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後來想起來,那天的混亂場面是揚風成立以來絕無僅有的,所有的人幾乎都發出了自己能發出的最大音量,要不是會議室有良好的隔音效果,怕是外面的人要立即報警了。
安華保持着微笑,看着江晴一臉震驚地站起身來,不敢置信地看着門口走進來的男人,身材高大,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隨便地穿着牛仔褲和白襯衫,卻透着無與倫比的自信和威嚴,一進門就彷彿具有能控制全場的能力。
最重要的是,這個男人是楚凌!是已經被宣佈死亡的楚凌!揚風從前的董事長!
他居然沒死!
安華滿意地看着全場的嘩然,所有的股東都離開了位置湧上前去,爭先恐後地拉着楚凌,七嘴八舌地說著,問着,有幾個還煽情地抹着眼角,楚凌神態自若地一一和他們握手,簡單地回答着問題。
“這就是我的底牌。”他低聲說,會議室的這個角落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了,“你說過,除非我老爸活着,大概能壓得住股東們,瞧,真的是這樣。”
江晴大概還在震驚當中,說不出話來,安華看見楚凌對他點頭,急忙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先坐坐,我馬上回來。”說著向楚凌走去。
分開人群,走到楚凌面前,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來:“老爸,下一次別這麼玩了,差點嚇死我。”
“死小子!”楚凌笑罵,“我一下飛機就趕回來,不是為了看你這狼狽嘴臉的,你給我等着,回家再和你算帳。”說著伸開手,狠狠地抱了兒子一下。
“歡迎回來,老爸。”安華的眼睛也不由濕潤了。
一年不見,楚凌外表多了幾分粗曠,連性格也變得情緒化了,他偷偷地在安華耳邊說:“小子,真有你的啊。”
“什麼?”安華不解。
“那個男孩子啊。”楚凌向著江晴的方向指了指,“我剛才一直注意他,眼光不錯嘛。”
“是嗎?”安華傻笑了起來。
“就是不太好惹的樣子,怎麼樣?中午一起吃個飯?我幫你們化解一下。”
“晚上吧,中午您是不是還得敷衍一下股東們?”
楚凌點點頭:“對,還是你想得多。”
安華勉強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轉身大聲說:“諸位,這就是我推薦的繼任,我父親,楚凌,不知道各位還有什麼意見?”
他幾乎控制不住全場的氣氛,還是楚凌坐到董事長的位置上之後,掃了全場一眼,大家才安靜了下來,秘書科科長適時地送上話筒,楚凌開始講話:“各位,如果對我繼續擔任揚風的董事長沒有異議的話,我們可以就此結束會議了,我保證,下一年,不會讓諸位失望的。”
此時他無論說什麼,已經很激動的股東們大概都會贊同的,讓他們不放心的安華走了,上台的是以前的楚凌,一個絕對可以相信的人,還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嗎?
公關部部長出來宣佈酒席已經訂好,大家如果要敘舊的話,可以邊吃邊說,馬上又是一陣歡呼,人們紛紛站起來簇擁着楚凌走了出去。
江晴落在最後,他好象已經從最初的不知所措當中恢復過來了,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沒有別的異樣,他收拾好自己帶來的文件,細心地裝好,走在人群的最後。
安華有意落後了幾步,迎上他,並肩走着。
“我們也去吃飯吧?”他小心地徵詢着意見,可以想見,現在江晴的心情肯定不會好,必須慢慢地安撫他才行。
“我還有事。”江晴低聲說,“對不起。”
安華無奈地笑笑:“我又招你恨了,對不對?”
江晴很奇怪自己到這個時候還能保持微笑:“哪有的事情,只不過我真的有事。”
兩人進了電梯,因為還有別人,都不說話了。
靜靜地看着電梯上的小燈在一亮一亮地下降,江晴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氣惱,羞愧,憤怒,委屈,沮喪,不甘心……全都纏在一起,攪得他的心亂成了不可收拾的一團。
安華就站在身後,呼吸聲清晰可聞,雖然看不見,可以想像得出,他一定在笑,象從前那個天之驕子一樣,帶着那麼一點驕傲,一點寬容,那種明知道自己是站在上風才有的寬容!那種勝利者的寬容!
