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整個暑假與傅於琛游遍了法國才走。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穿得極之隨便。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
他租了兩問房間,走路一前一後,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
到回家的時候,彷彿誤會冰釋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難如前。他們成年人旁騖多,心思雜,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人,總要保護自己。
陳媽出來,我笑嘻嘻與她擁抱。
她喜道:“高了,長高了。”
這才發覺,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說什麼好,就以“長高”為話題,相等“你好嗎”。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這裏睡一輩子,也就是福氣了。
並沒有急着找學校,但與舊同學聯絡上,同年齡到底談得攏。
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苦得不得了。
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本來四五個人,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成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於是改為喝茶。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周承鈺。”
我看着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見過嗎?”
他深意地說:“豈止見過。”大家詫異地起鬨,取笑我們。
他比我大幾歲,面孔很普通,身體茁壯,實不知是誰。
旁邊有人說:“自己揭曉吧,惠保羅。”
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衝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說,也就算了。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
不知誰說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志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與。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說:“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嘆口氣。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與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並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嘗到這滋味了,天網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氣地搶白他。
他氣餒地低下頭。
過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麼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說,“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麼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著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說,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聽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異,“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后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離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說:“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不記得了,”我溫和地說,“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隔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着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傅於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麼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幹什麼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說。
“是嗎,誰?”
“我怎麼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幹麼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着花。”
“誰知道。”
傅於琛的眼睛真尖銳,什麼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嘆。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麼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於琛取笑我。
“怎麼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麼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獃獃地聽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幹,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借之餬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於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麼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說:“好!”
他伸出手掌,我與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着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復,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傅於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緻,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鐘,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說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於琛卻氣定神閑,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借口是“媽媽不想我這麼早同異性來往。”
聽聽,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說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後,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後,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傅於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脫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從不請到家裏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苦無機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傅於琛的內心,到底打什麼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與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勝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說的話說完,我在浴簾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驚異,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傭,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說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氣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麼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說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司機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過一天,與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幹。”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麼?”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說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說什麼?”
“我們只不過是孩提時的相識,他們兩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幹麼叫他等你?”
“你哪一隻尊耳聽見我叫他來等我?自以為仗義執言,不要臉。”
“喂,你別走。”
司機跑過來,“小姐,沒有什麼事吧?”
“我與同學討論功課,你先回去。”
“小姐,車子就在對面街上。”
他見司機走開,馬上說:“你敢與惠保羅對質嗎?”
“你是誰?”
“你不用管我是誰。”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說得不錯。”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過眼,你是個壞女孩。”
他一臉憨氣,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來,讀書,他可能比我高一兩年班,但做人,我段數比他高十級八級,十多歲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這樣的黃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當然,如果能夠知道將會發生的事,就笑不出來了。
“把名字告訴我。”
“以後別再難為惠保羅。”他怒氣衝天地警告我,然後轉頭走。
女同學都已散開,我登車回家。
做筆記做到半夜,聽到傅於琛進門來。
他過來找我,還沒抬頭就聞進一陣香味,還以為他請哪位女賓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麼?”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點酒意。
“讓我猜,見到老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隨便。第二,喝得很高興。第三,司機沒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來。”
“可猜到你在讀姬斯蒂的推理小說。”
我放下筆,“功課多得要二十四小時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覺就好,或像你那樣,只睡四小時。”
“承鈺,”他忽然說,“我剛才見過你母親。”
又回來了。
我清清喉嚨,“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錢,事實上她連本帶息歸還我,還謝我數十聲。”
我不明白。
“她情況大好,承鈺,她要領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聲而笑。
“她丈夫與她一起請我吃飯,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來,那也不過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幹什麼,我們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親。”
我詛咒,“法律!”
