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時間慢慢過去,手術進行了頗長一段時間。

終於,那位容醫生出現了。

他簡單地說“手術成功了。”

許紅梅欣喜。

容醫生自負地說,“身為曼勒研究所門生,如此成績,雕蟲小技。”

求真“啊”一聲!

曼勒研究所的人!

怪不得有此手段,只是,曼勒研究所的門徒怎麼會流落在外?

只聽得那深目鷹鼻的容醫生道:“病人留院觀察,你請回去休息。”

“我能看一看他嗎?”“他此刻的表面情況同手術前無異。”

看護把病人輕輕推進來。

病人已經蘇醒,輕輕呻吟,“冷,痛,怎麼一回事,紅梅、紅梅在哪裏?”

他仍然是一個老人,前腦部位明顯經過切開縫合手術。

容醫生對許紅梅說:“我們已將腦下垂腺作出調校,自這一刻起,有關內分泌將大量產生青春激素,三十六小時之內,自動停止,恢復正常,恭喜你,列夫人,你的願望已經達到了。”

許紅梅喜極而泣。

求真冷眼旁觀,十分感慨。

自古哪有天從人願的事,統統都是人類一廂情願,一天到晚,只盼花好月圓。

“我願意看守在旁。”

“他還要接受一連串注射,你還是回去的好。”

“是。”許紅梅轉身走。

“列夫人。”

“啊,是!”許紅梅想起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銀行本票遞上去。

容醫生滿意地將本票放進口袋。

求真忽然在旁主觀且偏見地斥責:“敗類。”

一講出口,求真自己卻詫異了,醫生也是人,收取費用治療病人,有何不可,為何思想迂腐到以為他們應當免費救治世人?

況且,對於列氏一家來說,九位數字,十位數字,根本等閑。

是因為他來自曼勒研究所?

呵,是因為原醫生從來不收取費用。

許紅梅回到寓所去。

只見她自衣櫥中取出最華麗的紗衣,配上閃爍的寶石首飾。

“啊,”她說,“嘉輝,你將永遠擺脫輪椅,我們可以去跳舞了。”

她喜悅的神情,像一個少女,在卧室中旋轉。

終於,她累了,擁着舞衣,倒在床上,甜睡着。

求真板着面孔看下去。

她自己本身也經過若干悲歡離合,生活經驗告訴她,理想生活永遠難以達到,無論當事人如何努力追求,人生不如意事一直超過八九。

許紅梅這一覺睡醒之後,應當明白。

求真以為電話鈴會響,小郭先生的意見隨時會到,但是這次他難得地緘默。

求真把卷二反轉來,繼續看另外一面。

許紅梅臉色蒼白地在醫務所中與容醫生辦交涉。

“我不明白你的手術錯在什麼地方?”

容醫生面色更差,神情沮喪,如斗敗的公雞,同前一幕趾高氣揚、意氣風發的姿勢,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他低着頭,握着拳頭,“列夫人,我承認錯誤。”這句話說出來,對他來講,比死還痛苦,但是對許紅梅來說,完全不足以交待。

“錯在哪裏?”

容醫生喃喃道:“我以為我控制了內分泌。”

許紅梅的聲音尖起來,“你把他怎麼了,他在什麼地去讓我見他!”

“他很好,身體健康,發育正常。”

許紅梅仍不放心,“我必須立即見他。”

“我願意退還診金。”

許紅梅一掌推開容醫生,“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帶我去見嘉輝,快!”

“列夫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對了是不是?你拿他來做實驗白老鼠,你這個庸醫,你膽敢誇下海口,騙取我的信任。”

“列夫人,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手術,他仍然生還!”

