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喝完下午茶,他們分手,南孫帶一張晚報回公司。
財經版頭條:“一九七二年十月成立,一九七三年一月上市的謝氏航業投資有限公司,因受世界航運業不景氣影響,至上月底,謝氏股票在市場上被踐踏至面目全非,該股收市價只有七十三仙。”
南孫霍地站起,一想到剛與鎖鎖喝完茶,她一點異樣都沒有,又坐了下來。
再呆的小市民看了那則新聞,都知道謝氏航業出了問題。
南孫仰起頭,正在推測這件事的後果,電話撥近來,是李先生找。
南孫同秘書對講:“趙錢孫李,哪個李?”語氣不大好聽。
秘書連忙補一句:“蔣小姐,我以為你知道,是世界地產李先生。”
哎呀久違。
南孫連忙取過聽筒。
是他本人在那邊等着,顯得有要緊事。
“李先生,我是蔣南孫。”
“蔣小姐,我在公司,你即時抽空過來談一談可好?”
南孫也不是好吃果子,心想成衣與地產風牛馬不相及,何必八百年不見,一召即去,只是笑,“請問李先生是急事?”
“關於騷騷,我找不到她,只得與你聯絡。”
南孫不再調皮,到底是個做事的人,她說:“我十五分鐘內到。”
“很好,再見。”
她放小手頭工作,趕到世界大廈。
在電梯中感慨萬千,經過上次那場風景,李某依然矗立,垮倒崩潰的永遠是跟風的小市民,像她的父親。
接待人員立時把南孫迎進去。
李先生站起來,“蔣小姐,你好。”
南孫錯愕地看着他,李某一點都沒有老,就像她第一次在鎖鎖處見到他那個模樣,南孫心想,這人若不是吃得長白山人蔘多,就是深諳采陰補陽之術。
又不是公事,她開門見山,也不客氣,“鎖鎖怎麼樣?”
“她與謝某仍是夫妻關係?”
“已經分居長久。”
“法律上仍是夫妻。”
南孫點點頭。
“快叫她離婚。”
“為什麼?”
“謝氏要倒台了。”
“那同她有什麼關係,公司是公司,一聲破產,伺機再起。”
李先生露出譴責的神情來,“蔣小姐,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竟說出這樣天真的話來,謝氏父子是債務個人擔保人,必要時須將家產抵押給銀行,下星期美國銀行將提出訴訟,出討欠債,將抵押的船隻全數扣押,情況已經很兇險。”
南孫漲紅了臉,呆在一旁,鎖鎖辛辛苦苦掙下來的一點點財產,看樣子要受他拖累。
李先生說下去,“她在謝家並沒有得到什麼好處,犯不着淌這個渾水,叫她速為自己打算。”
“我馬上同她說。”
南孫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謝氏究竟負債多少?”
“八億兩千四百萬美元。”
南孫找不到鎖鎖,她整個人像是忽然消失在空氣中。
三日後,謝氏航業的股份,認股證與債務均暫停在交易所掛牌。
南孫即時惡補有關謝氏航運一切資料,看得她汗毛直豎。
朱鎖鎖失蹤。
南孫從保姆口中,知道她回了謝氏老家,已有幾天沒有回去看愛瑪琴。
孩子正呀呀學語,打扮得似洋娃娃,見了南孫叫媽媽媽媽。
南孫用冰冷的手抱着孩子,同保姆說:“她如有消息,說我找她。”
南孫失眠,抽煙頂精神。
王永正問她:“幾時惹上惡癖?”
“當我發覺眼皮睜不開卻還有五小時工夫要趕的時候。”
永正把報紙遞給她。
“我眼睛痛。”
王永正讀報:“謝氏家族拯救事業,變賣家產度難關。”
南孫用手托着頭,“怎麼會到這種地步。”
“你別擔心,超級富豪的事不是我們可以了解的。”
南孫看永正一眼,“你與我又不一樣。”
“你別誤會,我與表妹是兩家人。”
南孫說:“太謙虛了。”
永正知道南孫又急又累,心浮氣躁,沒有好氣,不去頂撞她。
“適當時候,她會出來的。”
“她應當與我商量。”
“你也幫不了她。”
“真氣餒,每次她熬幫我,不過舉手之勞,我卻沒有能力為她做什麼。”
“有。”
“什麼?”
