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玫瑰再見

第四部 玫瑰再見

兩個姊姊趁聖誕節把我召到倫敦,說有重要的話得跟我說——“不得有誤”。

我開着我那輛福士,自牛津趕去倫敦,格轟格轟,那車子像是隨時會散開來似,一路上非常驚險,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I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的截順風車……太恐怖了,想想都發抖。

或許到了倫敦,我應當考慮換一輛新車。

小姊姊站在門口歡迎我,穿着時興的黑嘉瑪貂皮,面色不大好。

我下了車上前擁抱她,撫摸她的大衣袖子,“嘩”,我說:“這件衣服夠我吃一輩子的了。”

她拍開我的手,“羅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麼可以說一個負有震動中華使命的人‘死相’?”

“我沒聽懂你那口聱牙結舌的國語,你乾脆漂白皮膚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僕過來替我挽起箱子。他說:“少爺,你那輛車,嘖嘖嘖。”他進去了。

小姊姊白我一眼,“你知道他開什麼車?”

“就因為這年頭,連男僕都開勞斯,咱們這些正牌少爺,才不得不別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進屋內。

我在爐火旁坐下。

“沒下雪嗎?”我問:“這種冷的天氣,下雪反而好過點。”

大姊自書房走出來,“三少爺來了嗎?”

我裝腔作勢地站起來:“三少爺來了,他的劍沒來。”

大姊沒好氣,“你坐下吧你。”

我接過女僕倒給我的威士忌加蘇打,喝一口。“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問:“說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姊姊懊惱的說。

“知道。”我說:“他要結婚了。”

“你不關心?”大姊問。

“關心什麼?”我莫名其妙。

“結了婚怎麼樣?”小姊姊厲聲問。

我裝作大驚失色,“你的意思是——”我誇張地吸進一口氣,“我們的後母會待我們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這次連大姊都生氣了,“羅震中,你正經點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羅震中,你這個人,糊裏糊塗就一輩子。”小姊姊說:“虧你還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麼樣?一輩子就在牛津這種小鎮裏做神經書獃子?你太沒出息了,告訴你,父親婚後,家產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時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會有這種事?”我忍俊不禁。

“怎麼不會有?”大姊瞪着我,“父親什麼年齡?都五十九了,他還結婚,簡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們還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燒眼眉?”

我愕然,“狐狸精這回事……在小說中我讀到過,這真是……”我搓着雙手。

大姊嘆口氣,“我看算了,咱們老姊妹倆也不必在這事上傷腦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監急,咱們的兄弟都快成白痴了。”

“你想我怎麼樣?”我反問:“找個茅山道士祭起法寶,與那狐狸精拼個你死我活,逼她顯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邊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這十年來,你不停推搪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認為外國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你與錢有仇?”

“我並不缺少什麼,”我說:“我自給自足,我樂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業很快要落到別人手中去了。”

“大姊,我不關心,那是爹爹的事業,不是我們的事業,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我爹的事業,這件事遠在十年前我已經與他說清楚了,也已獲得他的諒解。老子的事業,不一定由兒子去承繼,外邊有許多能幹有為的年輕人,他們都能夠做我父親的好幫手。爹爹今年五十九歲,他尚能找到他所愛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慶幸,”我停一停,

“至於那個女人是否一隻狐狸精,我們不必替他擔心,只要他快樂。”

小姊姊冷笑連連,“聽聽這麼明理的孝順兒子。”

“兩位姊姊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說:“在這種事上,我自問是很豁達的,你們不必替我擔心。”

小姊姊說:“你曉得咱倆就是為你好,咱們那份,早已折了嫁妝了。”

我很為難:“我要錢來幹嗎?人們需要大量的錢,不外是因為有擁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買了下來,堆山積海地擱在家裏,我並不這樣想,像我喜歡畫,就跑美術館,反正死後八成也捐到美術館去,匆匆數十年,何必太麻煩。”

“發瘋和尚。”大姊罵我。

我說:“我告辭了,再不走還有更難聽的話要罵我。”

“你開了幾小時的車,也夠累了,在這兒休息幾晚如何?”

“你們答應不煩我就好。”我扮鬼臉。

“氣數。”大姊笑,“你怎麼連女朋友也沒有呢?”

“我搞同性戀,你們不知道嗎?”

“放屁!”

“家有這麼兩個姑奶奶,叫我哪裏去找好人家的女兒下嫁?”我調笑。

大姊悻悻然,“這小子,一輩子就這麼過了。”

小姊姊說:“你別瞧他瘋瘋顛顛的,人家這叫做君子坦蕩蕩,不比咱們小人長戚戚。”

我走上樓去。

我搖電話到牛津找庄國棟。

老莊是我同事。他這個人有點孤僻,與我也卻還談得來。

我叫他來倫敦,“反正放假,你一個人悶在宿舍幹什麼?”

“我懶開車。”

“那我可要悶死在這裏了,你來了,咱們還可以結伴釣魚去。”

他說:“日釣夜釣,你也不膩。”聲音悶悶的。

“你來吧,”我把地址告訴他,“我那兩個姊姊雖然徐娘半老,倒還風韻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輩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發風趣了。”

“馬上出門,晚上見你,再見。”

“好,再見。”他掛了電話。

小姊姊進房來,“那是誰?你又拿你老姊開玩笑,我遲早撕你的嘴。”

“那是庄國棟,”我說:“我同事。”

“哦,就是你說過的,離了婚之後對牢老婆的照片過了十年的那個人?”

“離了婚的不錯是他,”我笑,“他也確是對牢一張照片過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個女人。”

“你們這些人的感情生活簡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姊姊,我的感情生活還未萌芽呢,你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腦囟幾時生攏呢?”

“做大快活有什麼不好?”我反問。

“你也做了長遠了,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的。”

“緣份沒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說。

“牛津有多少個女孩子?你到倫敦來住,保管你三個月之內娶老婆。”

“胡亂娶一個?不如去找牛津農學院那隻母牛。”

“所以爹爹對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銜,我問他可快樂,他答:‘你媽媽不在,有什麼快樂?現在只有等抱孫子那天才快樂呢。’”小姊姊替我整理床鋪。

“我要會生孩子,我就滿足他。”我攤攤手說。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個房?”

“是。”我說。

“現在好了,爹爹一結婚,那女人升上神枱,你這個正經承繼人便打入冷宮……”

“小姊姊,你看狸貓換太子這一類東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應該換一輛車子。”她咕噥。

“你送我?”我問。

“我問爹爹要去,”她說:“最多先替你墊一墊。”

我嬉皮笑臉,“說到錢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時分,庄國棟來了,他整個人的格局像電影大明星——英俊的臉,壯偉的身型,好氣質,有點不羈,略略帶點白頭髮,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進來烤火,火雞大餐就準備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進來書房,我把姊姊們介紹給他認識。

姊姊們很詫異於他的出色。

小姊姊說:“沒見你之前,以為震中算是個英俊的男孩子,現在發覺震中簡直是個傻大個兒。”

“喂喂喂!”我抗議。

吃了飯我與庄在房中下棋。

我說:“明天姊姊與姊夫們介紹女孩子給我們認識。”

“煩不煩?”他說。

“沒法子,應個卯兒,”我問:“你打算住幾天?”