“他已變成植物。”許紅梅面色灰白。

“不!他心身完全健全。”

這時,他們身後布幕“刷”一聲拉開,一個戴着口罩的護理人員站在玻璃后一間隔離病房裏抱着名幼兒。

幼兒見到人,手舞足蹈,非常活潑開心。

許紅梅如逢雷殛,霍一聲轉過頭去,看着容醫生。

容醫生沮喪到極點,“他的生長激素一直迅速往後退,我無法使之停止,原以為他的生命會還原,退回一組細胞去,可是三十六小時之後,它卻自動停住,列夫人,這是列嘉輝,他今年兩歲,智力正常。身體健康,活潑可愛。”

許紅梅退後兩步。

求真以為她會掩着臉尖叫起來,直至崩潰。

啊,可怕的錯誤。

時間太會同他倆開玩笑了。

不多不少他們兩人的年紀,仍然相差四十載。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里,四十年算得什麼,億萬年說過去也已經過去,至少,現在她仍然看得見他,他也看得到她。

幼兒把胖胖雙臂伸出來,似認得許紅梅,似叫她抱。

許紅梅凄涼地笑,“這是上帝對我貪婪的懲罰。”

她的臉色轉為祥和。

容醫生意外了。

啊,她深愛他。

許紅梅接著說:“讓我帶他回家。”

“列夫人—”

許紅梅擺擺手,“命該如此。”

“列夫人,請聽我說,事情還有挽回餘地。”

許紅梅凝視容醫生。

“在曼勒研究所中,有一個人可以達到你的願望。”

“誰?”

“他姓原。”

“比你如何?”

容醫生抬起頭,想一想,嘆口氣,“我之比他,好比螢火比月亮。”

求真聽到這裏,嗯地一聲。

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庸醫,也自有其可取之處。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螢火,一上來,就先派別人為螢火。

“啊!”

“你可去求他。”

“我如何接觸他?”

“我離開曼勒已有一段日子,曼勒研究所可能根本不承認我這個人存在,列夫人,我怕你要自己划功夫。”

“我明白,”許紅梅居然微笑,“歲月悠悠,我也無事可做,大可花十年八年來尋訪這位原醫生。”

“列夫人—”

“你放心,我不會追究錯誤。”

容醫生卻不能釋然,額角仍然冒出亮晶晶冷汗來,“我將從此退出江湖。”

許紅梅不置可否,那誠是庸醫自己的事了。

她套上白袍口罩,走進隔離病房,輕輕自看護手上接過小小列嘉輝,擁在懷中,如獲至寶。

“嘉輝嘉輝,我願意一生服侍你。”

兩歲的列嘉輝依偎在許紅梅懷中,十分親熱。

求真記得這一幕,她與那孩子形影不離,她曾經抱着他到小郭偵探社。

卷二到此結束。

求真自沙發起來,走到露台,吹一吹清涼海風。

許紅梅並無食言,她親手帶大了列嘉輝。

求真問自己,你做得到嗎?

她結過兩次婚,到後期,連看到對方都覺得煩膩,故速速分手,倘若對方變回幼兒,她會尖叫一聲,把對方交給育嬰院。

門鈴響。

上門來的是琦琦。

“真相大白了。”她一進門便這樣說。

“真相不難明白,許紅梅對列嘉輝的愛意真正令人欽佩。”

琦琦笑,“這是註定的,前半生,他看她長大,後半生,她看他長大。”

“可是,他倆始終沒有一起成長。”

“很奇怪,是不是?”

“小郭怎麼說?”

琦琦答:“他正與原醫生接頭。”

“原醫生這些年到底在什麼地方?”

“他大抵在一個不受時間控制的空間。”

兩個女子坐在一起,不約而同,齊齊嘆口氣。

琦琦問,“你在想什麼?”

“琦琦,兩人能夠如此深愛,不枉此生。”

琦琦也點頭。

“假使小老郭先生回到孩提時期去,你會照顧他嗎?”

琦琦掩着嘴笑,“噫,那傢伙幼時一定頑劣。”

“而且自三歲起便有強烈好奇心。”

“嘿,他家長可想而知吃盡苦頭。”

求真哈哈笑起來,“我不介意與童年小郭見面。”

琦琦一直笑。

“可以擰他臉頰,可以教他打筋斗,可以帶他去吃雪糕,”求真說:“為好朋友做點事是很應該的嘛。”

琦琦亦覺有趣。

求真忽然收斂笑容,“當然,那是因為小郭先生可愛,所以我們不介意愛他、愛得超越時空,一併愛上他的童年,”她停一停,“可惜世上可憎的人多,很多時候,我甚至不願同他們共處一室。”