“你可以代她照顧孩子。”永正溫和地說。
一言提醒了南孫。
“保姆以外,那麼小的嬰兒,還需要人疼愛。”
也只好這樣了,南孫惆悵地想。
她不但去探訪,也代支生活費用。
保姆的面色有點驚惶,頻問女主人下落。
南孫決定等鎖鎖三個月,她要是再不現身,南孫將收留孩子。
那小小人兒一到下班時分,便會端張小凳子,在門口坐着等南孫,一見到她,便上前抱住她大腿。
南孫被這個熱情的小人感動得幾番落淚,總算明白,為什麼一個炮彈下來,大人會擋在孩子身上捨身。
也難怪王永正當初誤會她倆關係,小孩一直叫南孫做媽媽。
保姆緊張地說:“太太昨夜打過電話回來。”
南孫急問:“怎麼說?”
“她知道蔣小姐在照顧一切,很是放心。”
“她究竟在什麼地方?”
“太太與先生在紐約。”
南孫同永正說:“他們必是去了軋頭寸。”
永正點點頭。
“一直說謝宏祖對她不重要,口不對心,此刻又跑去挨這種義氣。”
“你呢,你說的話可是肺腑之言?”
南孫知道他指什麼,“對你,我還沒有說過假話。”
南孫聽見祖母教愛瑪琴唱詩:“你是沙侖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愁眉百結也笑出來,告訴永正,“絕早接受洗腦,小小靈魂有救。”
永正說:“主要是她們兩個都很快活。”
這是真的。
每唱完一個下午,蔣老太太給愛瑪琴一粒牛油糖,愛瑪含着它起碼可以過三數個小時。吃飯的時分,南孫去按一按愛瑪小小腮幫子,糖硬硬的還未全部溶化。
愛瑪是謝家的千金,卻完全沒有接受過謝家文化的熏陶,南孫說:“這不知算不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想到能夠為鎖鎖略盡綿力,非常安慰。
倒台的人家不止謝家一族。
南孫都看得麻木了,電視新聞上紀律部隊人員操進大公司總部,一箱箱文件捧出來,上面都貼着封條。
蔣老太太都忍不住說;“哎呀,這同抄家有什麼不同?”
真的。
“什麼都要拿出來變賣入官聽候發落,再也沒有萬年的基業。”老太太感慨。
過一會兒又問南孫:“飯還是有得吃的吧?”
南孫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夜,傭人擺出簡單的兩菜一湯,南孫特別感慨,忽然忘記節食,吃了很多。
飯後由永正開車送小愛瑪回家,誰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
鎖鎖親自出來開門。
兩人一見面,一聲不響,緊緊擁抱。
過很久很久,才分開來。
這是王永正第一次見到傳奇人物朱鎖鎖,他覺得她五官清秀,出奇的美,驟眼看身型有點似南孫,細看卻不像,裝扮考究別緻,在家都沒有把她極高的高跟鞋脫下她極高的鞋子脫下。
招呼過了,一時沒有話說。鎖鎖斟出了酒。
南孫終於說:“你早該同他離婚。”
鎖鎖不響,噴出一口煙,看着青煙緲緲在空氣中消失。
王永正覺得這兩個女人之間有種奇妙詭異的聯繫,非比尋常,在她倆面前,他始終是街外人。
朱鎖鎖忽然笑了,一點苦澀的味道都沒有,使王永正呆住。
南孫接著說:“你這樣巴巴地自投羅網,人家不見得感激,你整個熱鬧躺下去,也不過滄海一粟。”
鎖鎖點點頭,“說得真好,把媳婦們所有珍藏公開拍賣,估計時值不過一千二百萬美元,正式滄海一粟。”
南孫探身過去,“你真的那麼么傻?”
“法律上我逃不了責任。”
南孫癱瘓在沙發上,用手覆著額角。
“謝家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親友。”
“所以,也不欠你一個人。”
鎖鎖再燃着一枝煙。
“什麼都沒有了?”
鎖鎖把手攤開來。
南孫嘆口氣,“收拾收拾,到我處來吧。”
“你幫我照顧小愛瑪就行。”
“你打算怎麼樣?”
鎖鎖朝她睞睞眼。
“從頭開始?”
鎖鎖點點頭。
“你開玩笑!”
“你有更好的辦法?”
“鎖鎖,我們老了,怎麼再從頭走,已經沒有力氣。”
朱鎖鎖問她:“你幾歲?”
“二十七,同你一樣。”
鎖鎖拍拍她肩膀,“不,南孫,我們同年不同歲,記得嗎,你二十七,我二十一。”
南孫獃獃地看着鎖鎖。
王永正卻深深感動,無比的美貌,無比的生命力,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堅強的女性。
鎖鎖接著說:“南孫,你們回去吧。”
“不要人陪?”