他狠狠地咬着牙,該死!又是他贏了!
自己又輸了……
電梯到了底層,人們一涌而出,江晴看也不看安華一眼,就朝門口走去,安華緊緊地跟在後面,看見他目不斜視地向大門走去,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臂:“等等!江晴,我還有話要說。”
“請放手!”江晴氣惱地掙開,“這樣太難看了!”
安華慌忙解釋:“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別走好嗎?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清楚。”
江晴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的心緒好好整理一下,哪裏還有心思去聽他說什麼,加快了腳步向門口走去,冷冷地說:“我想,我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麼了。可是,我對此沒興趣。”
安華跟在他後面,還要說,忽然看見徐銘前站在自己的車前,正抬起手來,向江晴揮着。
江晴也是一愣,走了過去:“學長怎麼在這裏?”
“等你啊。”徐銘前理所當然地說,端詳着他:“失敗了?”
江晴點點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對不起。”
“我知道,這不是你能控制的。”徐銘前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有什麼事回去再說,上車吧。”
“等等!”安華趕了上來,“抱歉,徐經理,我還有話想和江晴說,我來送他回去吧。”
徐銘前看看他又看看江晴,聳聳肩膀:“可是,你不覺得這個時候並不是談話的好時候嗎?也許大家都冷靜下來會比較好。對了,令尊真是吉人天相,請替我向他問候。”
他親自打開車門,江晴低着頭坐進去,安華無可奈何地看着他,小心地問:“那……我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江晴默然地搖搖頭,徐銘前有些看不過去,伸手拍拍他:“早就說了,勝敗是兵家常事,這麼垂頭喪氣幹什麼,來,跟楚董說再見。”
他發現兩個人都沒有在聽他說話,安華的一顆心全在江晴身上,江晴則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只好沒趣地笑笑,自己對安華說:“那麼,告辭了。”
安華退後一步,看着他關上車門,開車離開,只能透過車窗,看見江晴的身影遠去。
心忽然象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剜了一下,連呼吸都暫時停止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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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江晴拎着簡單的行李回到原先住的地方,一開門,驚訝地發現江洛居然在家,開着一盞小小的燈,正在收拾房間。
“爸?你怎麼回來了?”他把行李放下,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情,蹲到江洛身邊,“到了休假時間了嗎?不是說春節都不回來的?”
江洛把疊好的衣服收進箱子裏,淡然地說:“前些日子我曠工,所以被辭了。”
“哦。”江晴勉強地一笑,“真巧,我今天也被辭了。”
他垂着頭坐到江洛旁邊,過了一會兒才笑着說:“真丟臉。”
“你上司來過。”江洛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頭看著兒子的側臉,輕聲地說。“他說,是你自己堅決要求的,他曾經挽留過你。”
江晴搖搖頭:“我沒有辦法再呆下去,他根本不知道,這次失敗對我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我本來以為……啊,對了爸,那個……楚先生回來了。”
江洛的臉色絲毫沒變,把箱子疊放好。
“他沒死。”
“我知道。”江洛淡淡地說,“今天下午聽賣報紙的老楊說了,晚報上還有報道呢,很轟動的,荒島漂流,土著生活,歷盡劫難歸來,飛機上就他一個倖存者吧?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樣子沒有錯。”
他站了起來:“知道你沒吃飯,我還給你留了點麵條,給你熱熱吧?”
