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長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個高大不聽話的半成年女兒很容易造成負累,她不是不聰明的。

將來有誰嚕囌她,她都可以說:“為了她幾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於琛,我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我們之間的關係從暫時轉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陳,除出我又長高三厘米,除出傅於琛又賺了許多錢。除出陳媽告老回鄉,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於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預期發生而沒有發生的事包括:並沒有許多男生追求我,他們都嫌我怪。我並沒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還活着,自母親寄回來的照片中,他顯得很精神。

母親又胖了,老得很快,兩腮的肉掛下來,夾着原來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歲,再過幾年,若不小心,人家會以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為過得不錯,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興,她也辛苦了好久。

這樣的心平氣和,全是同傅於琛學的,我倆不對任何人生氣,除了對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來,互相吼個不停,但對別人,總是無關痛癢,可忍則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於琛為此嚴重警告我,他說:“不准你同她接觸。”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間公寓裏。

這是傅於琛的壞習慣,也是許多男人的壞習慣: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學畢業之後,定要離開這個家,嘗試獨立的生活,即使這樣,也不表示是要離開傅於琛。

只是想憑自己雙手賺得生活,證明跟傅於琛,不是為了一個安樂的窩。

年輕的時候總要證明這個證明那個,左證右證,永遠的結論便是人家錯自己對。人家上進,那是因為他爬得似條狗,人家略為逸樂,那是腐敗墮落,終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歲時,最想證明傅的女朋友與我,是兩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總是無辜的犧牲品,孩子沒有力,像我,能做什麼,可以到哪兒去呢,馬上原諒自己。

傅生氣的時候會說:“跟你母親去,去去去。”

吵架時他說的話十分幼稚。

為了報復,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隻全部扔掉,讓他早上找鞋子時似做惡夢。

很小開始,已學會與男人鬧意氣,怎樣三個禮拜都不與他說話,他走過我身邊,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沒有回來,把所有的音樂盒子上足發條,躺在床上,讓它們各自為政,奏出不同的曲於,開頭十分嚕雜,然後逐只停下來,直至靜止。

他不過出去跳舞罷了,這隻音樂叫圓舞。

至終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因為這是舞的定律。

不過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個好過他百倍的男友。他會對他說:“走走走,承鈺現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護她,由我愛惜她。”

這樣想時,得到很大的滿足。

真是幼稚,當然我會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來,也不會跟他走,卡斯蒂何嘗不想照顧我。

很小便發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誰稀罕,同他扮個鬼臉還來不及。

老房子拆掉后,蓋了大廈,我們沒有搬回去,一直住外頭。新居在海灘邊,每早要開三十分鐘車才到學校。陳媽走了以後,老司機也退休,一切不停地變,可以感覺到都市的節奏越來越緊,傅於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裏,總有抹不凈的灰,陳媽並沒有督促幫傭日日勤拂拭,轉彎抹角的地方有時可在灰上寫下電話號碼,隔三個月半年數目字還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樣,一點塵都沒有,兩個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東抹西抹,永遠在抹。

清潔溜溜,令人惆悵,太整齊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時見不到傅於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學來游泳,有點心茶水招待。她們都已有異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時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紅色底子,蘋果綠大圓點,為求刺眼,在所不計,頭髮梳得蓬蓬鬆鬆,綴一隻小蝴蝶結。

但我已開始穿黑色。

傅於琛買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頭以下的寬裙,料於軟熟,有風會貼在腿上,我同時代百分之百脫節,同學的裙都僅僅遮住臀位。

無論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頭髮,不準熨,必須長過肩膀,不給穿高跟鞋,雙雙鞋都是小圓頭淺淺的,像舞蹈鞋。

游泳時,通常穿一件頭黑泳衣,梳馬尾巴。

像來自另一個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來追我。

女同學見義勇為,替我化起妝來,但每次回家,總要擦得乾乾淨淨,太像個賊,我厭倦。

也有給傅於琛抓住的時候。

他並不罵。

但三日後帶回來一本畫冊,叫我看。

畫家是畢加索,畫叫馬尾女郎,模特兒是碧姬芭鐸,傅於琛說:“這是你學習品味的時候了。”

後來都沒有畫過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樣的口紅,一整個抽屜都是,密密麻麻,幾百管。

喜歡搜集東西,是因為沒有安全感,這是後來心理醫生說的。

下午,同學散去,回家吃晚飯,趁泳池換水前,獨個兒遊了十多趟。

已經很疲倦,天又近黃昏,拉住池邊想爬上去,竟沒成功,滑下,再試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濺濕他灰色麻布西裝。

“你是誰?”我問。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來。

時間近黃昏,無論什麼都罩着一層灰網與一道金邊,看上去特別有氣質,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來。

這時傅於琛緩緩走出來,閑閑地說:“哦,你們已經認識了。”

陌生人笑說:“讓我介紹自己,我叫鄧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間,我一言不發走回屋內,像是被得罪那樣。

更衣下樓時,鄧路加已經離去。

“怎麼樣?”傅於琛問我。

“你指那人怎麼樣?”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為什麼?”

