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的黃昏,來得不早不遲。

求真發覺,一過了中年,有個好處,就是時間過得比較快,對一切盼望,自然不那麼迫切。

她還是抬頭看了好幾次鍾,黃昏,大約是指下午四時至六時這段時間。

太陽一下山,黃昏也就結束。

這正是初夏,太陽下山的時候比較晚一點,他們三人也就等得比較久一點。

當一部機器腳踏車的聲音自遠趨近之際,求真還不知道那人是原醫生。

機車在他們家門口停住,有人急促按鈴,求真走到窗前去張望,只聽到來人大聲嚷:“小郭,你還不倒此相迎?”

求真目瞪口呆,這人看樣子不超過三十五歲,難道他便是原醫生?

小郭說:“快開門,他來了。”

老人家的管家也老,求真只得自己來,把大門打開。

只見門外站着個高大的年輕人,留鬍鬚,衣衫襤褸,一陣汗騷氣,皮膚曬得赤棕,只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啊哈啊哈笑兩聲,“小郭呢?”

小郭走過來,“老原,我在這裏。”

他與小郭打個照,呆住,與小郭擁抱,忽然淚盈於睫,“小郭,你怎麼老了?”

小郭啼笑皆非,“廢話,人自然越來越老,誰似你,年紀活在人身上。”

原醫生鎮定下去,看到琦琦,向她點點頭,“你好。”

求真笑:“琦琦,小郭先生罵你呢。”

琦琦無奈,“他是個人來瘋。”

“請坐請坐,”原氏揚着手,“小郭,拿酒來,我們好好敘舊。”

“等了你幾十年,”小郭咕噥。

原氏有點歉意,“我聽電腦說,過了地球時間三年之後,只有你一個人還在找我。”

小郭攤攤手,“本來同你是陌生朋友,找了多年變成老相識。”

“真的,所以一叫我,立刻來府上報到,將功贖罪。”

“你要不要先淋個浴?”

“小郭,你年紀大了也婆媽起來,有沒有肉?好喝酒。”

琦琦站起來,“我去切白牛肉。”

“加點麻辣醬。”

“是。”

原醫生豎起大拇指,“好伴侶。”

求真在一旁觀察,但覺原氏豪邁詼諧,不拘細節,爽直可愛,完全是另外一種人。

她覺得小郭對他並沒有過譽。

她問:“原醫生,你怎麼會這樣年輕?”

“這位是卜求真吧?”

“可不就是她。”

“小郭你朋友多且親,真好福氣。”

“說說你的長春不老術吧。”

原氏答:“很簡單,過去三十五年,我生活在另一個空間,在那裏,度日如年,該處的一年,等於地球十年有多。”

“仙境!”

原氏搖頭,“仙境的居民,卻不覺得快樂。”

“為什麼?”

小郭插口:“生活沉悶。”

原醫生笑笑,“是,他們不懂得自處。”

真的,享受生活無固定標準,你認為一擲千金才叫享受,他卻覺得靜靜閱讀方是真正樂趣,但一個人,假如不懂自得其樂,一定覺得生活苦悶。

這麼些年來,求真都獨居,親友數目極少,她也時時覺得寂寞,可是她有許多嗜好,尤其是寫作,胡思亂想,情緒低落之際,她便坐下來,寫一篇與自己生活無關的雜文,寫畢之後,頓時神清氣朗。

求真又喜尋幽探秘,當下她便追問:“仙境的高級生物,外型如何?

原醫生搔搔頭皮,溫和地答:“我答應過不講出來。”

小郭馬上說:“我生平最怕保守秘密。”

琦琦拍手,“真的,什麼都是他自己說的,完了又怪人家出賣他。”

“慘是慘在誰也不想聽他的秘密,犧牲寶貴時間、精神奉陪,到頭來還成了小人。”

閑扯一頓,書歸正傳。

“原,你對許紅梅的遭遇可有興緻?”

“小郭,你找我那麼多年,就是為了她?”