“也許只是為了面子,”傅於琛嘆息一聲,“你母親向我要你。”
“那你說什麼?”我追問。
“我能說些什麼?”他苦澀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書本,呆了半晌,恢復理智,同他講:“還有明天,明天再說。”
他點點頭,“我累極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遠中氣十足,精神奕奕,過着華麗繽紛的生活……旁人只要與她一照臉,就已經覺得倦得會垮。”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婦女了,聲音很響,有句口頭禪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訴說身體不好,五癆七傷,看上去卻非常結實,有些似勞動婦女,我不明白她從前的秀氣去了哪裏……”他用手撐着頭,喃喃說,“一晃眼大家都為生活侵蝕……”
“明天再說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鈺,”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們與她斗到底,我們不能分開。”
他喝醉了。
隨後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輕微而均勻地上落,我坐在床頭,拉開抽屜,數我珍藏的寶物。
一件一件,紗的披風,白色長手套,釘玻璃長管珠的手袋,假寶石的項鏈,成疊郵票本子,還有,還有會下雪的紙鎮……
就有這些是永恆的,實在的,屬於我的。不然我不過像一隻皮球,被踢到東,又踢到西。
說什麼事業將來,弄得不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別人過太平日子的時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沒有至親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親那邊還有叔伯兄弟,沒有人過問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於琛。
天漸漸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隻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臉與纖細的手,眼睛低垂,臉頰上一滴老大的眼淚。
我們都是小丑。
母親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過得真快,短短數小時,才熄燈,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魚肚白,時間到底往什麼地方去了?
我無暇想這些,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對付。
而他們,卻一直埋怨我不像一個孩子。
傅於琛的酒醒了。
我們在早餐桌子上相見,他把昨夜與我母親會面的過程重複一遍,語氣頗客觀冷靜,與昨夜大有出入。
最後他說:“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承鈺,你要考慮清楚,幸虧你已十五歲,已具獨立思考能力。”
他雙眼沒有看我,怕眼神出賣他。
“你母親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紀雖不小,在米蘭做紡織生意,經濟情形卻很過得去,想來也不會虧待你。”
我靜靜聽着。
“他們今夜來吃飯,你還有一日時間考慮。”
我點點頭,站起來。
“到什麼地方去?”
“上學。”
“今日還上學?”傅於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曠課。”
我捧起書包出門。
坐在車子裏才覺得雙眼澀倦,經過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車,就看見惠保羅與他的朋友攔在我面前。
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惡氣全部出在他們頭上。
“走開走開走開,我沒有時間同你們玩。”
“承鈺——”惠保羅纏上來。
“為什麼是我,嘎?”我厭惡地說,“我只見過你三次,幹麼一副可憐相,像是我拋棄了你?”我轉向他的朋友,“還有你,你這個沒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瘋。去去去,我再也沒有精力了。”
惠保羅本人沒說什麼,他的朋友已經開口:“走吧,她當你似一條狗。”
惠保羅追問:“承鈺,你不是說一切從頭開始?”
“你誤會了,我不是指這種關係。”我推開他。
到課室坐下,只覺一邊頭隱隱作痛,什麼都來得早,包括頭痛在內,我苦笑。
今晚見到母親便要告訴她決定跟誰。
不知她會採取什麼態度,我用手捧着頭,這足以使我少年白頭。
挨到第五節課,司機進來,同我說:“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現在接你回去。”
我嘆口氣,收拾書本離開課室。
傅於琛沉着臉,在書房中踱步,見到我,簡單地說:“她六點鐘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切莫得罪女性,”傅於琛無奈地牽動嘴角,“上次我的確有點過分,竟然趁她失意時令她失威,女人太有辦法,一下子翻身爬上來,叫敵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敵人?”
“為你的緣故,我與她反目成仇,”傅於琛笑,“現在與我爭的是女性,或許還有險勝的機會,將來與男人爭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兩人之間的距離起碼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融解我。
啊!他不捨得我。
而我也不捨得走。
在這個黃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親與她的意大利人遲到大半小時。
這是心理戰術,她要叫我們等,越等越心焦,氣焰上已經輸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驚,他簡直是沒有鬍鬚的聖誕公公,雪白的頭髮,粉紅色麵皮,個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討人喜歡的還是他和藹可親。
我從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還這樣活潑。
母親是操着步伐踏進來的,趾高氣揚,神氣活現,老意大利在她身後,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臉不以為然,居然向我擠擠眼。
我嗤一聲笑起來,積鬱去掉三成。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種形容詞是用來描述母親的,她衣着華麗,手指上戴的鑽石像龍眼核那麼大,我忽然覺得她似卡通人物,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真人。
大家坐下來,她誇啦啦地用英語稱讚我:“……出落得似一個美人兒,基度,你看到沒有,我年輕的時候,便同她似一個模子印出來般,看到沒有?”