“你需要朋友。”

“自己會找。”

“不見你動手。”

“誰要你安排,你以為每個人都是棋子?”

“承鈺,不準用這種口氣說話。”

“我不喜歡他。”

“你還未認識他。”

經過安排認識的男朋友,多麼反浪漫!

太令我氣餒,為什麼沒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隊在門外侍候,傅於琛就不敢做這種殺風景的事。

嚮往偶遇,在極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見到我,我看見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麼好,將來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來,“我母親第二次婚禮記得嗎?”

“當然,我認識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為什麼在場?”

“我是她的老同學。”

“如果你沒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沒空去,或是到了那裏只與新娘握手就走,我們就見不到了。”

傅於琛接下去,“當日我的確另有約會。”

“女方爽約?”

“是。”

“誰那麼大膽?”我覺得不可思議。

傅於琛眼神溫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沒有人應該拒絕他。

他說下去,“當時遺產問題並未明朗,我不過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誰會對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歲。”

我也笑。

“但必須承認那已是極大的鼓勵,”傅於琛回憶,“足令我恢複信心。”

“那女生是誰?”

“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個酒店的經理。”

“她一定後悔終生。”我誇張地說,“直至永遠,她都會對旁人說:大名鼎鼎的傅於琛,他曾經約會我,但我沒有去,嗚嗚嗚嗚。”

傅於琛笑意便濃,他說:“真的,這簡直是一定的。”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開一瓶酒,用乳酪送,談至深夜。

“可曾對我母親有意思?”

他搖搖頭,“學生時期,她是個可愛的女生,可惜我們不接近,也許我較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體育健將,誰會對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結婚了,倩志永遠要出風頭,什麼都要搶閘做。到那日,悶悶不樂,無處可去,只得到婚禮去獃著。”

我默默地聽。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期,”隔一會他說,“承鈺,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遠不會告訴他,開始喜歡他是因為他寄來的明信片上有美麗的郵票,就那麼簡單。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見到那個鄧路加。”

傅於琛搖搖頭。

我仍保留那張甫士卡。

我有一隻年齡比我也許還大的洋鐵餅乾盒子,那張明信片在它裏面保存着。

因為生活太無常,故此努力保留瑣碎的東西,抓住它們,也似抓住了根。

將來老了,將會是那種買十個號碼收租的老太婆。

鄧路加時常來。

有時一個人坐在偏廳看書,老厚的一本英語小說,一下子看完。

沒有人睬他,傅於琛少回來,我則做功課,只有傭人隔一會替他換杯熱茶。

肯定鄧路加視這為工作的一部分,一邊坐一邊收薪水,何樂而不為,多沒出息。

他並沒有纏上來,可見對我並沒有發生真正的興趣,這太過令人懊惱,過了幾個星期,反而與他攀談。

聽見我同他說話,鄧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嗎?”

“精彩絕倫。”

“能借給我嗎?”

“請便,我再去買。”

“每次你只來這裏讀小說?”

他微笑。

“你不覺得浪費時間?”

可惡,他仍不回答。

“告訴我,傅於琛的女朋友長得怎麼樣?”

鄧路加詫異我直呼父名,揚起一條眉。

過一會兒他說:“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裏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開來。

嘆口氣:“你總明白孩子對後母的恐懼。”

鄧路加略略動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麼辦呢””臉上的憂慮倒不是假裝的。

“不會的,馬小姐人品很好。”

姓馬。

傅於琛連這個都不告訴我。

“她為人開通嗎,是不是你們的同事?”我說。

“別太擔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鄧先生說。

我深深嘆息一聲,兩隻手托住頭,像是不勝負荷。

“你還是小孩子……我帶你去看部電影如何?”

真被他逗樂了。

原來鄧以為他擔任着一個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務到底是什麼呢?”

他老老實實地說:“帶你出去玩,令你開心,開頭還以為你至少已中學畢業,誰知還小白襪,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還是小孩子,唉,多麼希望可以長大成人。你呢,你什麼年紀?”