“是。”

原醫生說:“真正相愛的兩個人,不論階級身分年齡種族,她對細節太過耿耿於懷。”

求真忍不住說:“原醫生,我們只是普通人。”

“剛相反,一般人要求才往往太多太高大過繁複。”

小郭有點急,“老原,聽你的口氣,彷彿不感興趣?”

“他們已經共處超過半個世紀,形影不離,夫復何求,君不見牛郎織女,一年才能在七夕見一次。”

“是是。”求真附和,“但丁也只見過比亞翠斯一次。”

“喂,老原,這表示什麼?”

原醫生吁出一口氣“小郭,這表示你接案子之時,太過感情用事。”

琦琦與求真笑起來。

小郭怪叫:“你拒絕我?”

“我拒絕的是許女士,與你無關。”

“不行,這件事我已經上了身。”

“小郭,你應是個藝術家。”

小郭悻悻然,“你盡情諷刺好了。”

“許女士要求什麼?”

求真說:“他們要求同年同月生。”

原醫生笑,“真是好主意。”

“你做得嗎,原醫生?”求真用到十分低級的激將法。

原氏笑了。

小郭追擊,“再說,你們曼勒研究所的人闖的禍,理應由你收拾殘局。”

“唔,好像是老容在外犯的錯誤,此人私自影印實驗室一本筆記,學得些許皮毛,以為練成神功,便私自下山,直想揚名萬里。”

求真問:“他是你的徒子或是徒孫?”

“他是我師伯的徒兒。”

“呵,師弟,你師伯有無叫你清理門戶?”

原醫生看着求真笑“卜小姐愛看武俠小說。”

“對,我愛讀好小說,形式不拘。”

“此時老容行事小心得多,由弟子出面,出售青春激素,已成為巨富,又是著名慈善家,成就比我強。”

“啊。”

世事往往如此。

原氏自嘲,“說不定幾時師伯嫌我行事怪誕,叫他把我清理掉呢!”

琦琦吁出一口氣,“恢復青春,是人類億萬年來的意願。”

原醫生忽然笑,“人人都息勞歸主,單剩我們活着,又有什麼味道?”

琦琦抬起頭,“看着相愛的、熟悉的人一個個衰老去世,真是悲劇。”

小郭卻不耐煩了,“喂,別開研討會好下好?老原,你到底見不見客?”

“我若不準備見她,也不會在府上出現了。”

“咄!”小郭總算放下心來。

一旦完成任務,得償所願,他又覺得出奇地空虛,這是他偵探事業最後一件懸案,之後,他可以完全淡出退休。

求真明白他的心意:“小郭先生,你大可以東山復出。”

小郭咕噥“這副老骨頭——”

原醫生給他接上去“你要換一副?容易得很,到曼勒研究所來。”

琦琦忽然說:“原醫生,並非不敬,我老覺得你們那裏比馬戲班還熱鬧。”

原醫生目光炯炯,“如何見得?”

“你替我做完手術,我在出院那個上午,有點空檔,曾離開病房五分鐘。”

“護理人員沒同你說,不得擅自遊盪嗎?”

琦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說:“我打開了門,看見走廊對方,也是一道門,門裏,當然是另一間病房。”

“你沒有敲門吧?”求真太好奇了。

“沒有,但是我聽見對面門內,有猛獸咆吼嘶叫之聲。”

連小郭都打個突,琦琦無從說起此事。

琦琦說下去,“我驚問:‘誰?’對面病房裏的住客聽見了,忽作人聲,沉聲答曰:‘我是斯芬克斯!’我連忙退入房內,緊緊關上門,渾身打哆嗦。”

求真看着原醫生,“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

原醫生給了一個絕妙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病人。”

小郭說:“琦琦,那是你的幻覺吧?”

“我不認為如此。”

“那麼,”小郭說,“曼勒研究所的確,出過馬戲班。”

求真有點怕原醫生反對。

但是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只聽得原氏輕嘆一聲,“會員所學,的確太雜了一點。”

小郭說:“我去通知許女士前來會面。”

“約好時間,通知我。”

原醫生站起來,把杯內之酒喝個涓滴不剩,打算離去。

“原醫生,”求真喊出來,“陪我們多聊一會兒。”

小郭瞪求真一眼,“他的職業不是說書。”

求真問:“原醫生,你的事業可是探險,繼續探險?”

