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馮公館,清晨安寧。

一輛白色的納喜篷車駛進庭院,開門的下人一眼鑒明是誰大駕光臨,連忙進屋稟報。

馮太太早些時為大兒子的婚事忙而累乏了,所以今天起得晚些,正坐在梳狀台旁往臉上抹雪花膏的時候,卻聽李媽未走到房內就叫:“太太,張小姐來了!”

“咦?莎莎?”馮太太奇怪,這未過門的二媳婦平時可是難得上門的,今天怎麼一大早不聲不響地跑來了?連忙換起衣衫,梳好頭髮。

“宣仁和她一起來的?”她邊換鞋邊問李媽。

“不是……”李媽欲言又止,“張小姐臉色不太好看。”

“哦?”馮太太思忖着小兩口是不是吵嘴了,媳婦跑上門告狀來着?她不由想笑,到底是年輕人,還有孩子脾氣,不知婚後能否好些。

坐在客廳沙發里的張麗莎眼泛淚光,一臉的委屈,讓馮太太直搖頭,看來自己那個混小子不知做什麼壞事了。

“伯母。”張麗莎看到馮太太,連忙起身。

馮太太看着她帶哭腔的小臉心疼起來,按住她的肩膀,軟聲軟氣地問:“怎麼了,莎莎,宣仁呢,是不是欺負你啦?待我去罵他!”

“不是啦,我……我找不到他,”麗莎趕忙搖頭,急得快哭出來了,“兩天前我們約好去參加王公館的派對,結果他沒有來,後來我打電話去又沒人接,找上門去,下人說他四天都沒有回去了,問他們又不知去向。”

“啊?”馮太太不禁氣悶,“你等一下,我幫你去找。那混小子!回來我要好好說他一通!”

撥着電話打給大兒子馮宣義:“宣義啊,這幾天宣仁有沒有去上班啊?”

“沒有啊,好幾天沒有來了。”那頭的大兒子隨口回答。

“哎呀,你怎麼看管你弟弟的,上班不去你都不管的啊?!才出過的事,這不是讓人着急嘛?”馮太太看着麗莎的愁容也焦心起來了。

“喂,媽啊,他也是老大一個人了,叫我怎麼看管他啊,本來就是掛的閑職,不來也沒有關係啦,隨他去吧!放心啦,宣仁他懂得保護自己的。”馮宣義滿不在乎地回著。

“……”馮太太一時無語,心想還好老頭子現在在香港,要不準氣昏,真是兒子越大越難管啊!“他到底跑哪兒去了,把莎莎扔下了人不見個信兒啊,你給我去把他找出來!”

“喂喂,老媽,我上哪兒去找他啊,他又不是小孩子,喂——”馮宣義火大地看着已經被掛斷的電話憤憤不平,他的小老弟馮二少爺風流倜儻,現在鬼知道在哪兒沾花惹草呢,怎麼找?!

“莎莎乖,不要哭。”馮太太一個頭頂仨,年紀一大把還要替兒子哄老婆,真有夠凄涼的,而且這個兒媳婦絕不能開罪的人物。“回來就讓他向你賠禮,真是的!”

“伯母,我不是生氣,”麗莎不安地捏着手絹角兒按着眼角,“我怕他出事……你知道的,他槍傷才剛好,而且……他又不安分的,我真的好怕。”

馮太太心沉,其實她也有些顧慮,這小兒子的事,老頭子臨走前說過些話的,希望他安分守己,不要給家裏惹上大麻煩,給自己惹上殺身之禍。話雖如此,老頭子對他的寵愛有加是勿庸置疑,或許兩子中這小兒子與他最相近,本着知子莫如父,這些憂心之話並非空穴來風。

“伯母,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我爸說……安全所里有人透露與他,他們那裏的留查名單上有宣仁的名字和資料,他怕宣仁在做些不該做的事。”麗莎猶豫着,還是把話挑明了,她真的恐慌,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這個未婚夫並不是能讓人一眼看到底的人物,但她確實愛着他。

“不會的……不會的,宣仁只是有點貪玩,他不會做糊塗事的。”馮太太聞言心驚肉跳,背脊發涼,不太敢相信麗莎的話。

“伯母,我真的很怕,”麗莎抓緊馮太太的手,憂心忡忡,“我想我不太了解宣仁,雖然我很愛他,但他……”無法言喻,似是而非的陌生讓她總有隔霧觀花的茫然。

馮太太沉默,至少她一直認為自己很了解小兒子的,可是孩子長大了,不是嗎?