江晴也從地上站了起來:“不用,我走得一身是汗,就吃點冷的正好。”說著自己進了廚房,“爸你歇着吧,還收拾什麼房間呢,能住人就行。”
“馬上就過年了,再不講究,家裏還是要乾淨一點比較好。”江洛看著兒子端着碗出來,湊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口一口地吃着涼透的麵條,心裏也很不好過,輕聲說:“好不容易,債算是還完了,今年的春節可以輕鬆一下,我們好好吃一頓餃子吧。”
江晴努力地把已經粘在一起的麵條分開,聞言只是笑了笑:“爸,別弄那些了,春節還不是每年都有,您都累了一年了,這幾天就好好休息吧,吃什麼還不是一樣,飽了就行。”
“休息什麼啊,閑着也是閑着。”江洛起身去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柜子上,“慢點吃,你的胃本來就不好。”
“沒事。”江晴忽然想起來什麼,“爸,既然錢都還上了,那麼,今年春節要不要去爺爺家拜個年?”
江洛愣了愣,隨即明白了,看著兒子低頭露出的小小發旋,剛想伸手去摸摸,突然意識到兒子已經長大,不再是小孩子了,黯然地把手收回來,嘆了一口氣;“不用了,我想,他們未必高興我們上門。”
“為什麼?”江晴睜大了眼睛。
“我一直沒跟你說,實際上這錢不是向你爺爺借的,”江洛輕聲說,“反正已經還完了,告訴你也無所謂,我借的是高利貸,本金是兩萬,但利息高,要還三萬多。”
“可是……可是……”江晴結巴着說:“那一天……不是說……下着這麼大的雨,您還說是您跪下求爺爺他才借的……”
江洛顯然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別過頭去:“我是跪了,可就是跪上一天,他不借也是沒辦法,當時他就已經說過了,就算我橫死街頭,他都不會來收我的屍。”
想起一年前父子兩人站在街上,身無分文,舉目無親,都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裏走的時候,江晴的心一個勁地沉下去,他低下頭:“對不起,爸,是我不好,我不該光想着怎麼去報復他,如果我安分地呆在貝斯圖,我們以後就會過得好一點……我……”
江洛反而笑了:“別自責了,要是你成功了,不是很好嗎?只不過是輸了一次,有什麼大不了的,從頭再來就好,這一次,是連老天都幫着他們,沒有辦法。”
江晴驚訝地看着他:“爸,你都知道了?”
“嗯。”江洛點點頭,“過去了就不要後悔,再想也沒有用,吃完了早點睡吧,明天就是臘月二十八了,過年的東西還什麼都沒有買呢。”
江晴笑笑:“還要買什麼東西,過年時候的價錢都高得離譜,爸,算了吧,隨便買點吃的,反正……反正今年也就是我們父子倆過年不是嗎?”
江洛溫和地笑笑:“你這孩子,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家裏沒有米,沒有油,連煤都沒了,菜葉子都不剩一根,就是不過年,我們也得吃東西啊。”
“真是的,我都給忘了,都一個月沒回過家了。”江晴失笑,“那麼,明天我去街道拉煤,順路買點米面回來。”
“我去吧,看你也是好幾天沒有睡覺的樣子,既然回了家,就好好睡上一覺。”江洛嘆了口氣,“起碼,覺還是能讓你睡的。”
江晴還想問什麼的樣子,但是江洛顯然不想再說了,他把碗放回廚房,回來關了燈,摸着黑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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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江晴起來嘔了兩次,他的動作盡量輕,可是還是把江洛給吵醒了,開了燈,看見兒子臉色蒼白地俯在水池邊上,痛苦地皺着眉頭,急忙披衣起床:“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吃冷的吃出毛病來了。”
