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偶像

我最崇拜的人是小說家莫天地。

他的小說我全有,一共三十本,封面都非常美觀雅緻,令我愛不釋手,讀了又讀,故事中的人物,我都能背誦出來,就象活生生的,在我四周圍。

我覺得莫天地的作品盡善盡美,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我說話的時候,也時常引用他的句子,莫天地說的,生命之不過是一個幻覺。莫天地說的,女人最重要的是獨立,莫天地說這個,莫天地說那個。

我像是愛上了莫天地。

他的作品極其豐富,非常能夠滿足讀者,我每個月都到書店去尋找他的作品。

在我廿三年的生命中,莫天地佔有太重要的位置。

親友們都知道我有這麼一個偶像。

大哥問:“真是奇怪,譯本小說會吸引這麼多讀者,而讀者之中,又有這麼痴心的。”

大嫂笑。“痴心的恐怕大不乏人呢。”

大哥問:“是寫得好嗎?”

大嫂說:“是比較好,比較沒那麼粗,而且合情合理,人物也很現代。”

“謝謝你,大嫂。”我很感激。

大嫂笑,“謝得多奇怪,我又不是稱讚你。”

“你稱讚莫天地也是一樣的。”我說。

大哥搖搖頭,“真有這樣的讀者,不管這莫天地是誰,也足以引以為榮。”

我纏住大嫂要與她討論莫天地的文章。

大嫂說:“我不是專家,改天我介紹個專家給你。”

“什麼?還有比我更專家的?”

“當然有,她是莫天地的妹妹。”

“什麼?”我跳起來,“你認識莫家的人?”

“咦,莫家的人,也不過是人呀。”

“快說快說!大嫂,怎麼以前好像沒聽你提起過?”

“我哪兒說得那麼多,也是最近才認識的,最近我們做同事。”

大嫂在局裏身任要職。

“他妹妹長得如何?”我追問……“說呀說呀。”

“不很美,但自然有股高貴之氣。”

“不夠透徹,大嫂,在我眼中,你也高貴。”

“跟我差不多樣子,”大嫂笑,“望四的人,還要怎麼樣?”

“什麼望四的人?才三十齣頭罷了。”

“小利,那當然還是你青春。”

“說下去呀。”我催她。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莫天地呢?他多大年紀?真姓名是什麼?長得如何?性情怎麼樣?”

“我沒問過。”

“怎麼可以不問?”

“我不方便查根問底。”

我很緊張,“大嫂,讓我來問好了,我不怕難為情,你把那位小姐介紹給我。”

“你看你,小利,別這樣好不好?”大哥發話。

“不,大嫂,我跟你是耙上了,你一定要製造機會,讓我見到莫天地。”

大哥白大嫂一眼,“你看你,自尋煩惱。”大哥的口頭禪是“你看你”。

我在以後的幾個禮拜內,一直不放過大嫂,死求活求,輕聲哀求,差些兒沒跪下來。

大哥罵我:“廿二歲的人了,大學畢業生,還盲目崇拜偶像,真丟臉。”

我不管,我佩服莫天地的才華,這種崇拜與小女孩迷歌星明星是有點分別的。

大嫂實在給我煩得沒法子,答應替我找機會。

我歡呼雀躍,一直睡不着。

莫天地會是怎麼樣子的人?他的文字那麼俏皮辛辣幽默,想像力那麼豐富,寫作技巧那麼流利,我愛煞了他。

他一定是個有氣質的人,高高瘦瘦,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

嘩!我真的沒有辦法睡得着。

過了很久,大嫂那邊終於有消息了。

她說:“星期六下午,麗晶茶座。”

“真的?”我一陣暈眩。

“且慢高興,我約的是莫天真。”

“誰是莫天真?”我瞠目。

“你那偶像的妹妹。”

“什麼?”我責問,“那麼莫天地呢?”

這個時候大哥又插聲說:“你看你,現在沒完沒了,我問你到什麼地方去變一個莫天地出來給她!”