小郭忽然拍着桌子大笑起來,“不,他的任務是失戀,繼續失戀!哈哈哈哈哈。”

原醫生真好涵養,只是無奈地搖搖頭,無言離去。

他一出門,琦琦便發話,“小郭,你這個人好無聊,怎麼可以這樣揶揄他?”

“我說的都是事實。”

“但那是他的傷心事。”

“我同他,已熟不拘禮。”

“我最恨就是這一點,最親密的人之間尚且是留些餘地好,何況是朋友。”

小郭瞪着琦琦,“所以我同你的距離深若峽谷。”

他們吵了幾十年,有時還真不像打情罵俏。

求真連忙解圍:“我們趕快去約許紅梅吧。”

琦琦卻不悅地拂袖而去。

求真嘆息:“小郭先生,你遷就她嘛。”

“她處世有一套怪標準。”

求真說:“我觀察了那麼些年,她那一套,也下會比你那套更怪。”

小郭不語。

“人生苦短,何必為小節爭意氣。”

“求真,你己學得大智慧。”

求真啼笑皆非,“小郭先生,你又來嘲笑我。”

小郭戴上帽子,“我已意興闌珊,求真,你去辦事,我且回家休息。”

“我送你。”

小郭不住擺手,“免禮,你且去辦事。”

求真趕到列府,管家見是熟客,自動迎她進內。

許紅梅在後園,坐在輪椅上沉思,一名看護侍候在旁。

老人家頭髮乾枯,風一吹來,蕭蕭白髮飛舞,她一動都不動,彷彿盹着了。

求真輕輕走近。

許紅梅這才抬起頭來。

求真蹲下,在她耳畔說:“我們找到原醫生了。”

“呵,替我問候他。”

“他打算同你見個面呢。”

許紅梅笑笑,“你看這茶花開得多好,可是它不及桅子,花若有色無香,還不算好花,可是世間幾乎所有香花都只是白色,除卻玫瑰,所以世人愛玫瑰,自有道理。”

求真唯唯諾諾。

過了一會兒,許紅梅又說:“年紀大了,十分懶動,穿衣妝扮,都費力氣,精神不夠,也是對客人不敬,請你對原醫生說,恕我不出來了。”

求真說:“他是醫生,他會明白的。”

許紅梅仰起頭,看天空,又垂首,輕輕對求真說:“昨夜我睡在床上,忽然想像肉身已經下葬,漸漸與大地融合,那種感覺,異常舒暢,原來,我並非那麼畏懼死亡。”

她肯定無意與原醫生見面。

求真把手放在她手上。

“小友,你明白嗎?”

“我尊重你的意願。”

“生活沉悶,不外是學業事業,戀愛結婚,過一次足夠。”

求真頷首。

“替我問候原醫生。”

求真只得告辭。

在門口,她遇見神情興奮的列嘉輝。

求真忽然發覺小郭對他的評論真確到驚人地歲,列嘉輝一生孵在個人小世界,未曾踏出半步,你可以說他一輩子住溫室中,欠缺生命感。

當下他對求真說:“郭先生說,他已找到原醫生。”

求真點頭。

“我們隨時可以與他見面。”他高興到極點。

“我同許女士談過——”

“不必理她。”

“不必理她?”求真愕然。

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她。

“她老了,已經胡塗,她不知道要的是什麼,我是她唯一親人,我可以簽字叫她做手術。”

求真反感之極,“你想擺佈她。”

“這一切均為她好,你不會以為我想害她吧?”

求真嗅到魚腥氣,這裏邊有文章。

“卜小姐,我勸你不要干涉我們之間的事。”

求真看他一眼,一言不發,離去。

她思考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同小郭說“你有無徒兒,門生,助手?”

“你找他們幹什麼?”

“我想徹查列嘉輝。”

“老原幾時與他們見面?”

“且不忙這個。”

“求真,速叫老原見了他們,了結此案,大家可以心安理得退休。”

求真異常固執,“沒有熟人?”