最悲劇的一點是,母親說的屬實,我記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還十分嬌俏可人,歲月環境對她最最無情。
我繃緊的臉略為鬆弛,沒有人會相信母親曾經年輕過,當我老去,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人們是否也會吃一驚:噫!這是誰,這麼大聲,這麼驚人。
想到他朝吾體也相同,我默然。
可憐沒有人知道母親其實並不是那麼老。她與意大利人一起時,才四十不到。
她學會了揮舞雙手,做出誇張的動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淚,那時以為她激動過度,後來才知道是淚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對過去不再後悔,大聲說:“我的腰身最細的時候才二十一吋……”
學校正在用公制與教新數,於是我覺得她落後了。
她指使陳媽為她做咖啡,這裏像一直是她的家,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獃獃看着她演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傅於琛維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頓飯,歷時兩小時,坐得眾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鋼筋撐住似的,若無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說他靠服食長白山人蔘,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親,誰知道,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
喝咖啡的時候,話入正題,母親說:“承鈺,意國是個極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我敷衍他說:“華僑很多吧。”
“誰理他們,與基度卡斯蒂尼尼來往的都是有勛銜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樣,我們家裏也時常高朋滿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遞給我,“這是我們的家,十一間睡房。”
我接過,並不翻閱,只是說:“或許在暑假,我會來探訪你們。”
傅於琛站起來,“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蘭地,此刻去取來。”
母親也問:“化妝間在哪裏?”
這一站起來,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總是穿小了一號,大抵專挑在下午,肚子空餓時去試身,不肯承認胖。
會客室只剩我與老意兩個人。
他同我說:“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還沒人與我們介紹過。”
我微笑,“周承鈺。”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們可以聊聊嗎?”他問。
“當然。”
“你不喜歡她,是不是?”他精靈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問,“你喜歡?那麼吵,像只收音機。”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時放廣播劇,有時放音樂,令我覺得熱鬧,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對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賞伴侶的優點,茫視她的缺點。”
“你還年輕,你現在不明白,”他溫柔地說,“倩志是個值得愛惜的女人。”
“這大概也要等到將來,我才會明白。”
“她是你母親,原諒她。”
我不出聲。
“你不會討厭我吧?”他詢問我。
衝口而出,“不。”
“可願與我們一起生活?”
我低着頭。
“米蘭是個美麗的城市,最好的美術館,最好的風景,在夏季,空氣中充滿橙與檸檬的芬芳,處處開着大紅花、紫藤、扶桑、吊鐘,我們的雪糕最可口,你會喜歡的。”
我微笑,“聽上去像首詩。”
“米蘭的確是首詩。”
我搖搖頭,“不,”我說,“請你幫我說服母親,我不想到米蘭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這裏,什麼名分都沒有。”
我不響。
“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你還生她氣?”
“也不是這樣的緣故。”
“那是為著什麼?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
我看着自己的雙手。
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
老頭的雙眼一閃,他試探地問:“你不會是……可是,愛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擁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張臉都紅了,耳朵也紅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
“屆時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來接。”我續一句。
“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
“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彷彿有點疲倦,嘆息—聲。
“請幫我忙,說服母親,讓我留下來。”我懇求。
“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光芒自瓶內透出,人見人愛,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說:“為什麼你們不早點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親愛的,你在暗示什麼?”
“我們——”
這時候,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打斷我們談話,兩人臉上都有怒意。
母親坐下來,高聲說:“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們關係如何,我仍有權領回她,再不服,告你誘拐少女!”