***************

明星影劇院巨大的廣告牌子在群芳爭艷的霓虹包圍下毫不遜色,數盞巨大的照射燈打出輝煌的光圈,把牌子上的畫面映照着光彩奪目,畫上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引得無數人仰頸觀望,影劇院此時也正被人山車海包圍。

今天是明星電影公司的新片《親親美人兒》的首發式。

“繼虞菲菲后,明星電影公司又一閃亮新星,胡云夢小姐,有請!”隨着主持人一聲高喝,垂在月兒面前的波紋狀紫紅色絲絨幕布徐徐上升,幕布后的她用手小心地理了理剛燙好的大波卷,斂息收腹,暗告自己平靜,現在站在這裏的人不是胡月兒而是胡云夢,嘴角恰當地勾出一絲迷人的微笑,她已經控制住自己的緊張。

這是自己的舞台,得全力以赴。

幕布升起,眾人嘩然,一時燈光四起,讓人頭昏目眩,胡云夢微閉了一下眼睛,揚起戴着白色蕾絲手套的小手熱情而不張揚地向在場的賓客和記者揮着並甜甜招呼:

“大家好,我是雲夢,謝謝各位的光臨和捧場!”

讚歎四起,掌聲雷動,鮮花一大束一大束的被送上台,所有人都被這個水色美人攫住了注意力,不少有經驗的記者已經知道面臨倒閉的明星公司這次真挖到寶了,銀幕上新一代玉女掌門人閃亮地站在台上,預示着明星公司可以東山再起了。

“雲夢小姐,請你能不能談談對《親親美人兒》的角色感想?”

“雲夢小姐,你如何領會劇中角色的?”

“雲夢小姐,你真是太美了,能不能談談你的成長經歷嗎?”

“雲夢小姐,你對明星公司的……”

“雲夢小姐,對你的影迷們有……”

“雲夢小姐……”

“請大家一個一個來問,不要急,我們有半個小時的記者招待會,雲夢小姐一定給大家解答的,請不要擠……”大群記者蜂擁而上,快門聲不斷,讓台上的女孩越來越耀目,而又越來越陌生。

阿誠遠遠地看着,不由發起呆來。

這就是月兒嗎?在水潭中玩水的青衣女孩兒?怎麼可能……不遠處那個着水紅色旗袍燙髮描紅的摩登女子又是誰?他轉身,把手中的束花扔在地上,隨即被從后湧上的人群給踩在腳下。他想她已經有太多了,他想他根本不會有機會給她的,他想……她或許是來對了,這兒比山村更適合她。

不用再回頭,阿誠知道被包圍的曾叫胡月兒的女孩子不會看到擠身於人群中的自己,但他怕自己會失落。

後面有人默默地跟着他,幫他擠開人群,一直走出去。

“阿誠……”

“我沒事,少爺。”阿誠對着身後的人笑了笑。

仰頭看向夜空,總不見星辰,在這個城市裏。

“我不該帶你來。”對方目光閃動,一眼洞穿他的軟弱。

“不,我很高興看到她那樣,她喜歡的,現在她成功了,不是嗎?她說得對,如果在那個山村裡,她只有等着嫁人然後等死,她不甘心的,她那麼漂亮,我早就知道她不願意的……”阿誠語無倫次地解釋着,其實只是解釋給自己聽。

“但你等着她嫁給你,是不是?阿誠,你還在後悔把她帶出來。”毫不留情的打斷他,馮宣仁頗有些不耐。

“不是,不是的,少爺,我……”阿誠心虛,他是如此想過,但現在的確不再想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算了,我們走吧。”馮宣仁不禁想笑,怕他聽出自己話中的嫉意就草草地結束這種毫無建樹的對話。

阿誠點頭,回頭望了一眼廣告畫中的人兒,悵然若失。

“噯,這不是馮二少嗎?好久不見!”

迎面走來一對錦衣男女,男的一見馮宣仁連忙舉手打招呼。此人阿誠也認得,正是社交場上的常客,和馮宣仁並駕齊驅的王平。

馮宣仁笑回:“王兄也趕來湊熱鬧啊?”