琦琦知道求真兩次婚姻都不愉快。

求真告訴琦琦,“開頭,我還天真好欺侮,不住檢討自己,認為自己也必定有錯,到後來,人漸漸聰明,咄!假如我錯在沒有多忍耐三十年,我承認錯誤。”

“算了,過去就算了。”

求真自嘲,“可是我一輩子沒享受過男歡女愛。”

琦琦微笑,“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懂得什麼,小郭先生有才有情。”

“那不容置疑,可是我同他只是朋友。”

“那是最含蓄最曼妙的一種關係,羨煞旁人。”

琦琦凝神,“幼年的列嘉輝一定給許紅梅帶來無限歡欣。”

電話來了。

求真接聽,隨即高興地說,“說到曹操,曹操即到,許女士已經出院,要見我們呢。”

“還等什麼?”

許紅梅很明顯梳洗打扮過,坐在一張沙發上,頭輕輕往後仰,靠着椅背,精神尚佳。

求真從沒見過那麼清秀的老太太。

她向客人微笑,“勞駕二位。”

求真問“列先生呢?”

“我叫他出去走走,別妨礙女孩子們聊天。”

“您毋須休息?”

“我都快永遠安息,趁還能見朋友,要把握機會。”

求真按住許女士的手。

……“你們看過卷二了?”

求真頜首。

許紅梅回憶,“把嘉輝帶了回家,我倆便過着相依為命的生活。保姆、車夫以至鄰居,全以為他是我的孩子,事實上嘉輝也一直叫我媽媽,媽媽。”

琦琦說“我記得他是一個特別的孩子。”

“嗯,非常合作,存心來做人,晚間從不擾人清夢,愛吃、愛睡、愛玩,待上了學,舉一反三,思想敏捷,活潑可愛,又懂得尊重師長,我總算見識過了,自小到大,列嘉輝都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求真心念一動。

她愛他,才那麼說。

她父親許仲開就肯定不會認為列嘉輝是個無懈可擊的人。

不過求真口中附和:“是,那樣的人,萬中無一。”

琦琦也說“你十分幸運。”

“但是我一直尋訪原醫生,三十多年以來,他音訊全無。”

“他是一名遊俠兒,可能浪跡到仙境去了。”

“是,山中方三日,比世上已千年。”許紅梅微笑,

看樣子她也已臻化境,無所牽挂。

“我七八歲的時候,初見列嘉輝,他差不多就是現在這樣子。”她長長嘆息一聲。

一看就知道是累了。

求真站起來告辭。

“告訴郭先生,把案子結束吧,許紅梅的故事到此為止了。”

琦琦輕輕點頭。

求真卻說:“可是,那位原醫生已經出關。”許紅梅失笑揚揚手,“與他有緣的人,自可見到他,至於我,我已無所求。”

琦琦拉拉求真衣角,暗示她離去。

求真握了握許女士的手,與琦琦退出。

還沒上車,就被人叫住。

“兩位請留步。”

求真聽出是列嘉輝的聲音。

列嘉輝開門見山,“我已委託郭先生代我繼續尋訪原醫生。”

求真訝異:“可是許女士說她已沒有要求。”

列嘉輝笑了,“我有。”

琦琦忍不住問:“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列嘉輝轉過頭來,看着琦琦,“我當然知道,琦琦小姐,你更應明白我為何想見原醫生。”

琦琦想到她自己那與年歲不甚相配的軀殼,不禁汗顏,窘得噤聲。

求真問:“你可有徵得許女士同意?”

“當年,她把我交給容醫生,我亦蒙在鼓中。”

求真張大了嘴。

自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不也就是怨怨相報。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這場糾纏,歷時會不會太長了一點?”

列嘉輝卻答:“我們相愛,我們一定會達到願望。”

“但是許女士此刻的意願是好好休息。”

“她年紀大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爭取什麼,我有責任幫她作出抉擇。”

求真忽然之間不客氣了,“你若真愛一個人,應當尊重她的選擇。”

列嘉輝迅速回敬,“卜小姐,我猜你對感情的了解沒有我深,假使你有子女,你便會知道,孩子們根本不願上學,督導他們入學受教育,是否不愛他們?”