他打個呵欠,“無所謂。”他從簡單的行李袋內取出我所熟悉的銀相架,放在床頭。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說:“沒有這張照片,你睡不着?”

庄臉上那股憂鬱的神色又出現,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記她,我太愛她。”

那張照片很模糊,是他與那個女郎合攝的風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只好聳聳肩。

“如果你愛她,就應該跟着她去。”我說。

“我不能。”他說:“當時我已訂了婚。”

“那麼對着她的照片做夢吧。”我說:“祝你幸福。”

“是我先拋棄她的,”庄靠在床上說。

“你拋棄了她?”我問:“為什麼?”我沒聽懂。

“你不會明白的。”他嘆一口氣。

“再下一盤?”我改變話題。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這個人,自牛津悶到倫敦,來,我們到酒館去喝幾杯。”

“我不想走動。”他伸個懶腰。

我隨他去,度假不外是為了鬆弛神經,如果庄能夠在床上躺得高高興興,願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姊請來了許多華僑“名媛”以及各學院的女留學生,鶯聲嚦嚦,擠滿了圖書室,有些人在彈琴,有些翻畫冊,有些閑談調笑,有些在扇扇子,嘩,簡直眼花繚亂。

有幾個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自然最會得打扮,驟眼看彷彿布衣荊釵,實則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歸真狀:花裙子、長羊毛襪、大毛衣、布鞋、頭髮梳辮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尋找誰,等待誰,但這些女孩兒好看是好看,由頭到尾,總沒有一個叫我交上這顆心。

於是我寂寞了。

庄國棟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隱隱浮着一層淚膜,與我兩個人,坐在窗枱上,手裏拿着酒杯,一派無聊。

我輕輕問:“我們要的那朵花,在什麼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頭苦笑。

有許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見。

我問他:“看中了誰沒有?”

“沒有。”他伸一個懶腰,“這裏不是沒有長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總聽過‘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這是你的悲劇,有許多人,除卻巫山,都是雲。”我笑,“從一隻母豬身邊走到另一隻母豬,他們成了風流人物,呵哈呵哈,多麼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說:“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亂與一個女人生下半打孩子,養活她一輩子,犧牲我的理想與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個好對象。”

“你今年廿七歲,等你三十七歲,你聲音還這麼響亮,我就服你了。”庄點起了香煙,

“這些事,是註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裝個手勢,誇張的說:“都已經註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紅繩已經代我牽向一個女子,我再掙扎反抗也沒有用,都已經寫在天書里了:她是一個搓麻將貼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識丁,啊……”我的聲音不自覺的提高了。旁邊有幾個女孩子咯咯的笑起來。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臉上。我攤攤手。“庄,我只不過是想你開心而已。”

“命運是有的。”

我唯唯諾諾,只是不想再與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們豁達一點,庄,笑一笑。”姊姊們端出銀器,招呼我們喝標準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們都圍上來,坐在我身邊那一位簡直明眸皓齒,動人如春天的一陣薰風,我頗有點心嚮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視,低頭全神貫注地喝我的牛奶紅茶。

姐夫們也來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賓,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氣洋洋。

長途電話接通。

小姊姊喚我與父親說話。

我與爹爹談了一會兒,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農曆年的時分回家,我照例推辭,小姊姊在一旁拚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爹的聲音很輕鬆,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麼不對呢。

掛了電話,我問小姊姊,“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塗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庄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姊姊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廿多歲了,還這麼弔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髮都白了。”

我也嘆口氣,“什麼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庄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姊姊拍着手說:“真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庄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啐啐啐,真叫人羨慕,於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髮美女恨得牙痒痒。”

小姊姊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庄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庄先生在牛津幹啥?”小姊姊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庄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姊姊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說:“我倆約好的,五十五歲時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與老莊結婚。”

“這種玩笑也開得?”小姊姊朝我皺眉,“說話傳到爹耳朵去,剝你的皮。”

我愁眉苦臉跟庄說:“咱們家最暴力,動不動抽筋剝皮,剁為肉餅。”

小姊姊不理我,“庄先生也沒女朋友?”

我說:“他有的,他結過婚,離過婚,又有女友,又與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純潔的。”我挺挺胸。

小姊姊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但庄反而不打自招,他一邊深深抽煙,一邊說:“我真正戀愛,是在訂婚後的一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可愛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美麗,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個完人,我沒有變心,我拒絕了她,與未婚妻結婚。婚姻維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也是幸福的一對。”

庄說:“在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掛住我拋棄的那個人。我們終於離婚了,那一日,妻對我說:‘庄,你並沒有愛過我,我們浪費了十年。’離婚時遠比結婚時輕鬆愉快。聽着叫人齒冷吧?事實如此,我們在小館子裏共喝了三瓶紅酒,她問我有什麼打算——我有什麼打算呢?在牛津的圖書館我找到一份職業,一做好幾年。我有什麼打算?”庄溫和的笑。

小姊姊聽得呆了,憐惜的問:“沒有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女人,都很自愛,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對身材相貌都有一定的影響,若非有極大的安全感與愛心——生孩子?”庄很唏噓。

我說:“庄是傷心人。”

庄傻呼呼的笑,一派天涼好過秋的樣子。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現在卻如酒窖中的拔蘭地,越來越醇,與每個人都處得很好。

小姊夫過來問:“你們談什麼?客人都要走了。”

小姊姊說:“你去送一送,我馬上來。”

小姊夫聳聳肩,出去了。

小姊姊對庄說:“震中過農曆年要回香港,庄先生,震中很願意請你去走一趟散散心,咱們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間房間,庄先生若不嫌棄,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說:“老莊,何樂而不為呢?”

庄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笑說。

“要死,”小姊姊白我一眼,“亂用成語,誰落葉了?啐!”

過了年,我與庄開車回牛津,仍然過我們那與世無爭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煙斗、下盤棋,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遺憾呢。

誠然,我是個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賺錢不外是要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過得舒服,我舒服給爹看,也就是盡了孝道!

因爹提早舉行婚禮,大姊與我頻頻通電話,她很緊張,老怕爹給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恥笑她。

結果她與大姊夫回香港參加婚禮,回來之後,音訊全無。這回子輪到我着急,我追問:“爹好嗎?”

“爹爹要將老房子賣掉!”大姊說:“而且已另在石澳蓋了層平房,他既年輕又時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來,“太好了。他妻子呢?那隻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麼法寶?你們鬥法結果如何?”

大姊沉悶良久,“不,她並不是一隻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只是以前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

“這也不稀奇,難道爹還能娶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不成?”