“什麼叫湊熱鬧啊,我可是誠心來捧場子的哦。咦?倒是你啊,這明星公司的半個股東啊,怎麼這會兒就走人了呢?是不是又藏着不露臉啊,太不給自家人面子了吧?!來來來,進去看看吧,順便介紹我認識漂亮的胡小姐哦!”這王平向來快人快語,一連串語完了就拖起馮二少要往燈火輝煌的大廳里走。

馮宣仁暗罵他多嘴,瞥一眼旁邊聽得發得臉色有變的阿誠連呼不妙。

“哈哈哈,下次吧,王兄,小弟還有些事要辦,您就高抬貴手吧!”

“呀,真是太不給面子了吧,馮老闆,你現在是走哪行都得意啊,趕着發財也要招呼一下各位朋友嘛,來來來,別急着走啊?!”王平更是個磨人的主,不會輕易放人。

馮宣仁正想開脫,扭頭一看,身後的阿誠早已不知所蹤。

“王兄,你就饒了小弟吧,真有事不能耽擱,要不哪能怠慢您哪,下次請你去麗都跳舞,一定一定……”

“喂喂……別急着走啊……”

終得脫身,匆匆趕向車旁,站着令他手忙腳亂的身影,馮二少暗嘆,知道今晚免不了口舌之爭了。

果然,阿誠第一句話隱含怒意:“少爺,就一個電話?”

馮宣仁沉默,他思量着如何讓眼前的人靜下心來。

“你說過不支配她的?她不是我也不是阿三,馮少爺?!”

馮宣仁不由皺眉,很不喜歡他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你冷靜一下,阿誠。”

“你讓胡月兒變成胡云夢的!”阿誠忿恨而語。

“對,但也不全是,”馮宣仁嘆氣,盯着阿誠的眼睛,“你自己不也說她喜歡嗎,這有什麼不好,她有這個資本實現她的願望,你在生氣什麼?”

阿誠咬住嘴唇沒有回答,他永遠無法說贏這個人,兩人相差太多了。

“你只是恨我給她機會,讓你覺得她離你越來越遠。”馮宣仁知道這樣說很殘忍,但這件事遲早要解決。

“就算是,你為什麼要給她機會?!這兒有幾萬的漂亮女孩子做着這樣的夢,你怎麼不給她們機會?你又何苦要瞞着我?”阿誠沒有示弱,還嘴得正中要點。

“要我回答嗎?我想你知道。”馮二少一窘,然後酸澀地笑着,讓對方的還嘴有進圈套的感覺。

阿誠看着這張笑臉立即明白他言下之意,臉上發燙,口氣也不由軟了下來。

“少爺,你真卑鄙!”

“我沒有說過我是好人啊。”馮二少收斂起笑容:“阿誠,我承認我是嫉妒月兒,所以想讓她離開你,或者說讓你離開她。”他看着他,目光柔和得讓人心疼。

“呃……”阿誠被他的坦白弄得不知所措。

“少爺,其實……即使你沒有做什麼,月兒也不會是我的。你說得很對,我配不上月兒的。”沉默了一會兒,阿誠擠出這麼一句話。那柄鑰匙你不幫我扔,我也不會用它的,因為我愛你。這句話他沒有敢說,縱然已經肌膚相親。

馮宣仁苦笑,阿誠顯然在扭曲他的意思,但他不想解釋。私心的獨佔欲,可以不惜手段,包括傷害,這段感情已經在讓他漸失瀟洒,迷茫到走一步算一走,能擁有多久就擁有多久般的無奈。

“誠,你還生氣嗎?”

阿誠搖頭,陡然覺得自己的憤怒來得可笑且無力。一隻溫暖厚實的手掌悄然伸過來,覆蓋在他的手上,然後指間相繞,輕輕地摩挲,交換熱量,在大街上近似於偷歡的小舉動,讓他感動不已,抬眼看着還能裝作若無其事,左顧右盼的馮二少爺,阿誠百感交集,這個讓他愛恨不能,在靠近和逃離中徘徊的男人總讓他在他一點一滴的柔情中慢慢投降,最終迷失方向。

已經四天了,他與他幾乎寸步不離,在陌生的旅館裏,關上門他不是僕人,他不是少爺。睡覺,吃飯,洗澡,抑或是肢體相纏,他終於充滿他整個世界,不再遠離,不再隔閡,不再讓他在對與不對,得到和失去之間掙扎,全心的交付和索求。

這是一種瘋狂的迷戀,從身體到表情,從舉動到言語,從表情到氣息,像空氣一樣包圍着他,不管人遠在天邊還是近在咫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啊,如此霸道不給人喘息的餘地。

幸福到貪婪,恨不得剎那為永恆。

“阿誠,今天我們得回介亭街。”

馮宣仁用手指輕敲着車蓋,舉目凝視着側過臉沉思的人,然後他看到他點頭,神情有一絲憂鬱。回到介亭街,留下四天耳鬢廝磨的回憶,恍若春夢,一覺醒來物是人非,甜蜜的溫熱尚留存在身上,轉眼成空嗎?