我臉色蒼白。
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得勢不饒人,報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麼事怒氣沖沖,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麼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聲。
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說:“我下個月一號走,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我掀你的底,叫你身敗名裂!基度,我們走。”
意大利人嘆口氣,向傅於琛道別。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兒,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他壓低聲音,“我會盡量幫你。”
我大喜過望,“謝謝你。”
“在我這樣的年紀,還能幫人,才是快樂。”
“基度!”
他吻我的臉頰,跟着母親走。
一切像幕鬧劇似的。
轉頭看傅於琛,只見他鐵青着面孔,一額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髮,現在有了。並不像電影裏的中年男人,白在鬢腳,他的白髮多且雜,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
我坐下來,沙發座墊上有硬物,低頭一看,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母親分別在花園、噴水他、大廳、書房、跳舞廳,甚至是睡房擺着不同的姿勢。
她搽了很濃的粉,還裝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嘆口氣,我不再認識她。
這本小小照片簿,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她始終沒有要回去。
傅於琛喃喃道:“他起碼有八十歲。”
“只要他對她好。”
傅於琛解嘲地說:“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人家會說: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他到底是她什麼人?”
我問:“屆時我多大,六十歲?”
“倩志從什麼地方認識這位仁兄?”
“誰知道。”我也問,“她又如何認得惠叔?”
傅於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說她閑話。”
“你並不喜歡她,為何還在這方面護着她?告訴我,她為何與父親離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說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兒,我有權知道。”
“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
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認為不對的,永遠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問我:“你可願意去米蘭?”
我站起來,覺得非常難過,“不。”
我沉默。
“只不過問問而已。”
“你不應問。”
“這樣下去,有許多麻煩會接着來。”
“像什麼?”
他不語。
“你又要結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兒都這麼大了,還有誰要嫁我。”
“別賴在我身上。”
“其實跟了你母親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
“他沒有其他孩子?”
“他會厚待你們。”
“我喜歡他。”
他說:“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
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
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他雙腳有時會經過。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隻手撐着頭,獃獃看着那條光亮,直至目澀。
後來終於眠了一眠,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着傅於琛留下來,滔滔不絕地依着同一個劇本作交代,累得賊死。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
自從那場夢之後,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況且我並無親友。
同學中沒有知己。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迷唱片騎師,看電影畫報,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
還都是小孩子,毫無疑問。
不過我喜歡她們,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恍然若失,連惠保羅都不來了。
所以,什麼頭暈顛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勵,都是會消失的,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
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把我交回母親?
真令人擔心。
剛要上車,有人叫我:“喂,你!”
我轉頭,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一臉厭惡地看着我。
“這封信交給你。”
我接過信。“我已同惠絕交,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親鎖起來,不准他出來。”
啊。
那男孩子罵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
害人精,他說。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多麼簡單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沒想到在多年以後,還要碰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變大男孩,但他價值觀念難持不變。
但日後,一直沒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任務完成,他可以淡出,命運旅途中,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冥冥中註定,該離場的時候,多不捨得,也得離開。
以為傅於琛還沒有回來。
進書房去聽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樂椅里,閉
着雙眼,像是睡著了。
聽得我走近,睜開眼睛。
“有什麼消息?”我問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壞消息。”
我陡然緊張,“說給我聽。”
“卡斯蒂尼尼已說服你母親,不再堅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躍,從書房一頭跳到另一頭,旋轉着,歡呼着,半晌才停下來。
傅於琛並沒有參予我的喜樂,他在一邊靜觀。
“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嗎?”
“怎麼不是?”
“或許我害你一生。”
“沒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個人願意被對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麼,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資格對我這樣說話。
我說:“以後再也別想甩掉我。”
傅於琛凝視我,“你也一樣。”
我們禁不住緊緊擁抱。
母親放棄我的原因,有好幾個。
首先,她對我失望,我對她要多遙遠就多遙遠。
第二,她一口氣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罵了傅於琛並且恐嚇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應允她一份大禮,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