“爹真的愛她,可以看得出來。”

我笑,“所以你們失望了,你們期望着看到一個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穩了,我看你農曆年總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歲,如果生育的話,震中……”

“大姊,我說過了,我不打算爭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姊沉默了。

“她可美麗?”

“美。”

要一個女人稱讚另一個女人美,簡直是駱駝穿針眼的故事,我納罕起來。

“那就好了,媽媽去世后,爹一直不展顏……爹是個好人,他應該享這晚年福。”

“震中,”大姊說:“問題是,爹現在一點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風度翩翩,身體壯健,依我看,連你大姊夫都還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心中高興起來。

大姊懊惱的說:“他自那女子處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們了。”

“胡說,大姐,我們還是他心愛的子女,當然他是愛我們的,況且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無暇陪他,我們應當替他慶幸。”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本來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務本想交給你大姊夫,可是現在他又東山復出,把幾爿公司整頓得蒸蒸日上,簡直寶刀未老。”

我快樂,“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脫身,否則他老催我去坐櫃枱,悶死我。”

“他問你什麼時候娶妻。”

“我?”

“是,你。”

“萬事俱備,獨欠東風。”我補充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帶了女伴,一起回去見見他,好讓他樂一樂。”

“對,帶個孕婦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姊,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遠是咱們的爹爹,你說是不是?”

“以後不會一樣了。”大姊說。

女人都怕有所轉變。

“農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幫你說些什麼?是不是擔心遺產問題?”

“震中!”

“那是為了什麼呢?你都三十多四十歲的人了,不見得你還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姊不出聲。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聲音聽得出有點寬慰,“你這膿包。”

真是侮辱。

女人們最愛作賤她們的兄弟。

“爹結婚你們都震驚,想想看,如果我結婚,你們會怎麼樣?”

“不要臉,臭美。”

與姊姊們的交涉總算告一段落。

庄國棟臨到二月,又告訴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說:“老莊,香港三百萬個女人,你不一定會在街上碰到她,這種機會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說不定她早已結了婚,生了六個孩子,變成個大肥婆,鑲滿金牙,你怕什麼?看見她也認不出她。”

庄說:“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別傻好不好?滄海桑田,香港早就換了樣兒,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氣去見老爹,有個客人夾在當中,避他也容易點,你說是不是?”

“為什麼要避自己的爹?”老莊納罕。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庄,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麼都不做也有錢花,幹嗎要回到水門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時的會議?我瘋啦?”

老莊既好氣又好笑,“倘若他經濟封鎖你呢?”

我搔搔頭皮,“我不是敗家子,單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還用不完,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那輛福士,唉呀,真是隨時隨地會崩潰下來,不不,爹不會對我下狠勁,我只是所謂‘沒出息’,並不是壞。”

“我要是你爹,我也頭痛。”他笑了。

“庄,你跟我差不多,咱們大哥,別說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過觔斗才覺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說,你是純潔的。”他說。

“老莊,哎,開玩笑的話你又抬回來取笑我。”我拍着他肩膀,面孔漲紅,“誰是聖處男呢?你若陪我走這一趟,我不會待差你。”

他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庄,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難得你那麼豁達!”他贊我,“有錢公子像你那樣,真難得。”

我忽然問:“記得添張嗎?添平日何嘗不是談笑風生、溫文爾雅的一個人?”

說到添張,他也作不得聲。

“他家中何嘗不是富甲香港?為了一個女孩子,廿四樓跳下來,肝腦塗地。”

庄隔了很久,緩緩的說:“人們為愛情所作出的種種,真令人詫異。”

我苦笑,“我見過那個女孩子,她長得那麼普通,她甚至不漂亮!這件事真是完全沒有解釋餘地,可憐的添。”

庄深深抽煙,“一切都是註定的。”

我不以為然,“你怎麼可以一句話否定一切人為的努力?我斷不會做那樣的事,我有意志力。”

庄看着他噴出來的青煙,不與我分辯。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悲觀的人,”我說:“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側側頭笑,“去,去。”

我買了兩張來回飛機票,老莊也不與我客氣,我們由姊姊送到飛機場。

小姊姊跟我說:“見了爹爹,你要莊重一點。”

我卻說:“去澳門的船票可容易買?我要與老莊去吃香肉。”

大姊嘆口氣,“你!此時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庄說:“仙德瑞拉的姊姊們不知道是否有這般好心腸?”

大姊她差點把手袋飛過來砸破我腦袋。

我與庄國棟終於平安上了飛機。

他跟我說:“我很緊張,有惡兆的預感。”

“別擔心。”我說:“你有什麼不高興,跟我說不妨,心中好輕鬆點。”

庄的臉沒向著我,但是聲音微微顫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響,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國棟,他為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越牛角尖,總得尋找一個解脫的方法。

我說:“其實事業的成功也足夠補償了,整間圖書館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萬冊書呢。”

庄落寞的說:“書本沒有溫柔的聲音,溫暖的小手。”

“如果你獨要那雙手,當初為何不抓緊它們?既然捨棄了她,任何一雙手都可以給你同樣的溫暖。”

“我是個愚人。”

“老莊,我認為過去的事已屬過去,創傷已經無痕迹,不要再去挖舊事,回憶往往是最美麗的。”

他轉過頭來,“怎麼,你真認為她已變成一個鑲金牙的阿母了?”

“也許她已經移民到天不吐了,這年頭流行,入非洲籍都好過做炎黃子孫。”

“你少喻古諷今。”

“你打算怎麼樣找她?”我真正納罕起來,“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你打算登報紙?”

“登報也好。”他沉吟。

“老莊,別過份,難道你還想擬一則廣告,上面寫:‘賢妹,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家居生活可還安好?’喂,你神經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誰知他喃喃複述:“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可是梁山伯並沒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這話是添張教我的,你可別學了去。”

他仰頭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們說別的好不好?”

“說別的?好,你要我說什麼?香港哪家館子的海鮮野味好吃?哪家網球場的草地漂亮?跑車還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電視明星是汪明荃最具風情?是不是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們是朋友,我無意成為你的清客傍友。”

我連忙陪笑,“聽聽這是什麼腔調?老莊,你也太多心了,敏感過度。”他合上雙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動,他並沒有睡着。

我嘆口氣。一個人,若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又說遺憾,不知蜜之滋味,轟轟烈烈愛過,到頭來又春夢一場,落魄半輩子。

我盤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當我自己墮情網的時候,不需要經過太大的痛苦,我愛她她愛我,碰的一聲關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這個女郎,她在什麼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現之前,我且先打打網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輕鬆一下未遲。

我又釋然了。

我推推老莊說:“我知道你還沒睡,老莊,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睜開眼睛,“我還有鈔票住大酒店嗎?”