這就是結果。阿誠不禁懷疑。

“不要怕。”馮宣仁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對已多纏綿,在這燈火絢爛的世界裏,無人注意他們眼中的言語,也無人能懂。

阿誠傻笑,他不再懷疑。

可惜馮二少的那句“不要怕”說早了,當車子駛進熟悉的介亭街寓所時,赫然發現院裏已經停了兩輛車,而這兩輛車馮二少太熟悉了,其中一輛的主人最是讓他頭痛的人物。

“慘了!”馮二少不由苦笑,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連理由都還沒有來得及編好。

阿誠也認出了其中一輛正是馮公館的車,瞧着馮宣仁的表情大抵也知道怎麼回事了,除了馮太太外沒有人能讓馮二少爺頭大一圈。

馮太太此時正在責罵這家中兩個一問三不知的傭人,老媽子當然不知道,而阿三卻不敢說。

聽得門外有汽車駛進的聲音,幾人方才大舒一口氣:“少爺回來了!”

馮宣仁踏進家門口就聞到火藥味,他依舊笑嘻嘻的,彷彿郊遊回來。

“宣仁,你去哪裏了,讓我們好找!”馮太太面帶怒容,筆直正坐,瞪視着好久不見的二兒子。身邊的張麗莎面色倒是輕鬆了些,站起身來挽住未婚夫的手臂,輕聲細語:“宣仁你去哪裏了,這麼多天連信兒都不留一個,我和伯母都急死了,生怕你出什麼事呢。”

“我沒事,放心。”馮宣仁平淡一笑,身體向側一傾,手臂作勢一抬,不動聲色地婉拒了合理的溫存,讓正處于敏感期的張麗莎不由一愣。

阿誠已退在旁邊,看來這少爺得為他們倆的四天應付許多麻煩,他不見得有多少自由。

“媽,我沒事啊,你不就看到了嘛,我只是出去玩玩而已,你不要大驚小怪好嗎?我都這把年紀了,你怎麼老當我是孩子啊。”馮宣仁走到母親身邊柔聲辯解着,使着一貫哄他老媽的手段。

“宣仁,你給我坐下,我有事跟你說,”但這次好象真惹毛了他老媽,馮太太厲聲把兒子的小花招給擋回。“下人都給我退回,沒有咐吩不得進這廳!”

馮宣仁暗自皺眉,母親的火氣有借題發揮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張麗莎,對方也正盯着他,怨憂到讓他不免歉然。那目光從他臉上轉向他的左手,手指上是空的。

“戒指呢?”她輕聲問他。

馮宣仁摸向衣袋把東西掏了出來。她略為放心,擔憂他給了人家。他又把它收回口袋,沒有戴在指上,垂下目光不再看她。

他已經背叛了她,不是逢場作戲的。

張麗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只有短短四天啊,不會的……自己一定太過於神經質,曲解了他的意思。她怎麼能相信,有什麼人能在短短四天內把她夫君的心拿走,當然她也不想承認,她夫君的心其實從來沒給過她。

*************

阿誠和阿三守在廚房裏,老媽子收拾一下就回家去了,留下兩個各懷心思的男孩。

水壺放在爐子上燒,微微地冒着白煙。

阿三坐在爐子旁看着哥的背影,阿誠絲毫沒有察覺到弟弟專註的目光,自顧低頭擦着洗好的碗杯,神思卻不知飄在何處。

空氣沉悶,四天未見的兄弟倆尚無寒暄,不經意的冷淡。

“哥,這四天你和少爺在哪裏啊?”阿三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阿誠沉默片刻后回答:“在旅館裏。”

“你們在幹什麼啊?”阿三咬緊嘴唇。

“沒幹什麼,少爺有事情不願回來,我們就住在旅館裏。”阿誠把杯碗擺整齊,擦拭着手,轉身就觸到阿三冰冷的目光。

“少爺有什麼事情不願回來啊?”阿三不依不饒地追問不休。

“不知道。”

“是嗎,為什麼不打發你回來呢?”