“二十三了。”

趕緊作一個艷羨狀,“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歲的小姐來往。”

“我喜歡比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歡比較成熟的男性。”

他靦腆地笑,以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簡直是最佳娛樂。

“那麼你心目中的人,該比馬小姐大?”

“不不,約比她小一點,不過似她那般氣質差不多。”

“她時常到寫字樓來吧?”

“一星期總有一兩次來找傅先生吃中飯。”

“照你所說,你選擇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馬——她叫什麼名字?”

“馬佩霞小姐。”

“謝謝你。”我站起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

“做功課。”

“不看電影?”

“不了,”我溫和地說,“你說過,你只喜歡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歲。”

“可是,”他怔怔的,“與你說話蠻有意思。”

“你再坐一會兒,不客氣。”我說。

自鄧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馬佩霞。

這名字不錯,不知道她長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雲霞帶在身邊,霞是粉紅色的雲。

第二個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辦公大樓去。

預先也沒有通知,由鄧路加到接待處把我領進去。

他興奮莫名,“你來看我?”

我搖搖頭。

“哦,”他冷靜下來,“你來見傅先生。”

“是。”

“他在見客。”

“我等一下好了。”

鄧請我到會客室。

我還穿着校服,拎着書包,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於琛事業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實說,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總而言之,馬佩霞到過這裏,我也有權來。

坐下后,不禁悠然嚮往,在辦公地方,連鄧路加都變了樣子,不再是聽傅於琛擺佈的一個呆瓜。

在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指揮如意。

每個人都靜靜做着他們應做的事,只見腳步匆匆滑過,他們低聲說話中交換的術語都是我聽不懂的,似一種密碼。

女職員打扮得高貴艷麗,全部套裝高跟鞋,化着濃妝,髮式合時。

我很心折,傅於琛就是這裏的統帥,他控制全間辦公大樓,他是腦,他是神經中樞。

女性對異性的虛榮崇拜悠然而生,感覺上我是他心愛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氣漸漸消失。

鄧路加說:“這個會,要開到六點鐘。”

手錶說四點半。

本來等下去也無所謂,但忽然覺得自己渺小,這不是鬧意氣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說。

“有重要的事嗎?”鄧路加有點不安。

我搖搖頭。

忽然想起來問:“馬小姐時常等他開完會?”

鄧笑,“才不會,只有傅先生有空時,馬小姐才出現。”

我略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樣哩,也這般為他着想,你瞧,能幹的男人往往得到質素高的女伴,因為他們有選擇的機會。

“我送你回去。”鄧說。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鐘。”

我沒有等他,獨個兒出辦公大樓,到樓下馬路,仰頭看這座高三十層的大廈,大廈灰色的現代建築襯着亞熱帶碧藍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門上有銀灰色金屬字樣:傅廈。

我嘆口氣,叫部車子回家。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留意傅於琛的事業,細讀報章財經版上有關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無知的婦孺。

那日他回來吃晚飯。

問我:“路加說你下午到辦公室來過。”

“是。”

“想參觀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約個時間,我叫路加帶你逛,我們有三百多個員工,近百部電腦,寫字樓佔地面積有三萬平方米。”

“你現在很有錢吧。”

他一呆,笑出來。

我看着他。

傅於琛溫和地說:“有錢?有足夠的錢,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蕩,你自己說的,所以下半生要拚命工作,彌補過去少年的不羈。”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點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種心理狀況,最富有的是滿足的人,富有與金錢並無大的聯繫,承鈺,這一點你要記得,三百億與三千億有什麼分別。”

“但貧窮太可怕,”我說,“我差些被趕至馬路睡覺,記得嗎?”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記它,永永遠遠把這件事自你腦袋驅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輩子都記得呢,從沒覺得那麼涼那麼怕,從此之後,再也不怕蟑螂螞蟻毛蟲這些東西,只怕被趕出屋子。”

他不以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憂慮。”

“但是……你會結婚。”

他很狡猾,“你也會結婚。”

“你真認為我會結婚?”

“當然,女大當嫁。”

“嫁給誰?”

“大好青年。”

“像鄧路加?”

“路加有什麼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鄧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過清朝的官,曾祖是總督的幕僚,並非一般暴發戶可比。”

“我不關心。”

傅於琛一直說下去:“鄧家托我帶路加出身,他才到我處來做一份差使,你別看輕他,將來他的王國大於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為什麼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從來沒說過。”

“你一直沒問。”

“傅家有些什麼人?”