“沒事。”江晴儘力地嘔出最後一點胃液,滿不在乎地說,“可能是昨天走回來的時候撲了冷風,爸你躺着吧,吐出來就好了。”
江洛看見他只穿着背心短褲,還光着腳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擔心地把衣服給他披上:“起來也不穿衣服,受涼了怎麼辦,家裏又沒有生爐子。”
“我真的沒事,爸你快回去吧。”江晴的胃已經痙攣成一團,疼得冒出了冷汗,還是裝出笑臉,“我年輕火氣旺,不要緊的。”
江洛到底不放心,給他倒了水瓶里剩下的一點熱水喝了,江晴喝下去不到半小時就全吐了出來,掙扎着回到床上,用衣服捲起來壓在胃部,稍微好了一點,但是過不多久,一陣陣的疼痛又象潮水一樣湧上來,他咬緊牙關,不申吟出聲,冷汗浸濕了被子,沾在身上,很難受。
折騰到了天亮,江洛早早地就起來了,輕輕地穿好衣服出門,江晴知道他去買東西了,想爬起來跟着出去,但渾身就象散了架一樣,實在連坐都坐不起來,只好就這麼躺着,幸虧胃痛已經漸漸地緩解了,不再那麼難受。
模模糊糊的,聽見有人敲門,接着是江洛說話的聲音,他有些醒了,身上還是沒有力氣,而且莫名其妙地有些煩躁,頭象炸開一樣地疼,嗓子也幹得冒煙,偏偏身邊沒有水,掙扎了半天,自己也坐不起來。
正在着急的時候,江洛進來了,江晴沙啞着嗓子說:“爸……我想喝水。”
“我給你倒。”江洛端着水杯回來,看見他滿臉通紅的樣子,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被那熱度嚇了一跳:“發燒了啊。”
江晴欠起身子貪婪地喝着水,含糊地說:“沒事,昨晚上着涼了,睡一覺就好,剛才是誰來了?”
江洛心不在焉地說:“樓下鄰居,想借我們家的陽台掛鞭炮,你好好睡覺,我給你買葯去。”
“不用!不用,我說了躺躺就好了。”江晴疲勞地躺回床上,昏昏沉沉地叨咕着,江洛越看越不對勁,急忙走了出去。
江晴知道自己的病由何而起,安華為了那件事一直呆在公司,不眠不休,江晴花的時間心血比他還要多將近一倍,最後卻還是輸了,打擊加上以前的勞累,身體再也承受不了了。
他足足燒了兩天,等到熱度終於退下來的時候,已經是除夕夜了。
江洛守在他身邊,細心地擦着他頭上的汗,看見他的眼睛睜開,欣慰地嘆口氣:“好了,總算退燒了,你小時侯都沒有燒得這麼厲害過。”
江晴伸出舌頭舔舔乾裂的嘴唇,幾乎都發不出聲音來:“今天……幾號了?”
“今天除夕了。”江洛用勺子喂他喝了點水,“你好歹沒有病到明年。”
側耳聽着外面不時響起的鞭炮聲,江晴出神地看着天花板上洇濕的水漬:“好快啊,又是一年了。去年這個時候……爸你沒有回家,我一個人在學校,也是在宿舍里躺了好幾天……”
他伸手去摸摸江洛的臉,就兩天的時間,卻象老了好幾年,黑黑的眼圈,嘴上還起了一個泡,胡茬子都出來了。
“幹什麼?”江洛奇怪地問,“我煮了稀飯,想吃嗎?喝點米湯吧?”
“爸你老了好多。”江晴答非所問地說,手指眷戀地抓緊了江洛的衣袖,不讓他離開。
江洛摸摸自己的臉:“是嗎?這麼忙,哪還有時間照鏡子,再說,你都這麼大了,我當然會老。”
“不是的。”江晴固執地搖頭,“就是這一年,你老了好多……不過我也很高興,這一年,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了……以前,你是他的,不是我的……不是……”
聽著兒子有些顛倒的話,江洛的心裏酸得厲害,他強笑着:“現在,爸是你一個人的了,放心吧,我在這裏呢。”
江晴自己也笑了:“爸,今晚上,說是會放煙火呢。”
“是嗎?我不知道,啊,對了,你小時侯也喜歡看煙火,那時侯就爬到我脖子上,瞪着眼睛看,放完了就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想看嗎?吃點東西有力氣坐起來再看。”
“我吃不下……”江晴低聲說。
“喝點米湯也好,你兩天沒吃什麼東西了,這樣病好得慢。”江洛端來溫熱的稀飯,一口口地餵給江晴吃,才吃了幾口,江晴就搖頭不吃了。
“是不是嘴裏沒味道?”江洛關心地問,“給你放點醬油拌飯吃好不好?”