“不用,”鎖鎖說,“我睡得着。”
南孫緊緊握她的手,然後與永正離去。
她在永正面前稱讚鎖鎖,“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勇敢。”
永正看南孫一眼,“蔣小姐,你也不差呀。”
南孫想到父親過身後她獨自撐着一頭家,“真的。”她說。心裏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女人要這麼多美德來幹什麼,又沒有分數可計。
過幾日,鎖鎖同南孫說,經過這次,謝家終於正式把她當媳婦看待。從前,老傭人只叫她“朱小姐”,現在改口稱“四少奶奶”。
南孫甚覺不可思議,不以為然地把面孔上可以打折的部分全部皺起來,表示不敢苟同。
把一切節蓄付之流水,換回一句稱呼,神經病。
可是,或許鎖鎖認為值得,每個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南孫的面孔鬆弛下來,只要鎖鎖認為值得。
鎖鎖輕輕問:“你認為我失去良多是不是?”
南孫自然點點頭。
“其實沒有。”
南孫耐心等候她的高論。
“你想,我從什麼地方來,要是沒有離開過區家,也還不就是一無所有,如今吃過穿過花過,還有什麼遺憾。”
鎖鎖豁達地笑,噴出一口煙。
她同謝宏祖還是分了手。
所屬做事件件出人意表,卻又合情合理。
盡她一切所能幫了謝宏祖,此刻她可要自救。
小謝的女友早避開不見他,他終於明白誰是謝家的紅顏知己。像做戲一樣,他求鎖鎖留下來,可惜編寫情節的不是他,而是朱鎖鎖,按着劇本的發展,她說她不求報酬,打回原形,鎖鎖反而不做哪些汗流夾背的惡夢了,既然已經着實地摔了下來,也就不必害怕,事情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就得轉好。
南孫勸她出來找事做,制衣廠里有空缺。
鎖鎖搖頭,那種事她不想做。看着南孫成日為出口限額傷腦筋,頭髮白了也活該,再高薪不過幾萬塊,一樣要兜生意賠笑臉,外國廠家來了,還不是由南孫去伴舞陪酒,完了第二天早上准九點還得扮得生觀音似端坐寫字樓。
什麼高貴的玩意兒,不過是當局者迷,鎖鎖聽過南孫為著布料來源不平找上人家門去,那人穿着睡衣就出來見她,一邊做健身操一邊與她談判,結果是南孫勝利,但那種折辱豈是加薪升職可以抵償。
聰明人才不耐煩巴巴跑去為老闆賺錢賣命,要做,不如為自己做,做得倒下來也值得。
當下鎖鎖把頭亂搖,“我不行,南孫,你別抬舉我。”
南孫說;“你也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彼此彼此,”鎖鎖笑吟吟,“待閣下五十大壽,難道還能架着老花眼鏡去搶生意不行,有幾個女人敢說她沒靠色相行事,若然,也未免太過悲哀。”
南孫開頭有點慍意,聽到這裏,頭頂像是着了一盆冷水,悶聲不響。
鎖鎖扯扯她的衣角,“生氣?”
南孫搖搖頭。
“我的香水店下個月開幕,邀請剪綵,如何?”
南孫發覺鎖鎖比一些上市公司還要有辦法,玩來玩去是公家的錢,又深諳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道理,一個翻身,又集到資金從頭來過,儼然不倒翁模樣。
過幾天,南孫與其他幾個女同事一起作東,宴請一位蜜月返來的同行。
這位小姐嫁了美國小老頭,護照在望,春風得意,氣焰高張,吃完飯,用餐巾擦擦嘴,補唇膏時,閑閑說:“適才經過花園道,那領事館門外的人龍,怕沒有一哩長,嘖嘖嘖,日晒雨淋,怪可憐的。”
一桌人頓時靜下來。
南孫打量她,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嫁了老外,相由心生,忽然就怪模樣,額角開始油汪汪,皮膚曬得粗且黑,手腕上多了大串銀手鐲。
與其這樣,不如學朱鎖鎖,人家才真正有資格驕之同儕,脖子上戴過數百卡拉鑽石,抬不起頭也值得。
南孫終於笑了,笑何用這般慷慨激昂,一定是妒忌的緣故,她同自己說。
回到家,愛瑪琴馬上抬起頭叫媽媽,南孫把腰酸背痛全部忘懷,抱起孩子狠狠香一記面孔。
鎖鎖也在,她問:“你是媽媽,我是誰呢?”
“她不認得你。”
誰知鎖鎖卻認真起來,坐在窗畔,靜默起來。
蔣老太說:“南孫,你母親找你。”
“有何大事?”