“我家實在是要比旅館舒服,否則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懶洋洋說:“聽聽這種口氣,真是各有前因莫羨人。小老弟,只要福氣好,不需出世早。”

“你還是那麼憤世嫉俗。”我說。

“休息一會兒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頭看看四周圍有無我那夢中情人,然後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老莊在看書。

“呵,”我說:“又是射鵰英雄傳,這上下你也該會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飛機餐后再睡。

這次醒,是被老莊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說。

我說:“腳都坐腫了。”伸伸懶腰。

父親的車子與司機都在門口等,自我們手中接過行李。

司機說:“三少爺,老爺問你住哪裏。”

“老房子還未賣就回老房子。”我笑說:“老頭子剛做新郎,一個牛高馬大的兒子在面前晃來晃去,有礙觀瞻,咱們不去新屋。”

司機想笑又不敢笑。

我們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機去報告老爺。

我叮囑老莊叫他把這裏當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時候,爹的電話到了,“過來見我。”他說。

聖旨下。

我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莊伴我同去。

他在蓮蓬頭嘩嘩水聲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個人赴法場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從沒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講究實際,但新房子卻裝修得美奐美倫,十分時髦。

一行嫣紅奼紫的花圃伴着一個腰子形的假山金魚池,流水淙淙,我一時間留戀在這個精緻的小花園裏,不肯進客廳。

那裏有一個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幾棵玫瑰紅的杜鵑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長褲,長頭髮挽成一隻低髻,插着一支翠玉的發簪,耳角的皮膚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側面。

她非常專神地卡擦卡擦地剪樹枝,我只好再側側身,正在考慮是否要咳嗽一聲,一腳踏錯,滑進金魚池,嘩啦一聲,水花四濺,我身子下半截登時成了落湯雞。

那女郎聞聲轉過頭來,大吃一驚。

我原本想出聲道歉,但是一見到那女郎的臉,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輩子的夢中女郎,她在這一刻出現了。

我瞠目結舌,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也顧不得混身濕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內。

只見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彈起的金魚。

“唉呀,可憐我的水泡眼,我的繡球頭……”她抬起眼睛來,輕輕嗔怪我,“你這位先生,怎麼如此冒失?”

我張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魚輕輕放入池中。

“你還不上來?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邊,皮鞋上帶着荷花水草。

“你怎麼搞的?”她責備,“我的魚池完蛋了。”

“呵,對不起。”我的眼光沒有離開她的一顰一笑。

“咦,你是誰呀?”她問我。

我還在那裏說:“呵,對不起。”整個人如雷殛一般。

她輕笑一下,又嘆一口氣,轉頭叫:“黃伯,黃伯!”她走開了。

黃伯是我們家老男僕,跟着急急步走過來,一見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爺!”又吃一驚問:“你怎麼了你?”

我問他:“那女郎是誰?”

“什麼女郎?你還不去換衣服!”

他帶我自書房長窗入到客房,拿了乾衣服給我換,一邊嘮叨,我逆來順受,悶聲不語。

那女郎。

成熟的臉容,極端女性化的姿態,她是一個真正的美女,我從沒見過黑寶石似的眼睛,那麼流動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們家從來沒有那樣的親友,是誰呢?

我心神蕩漾。

有人敲門,“震中,你可是在房間裏?”父親的聲音。

“是我。”我應着去開門。

“震中!”他擁抱着我。

“父親!”我的雙眼濡濕。

“你良心發現了?你肯回來見我了?”父親一連串的問。

我仔細的看他,他益發精神了,體形又保養得好,一點也看不出已經五十多歲,頭髮是白了,但更加襯托得他風度翩翩。

我稱讚道:“爹爹,你真是越來越有款了,怎麼,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煥發。

不管那女人是誰,只要她能夠令他這麼快樂,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這都是新任羅德慶夫人的功勞吧?”

爹問:“震中,你不反對吧?”

“爹,我怎麼會反對你重新做一個快樂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兒子。”他很高興,“錦錦與瑟瑟卻反對。”

“姊姊們小心眼。”我說。

“來,我介紹你認識她。”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震中,倘若你肯回來幫我,”來了,“我的生活就沒有遺憾了。”來了。

“爹,我自己對這門功夫一點興趣也無,只怕會越幫越忙,我倒是帶了一個人才來,待會兒我叫他來見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們父子來到客廳,對女佣人說:“去請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買花,說是三少爺來了,客廳光禿禿,不好看。”

我說:“太客氣了,那麼我先接了我同事來。”

“都這麼心急。”爹搖頭。

走到門口,我停住了,猶疑着轉身。

“爹——”我叫。

“什麼事?”

“這裏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問。

“女客,什麼女客?沒有哇。”爹答。

“我明明見到的,”我說:“剛才她在金魚池畔修剪杜鵑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長褲。”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應介紹你認識。”

“太好了。”我說:“現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輕快地開着父親的新式跑車到老房子去接庄國棟,這上下他也該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黃的妻黃媽來開門,笑得皺紋都在舞動:“三少爺,你來了?十年整你都沒回來過,好忍心呀,老爺還能坐飛機去看你,我又不諳洋文,你真是。”

“怎麼,”我笑問:“派你來服侍我們?抑或是監視?”

“是呀,庄少爺出去了。”她說:“叫我關照你一聲。”

“他出去了?去了哪裏?”

“他說去報館登一則廣告,”黃媽說。

“他瘋了。”我說:“真去登廣告?”這老小子。

我坐在沙發上等他回來,一邊聽黃媽絮絮地訴說過去十年來發生的事。

我有興趣的問:“爹是在什麼地方認識新太太的?”

“老爺在一次宴會中看見太太,就託人介紹,真是姻緣前定,大家都替老爺高興。”

“新太太美嗎?”

“美。”老黃媽說。

我笑,“你們看女人,但凡珠光寶氣,平頭整臉的,都算美。”

“不,三少爺,新太太真的是美。”黃媽說道。

我還是不信,“三十餘歲女人,皮膚打折,還美呢,老黃媽,你老老實實招供出來,新太太給了你什麼好處?她很會籠絡人心吧?”

“三少爺一張嘴益發叫人啼笑皆非了,”她咪咪笑,“三少爺,我看你也別回去了,就幫老爺做生意,多好。”

“我不會做生意。”我說。

“學學就會了。”

“我懶。”我攤攤手,“黃媽,你看着我長大,知道我的脾氣,我最不喜與人爭,小時候我連獸棋都不肯玩,就因為怕輸,商場上血肉橫飛,全是慘痛的戰爭,怎麼適合我呢?”