大嫂說:“你見了莫小姐,自己求她好了。”

“我?”我指着鼻子。

大嫂推我一下,“要見偶像,麵皮只好老一老。”

“好!好!”我滿口答應。

大哥在一旁很諷刺的說:“你瞧你瞧,用這種勇氣來幹革命,一定成功。”

我不管他。

星期六下午我準時到茶座,多怕她倆不來。

等足二十分鐘,大嫂與莫小姐終於珊珊來遲,出現在門口,我連忙舉起手打招呼。

大家坐定了。思量半晌,我開口說明我的希望。

大嫂說,“她喜歡莫天地的作品,真有十年八年歷史,那些小說,她都背得出來。”

莫小姐說,“我哥哥的確是有些讀者的。”

“可不可以讓我見他一次?”

莫小姐笑,“講出來沒有人相信,我自己也不大見得到他,他生活方式很低調,又不愛出鋒頭或是到處避,換言之,為人挺孤僻的。”

“破一次例也不行嗎?”我整個身子探出去。

“我問問看。”莫小姐說。

“問一問,”大嫂笑,“小利也夠苦心的。”

莫小姐說:“其實,看他的作品也夠了。”

我狐疑,怎麼,他不是一個英俊的人嗎?

“很多時候,作品與真人是一段距離的。”

“怎麼?”我問:“他有什麼怪僻?”

“我的意見是,”莫小姐笑,“不一定要見到偶像。”

大嫂說:“他們年輕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他們做事一味夠徹底,不喜歡留想像餘地。”

我不出聲。

莫小姐說:“越來越少人懂得含蓄之道了。”

我忍不住說:“無論如何,我希望見到他。”

“我替你想一想。”她終於答應。

跟着的幾天我垂頭喪氣。

“怎麼?人家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為什麼仍然悶悶不樂?”

“那位莫小姐太含蓄了,什麼叫做‘想一想’?沒有什麼好想的。莫天地明明是她兄弟,現在看起來,希望不大,中國人推塘人最有一手。”

“看你說話,真是語無倫次。”大哥說。

大嫂說:“那也未必,想來是因為他讀者多,如果每個人都要見過,沒有時間,可說,成年人身邊的瑣事很困身,千頭萬緒,也許他沒有心情見讀者。”

我啼笑皆非,“我也是成年人。”

“你怎麼一樣?得天獨厚,住在家中,什麼也不必理,獨自出來生活,要管的瑣事是極多的。”

那麼說來,他竟勻不出時間來見我了?

沒法子,我只好再把他的小說從看一次。

在我的想像中,他應是略帶孤僻的一個人,我知道他還沒有結婚,三十五六年紀,有一個比較談得來的女朋友,她在大學教書……

這些消息,陸陸續續,都在報上其他作者寫到他的時候所看到,日積月累,我知道關於他的事,實在不算少。

他的生活很樸素,只是喜歡音樂,藏有許多唱片。

他沒有太多的朋友,不喜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沒有見過他的照片,他很少有照片公開登在報上,據說非常早期的時候有,現在沒有了。

他喜歡白色。

歐洲最喜歡的城市是巴黎。

認為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鐵路。

喜歡孩子,但不喜生孩子。

曾經有人批評他人緣壞。

曾在英國留學四年。

除了寫作之外,有一盤小生意。

時常說的話──“誰理呢”,“交稿必需準時”,“一分天才,九分努力”,“失敗乃悲傷之母”等等……都叫人回味半晌。換句話說,他值得佩服。

而且他很斯文,稿子裏的人物都是上流的,從來不含黃色意味。

我並沒有什麼私心,想霸佔他或是什麼的,我只是想見他,與他好好說上幾句話。

“照片,至少可以給我一張照片。”

大嫂說:“好,我同你問問看。”

稍後她說:“莫天地說他沒有照片。”

“我不相信。”

“他又不是電影明星,不方便把照片送人。”

我嘆息。

真是固執有性格的一個人。

“替我的書籤名。”

大哥大叫一聲,“你煩不煩,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我特地買了一套莫天地的新書,叫他簽上下款。

三十多本書,重得不得了,我託大嫂抬了去。

足足過了一個月才抬回來,雖然時間上久了一點,但是我仍然心滿意足。

他的字很普通,並不見特色,但我仍然珍惜。

上面寫着:查小利指正,莫天地。與一個日子。

這是最好的紀念品。

我心嚮往之,希望從此他對我的名字會有記憶。

我把簽名與朋友共賞,他們都說:這是非常難得的,因為莫天地根本不來這一套。

“並且,”他們說:“他好像要轉行了。”

“什麼?”我如聽到晴天霹靂,“轉行?轉行做什麼?”