“大約想把你接過去。”語氣有點擔心。
“我已經過了二十一歲,太遲了。”
“她的意思是……”
“祖母,下月你七十四歲生日,打算怎麼樣慶祝,替你訂自助餐在家舉行家庭禮拜如何?”
“什麼,我自己都忘了。”其實沒有忘,只不過不好提起。
南孫說:“我寫了十道菜,不要牛肉,祖母,你研究研究。”
南孫一眼瞟到鎖鎖在角落抽煙,黑眼圈,第一次被人看到憔悴的樣子。
她坐過去,“你怎麼了?”
鎖鎖抬起頭,“你看,我自幼寄人籬下,女兒又重蹈覆轍。”
南孫詫異,“就為這個多愁善感?”
“理由還不夠充分是不是?”
“你要往好的方面想,愛瑪琴有兩個媽媽,很難得的。”
蔣老太在那邊托着老花眼鏡說:“這炸蚝恐怕不大好。”
南孫揚聲:“改炸魚好了。”
老太太滿意了,“有甜點無?”
“有栗子蛋糕及杏仁露。”
鎖鎖悄悄說:“老太太幸虧有你。”
“不要緊,我倆七十歲時,愛瑪琴也會替咱們做生日。”
“蔣南孫,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同你,誰更樂觀一些。”
“你的香水店籌備得怎麼樣?”
鎖鎖不答。
“慢慢來。”
鎖鎖只是吸煙。
“一會兒王永正來接我,一起出去走走。”
鎖鎖搖搖頭,滿懷心事。
“當陪陪小朋友。”
鎖鎖笑。
“你從來不屑看我的朋友。”南孫抱怨。
“王永正就很好。”
“你其實沒做過年青人。”
“好,同你出去喝一杯。”
“來,換衣服。”
王永正的遊戲室已經有朋友在,鎖鎖一進去,男士們慣例睜大了眼睛,女士則裝作不表示興趣。男士芳心大慰,這證明朱鎖鎖寶刀未老。
永正知鎖鎖是稀客,出力招呼,男士叫他不必介紹,陪鎖鎖在一張棋盤旁坐下來。
永正遞上酒。
音樂是六十年代舊歌,南孫與鎖鎖全部會哼哼,說到簡單愉快的童年往事,兩人笑起來。
鎖鎖喝一口酒,“來,”她說,“咱們跳舞。”
南孫也不顧忌,依着牛仔舞的拍子,與鎖鎖跳了起來,彷彿兒時在同學家參加舞會,家長雖然識相外出,也還怕驚動鄰居,輕盈地跳,掩不住的歡喜。
永正帶頭依音樂拍子拍起掌來,南孫樂昏了頭,根本不記得上一次跳舞是幾時,索性與鎖鎖在有限的空間裏盡興地轉動。
永正與一個朋友忍不住,插進來也要跳,眾人轟然下場,遊戲室一下子成為舞池。
永正邊笑邊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鎖鎖有點不大開心。”
“她處理得很好,我看不出來。”
南孫把永正帶到書架旁坐下,順手拿起一隻小丑型掌中木偶,玩了起來。
“鎖鎖一直在喝。”
“讓她散散心。”
一直明白她的意思。
見南孫玩得起勁,他問;“喜歡小丑?”
“物傷其類。”
永正微笑:“這算是牢騷?”
南孫看看四周圍的朋友,鬧哄哄給她一種安全感,忽然希望聚會不要散,永永遠遠玩下去。
她衝動地說;“永正,讓我們結婚吧。”
永正但笑不語。
一旦出了遊戲室,她的想法便會完全改變,永正知道她。
南孫自嘲:“飢不擇食。”
“我弄給你吃。”
他早已體貼地摸熟她的脾氣,一大杯熱牛乳,一客雞蛋三文治,兩個人躲在廚房裏談天。
“食物醫百病。”
“剛才有人說,難怪鎖鎖叫鎖鎖,一看見她,確有被她鎖住的感覺。”
南孫笑,“那位詩人是誰?”
“他是一位醫生,我的一個表哥。”
“我只以為廣東人多親戚。”
“你又不是要進王家的門,擔心什麼。”
南孫詫異,沒想到永正會說這麼花哨的話來,咬着麵包,作聲不得。
永正也是個怪人,遲遲拖着不結婚,偌大房子,只與男僕同住,照說,這種光是外型已可打九十分的男人很受歡迎的。
“瞪着我看,不認識我?”永正微笑。
南孫覺得今晚他侵略性甚強,一改常態。
“讓我們出去看看派對進行如何。”
“如果你關心我,像關心朱鎖鎖就好了。”
南孫沒有回答永正。
鎖鎖沒有在遊戲室。
南孫打一個突,滿屋亂找,一邊嘀咕,“不該給她喝那麼多,應該看住她……”
永正推開書房的門,“在這裏。”
南孫走進去,看到鎖鎖爛醉如泥,蜷縮在長沙發上熟睡,身上還蓋着一件不知是誰的西裝外套。
南孫噓出一口氣。
永正說:“你真的愛她,是不是?”