“那麼娶老婆呢?難道也是打仗?”黃媽反唇相稽。

“黃媽,”我樂得飛飛的,“這件事有點苗頭,今天我見到我的夢中女郎了。”

“三少爺,你少做夢呵。”她笑。

我懊惱的說:“所以我不要回來,你們個個都是訓導主任,纏牢我就拚命批評我,一句好話都沒有。”黃媽大笑,這老太太。

大屋內仍然是舊時裝修,高高屋頂上粉刷有點剝落,電燈開關是老式那種,扳下來“撲”的一聲,非常親切可愛,沙發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墊茶杯熨着一個個白圈印子,牆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畫都已經糊掉了——黃媽是很妙的,她見畫上有灰塵,便用濕布去拭,真有她的。

這一切都令我想到兒時的溫馨:父親在法國人的出入口行做買辦,母親打理家事,把外公給的私蓄取出貼補家用,從沒一句怨言。

母親是個溫柔美麗的老式女人,可是她進過港大,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才輟的學,因是廣東人,皮膚帶種蜜黃色,面孔輪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長睫毛,像尖沙咀賣的油畫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烏油油的黑髮,梳一個低低的髮髻,是以剛才我看到那個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馬上從心中喜愛出來。

母親嫁了寧波人,也會說上海話,但一遇情急,常會露出粵語,像:“呢啲正式系陸雲庭睇相,唔衰攞來衰”之類。

可是父親一日比一日發財,她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兩位姊姊,再生下我,本來還準備養多幾個兒子,但是已經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當年我十二歲,她常摟着我落淚:“阿媽唔捨得你,阿媽唔捨得你。”已知道自己時日不久。

想到這裏,我雙眼紅了。

老黃媽很明白,“三少爺,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嘆口氣。

我彷彿看到母親穿着寬身素白旗袍在沙發邊走來走去喚我:“震中,震中。”

爹喜歡嘲笑她,“你們這些廣東人如何如何……”

門鈴響了,打斷我思路。

黃媽去開門,是庄國棟回來了。

老莊見到我那樣子,詫異問:“眼紅紅,哭了?誰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連忙說:“你去了哪裏?”

“登廣告,”他說:“尋人。”他把一張草稿遞給我。

我說:“荒唐荒唐。”取過草稿看。

上面寫着:“書房一別,可還安好?請即與我聯絡。”附着一個信箱號碼。

“書房一別——什麼書房?”我問:“你真老土,這簡直比諸流行小說的橋段還低級,這直情是張恨水鴛鴦蝴蝶派的玩意兒,虧你是受過教育的人。”

他又抽煙,不反駁我。

“你絕望了你,”我扮個鬼臉,“當心你那信箱裏塞滿了又麻又疤的女人來件。”

他還是不響。

“來,上我家吃飯。”

“不去,你們一家大小團聚,關我什麼事?”

“那你來香港幹嗎?”我急問。

“度假。”他微笑。

“你出賣了我。”我說。

“你想賣我,結果給我賣了。”他悠然。

“跟我爹辦事不錯的。”我一本正經說。

“我也不善鑽營。”他說。

“那麼去吃頓飯總可以的。”我說。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總得拜會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莊,”我說:“這是正經的,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相信愛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勝防地發生。愛情是一種過濾性病毒,無葯可治。”

我興奮地說:“今天我終於見到了她。”

“誰?”他淡然問。

“我夢中的女郎呀。”

“嘿!”

“別嘲笑我,是真的。”

庄說:“就因為她長得還不錯?也許她一開口,滿嘴垃圾,也許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別太武斷,許多漂亮女人是沒有靈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遠天真。”

“聽聽誰在教訓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裏嚷嚷,不過是因為你根本沒勇氣去坐在你父親與繼母面前。”他笑。

說實話,我真有點氣餒。

老莊簡直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親在晚飯當兒(一片死寂,只聽見碗筷叮叮響),忽然說:“震中,你不用回英國了,我給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個職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兒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來也不行了。”

當然聽了父親那些話,我只好流淚。

於是繼母拿出她那晚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聲冷笑:“震中,你爹也是為了你好……”

我打了一個冷顫,兩個姊姊的話對我實在有太大的影響。

老莊對我說:“震中,你這個人,其實是懶,懶得不可開交,聽見工作是要流淚的。”

我聳聳肩,“我要去了。”

黃媽進來說:“老爺來電話。”

“是。”我敬了一個禮。

我出去取過聽筒。

爹在那邊說:“震中,對不起,今天的晚飯恐怕要取消。”

“為什麼?”我問。

“你繼母有點要事,趕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說:“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來陪我一個人吃飯?菜式都做好了在這裏。”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來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與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來吧。”

“咱們父子兩人的生肖,怕是犯了沖了。”

“爹,你怎麼信這個?”我說:“你是羅德慶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的笑,掛了電話。

庄在我身邊說:“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應我不會逼我留下來。”我說。

“震中,每一個人生下來,總得負一定的責任,你很應該為你父親犧牲點自我。”

我反問:“你總知道宋徽宗,他也為他父親犧牲自我呀,結果他做好皇帝沒有?”

“你太過份了你。”

“還有這個叫溫莎公爵的人,他也對得起他老子……”

“夠了夠了。”庄笑着截止我,“太過份了。”

我說:“我們喝啤酒去。”

老黃媽又進來說:“二小姐的長途電話找你。”

“唉,萬里追蹤。”我說著去取過聽筒。

小姊姊馬上問:“你見到她沒有?”

“還沒有。”

“爹怎麼樣?”

“氣色非常好。”

“有沒有叫他生氣呢?”

“怎麼會?他都沒逼我住香港。”

小姊姊惶恐地說:“大告不妙了,難為你那麼輕鬆。”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說。”我喝止她,“你們真是小女人,別再離間我們父子的感情了。”

庄在一邊鼓掌。

小姊姊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電話。我說:“女人!女人對一切男人都沒有信心,包括她們的男友、丈夫、兄弟、父親……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與他們發生親密關係,可憐。”

“哲學家,”庄問:“去什麼地方吃飯?”

黃媽說:“兩位少爺,我做了一桌的菜,你們就在家裏吃吧。”

飯菜端出來,我看到一大盤香噴噴的蔥烤鯽魚,當場又想起了媽媽,媽媽學會了煮這一味上海菜,吃盡苦頭,鯽魚肚內塞肉餅子,常讓魚骨刺破手指,不外為了爹愛吃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也難怪姊姊們替媽媽不值——父親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親高興,想到媽媽,心中也惻然。

“你母親也是個美女吧?”庄問。

“是。”我點點頭,“廣東美女,瘦瘦的,尖長臉蛋,非常美,不過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庄說:“真正的美並不私人,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那並不是真正的美,那不過是看順了眼而已。‘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莊,今天早上我見過的那個女郎,老莊,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還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種完全為感情而生,又為感情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說。

“什麼?老莊,你說什麼?”

“沒什麼。”

“你也見過那種美女嗎?”我問。

“當然。”他悲涼的微笑。

“就是銀相框中那個女郎嗎?”

他點點頭。

“十多年了,即使你尋回她,也……”電話鈴又打斷咱們的話柄。

黃媽說:“報館找庄少爺。”

庄馬上跳過去。

只聽他唯唯諾諾,不知在電話里說些什麼,然後放下電話,不吃飯,竟要出門了。

“你哪裏去?”

“我收到信了!”

“什麼信?沒頭沒腦。”

“她的信!”

“誰是她?”

“你這個人!”他急躁的說:“別阻着我出門,夾纏不清。”

我抓起一條雞腿,說:“我送你去。”

一向溫文的庄說:“快呵快呵。”每個人都有他投胎的時間。

我飛車與他到北角。

他說:“明報……是這裏了。”

“這不是你登廣告的那間報館嗎?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給你了,”我笑,“真快!明報廣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亂停了車,與他奔上報館。

我喘氣:“為什麼不搭電梯?”