“我還有三個姐妹”

“她們在什麼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從來不見她們。”

“我們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沒有正式結婚,他們姘居生下你。”

“承鈺,你的坦率時常使我難堪。”

“是不是?”

“是。”

“他們對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說了,他一定吃盡苦頭。

“你母親呢?”我說。

“她去世早。”傅於琛說。

“你是孤兒?”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兒。”

“你說得不錯,承鈺,我們倆都是孤兒。”

我與他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我問:“後來呢。”

“在我三十二歲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認識你的那年。”

“是。”

“發生了什麼?”

“他把遺產交我手中。”

“你不是說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個老虔婆還活着嗎?”

“活着。”

“啊呀,她豈非氣得要死?”

“自然,與我打官司呢。”

“她輸了。”

“我持有出世紙。”他微笑。

“所以你們父子終於戰勝。”

“可以那樣說。”

“你們付出三十三年時間作為代價?”

“也可以那樣說。”

“快樂嗎?”

“我所做的,只不過是我必須做的,與快樂有么關係?”他嘆口氣,“事實上世上一切同快樂有么關係?”

“你與我在一起,也不快樂?”

“承鈺,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嗎,唯一的?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誰告訴你她姓馬?”

我不出聲。

“你不要碰她,知道嗎?”

我大大地覺得委屈,“你保護她,而不是我?”

傅於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殺傷力。”

“我——”

他已站起來離開,不給我機會分辯。

我怒極,伸出腳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嘩啦一聲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萬片。

傅於琛沒有回頭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過了界限,自討沒趣,乏味。

我們時常三兩天不說話,僵着,直到他若無其事地與我攀談起來。

這次我一定會認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護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約鄧路加出來。

隨便地問起他的家世,在一杯雪糕時間內,他說了許多許多許多。

三個姐姐,他是獨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麼似的,他最早學會的話是“弟弟真好玩”,因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說的全是這句話,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裏的夥計,都爭着寵他。

這時不得不承認鄧路加本性純良,他並沒有被寵壞,待人接物非常穩重,一點沒有輕佻的樣子。

姐姐送的跑車,不敢開出來,怕父親說他招搖,可見家教是好的。

傅於琛想把我嫁入鄧家。

但是,循規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規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鈺是裁壞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願意見家父家母嗎?”路加問我。

我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做,已經心虛,伯父母像是照妖鏡,邪不勝正,無事不登三寶殿,見來作甚。

我有種感覺,這一關不好過,傅於琛有些一廂情願,他偏心於我,對我另眼相看,所以認為鄧家的長輩也會如此,多麼天真。

與伯父母見了面,如果他們問“傅小姐,怎麼令尊不與你一起”,我怎麼回答?說“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鏡。

“在想什麼?”路加問。

“沒什麼。”

“總覺得你有時會像元神出竅似的,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

我微笑,“一飛出去同夢魔皇大戰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來,他說:“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這表皮下,周承鈺是一個極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長大。”

“我才不要長大,永遠做十五歲多好。”

“你不像十五歲。”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歲,很多時他比我幼稚。

陪他說了那麼久閑話,漸漸進入正題。

故意不在乎地說:“他們好似已論到婚嫁。”

路加一怔,隨即想起來,“你指傅先生同馬小姐。”

“噯。”

“沒有這麼快。”

“你怎麼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這麼說,馬小姐家裏不大讚成。”

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會有人嫌傅於琛,我想都沒想過。

“但他們幾乎已經同居。”

“噓——”路加將一隻指頭放唇上。

在那個時候,同居還是很難聽的一個名詞,太醜惡與不名譽,社會上只有少數人才會有膽量付之實踐。

路加面孔都紅了。

“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們家是生意人,據說母親極為反對。”

“小姐年紀也不輕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麼沒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對馬小姐的興趣真大。”

“她有機會姓傅,你能怪我太關心?”

“傅先生結過一次婚,又有——”

我給他接上去,“又有一個私生女,所以馬家對這頭婚事並不是太興奮,不過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說下去。

我問路加,“女人到了三十歲尚未結婚是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

我們兩人都不認得三十歲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到三十歲。

從來沒想到,每個人總會到三十歲,除非在二十九歲那年死了。

三十歲對年輕人來說,是人類年齡的極限,一過這界線,會變成另外一種生物。

說得緊張,不禁與路加投機起來。

一時不覺,與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雖然非常想討我歡喜,但想在他嘴裏討得獨家新聞,並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後,他給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對這件事是非常擔心,為什麼不請傅先生把馬小姐正式介紹給你認識呢,有什麼活當面說清楚,豈非好過放在心中揣測?”

