。
程真把車子停好,偕孫毓川到小公園坐下。
說也奇怪,霧漸漸散去,彷彿忙了一日,只為造成今晚的誤會,功德完滿之後,它便消失無影。
程真坐在長凳上,沉默無言。
孫毓川卻說:“我想與你談將來。”
程真微笑,“什麼將來,跟隨你去拜見令尊令堂,接受他們嚴厲眼光審察?”
孫毓川不語。
“接着,坐上袁小琤的舊位,儘力嘗試做得比她更好?”
孫毓川說:“你還是那麼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毓川,到我的天地來。”
孫毓川訝異,“從來沒有人要求我那麼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孫毓川欠欠身,“誰?”
“你少年時認識的那個有點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過同樣要求。”
“呵她。”
“毓川,我們雖然無權無勢,生活卻舒適自由,你會考慮改變生活方式嗎?”
孫毓川不加思索地搖頭,“我沾染了你的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