小郭嘆氣,“我介紹侄孫給你。”

“呵,是小小郭,感情好。”

“求真,不必節外生枝了。這一對情侶的遭遇十分妖異,別忘記列嘉輝是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精,詭計多端,你可能不是他對手。”

“我不是要與他斗,請放心。”

“掀他私隱,便是他敵人。”

“我會小心。”

小郭又長嘆一聲。

小小郭上門來的時候,求真在沙發上盹着了。

門鈴響到第三下,她才掙扎着睜開雙眼。

她苦笑,從前,一聽到風吹草動,立刻可以跳起來。

從前,從前還打老虎呢,最殘忍便是說到從前。

拉開門,她嚇一跳,門外站着的少年人,同小郭如一個印子印出來。

呵,歲月如流,他大哥的孫子都這麼大了。

“卜太太,”他脫下帽子,“我叫郭晴。”

“請進來,”求真一邊糾正他,“我是卜女士。”

小子大概以為女性到了那個年紀,太太小姐女士也無甚分別,故此沒有道歉。

求真原諒他,“郭晴,你替我去查這個人的私生活。”她把列嘉輝的照片及地址給他。

“容易。”郭晴笑嘻嘻。

求真忽然問:“郭大偵探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祖父的弟弟。”

“你叫他什麼?”

“叔公。”

“你叔公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剛欲張嘴,忽然醒悟,眼睛閃出慧黠神色來,“他沒同你說?”

求真氣結。

郭晴接著說:“他也沒跟我說。”

求真奸計失敗,一無所獲,惱羞成怒,攆走他:“去!去!限你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報告出來。”

郭晴聽見大門“膨”一聲在他身後關上。

“唏,”他自言自語,“年紀那麼大火氣仍然不減,可想當年是如何火爆,難怪做老小姐。”

幸虧卜求真沒聽見。

她正在唏噓,有兒大得快,一晃眼已是個少年人,沒有子,有侄也一樣,小郭找到承繼人,不愁寂寞。

卜求真就沒那麼幸運了。

她閉目養神。

下午,列嘉輝找她:“卜女士,你替我約了原醫生沒有?”

她很客氣地說:“我想你弄錯了,列先生,我並非你的僱員,我不會提供服務。”

“你不是郭先生的夥計?”

“我只是郭先生的朋友。”

列嘉輝一愣,到底有他的風度,沒有多話,只說“那我找郭先生辦交涉。”

“最好不過,再見。”

過一刻,小郭找求真。

“求真,列嘉輝催我,我已代他約了老原後日下午見面。”

求真不語。

“求真,我不過是扮演中間人角色。”

“許紅梅並不願意回復青春。”

小郭答:“老實說,我也不願,重頭再來,歷劫紅塵,苦不堪言。”

“你也這麼想?我還以為做男人容易些。”

小郭奇道:“我卻一向認為女人好做。”

“讓我這樣說,要做得好,男女都不易。”

小郭笑了,“屆時,你要不要來?”

“我當然來。”

“求真,看樣子你又找到特稿題材了。”

第二天傍晚,年輕的郭晴來向求真報到。

求真板起面孔,教訓晚輩:“你遲到。”

講好二十四小時,已差不多三十個鐘頭。

小郭晴笑笑:“欲速則不達。”

這小子,一張嘴巴得他叔公真傳。

“把報告呈上。”

“是,您讓我調查的人,叫列嘉輝,今年三十八歲,在列氏出入口洋行挂名做董事,實則上一星期也不上公司一次,他大概是個二世祖,不必做工,吃用不愁,羨煞旁人。”

聽到這裏,求真笑了,這語氣是多麼像年輕時代的郭大偵探。

“列某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是個正經人,生活正常,事母至孝——”

求真“嗤”一聲笑出來。

郭晴不知她為何發笑,怔了一怔,隨即說下去:“婚姻美滿,列太太是個美女。”

求真呆住,再一次截停,“你說什麼?”

郭晴放下文件夾子,“就是這麼簡單。”

“他已婚?”求真不置信。

郭晴答:“他與妻子住在嘉輝台一號,據鄰舍的女傭說,他們結婚已超過五年,感情融洽,但沒有孩子,列太太姓余,叫余寶琪,是一位業餘小提琴手。”

求真驚訝地張大了嘴,講不出話來。

“你真真確確沒有弄錯?”