“做生意。”

“他做什麼生意?”

“你不知道?人家一向有設計師文憑,轉行做設計。”

“什麼?那他不再寫小說了?”

“現在他的產品已經減少很多。”

“那以後怎麼辦?”我失望的說:“我看什麼?”

“你可以看諾貝爾獎得主的文章呀!”

“我不要看,如果我要學習,我會到大學進修,我並不要做一個偉人,再說,寫諾貝爾的或許是偉人,看的又算什麼呢?我一拿起那種書籍,馬上打瞌睡。”

“太沒出息了。”

“對,讓我做一個沒有出息的人吧。”我笑,“快告訴我莫天地設計的是什麼?”

“室內裝修。”

啊。

他那麼喜歡白色,所設計的屋子一定是全白的,優雅的,美麗的,背山面海。

大嫂說:“小利,所以說你不懂事,替人家攪設計是要尊重主顧的意思,你以為是自己住?即使客人要一個鴛鴦七彩的卧室,天花板鑲鏡子,也只好替他們做。”

我緊握拳頭,“不會的,莫天地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接這樣的工作來做。”

大嫂既好氣又好笑,“對,莫天地連飯都不要吃,他是得了道的神仙。”

“不,他不會為五斗米而折腰。”

“他既然是人,就離不了俗例。”

“不!”我很傷感。

見他們把他傳得這樣,我不相信這些話,我可以肯定莫天地在任何環境之內都是超然的。

他們不應破壞他的形像。

人要吃飯是事實,但吃多少穿多少是註定的,我相信莫天地會很妥當地處理生活上的細節。

但是為什麼莫小姐還不幫我安排見一見莫天地呢?

唉,我都不好意思再催了。

大嫂知情識趣的問:“怎麼,莫小姐還沒同你聯絡?”

我搖搖頭。

“莫天地聽說到歐洲去了。”

“是嗎?為什麼報上沒斷稿?”

“他一向很有職業道德,存稿很多,三兩個月根本不成問題。”

“啊,原來是這樣。他到歐洲什麼地方去?不是康城吧?幾乎每個人都跑到康城影展去了,回來寫了一大堆雜記,一下子又說看到了大島渚不然就瞥見大衛寶兒的影子,彷彿這些外國人都是一見發財,他們如揀了金子仙,真小家子氣得叫人傷心。”

“彷彿去的是希臘,我不清楚。”

“什麼時候回來?”

“我總不好意思天天去打聽。”

唉。

“小利,也許真的聞名不如見面。”

“那我也得見一見,好死了這條心。”

“這就不對了,就算他的外表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好,你也不應該失望,小說管小說,人是人。”

我說:“庸俗淺見的人寫不出好小說。”

“那就是了,你應當放心了?”

我就是不放心。

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為一個陌生人這樣掛心。

但是莫天地不是陌生人,我認識他已經有十多年,他的思路發展我完全可以掌握得到。

我們這些有誠意的讀者,全是他的知己。

不不,絕對不是陌生人。

有時候做夢,見到莫小姐帶我到一座白色的大廈去,裝修得美奐美輪,一進門,看見屋主人,卻是一個又矮又胖,神情猥瑣的禿頭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垂涎欲滴的樣子,而自稱是莫天地。

我嚇得自夢中驚醒,一身大汗,我的天,嚇死我。

所以我認為我非得見一次莫天地不可。

“見到他如何?追求他?”大哥問。

“自然不。”我說:“看,我都同你說過,這不是個人情慾問題,我早已申明,他是我的偶像,見一見他,可以了結我個人的心愿。”

“還不是兩個眼睛一管鼻子一張嘴巴,為什麼你那麼寵他?”