“電梯太慢,你沒見電梯在十樓嗎,下來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連天,奔到十樓,肺都幾乎炸開來。

他撲到廣告部。

一個瘦瘦高高,戴黑邊眼鏡的男人搖搖晃晃向我們走過來,他說:“廣告部休息了。”

“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取信的,我有個信箱在貴報。”老莊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鏡框,“啊是,特別關照,信在這裏,請跟我來。”

庄跟着過去。

那男子取出信來,又托一托眼鏡,他說:“拿信來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頭來,“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這男子的口氣像個詩人。

老莊取出證明文件,取過了信,迫不及待的要拆開來,這時我看到一個中年人步進編輯室,他長得方頭大耳,神態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莊,“喂,你天天看射鵰英雄傳,你瞧,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還不上去打個招呼請他簽名?”

老莊看着那封信的內容,手簌簌的抖,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編輯室,簡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莊的錯。老莊這人,讀了一封女人寫的信,靈魂兒飛上離恨天去,太沒出息了。

但見他把信按在胸前暖着,仰天長嘆,聲中似有無限辛酸。

“你怎麼了,老莊。”我擔心起來,“咱們離開這裏吧。”

那位交信給他的仁兄表示無限同情,握住雙手問:“信中不是壞消息吧?”

庄根本不答他。

我客氣的問:“先生貴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莊,跟他說:“謝謝你,蔡先生,”我們走了。

我開車把老莊載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額角靠在車窗上,相信我,看見一個那麼英俊的男人如此傷懷,實在不是一樁好過的事。

車子過海底隧道的時候,他暗暗流下淚來。

我知趣地把車駛至尖沙咀,停在一條燈紅酒綠的街上,打算與他共謀一醉。

他沒有拒絕。

在酒館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寫,字體非常稚氣,像個孩子,原文照錄:

“庄:你回來了嗎,我想是你,還有什麼人,能夠知道,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刻,是在大哥書房內度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我們脫了鞋,偷偷開着大哥的唱機,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經再結婚了,別後發生的事太多太多,過去的已屬過去,希望你能尋到快樂,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的真諦不在於滿足一己的私慾,祝好。”

“呵,”我說:“還君明珠雙淚垂。”只覺無限感慨。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已發生的恨事無法挽回。

我問:“如果時間倒退,你會不會娶她?”

庄說:“我會。”

我說:“她並沒有留下地址,她是一個理智可愛的女人。”

“不,她一點也不理智,這封信不外是說明,她不再愛我了。”

“她怎麼再愛你呢?叫她拋夫離子的來跟你,也未免太殘酷了。”

庄拚命喝着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況,如果你仍愛她,應為她高興,她現在生活過得很平靜,庄,好好享受這個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庄點點頭。

我搓着手,“我很同情你,也許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份,緣份實是洋人的機會率。”

我說:“也許我們剛才搭電梯上報館,會碰見她也說不定,而你偏偏跑樓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許在電梯內遇見她,相逢不相識。”

“怎麼會呢,”他說:“你沒聽見那位蔡先生說,她仍是一個美女?”

“你也仍是個英俊的男人呀,庄,前邊的日子多着呢。”

“你不會明白的,”他頹喪說:“沒有了這個人,一切日子都沒意思,活着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來,“庄,別這麼說,別嚇我。”

“是真的。”他說:“我將悔恨一生。”

“庄,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勵他,“你是一個能幹的人……”

“謝謝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們兩人都醉了。

叫計程車回家,咱們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見庄的房門半掩。

我聽到他的飲泣聲。

天呵。

看到這個樣子,我情願一輩子不談戀愛,逍遙快活,多麼好。

但是我腦海中又想起那個金魚池畔的女郎,若是為了她,半夜哭泣,是否值得?我已墮入魔障,為此我震動不已。

天亮我看見老莊眼腫腫地站在露台。露台上種着一整排的海棠花,把霧晨襯得如詩如畫。

我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叫他吃早餐,黃媽做了四隻送粥的小菜,美味之極,我們兩人均吃了許多。

稍後父親來了電話,他說他新太太昨天着了涼,現在發燒,約會又告取消。

我巴不得如此,換了姊姊們,又會疑心這位新任羅太太是在那裏爭取時間與父親談判有關我的問題了。

管它呢,我正想好好陪陪老莊,以盡朋友之道。

太陽極好,我與老莊下棋。

黃媽說:“太太昨夜在花圃立了半夜,清晨便發了燒,老爺急得什麼似的。”

我看了庄一眼,無獨有偶。為誰風露立中宵呢?

我忽然靈機一動,問黃媽:“爹那裏,是否有位女客?”

“女客,沒有哇。”黃媽愕然。

我說:“爹都說有,你又胡說。”

“少爺,我來了老屋這邊好幾天了,那邊的事,不甚清楚。”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老莊說:“將軍,你輸了。”

我用手抹亂了棋子。

“出去散散心。”我說。

“我喜歡這所老房子,有安全感。”他說。

“幫我父親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給你。”

“用錢來壓死我?”

“香港是個多姿多彩的社會,你不過結過一次婚,失過一次戀,那不算得什麼,你一定會找到好的對象,捲土重來。”

庄白我一眼,“震中,你越來越像你的姊姊了。”

嘿,氣得我,狗咬呂洞賓。

給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幫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幫手。”

“做些什麼工作?”

“行政。”

“那麼到他寫字樓去見見他也是好的。”庄說。

“我可以替你約。”我不敢那麼熱誠。

“來,陪我去玉器市場,現在還早,咱們去撿些好貨。”

他勉勉強強與我出去了。

我們逐檔慢慢看,他的興緻漸漸出來了,我沒買什麼,他挑了只玉鈪,雪白,只有一斑翠綠。

我說不會還價,他說不要緊,付了錢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復開心起來,我們回家吃的午飯,飯後上花店訂了丁香送往父親處,祝繼母小恙迅愈。父親來電,順便代庄約他明午見面。

地方是香港會所藍廳。庄的說話很得體,他說,“聽講”羅爵士在倫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圖書館“坐”久了,沒有長進,他很樂意為他服務。

爹很喜歡他,立刻答應回去叫人擬張合同給他。

我松出一口氣。

爹先離開回寫字樓,我與他續在會所里喝咖啡。

庄說:“震中,人說:虎父無犬子……”

我笑,“現在你發覺這句話不實不盡?”

“並非這樣,震中,我很佩服你為人。”他苦笑。

我端詳他,“我父親應有你這樣的兒子。”

“別瞎說。”

會所內有許多打扮時髦的太太小姐走來走去,目為之眩。

我嘆口氣:“有些女孩子,天天由柴灣走到筲箕灣,月薪一千五百元,這些太太身上一件洋裝就八千多元。”

庄看我一眼,“你還說沒有命運?”