江晴勉強地睜開眼睛:“不用了,爸,我真的不餓。”
江洛憂慮地看着他,嘆了口氣:“那……等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吧,過年爐子不熄火,想吃什麼隨時都可以做,家裏也暖和一些。”
他就這麼安靜地坐在江晴床邊,聽着外面家家戶戶傳來的電視裏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笑的聲音,提前放的鞭炮的聲音……所有的屬於過年的聲音。
而在這個房間裏,只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過了不知多久,江晴輕聲說:“爸……以後怎麼辦呢?”
“啊?哦。”江洛給他掖好被角,“我已經去職業介紹所問過了,倉庫保管員這樣的,已經很難找了,有一家清潔公司招人,已經遞上材料了,但是我的年紀不合適,那個是在夜間工作,白天的話我有個老同學自己開的會計事務所,想找一個核對的,我已經答應過了年就去上班。”
“我是說……楚先生那邊……”
江洛稍稍一愣,然後笑了起來:“那邊還和我有什麼關係,都離開了,現在回去,除了讓人笑話還有什麼?”
江晴發了一會兒呆:“可是……他不會來接你嗎?”
“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江洛斬釘截鐵地說,“他也根本沒來過。”
他放緩了語氣:“不過……安華倒是來了一次,說是請我們過去吃年夜飯,可能是他爸爸的意思,我說了不去就打發他走了。”
江晴的心裏微微一跳,手在被子裏不自覺地轉動着手上的戒指,輕聲地說:“他是來嘲笑失敗者的吧,真狼狽,這麼現眼的事,都落在他眼裏了。”
“他問起你來了,我沒說你生病,只說你需要休息,他也沒有多問。”
房間裏再度沉寂,江晴把戒指在手上套上套下地玩,什麼也沒說。
鞭炮聲忽然激烈地響了起來,樓上樓下,前面,後面,彷彿所有的地方都同時響起了鞭炮,震耳欲聾的聲音嚇得江晴一頭鑽進了江洛的懷裏,捂住了耳朵,顫抖着。
江洛下意識地摟住兒子,輕輕地拍着他的背,把自己的被子拿過來給他放到背後面裹着,等到鞭炮聲小了一點之後才鬆開了他:“你還是怕這個啊。”
自從很小的時候安華把一個鞭炮塞進江晴的衣領,在裏面爆炸之後,江晴就特別怕放鞭炮,過年的時候都是一個人躲進廁所,捂着耳朵,膽戰心驚地等到都放完了才敢出來。
江晴有些難為情地笑了:“有了心理準備就好了,剛才……在發獃。”
“看,煙火!”江洛微笑着指向窗外,果然,遠遠的夜空中,爆起了大團大團的美麗花朵,五顏六色,流星一般散落向四方,各種各樣的花式和顏色圖案,比元旦那一次還要絢麗得多。
“很漂亮啊……”江晴目不轉睛地看着,發出驚訝的讚歎聲,“好美……就像天上的花掉下來了……爸,你還記得嗎?小時侯你教我念古文:天上枝枝,人間樹樹,曾何春而何秋……”
“亦忘朝而忘暮……”
可以把一切……都忘記了嗎?
“對……我想靠近一點看。”
江洛小心地把他抱到窗前,讓他坐在窗台上,雖然只能看見樓與樓之間狹小的夜空,但是對於江晴來說,好象已經很滿足了,他痴痴地看着被煙火點綴得五彩繽紛的星空,眼睛裏閃着柔和的光芒,象是孩子在看着一件心愛的玩具。
“他說,這煙火是為了我放的呢。”他沒有回頭,輕聲地說。
江洛一驚,看這孩子的神態,莫非……
“你愛上他了?”他的聲音都在顫抖,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能讓江晴再走上和自己一樣痛苦的路!