阿誠回視着弟弟的目光,平靜地問:“阿三,你到底想問什麼?”

阿三抿着嘴唇,冰冷的目光在哥哥的逼視下悲哀起來:“哥,我擔心你啊。”他立起身來,張開雙臂圈住阿誠,委屈地把頭靠在哥的肩膀上,久違的撒嬌。

阿誠心軟,和自己同齡的雙生弟弟感覺總是比自己小了那麼一截,就是幾分鐘的差距,讓兩人分出個大與小哥與弟,實在不公,但他甘願答應着娘親照顧這個唯一的親人。

“我沒事啊,你不要亂擔心。”他安慰他,感覺弟弟緊緊地依附着自己,有些怪異,大概是許久未曾如此親近吧,竟不習慣了。

太久了,阿誠推着弟弟,要讓他放手。

“哥,你身上有煙味哦。”阿三終於放手,卻不離開。

阿誠不由向後退。

阿三湊近臉來在他肩膀處抽動着鼻翼,然後泛起一絲詭異的笑意:“你不抽煙的。嗯……還有些其它味道,你自己聞不出來嗎?有松香,古龍水的味道,很熟悉哦,哪裏聞過呢?有點像……”話未說完,即被阿誠一把推開。

“少爺身上的味道。”被推開的阿三準確地下了結論。

阿誠睨着自己的弟弟,覺得陌生,他試圖逃避:“夠了,阿三,別玩了!”

“我沒有玩你,是你在被人家玩,被那個王八蛋玩!”阿三爆發了久抑住的怒火,咬牙切齒地怒吼道。話剛落,臉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猝不及防,人猛得後仰跌倒在地。

阿誠放下自己的拳頭,臉色蒼白,大口吐氣。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要胡講!”他對被打懵的弟弟說。

可是阿三已經聽不到了,他撫着臉,面目扭曲:“你打我……哥,你打我,為了那個混蛋打我……”

阿誠恨不能把耳朵塞起來,又不忍看阿三這幅模樣,他走過去想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人給拉起來,卻被無情地一掌揮開。

“不要碰我!你打我,”阿三雙目赤紅,怒視着哥阿誠,“你老是為了他打我,我沒有你這個哥哥,沒有你這個不正常的哥!你們有病,你跟那個混蛋一樣,你們應該被抓起來關進牢房裏去!”

“閉嘴,阿三!”阿誠拚命克制着自己的慌亂和不安,想把弟弟的情緒給壓下去。

“不,哥,”阿三不顧一切地狂吼,“你們不正常的,哥,你們會得到報應的!”

阿誠被他吼得忍無可忍,為什麼最親的人要這樣傷害他?他受不起,這要命的指責像根殘忍的毒針往他身上使勁地戳撩着,麻痹着腦子刺激着神經。

“是啊!我是不正常!我喜歡少爺,很喜歡,我喜歡他好幾年了,那又怎麼樣啊?!我喜歡被他抱被他親,隨他怎麼的,和他上床也無所謂,行不行啊?!”他被逼瘋了,口不擇言地對吼過去,只期待讓指責停息下來。

果然,換得一片死寂。阿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哥,像看一個怪物。

火爐上的水開了,大量的蒸汽從壺嘴裏噴涌而出,隔在兩兄弟面前,形成一道霧障,彼此都瞧不清對方。

阿誠腿一軟,跪倒在地,像是虛脫,渾身都覺空蕩蕩的,久壓在心中難以承受的重負傾刻消散,去得太快,他竟無法承受。名字是那個人起的,路是那個人給的,這一輩子還能有誰像他一樣盤桓在自己心中直到生命結束呢?阿誠向來認命,往死里的認命。

輕輕的抽泣聲,在寂靜中盪開,沉浸着的絕望,如此熟悉。

阿誠恍惚覺得這哭聲從自己嘴中發出的,他着急地摸向自己的臉,沒有淚水。轉頭望向霧氣里的阿三,把頭埋在膝蓋里,肩胛微弱地聳動着。

他怔忡地看着,彷彿看着兩年前絕望的自己,同樣的身形,同樣的裝束,同樣的面容,如同照一面讓時光倒流的鏡子,亦真亦幻的錯覺。

壓抑的哭聲里有着難以形容的凄楚。難道真的有這麼可恥到讓阿三如此絕望?他為什麼要哭呢?阿誠伸出手想撫摸弟弟,又怕被他再次揮開。

“不要哭,阿三,不要哭。”