我笑,“努力可以改變命運。”

“不可以。”庄搖頭說。

“你要賭嗎?”

“賭什麼?你自己的下半生?我不用賭,我知道這件事確是有的,你年輕,你不知道。”

一個少婦打我們身邊經過,極短的鬈髮,紫色眼蓋,玫瑰紅唇膏,披一件淺灰色青秋蘭皮裘,時款之至,又走得搖曳生姿。

我心中“嘩”地一聲。但是,但是她比起金魚池畔的女郎,還差了一大截一大截。

我收回了我的目光。

但我試探老莊,“怎麼樣?”我問。

他目不斜視,呵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表情。

他那個情人,也絕對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吧,以致一般的絕色完全不在他的眼內。

絕色也還能分三種,頂尖的絕色,中等的絕色,與可以容忍的絕色。呵哈呵哈。

“你決定轉行了?”我問。

“為你父親做事是一項光榮。”他說:“做人有責任,我不能一輩子躲在一間圖書館內的。”

我說:“老莊,你少諷刺我,我覺得做人的責任是要快樂,你天天這麼沉鬱,就是不負責任。”

“這種責任,也只有你能夠盡到。”他嘆一口氣。

“我們打球去吧。”我說:“下午沒事。”

他並不反對。庄是個多才多藝的風流人物,琴棋書畫他無所不曉,劍擊是一等一好手,簡直可以參賽奧林匹克,各式球藝玩得不費吹灰之力。

他最大的魅力是視這一切如與生俱來的本事,並不誇耀。

庄的學識自然是一等一的,加上那種翩翩風度與英偉的外貌,照說女孩子應一旅行車兩旅行車那樣的過來才是,有什麼道理獨身!

我取笑過他,“你都不是處男了,還裝什麼蒜,我就不同,哈哈哈。”

他最喜歡侮辱我的一句話是:“你娘娘腔!”

在英國,不少人誤會過咱們是一對。

有個女子曾經跌足道:“好的男人已經夠少了,一大部份早已是別人的丈夫與男友,剩下的又愛那調調兒,難怪女王老五越來越多。”

與庄打了半小時壁球,累得一佛出世,由司機接我們返家。

大姊的電話隨即追蹤而至。

我跟她說:“長途電話費用不便宜。”

“你們這兩個只有在香煙廣告內才會出現的英俊男士,生活可安好?”

“我到現在還沒見過爹的太太。”

“為什麼?”

“是否她擺架子?”

“她並沒有架子。”大姊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你對她倒是比較有好感,”我說:“小姊姊始終不喜歡她。”

“那是因為她沒有見過那女子。”

“她是不是一個好人?”

“很難形容,非正非邪,可是歷史上的女人,但凡能令男人聽從她的都屬狐媚子。”大姊停一停,“所以她也是邪派。”

“她是不是看上去像九流歌女?”

“不可能,你太低估父親的趣味。”

“我越來越好奇,”我說:“偏偏她又生病,見不到她。”

“遲早你會見到她。”庄說。

“可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我說。

“據說還不止三四十歲呢,有些人確是得天獨厚的。”大姊說。

我笑數聲。

“庄先生好吧?”大姊問。

“他?老樣子,告訴你,他要在爸的倫敦公司做。”

“你呢?”來了。

“慢慢再說,喂大姊,你講了十分鐘不止了。”

“你這個賈寶玉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她不悅的掛了電話。

晚上我覺得非常悶氣,約了一大班堂兄弟姊妹出來吃火鍋,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有幾個正在談戀愛,也不避嫌疑,當眾親熱,一下一下的親嘴,像接吻魚。

親嘴這回事,真不明白何以他們好此不疲,不過是皮膚碰皮膚,發出一陣響亮的怪聲音,可是他們啜啜啜,過癮得很,只我與老莊坐在那裏面面相覷。

坐下來吃的時候,情侶們各用一隻手吃東西,坐右邊的用左手,坐左邊的用右手,另外一隻手攬住對方的腰,滑稽得不得了,像是那種暹羅連體人,真偉大,愛情的魔力實在太偉大了。

這一頓飯實在是弄巧反拙,更加顯得我與老莊孤單。

當鶼鰈們都回家的時候,父親說老莊的合同已經擬好,叫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一次。

“去吧。”我說。

司機接我們往石澳。

庄說:“你們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遲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經晚上九點多,我第一件事是問女佣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樓睡了。老爺已在書房等你們。”女佣人說。

呵,我有一絲失望。

我對庄說:“你去見我爹,我到處逛逛,你們談罷正經事才叫我吧。”

庄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圖畫室去,推開門,電視機開着,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馬上知道,這是錄映帶,納罕起來:誰在這時候看這種節目?

我聽到一陣低低的笑聲,因為熒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戰勝了大塊頭。

電視機對面的沙發坐着一個女郎。

也許我有第六感覺,一顆心啪啪地,幾乎沒自嘴巴跳出來。

“哈啰。”我說。

她轉過了頭來,看着我。

在黯黯的燈光下,她如黑寶石似的眼睛閃閃生光。

這是什麼樣的美女啊,這是特洛埃城的海倫!

我獃獃的看着她。

她張開口說話,“是你。”

她有點倦慵,長頭髮梳成一條肥大的辮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寬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腳下是雙繡花拖鞋:深紫色緞面,綉白色一隻蝙蝠,趾頭處已穿了一個孔,卻份外添增俏皮。

我也結結巴巴的說:“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顆小小的痣跳動了。

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這就是!

她的溫柔自空氣間傳過來,深抵我的心神,一種原始的、絲毫沒有矯情的女性味道。

“你現在住這裏?”我問。

她答:“是。”

“明天還在?”我追問。

她又微笑,說:“自然。”

“明天我來找你,你可別出去。”我急急說道。

“我又到哪兒去?”她笑。

我真沒想到會在自己家中見到我的風信子女郎,紫色的雲,白色的記憶,青色的草地,她將對我細說她的過去。

我覺得我身體漸漸越來越輕,終於飄起,飛到我歷年夢想的草原,化為一隻銀色的粉蝶,撲撲地飛。

我差點流下眼淚,因為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裏,我竟然終於遇見了她。

過了半晌,我的身體才慢慢落地,但聽見有人敲圖畫室的門。

我只好去開門,女傭說:“三少爺,老爺那邊有請。”

我回頭靜靜對那個女郎說道:“明天你等我。”

她揚起一條眉,“喂,喂——”她輕輕說。

我趕到爹的書房,剛巧見到老莊出來。

我喜孜孜的說:“辦成了?”

“成了。”他說。

“走吧。”

“不跟你爹說幾句么?”

“沒什麼好說的,代溝。”

我拉着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的教訓老黃媽。

老黃媽發誓她沒見過什麼女客,“許是太太的的朋友,我真不知道。”

可是,我怎麼沒想到,當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發上,擱着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藍色多瑙河”。

老莊瞪我一眼:“喂,屋子那麼大,你站遠點吹好不好?”