“有什麼關係嗎?”江晴帶着溫柔的笑容回過頭來,“都一樣了……我和他,永遠不可能在一起,那麼,我是不是愛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江洛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控制自己的情緒:“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有區別嗎?”江晴繼續看窗外的煙火,“得不到的東西,就是得不到,我以為這次我可以成功,我以為可以徹底打敗他,以為……他不會再把我當成是只能依附着他而生活的軟弱的人,可是,我什麼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有一個人沒有死……”
他笑着抬起頭來:“這真是老天的玩笑呢,你說是不是?爸,原來,連神都站在他們那一邊哪,我的失敗,是當然的了,這誰都不能怪,只能怪我的命不好,對不對?”
江洛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想想我的命的確不好,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我,你和他的關係,是不是會好一點?”江晴認真地想着,“起碼,他不會有這麼大的危機感,把我當成假想敵,也不會老是認為,你一直想算計楚家的財產好留給我。”
“真是的,誰又在乎什麼財產呢,我不需要的東西,就是給我再多,有什麼意思呢?其實……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他……雖然知道每一次他對我笑就是我要倒霉的時候,可是我……還是想看他笑,後來他會凶我,大聲地罵我,我想躲着他,又想聽他的聲音……很矛盾呢,再後來……我主動出現在他面前,明知道他不會高興,明知道他會來找我的麻煩……可是我還是去他公司上班,我想見他一面……他很英俊呢,爸,你不覺得嗎?他個子好高,肩膀很寬,笑起來很好看,皺起眉毛生氣的時候,別人就大氣都不敢出,他和楚先生一樣,是那種站在人群中可以輕易地被認出來的那一種,這就叫做天生的領導氣質吧?反正……無論在多少人中間,無論隔多遠……我都能一眼看見他……我怎麼會喜歡上一個老欺負我的人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後來他溫柔的時候,又能讓人的心都醉了……吃飯的時候他也會認真地看着我,笨手笨腳地給我挑魚刺,揀骨頭,就想讓我多吃一口……他抱着我的時候,我就很安心,有的時候我睡不着,就看着他的臉,偷偷地吻他兩下……睡著了就一點都不凶了,他的手老是抱着我的腰,不放手,有時候我故意亂動,他就一邊睡一邊拍着我,象哄孩子睡覺一樣……其實他一開始並不想和我上床,是我引誘他的,我故意的,我想,就算有一天……我再也見不到他,他再也見不到我……我們也曾經擁有過對方的身體……第一次好疼啊,流了很多血,走路都疼得厲害,我還是去上班了,故意地,在他面前出現,讓他難受,他一臉好心疼的樣子,跑過來吼我……當時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我覺得我是有病,存心折磨自己,也折磨他,我故意說起以前的事,看見他內疚的樣子,心裏就很高興……明明很痛苦的,為什麼還是很高興呢?”
煙火放完了,夜空重又恢復寂寞。
江晴微笑着看着天空,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爸,你不用替我擔心,都過去了,真的,我再也不會想他……我不會再犯錯,我會忘了他,好好地活下去,他再也傷害不到我,因為我不會再愛他……”
他的笑容恍惚,聲音也模糊了起來,江洛擔心地看着他蒼白的臉上又浮起了紅暈,輕聲地說:“煙火放完了,回床上去睡覺吧?”
“嗯,”江晴乖乖地點着頭,長長的睫毛抖了幾下,垂下來遮住了黑色的眸子,“睡一覺就會把他給忘了……我又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了……就比如……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從來沒有認識他,那該有多好……”
江洛把他抱回床上,蓋好被子,摸摸額頭,熱度又上來了,趕快拿了退燒藥和開水過來喂他吃下去,迷迷糊糊中,江晴低聲說:“爸,對不起……”
“說什麼呢,生病了還不好好躺着,有力氣跟我道歉,就好好養病,省得我還得伺候你。”江洛裝做生氣地說。
“不是的……”江晴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勉強地說了一句,“從前的事,真的很抱歉……放心,我會好的……我一定會好的……”
他喃喃地囈語着,重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