“這樣簡單的案子,敝偵探社一天做三單。”

求真的臉漸漸掛下來,心內充滿悲哀。

“卜太太,你還要我查什麼?”

求真連更正她不是卜太太的心情都沒有。

“有無照片?”

“自然。”

放大彩色照片中那位年輕的列太太濃眉大眼,笑容可掬,非常有現代氣息,五官秀麗,的確長得好,一看打扮,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一身白衣,翡翠耳墜,她與列嘉輝正在說笑。

郭晴說下去:“每日下午,他必定去見他母親,直至黃昏才離去。”

求真喃喃道:“真想不到。”

郭晴問:“想不到什麼?”

“想不到他會結婚。”

“卜太太,結婚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奇怪,這老太太同列嘉輝夫婦有什麼轇轕呢?年齡上全不對,不可能是情敵。

“原來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小小郭莫名其妙。

“年輕人,你來告訴我。”求真感慨得說不出話來,“這世上到底有無至情至聖的人?”

小郭晴笑了,用拳頭擦擦鼻子,不言語。

求真知道這一問可笑,深深嘆息。

郭晴見她如此失望,忍不住勸解:“卜太太,在現代社會中,做情聖不算一項成就,無人致力於那個了。”

“你說得對,小朋友,但是這個人,我滿以為,唉,他應該,呵,算了,不說也罷。”

“卜太太……”

“這是我最後一次同你說,我不是卜太太,我是卜女士,你給我好好記住。”

郭晴打躬作揖地離去。

求真忍無可忍,親自出馬,到列嘉輝那裏去。

她挑列嘉輝去探訪“母親”那一段時間。

一接近那幢小小洋房,求真便聽到一陣悠揚樂聲,呵,列太太正在練琴。

求真上前敲門。

琴聲中斷,那年輕女郎親自來開門。

真人比照片還要好看。

“找哪一位?”

求真笑笑:“是列太太吧,我是這幢房子從前的住客,最近自外國歸來,特地來看看故居,鄰居們說,現在你們住在這裏。”

那位太太到底年輕,閱世不深,不防人,況且,見來人是上了年紀、衣着考究的女士,便客氣地說:“請進來喝杯茶,貴姓?”

“我姓余。”

“真巧,我也姓余。”

求真與她喝了一杯茶,享用了一塊糕點,短短時間,她已知道余寶琪完全蒙在鼓裏,絕對無知,她出身良好,教養極佳,深愛列嘉輝,但完全不了解他。

求真見目的已達到,起身告辭。

余寶琪送她出來之際,猶自殷殷地說:“我們把這面牆改過了,客廳寬敞些,嘉輝說我們不需要那麼多房間。”

求真看着她。

嘉輝長嘉輝短,“列先生比你大很多吧?”

“才十歲罷了,”余寶琪甜甜地笑,“剛合適,你認為是不是?”

求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聲,恐怕不止呢,恐怕要比你大一百歲呢!

她悄悄離去。

求真到另一個列宅去找另一位列太太。

許紅梅的精神更差了,真似油盡燈枯,求真蹲到她面前,忽然怔怔地落淚。

許紅梅拂一拂求真的頭髮,溫言問:“受了什麼委屈?”

“不!不是為我自己。”

“那麼,是代別人抱不平?”

求直不語。

“是誰?”許紅梅輕輕問,忽然之間,她明白了,“是為我?”

求真仍然不語。

“啊,你都知道了。”許紅梅感慨地說:“真的,什麼都瞞不過你這樣的聰明人。”

求真點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也早知道他的事。”

許紅梅笑笑。

“所以你不願與他一起去見原醫生,你覺得已沒有意思。”

許紅梅輕輕說:“變了的心,再年輕還是變了的心。”

講得真透徹。

求真輕輕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啊,很早很早,在第三者還在音樂學院修讀的時候,我並非一個不敏感的人。”

“他一直瞞着你?”