世上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倘若有,也不會叫周承鈺遇上。

“我願意親自見她,你肯否為我扯線?”

“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猶疑。

“他不肯給我們兩個人見面。”

“傅先生這樣做,也許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嘆口氣,看着他。

路加略為不安。

“這樣吧,馬小姐到傅氏大樓的時候,你通知我一聲,也就完了。”

他還在沉吟。

我伸出雙臂,生氣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舉手之勞都不肯,這樣的朋友要來作甚,還天天跑來坐着窮耗時間,叫我不能做功課。”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開雙手,吁出一口氣。

路加所能為我做的,也不過是這麼多,以後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路加總共替我報過兩次訊。

一次人在學校里,他沒把我聯絡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電話,立即趕去,到了傅廈,他在會客室等我,有點生氣。

他說以後都不會再幫我做這種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從沒見過陰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個電話報一聲行蹤這麼簡單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這副純潔的頭腦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謝,在走廊中,看到馬佩霞。

這是種直覺,寫字樓中那麼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當時名牌還沒有把本市堆垮,只覺她把一套套裝穿得得體好看,而不是什麼牌子,十分顯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隻嘉莉斯姬麗式手袋,腳上一雙斯文的密頭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氣度,並不跟足時下瘋狂流行裝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來,彷彿認識我的模樣。

我趨向前去,“馬小姐?”因為在趙令儀身上成功過一次,這次特別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鈺。”她微笑。

意外。

“於琛常常說起你。”

啊。說起我?

“難得你也在這裏,來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來請我們吃飯?”

第一個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連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們倆先去喝一杯咖啡。”

馬佩霞問:“就我與你,路加也不讓去?我知道一個地方,來來來。”

馬佩霞同趙令儀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沒有好好的準備,輕敵。

此刻反成為被動,讓她拉到鬧市一間茶店去坐了一會兒。

我邊動腦筋邊說:“這裏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進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請,“好哇,我還沒去過呢。”

有一絲後悔,彷彿造就機會,讓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這個時候,也來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來。

房子已不是趙令儀見過的房子,我與傅於琛的房間不在一層樓上,沒有什麼可供參觀的。

我盡量裝得閑閑的,有一句沒一句地介紹着,每說一句,馬佩霞都說“於琛他也這麼講”,對我的話並不覺新鮮。

我如報導隔夜新聞似的,越說越乏味。

漸漸覺得這是傅於琛的詭計,他早為馬佩霞打了防疫針,使她習慣了我這個人,傅於琛好不陰險。

我推開傅於琛的房門,一邊說:“他的睡房很大……”

馬小姐喜呼,“於琛,你在這裏。”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於琛坐在安樂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麼回來了?”馬小姐過去問他。

“我知道承鈺會帶你來參觀。”

“那為什麼不同我們一起去吃茶。”

“你們女孩子單獨談談豈非更好。”

馬小姐說:“承鈺領我到處看,這裏比我想像中大得多,你們兩父女很會享受。”

“你看承鈺多歡喜你,你們以後可以常常約會。”

他戲弄我。

傅於琛戲弄我。

他完全有備而戰。

我默默坐一旁,這次輸了,以後再也別想贏。

當夜馬小姐在我們處吃飯。

菜式很豐富,不知是幾時備下的,大約路加做了間諜,兩邊都泄露了消息,好讓傅於琛大獲全勝。

飯後他們坐在泳池邊聊天,我自顧自懊惱,失敗,再失敗沒有了。

“承鈺——”他叫我。

我假裝沒聽見,走到樓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來,他倆好不親密。

到了十一點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親手造成,還有什麼話好說。

到一點多他才回來。

我並沒有睡,他也知道我並沒有睡。

他問我:“覺得馬小姐怎麼樣?”

“不錯。”

“謝謝。”

“你對她怎麼說,她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義女。”

“有沒有問為什麼收養義女?”

“人到了一個年紀,就不再問問題了。”傅於琛微笑。

“這是你選擇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這麼說,她們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較懂得珍惜手上的東西。”

“你作弄我。”

“承鈺,我不過不讓你作弄而已。”

我與鄧路加的關係,也這樣中斷。

剛把他當朋友,他就出賣我。這裏邊有個教訓,要好好學習。

事後他還像只傻雞似的跟在我身後問:“承鈺,承鈺,你為何不睬我。”

他還要問我。

人是很難有自知之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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