求真看着列嘉輝,唇槍舌箭,“許紅梅不是小孩子。”

“我卻做過她的孩子。”

求真希望她聽錯了,這語氣里是否有點報復意味,當然不,一定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琦琦把求真的衣袖幾乎扯了下來,求真才肯說:“再見,列先生。”

她開車離去。

途中求真說:“我希望小郭先生不要接受這件案。”

“據我猜想,即使列嘉輝不去委託他,他也忍不住要把老原找到為止。”

“那麼,我希望原醫生拒見列嘉輝。”

“為什麼?”

“琦琦、你不覺得強迫一個人一直活下去是件非常累的事?”

琦琦微笑。

求真又說:“他倆肯定相愛,卻不懂互相尊重。”

“也許,他們是周瑜黃蓋,天生一對呢?”

求真發獃,“開頭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此刻我的想法有點改變。”

“明明是凡人,如何變神仙?那不過是誇張的形容詞罷了。”

“找到原醫生,他們打算怎麼樣?”

琦琦說:“我猜想列嘉輝會提出要求,請原醫生把許紅梅變得與他年齡相若,那樣,他們才可以真正雙棲雙宿,過正常生活。”

“原醫生會應允那樣荒謬的要求嗎?”

“我們很快便會知道。”

小郭在書房等她們。

求真一進書房,一骨碌滾到那張舊沙發上。

小郭瞪她一眼,“以熟賣熟,沒相貌。”

“唉,能躺的時候,千萬別坐,能坐的時候,千萬別站。”

琦琦說:“我自四十歲那年,就明白此項道理。”

“四十歲?真年輕。”求真唉聲嘆氣。

“同老原聯絡上沒有?”琦琦問。

小郭得意洋洋,一雪前恥,“找到了。”

“肯見我們嗎?”

“約會已經訂好。”

琦琦看求真一眼。

“我已把卷一卷二給他看過,他很有興趣。”

“過去三十多年,他去了何處?”

“去了一個無線電波夠不到之處。”

求真“嗤”一聲笑,“航行者早已可把訊息自冥王星傳返地球,莫非他去了冥外行星?”

“或許更遠。”

“去了那麼久,不悶?”

琦琦忽然說:“或者人家有愛人伴。”

求真艷羨道:“真有福氣。”

“我們在何處見面?”

“本市。”

琦琦放下心來,“我始終最怕長途跋涉。”

“是。”歲月不饒人,小郭有同感,“下了飛機還要過五關斬六將,累壞人。老原神通廣大,弄到全球通行證件,一亮相,直行直過,不用排隊輪候,方便過你我。”

“約在幾時?”

“明日黃昏一定出現。”

“我們靜等他就行了。”

求真問:“原醫生什麼年紀?”

小郭答:“應同我差不多,”想一想,又補幾句,“我長得老氣,才貌均不出眾,原氏英俊爽朗,風流倜儻,看上去當比我年輕。”

琦琦笑,“上帝有時真偏愛某幾個人。”

“原醫生之比列嘉輝如何?”

琦琦說:“我沒見過原氏。”

小郭卻說:“原醫生才華蓋世,外型出眾,又極有正義感,猶如一隻點亮了的玉瓶,光芒晶瑩,非凡人能比。”

求真肅然起敬,“啊!”

“列嘉輝與許紅梅二人,終其一生營營役役,不外是為著兒女私情戀戀紅塵,卿卿我我,那種氣質,與干大事的人不能比。”

求真又“呵”了一聲。

小郭說“原某生活在另一個層次中。而且,一直以來,他是個有情人,慷慨熱誠,不可多得。”

求真心嚮往之。

小郭說:“一個人若單愛自已,境界始終不高。”

琦琦笑“總比不自愛者高出若干吧!”

小郭又說“若連自愛的能力都沒有,那麼,也不用繼續生活下去了。”

求真忽然不再同小郭抬杠,她由衷地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小郭說:“原君是我偶像。”

求真問:“他,沒有家室吧?”

“一直獨身,這是我與我偶像唯一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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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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