“不,他一直沒同我說起。”

“他不知道你已了解這一切?”

許紅梅忽然反問:“你猜呢?”

“我猜你們二人是明白人。”

許紅梅笑了。

“這五年來,你沒想過拆穿他?”

“不止五年了,算起來,他們自認識迄今,已有七八年光景。”她加一句,“我並不糊塗。”

求真語結。

許紅梅反而要安慰她:“別難過,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裏,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是完美的。”

求真牽牽嘴角,“我還以為你倆是神話故事中的二世夫妻。”

“啊!”許紅梅失望,“那不行,那實在太累了。”

“列嘉輝在你心目中,仍然完美?”

“我最最了解他。”

“我希望是。”求真說。

許紅梅感喟:“過去幾年,每日黃昏,他均服侍我喝一杯熱牛乳,待我睡下,才去過他的生活,那已經是很大的犧牲。”

求真卻不那麼想,“盛年的你,何嘗沒有陪伴過年邁的他。”

這時,看護放下書本站起是,“這位女士,下次再談吧,老太太累了。”

求真只得告辭。

想到當年十五二十歲時,通宵談論志向宏願,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根本不知累為何物,沒想到現在說話要分開一截一截講。她上了車,剛要駛走,一輛房車衝上來在她對面剎住。求真嚇得跳起來,兩車距離不到一公尺。對面司機是列嘉輝。

他下了車,滿面怒意,“你要是男人,我真想把你揍一頓。”

求真不出聲,難怪他生氣,她的確多管了閑事,且用過不正當手段。

“卜小姐,沒想到你有那麼大的鼻子。”

求真聽出他語氣中漸漸無奈多過怒氣,便下車來。

“卜小姐,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坐下來談談。”

求真“呵”一聲,“人們看見了會怎麼說?”

“我會告訴他們,我年紀足可做你祖父。”

求真笑了。

列嘉輝畢竟有他可去之處。

她的車子跟他到一間私人會所。

“你見過寶琪了。”

“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列嘉輝承認:“我很幸運。”

“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多歲吧?”

“不。”

“不敢告訴她?”

“我一直到十多歲才記起前生種種,原來當年的我雄心勃勃,不顧一切,想揚名萬里,但自從再世為人之後,我對事業毫無興趣,只想與心愛的人過恬淡生活,我覺得沒有必要與寶琪提到過去。”

“許紅梅知道你的事。”

“我知道她知道。”

“你沒有歉意?”

“我由她帶大,她自然原諒我。”

“既然已有美滿生活,為何仍要勞駕原醫生?”

列嘉輝抬起眼來,“我告訴過你,這一切是為了紅梅,你一直不信。”

“看來是我糊塗了。”求真語氣帶着諷刺。

“活該,這是多管閑事的報應。”

求真氣結,但列嘉輝有雙會笑的眼睛,他並且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求真發作不得。

“卜小姐,答應我別再扮遊客去探訪故居及故人。”

“好,我不去騷擾余寶琪。”

“謝謝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他真是軟功高手。

“還有,紅梅身子實在差,你最好也別與她談太多。”

“我明白。”

“卜小姐,你真體貼。”

“列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我是無名之輩,又無一技之長,不過靠小小節蓄度日,有什麼過人之處?”

求真答非所問:“我一直相信,只有可愛的人,才會有人愛他。”

列嘉輝不語,他隨即微笑,他樂意接受任何年齡女性的讚美。

但求真仍然好奇,“每日黃昏,你怎麼同寶琪說,去見你母親?”

“不,”列嘉輝更正,“去見我所愛及尊重的長輩,風雨不改。”

說得好。

“她沒有疑心?”

“你已經說過,寶琪是另外一個不可多得的女子。”

可是,聰明人不多問,聰明人從不企圖去揭穿他人的秘密,即使那人是親密伴侶。

“卜小姐,你肯定也是聰明人。”

“不,我不是。”求真慨嘆,“第一,我運氣不太好,第二,我不懂轉圓。”

列嘉輝馬上說:“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損失。”

求真笑了,“我也這麼想。”

列嘉輝很認真,“一定。”

求真十分感激,“謝謝你。”

“什麼話!”