今夜不知是什麼夜,永正每句話都帶挑釁,南孫有點招架不住。
換了別人,她的臉早就拉下來,但南孫總覺得欠下永正不知什麼,逼得理虧地忍讓。
書房裏一隻小小電視機還開着,在播放一套陳年言情片,女主角坐在輪椅上哭哭啼啼,南孫不耐煩,按熄了它,誰知書房裏不止三個人,第四者的聲音自安樂椅中傳出來,他問“散席了嗎?”
是他,他的外套,他一直在這兒陪這鎖鎖,那麼,大約也是他扶她進來,結果他也盹着了。
南孫推一推鎖鎖,她動都沒有動。
南孫同永正說:“讓她在這裏過夜。”
永正笑問:“你呢,我以為你想在這裏過夜。”
南孫覺得永正不可理喻,越說越離譜,索性轉頭就走,佯作被得罪的樣子。
永正並沒有追上來,南孫也不是真生氣。
出自各式猥瑣老中青年的瘋言瘋語她聽得多了,單身女人出來做事,避也避不開這些,上至董事,下至後生,都企圖與女同事調笑幾句。
王永正終於沉不住氣了。
與其在南孫面前做一個老好中性人,不如改變形象做登徒子。
一個令女人放心的男人,多大的侮辱!
這是南孫的假設。
第二天,她等永正打電話來道歉,但是沒有消息。
鎖鎖卻問她:“幹嘛撇下我?”
南孫答:“小姐,把你拖來拖去反而不好。”
“我還是吐得人家書房一塌糊塗。”
“你看你,面孔都腫了。”
“真是的,十多歲時是海棠春睡,現在似浮屍。”
南孫“嗤”一聲笑出來。
“永正是個君子,又懂生活情趣。”
“給你好了。”
“你別說,朴樸素素一夫一妻,安安樂樂過日子,是不錯的。”鎖鎖有一絲倦意。
“怎麼了。”
“記得我那間香水店?”
“幾時開幕?”
“昨天。”
“什麼?”
“店主不是我,投資人盜用我的全盤計劃,一方面推搪我,一方面私自籌備,店開幕了我才大夢初醒,原來投資人把它當人家十九歲生日禮物送出去。”鎖鎖長長嘆一口氣。
投資人當然是男性後台老板,開頭打算在朱鎖鎖身上下注,後來不止恁地,注意力轉移,結果勝利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
南孫沉默。
縮手當年從人家手中奪得李先生,又何嘗不是用同一手法。
鎖鎖也明白,聳聳肩,攤攤手,“這種滋味不好受。”
“大不了到我家來,我養活你。”
鎖鎖笑。
過一會兒她說:“如今賺錢真的不容易了。”
“賺倒還可以,剩錢才真的難。”
鎖鎖問:“我們怎麼會討論起這種問題來了?”
南孫微笑,“成熟的人都關心經濟。”
鎖鎖又嘆口氣,“你有什麼打算?”
“我才華蓋世,何用擔心。”
鎖鎖吃不消,用力推她一下,南孫正得意地翹椅子,一不平衡,直摔下來,雪雪呼痛。
鎖鎖指着她笑彎腰。
南孫說:“過幾年再開這種玩笑,只怕跌斷骨頭要進醫院去。”
老祖母與小愛瑪齊齊聞聲趕出來看熱鬧。
南孫心想,永遠這樣過也不壞,她願意辛勞地養家,使老小生活安康。
真奇怪,南孫心裏想,自幼被當一個女孩子來養,父母只想她早早嫁個乘龍快婿(騎龍而至,多麼誇張),中學畢業速速擇偶,到如今,社會風氣轉變,本來沒有希望的賠錢貨都獨當一面起來,照樣要負家庭責任。
小時候做女兒,成年後做兒子,可惜從沒享受過男孩子的特權,南孫覺得她像陰陽人。
鎖鎖把她扶起來。
南孫一語雙關,“誰沒有跌倒爬起過。”
朱鎖鎖微笑。
南孫不知道她有什麼計劃。
她仍然開着名貴房車,在高級消費場所出入。
南孫知道鎖鎖需要那樣的排場,小財不去,大財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