輕聲的勸慰着,埋着頭的人突然把身體前挺再次緊緊地把他抱住,用力之猛幾乎要把人揉碎,哭聲不停絕,抽泣變成嗚咽,繼而放聲痛哭。

阿誠不能明白,只是茫然地任他抱着,他不明白弟弟哭聲里絕望,世界崩塌的絕望,他只能陪着心痛,雙生靈犀,他會不會因明白而諒解,只要一點諒解就行。

這一夜特別的漫長。

***************

待馮太太和張小姐離去后,馮二少的眉頭沒有鬆開過,他坐在客廳的壁爐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煙,弄得一屋子的煙味。

馮太太要他立即完婚後去香港他爹那裏報到,實為軟禁。

馮二少第一次對完婚兩個字排斥到極點,甚於軟禁。本來他對成婚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知道利益相關權當任務。可惜,現在他開始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心思,滿腦子那雙憂鬱而絕望的目光,讓他心亂如麻。

無法放手的下場,報應來了。

**************

十同里的夜街,路燈孤獨地亮着。

瘦長的男子從黑巷裏匆匆走出來,面色灰白目光混沌,他縮頭縮腦地朝四處張望了一下,就舉步走到街口的一間已經打烊了的小雜貨店,輕敲着店門板。

“老闆,我要買香煙。老闆?買香煙哦。”

好半天,裏面方才亮起燈光,店內人透過門縫窺着外面的人:“哦,是先生啊……”

門“吱呀——”一聲打開,屋外的男人側身進屋,然後迅速合起。

“東西呢?”瘦長男人急切地問店內的人。

“東西安好着,出事了?”

“不要急,”男人輕吁一口氣,“你快去把東西搬出來,他說等一會兒要用的。”

“好。”

兩人即朝店後走去。

未及片刻聽到前門又一次被敲響,有一粗壯的男聲在門外喊:“店家開門,例行查夜!”

屋內兩人連忙走出來,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走上前去,警惕地朝外窺視,卻聽“卟——”一聲后,胸前即開血洞,他掙扎着轉身向另一個還未來得及做反應的人做了一下手勢:快逃!隨即跌倒在地。

瘦長男人見勢不妙,從長衫里掏出一把手槍,拔腿想跑。可惜來不及了,門被數腳一起踹開,湧進幾位黑衫客,個個持槍。沒有來得及逃跑的瘦長男人瞪大眼睛看着闖進來的其中一人:“你你你……”他的手槍還沒有來得及舉起,他的話也就永遠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子彈正確地射入了他的胸膛,任憑嘴巴張大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身體一軟倒在血泊中。

有人走過去,拎起他手裏的槍仔細研究了一番,然後向眾人沉重點頭:“是日本貨,標記也對,果然是那批貨中的東西。”

另有一人疑問:“老實說我還是不能相信,這其中定有問題。”

“會有什麼問題?這件事明顯是姓馮的擺了我們一道嘛!”有人憤懣而語。

“馮組長不是這樣的人!我敢保證!這其中定有蹊蹺!”也有人不肯相信。

“這東西怎麼說?他私自攔劫這批貨,擺明要讓我們趕到死路上去!”

“算了,先把東西搜出來再說也不遲!”有人怒喝一聲,眾人點頭閉嘴,魚貫向屋後走去。

有人落在最後,朝倒在地上的瘦長男子踢了一腳,卻被抓住腳裸。男子的眼睛暴瞪着被抓住腳裸的人,微張開嘴使出最後的勁道也只發出一些輕弱的“呃呃”聲。

“嘿。”被抓住腳踝的人沒有一絲驚慌,冷笑着狠命一腳踏落在他胸口,使勁踩碾,腳下的人鮮血噴湧出口,盡灑在胸前的布鞋上。

“你好……狠!”男人血沫吐盡,終於說出三字,可惜聲如蚊吶只能傳在自己耳里,就睜着雙目命歸西天。

收回腳,殺人者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腳下沾滿鮮血,一步一個印緊跟在其他人之後,對地上的屍體不再張望一眼。

屋內略顯熱燥的空氣中儘是血腥氣。一隻早生的飛蛾楞頭楞腦地圍着擺在櫃枱上的火油燈飛舞不定,經不起那點光亮的誘惑,最終一頭撞了上去,使屋內的血腥氣里又夾雜上些許焦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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