“嘿,越說越渾。”

我不出聲。

終於有一日,大嫂說:“你是不是想看莫天地的照片?”

“怎麼?你有嗎?”

“有莫小姐與他合照的一張,來。”她打開手袋,取出照片遞給我。

我搶過來看。

照片很小,普士卡尺寸,莫天地的頭部只有指甲大小,但他既不胖也不矮,也不是禿頭。

文如其人,非常俊逸,穿白襯衫深色粗布褲,外表比真實年齡年青,我真真正正的放下了心。

我得意洋洋的想:自己的眼光真不錯,永遠是城裏最好的。他不丟我的臉,有些人喜歡的作家打扮如風塵中人。

“這照片送給我?”

“你真走火入魔,幾時這麼的為一個人瘋狂?”大哥說:“將來談戀愛也這麼著,才叫人擔心。”

“啊,那你可以放心,誰耐煩為戀愛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別嘴晌。”

“在別的事上,我的頭腦是很清醒的。”

“但願如此,哈利路亞。”

我也忍不住笑了。

如果真的見到莫天地,不知怎麼辦才好,盼望那麼久的事終成事實,反高潮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這樣想來,反而心平氣和起來。

但世事往往出人意表,越是求越是沒有,無心栽柳柳成蔭。

莫小姐忽然來通知:“下星期六可有空?我兄弟與我有個約會,你也一起來吧。”

我抓着電話,心頭有莫名的欣喜,不知如何作答。

“喂喂?”

“有空,怎麼樣都有空。”

“我再同你聯絡。”她說。

我高興極了,本來早有約會,統統都推掉,給小朋友罵個半死。人嘛,當然都如此,那裏有好處往哪裏去,識事務者為俊傑。

我磨拳擦掌,為星期六見我的偶像作出準備。

穿什麼衣服?當然是白色。

帶什麼禮物去?又不能送他花束,那麼選一些糕點。男人多數不愛吃甜膩的東西,怎麼辦好?

買水果吧,水果最好。

我心忐忑。

化駐不要太濃,他討厭化濃妝的女人,在小說中時常譏笑那些女人的面孔像日本能劇的面具。

髮型?梳我平日梳的大辮子好了。千萬不要松灑出來,像那種小明星小歌星。

一切斟議好了,我出去買衣服。

迷你裙?不。大蓬裙?不。露背裝?不。兩截裙?不。最好是一件頭略為直身的細麻布衣裳,小圓領,一個顏色,無花無邊,簡單幽雅的那種。

這類無花款的裙子是極貴的。

結果我沒有挑白色,我選了件米色的裙子,胸前一排抽紗花。

白色大耀眼了,我想,還是米色清爽。順道配了雙平跟涼鞋,不穿絲襪,晒成棕色的小腿上看去也過得去。我用一隻不大不小的半舊織皮手袋,整個人就準備好了。

什麼手飾都不用,免得看上去累墜,只戴一隻手錶,是還沒有流行起來的極薄極小的瑞士石英錶。

我可以出發了。

大戰前夕,心情反而特別平靜。

星期五莫小姐告訴我時間地點,我記了下來。

星期六下了班梳洗打扮停當就出門。

大哥在門口碰見我,也忍不住說一聲:“好一個高尚女士,有氣質。”

我笑說:“謝謝。”

“約會誰?”大哥問。

“莫天地。”

“別說笑了。”他一臉不置信。

“是真的。”我側側頭不以為然。

“什麼?誰替你約的?”大哥不得不信。

“莫天真,他的妹妹。”

大哥“噓”的一聲,“祝你幸運。”

“我需要幸運。”我給大哥一個飛吻。

希望見了他別緊張得打翻茶水碰跌杯子。

我遲到十分鐘,是故意的,他們有伴,我沒有,一個人孤零零坐着,算什麼呢。

我到的時候,看見莫小姐穿黑白兩色坐在那裏,我連忙迎過去。

她笑,“怎麼?別太緊張。”