一杯咖啡時間他與她便化干戈為玉帛,列嘉輝多麼懂得處理遷就女性的脾性,求真嘆息一聲,她年輕時亦是個標緻的女郎,可是她從來沒遇到過列嘉輝那樣知情識趣的異性。

她所遇到的人流,要與她斗到底,一句話不放鬆,死要叫她認輸,求真自問是個動輒便五體投地的人,偶像無數,只要人家有一點點好處,她便欣賞得不得了,可是,他們並無優點。

沒有優點也不要緊,但身無長處而時時想叫人尊重,可真吃力。

求真又嘆息一聲。

琦琦在家等她。

她輕輕說:“意想不到。”

求真脫下外套,踢掉鞋子,“真的。”

“給你做許紅梅,你會怎樣?”

“我不要做許紅梅,生活那麼單調,一生只對着一個人。”

“可是她一生都可以與愛人在一起。”

“是,把他帶大成人,他卻同旁人結婚。”

琦琦笑,“你的器量淺窄。”

“誰說不是。”

“故事到這裏,告一個段落了。”

“誰說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們已找到原醫生。”

“可是,經過原醫生的手術,展開的,將是新的故事。”

求真躺在沙發上,喃喃道:“一生只愛一個人。”

“你可做得到?”

“我所遇到的人,沒有那麼可愛。”求真想一想,“還有,我自己也不太可愛。”

“能說這樣的話,至少有一點點可愛。”

求真與琦琦大笑起來。

求真凝視琦琦,“你一生所愛,是小郭先生吧?”

琦琦訕笑,“你恁地小覷我,求真。”

“你們倆誰也不肯承認。”求真嘖嘖稱奇,“真是怪事。”

“沒有的事如何承認,總不能屈打成招。”琦琦笑嘻嘻。

求真看着她的臉,“長得美真是一大成就,說什麼都有人相信。”

門外響起汽車喇叭。

求真走近窗口,只見一輛跑車停在門前,司機正在按號。

求真問:“這是你的朋友?由他載你來?”

琦琦煩惱,“當然不,他日夜盯稍,不肯放鬆。”

求真醒悟,“自船上一直跟到這裏?”

琦琦不置可否。

“沒有越軌的行為吧?”

“公然騷擾,還說不離譜?我遲早叫他走一趟派出所。”

“不可,那就小事化大了。”

求真開門出去。

“喂,你幹什麼?”

“看看我可擺得平此事。”

求真走到那輛銀光閃閃的古董鷗翼跑車之前,探頭去看那個年輕人。

他不是一個壞青年,見到求真,立刻靦腆地叫伯母。

求真吩咐他:“下車來說話。”

那小子乖乖下車。

“你,追求琦琦?”

他點點頭,有點扭怩。

“就算是,要用正當手法,一天到晚騷擾她,她會反感。”

“伯母你真開通。”

“人家拒絕你,你就該打道回府,停止糾纏。”

誰知那青年說:“我身不由己,即使是看到她影子,我也很高興。”

求真暗想,幸虧我沒有女兒。

不過,也只有美女,才配享受這種特殊待遇。

“你叫什麼名字,讀書還是做事?”

“林永豪,市立大學經濟系碩士班。”

“永豪侄,回家去,好好做功課,要不找小朋友打一場球,別在此地浪費光陰。”

“不,不,我沒有糟蹋辰光。”

“還說沒有?”

“我守在這裏很高興。”小朋友十分天真純情,“這樣快活,又怎麼能說是浪費呢?”

求真有點感動,也許,只有在這個年紀,感情才是不含雜質的。

“你回去吧。”

“我明天再來。”

“喂,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必再來,喂!”

林永豪已把跑車開走。

求真感慨,上一次那麼開心是幾時,還有,上一次認真悲傷又是幾時?

求真回家去,一看,琦琦也已經離去。

求真在書架子上抽出一卷錄音帶,放到機器上,由她最喜愛的小說陪伴她。

只聽得那個溫柔的說書人輕輕道:“……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上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嘆你今朝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擾書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求真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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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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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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