我一定緊張在面孔上。我坐下,帶一個詢問的神色。

她說,“他轉進書店去了,我們在這裏等他。”

“他常常買書?”我順口問。

“才不呢,”莫小姐說:“他根本不是書蟲,他買的是室內裝修的書。”

話沒說完,莫小姐抬起頭,我知道他來了。

我忍不住回頭看,果然是他。

嘩,白衣白褲,一雙破球鞋便襯出無限的氣質,這樣子的清秀模樣,到什麼地方找去?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莫天地,我的心興奮得咚咚跳。

莫小姐替我們介紹。

他並沒有太在意,略略與我默點頭,對我很冷淡。

他放下書本,點燃一枝煙,便跟他的姐姐說:“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媽媽說很久沒有見到你了。”莫小姐說。

他說:“見到我,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那麼幾句話。”

“這是老人家的通病。”莫小姐解釋。

“還有什麼事?”他已開始不耐煩。

我很吃驚於他這種態度。

我愕然,真沒想到他的脾氣這麼急燥,連對小事也是這樣。

“你最近忙什麼?”莫小姐還是很關心他。

“忙鋪子裏的事。”他彷彿不願多說。

“什麼時候開張?”

“還差廿多萬的資金,遙遙無期。”

“最近你的單行本子銷路頗好……”

“那個?那個那裏養得活人,只好當外快,不無小補。”

他猛力的抽着煙,我看得呆了,真的那麼現實?莫天地為錢煩惱?我想都沒想過。

“廿多萬也不是一個大數目,回去同媽媽商量商量,沒有不準的,”莫小姐說。

“可是她又有許多附帶的條件。”

“母子之間,有什麼不能答應的?”

“你不明白。”他很不耐煩。

莫小姐不好意思的看我一眼,嘆口氣。

莫天地說:“我有事,先走一步。”他連看都不向我看一眼,就起身走了。

我怔住,很久說不出話來。

大浮燥了,太沒有禮貌了,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今天心情特別不好?

“他呀,他就是這個樣子,一向如此,心情很壞。”莫小姐苦笑,“我都不曉得怎麼解釋才好,唉。”

“為什麼?”我忍不住問。

“他神經一向緊張,再說,家裏也把他寵壞了,又有點藝術家脾氣。”

我不出聲,這些都不是好理由,我不接受。我認為他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

“不過也難怪他,生活這麼煩忙,社會這麼虛榮,為了生計,他也忙得透不過氣來。”莫小姐幫他轉彎。

“可是他賺得那麼多!”我不服。

“誰說的?”莫小姐笑問。

我不出聲,想當然耳。

“一家不知一家事,”她說:“賺得多開銷也大,最近他被稅務局追得透不過氣來。”

我很失望。

“別不高興,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小說家也是人,不可能永遠維持最佳狀態。”

原以為他會拉着我的手殷殷問好……真的是,我太天真了。

“他的脾氣就是那樣,所以不愛見人。”

我點點頭,是我太刻意要見他,是我不好。

那天告別回來,我再翻翻莫天地的書,發覺他的幽默風趣熱情都單單隻在書中出現。

我很惆惘,這是他外表形像,與真實的他完全不一樣。

大哥問:“見到偶像了?”

“見到了。”

“失望?”

“不。”

“為什麼板着面孔?”他奇問。

“原來我們生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我把頭枕在雙臂上,“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美妙了。”

“那就是等於失望。”大哥笑。

大嫂問:“那以後還看不看莫天地的小說?”

“看看看,當然看,”我嘆口氣,“不看他又看誰?只是不要把他小說中的世界帶到現實中來好了。”

大嫂點點頭,“這話有點意思,是成熟了。”

原來他也為俗務纏身,為錢財頭痛,時時皺着眉頭,發脾氣,嘮叨,就像我爸爸,我哥哥,我同事,以及我那些男朋友。

他是真人不是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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