這真叫喧賓奪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計劃,將在明天開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繼母正式介紹她給我認識,展開追求,如果娶到這樣的妻子,為她做牛做馬,回來替父親做打雜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黃河大合唱”時,庄忍無可忍的說:“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說:“稍安毋躁,我這就停止了。”

他深深嘆口氣。

“庄,從今天起,咱們難兄難弟都有了新的開始。”我說:“你呢,新工作新環境,至於我,我可能不回英國去了。”

庄詫異,“什麼?”

“你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一個女郎,我留下來。”

庄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簡直就是狗熊。”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愛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愛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剎那發生的,無可否認,你在這方面的知識比我豐富。”

庄靠在沙發上,深深的吸一口煙。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她,她只有十八歲多一點……”

我不耐煩,“你對小白襪子都有興趣?那時你幾歲?”我取笑他。

“廿八歲。”他又吸一口煙,“誠然,她還是一個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形,我在她學校做一次客座演講,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蠱,當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絕。”

“不能拒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太窩囊了。”

庄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錢,供她揮霍,她的打扮無窮無盡的發揮至盡,每次出現,都像換了新姿的翠鳥,我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靜靜的聽着,認識他那麼多日子,他從來沒有坦白地對我說過這一段情。

“但我已訂了婚,並答應雙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悔,並且我想,這只是夏天的羅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過了,況且她是那麼年輕……那麼年輕……”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

我們只聽到紙煙燃燒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他說:“她是那麼樣的愛我。”聲音溫柔而慘痛。

我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響。

“年輕的女孩,衝動激情,在所難免,未必是真正的戀愛,很多時候,她們也不曉得她們在做些什麼,也許只是為了一點點叛逆的表現,也許是青春期的發泄,如果我是你,我也會作出同樣的抉擇,與多年來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着我。

“後來你們婚姻失敗,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故此設法找尋借口來開脫這次婚姻失敗,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認識她,沒見過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們的生活一直是三個人在一起過的。”

我說:“越說越過份了,簡直是蝴蝶夢中的雷碧嘉。”

“一點也不可笑,”他抬起頭,“我開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不安……”

我說:“你要不要聽聽我的羅曼史?”

“你愛說儘管說。”他懶洋洋地。

我說:“你彷彿不大感興趣。”

他笑,“震中,你這個小兒科……”

“好,我改天娶個電影皇后。”我說笑。

“你說過她長得很美。”庄很溫和。

我猛點頭,“美得像個夢。”

“也唯有這樣才配得起你。”他點點頭。

“真的?”我漲紅了臉,“老莊,快快祝福我。”

“你何需祝福?震中,你根本含着銀匙出生,在玫瑰花床上長大,誰嫁你,簡直三生修到,難得有個不好色的公子哥兒,又有生活情趣,學問也好,而且長得雍容瀟洒。”

“嘩,十全十美。”我心花怒放的說。

“馬到功成,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失敗的機會。”

“多謝多謝。”我說道。

“幾時介紹給我認識?”

我狡猾地笑,“第一,我還沒正式認識她;第二,我可不會替自己找麻煩,你很容易成為我的勁敵。”

老莊氣結,“小人,小人。”

“你與羅氏企業的合同什麼時候生效?”我改變話題。

“春天,我這就回去辭職。”他說。

“太好了,順便把我在牛津的雜物全寄回來,麻煩你。”

庄搖頭,“真不敢相信,一忽兒永生永世不回家,一忽兒放棄一切……”

我胡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震中。”

“是。”

“我托你一件事。”

“但說無妨。”

“我去后,如果報館那邊有信……你替我取了來,拆閱,用電報打給我。”

“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收斂起了嬉皮笑臉。

“不要緊,咱哥兒倆,還有什麼話不能講的?”

“她會回心轉意?”

“我不知道,對她來說,這件事未免難度太高。”

“背夫別戀到底不是正經女人應當做的事,也許她有了孩子……”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庄說。

他說我父親已替他辦妥飛機票,他很快就可以啟程。

那天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穿戴整齊了,臨出門之前,看看老莊,他睡得很酣,被子擁得緊緊地,這麼漂亮的男人,只要出句聲,大把女人陪他睡——慢着,我的思想越來越惡俗了。

我駕車往父親的新屋去,車停下來,我並沒有開車門,我是跳過去的,在草地上着陸。

我跨過花圃,經過金魚池,那女郎不在。難道她還沒有起床?我吹起口哨。

忽然通向書房的長窗內傳出一陣音樂聲,我側耳細聽,是梵啞鈴,聖桑的吉卜賽狂想曲,奏得並不很純熟,聽得出是業餘者,但是感情豐富洋溢,實是高手。

我咳嗽一聲,敲敲長窗。

樂聲降低,原來是一卷錄音帶。

裏面有人說:“進來啊。”

我一聽便知是她。

我推開長窗進去。

她坐在父親的書房裏,明艷照人,一早就起來了,而且梳洗停當,頭髮梳在腦後,仍編成一條肥辮,白色毛衣,白色裙子,一雙黑漆平跟鞋,襯出纖巧的足踝,翡翠的耳環與胸針,笑臉盈盈。

每次見她,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無懈可擊,簡單華美,她到底是誰?

她開口了,“你是震中吧?”

“是,”我詫異,且驚喜,“你知道了?”

“唉呀,誰不曉得三少爺呢。”她取笑。

我臉漲紅,沒想到她口齒這般伶俐。

我獃獃的看着她,她的臉容在朝陽下簡直發出光輝來。

只聽得她又說:“後來那對水泡眼就死了,買都買不回來。”

我結結巴巴,但非常愉快的說:“一定賠給你。”

“你彷彿沒有什麼歉意。”她笑。

我坐了下來,訕訕的問:“你喜歡聽小提琴?”

“是朋友彈的。”她說。

“彈得很好。”

“是。”她低一低頭。

“幾時開演奏會?”

“他已去世了。”

“啊!”我說:“對不起。”我欠欠身。

她臉上閃過一陣陰霾,隨即又恢復自然。

她說:“震中,你爹等你呢。”

“他怎麼知道我要來?”我又詫異。

“我告訴他的,”她站起來,“本來我們早就該見面了,可是因身體的關係……”

“震中——”父親哈哈的笑進來。

我的心狂跳,不祥的預兆。

“震中,你見過你的繼母了?”父親說。

我的心跳彷彿在那一剎那停止。

耳邊只餘下嗡嗡的聲音。

我看到父親張着嘴在說話,滿面笑容:“……”

但是我完全聽不到他說些什麼。

陽光好像轉為綠色,我眼前金星點點。

父親拍着我肩膀:“……。”

我聽不見。

一個字也聽不見。

我死了,我已經死亡了。

我轉臉,看着我夢幻女郎美麗的臉。

毒藥,命運的毒藥降臨在我身上,血蠱,我明白了,老莊,我明白了。

我跌坐在絲絨沙發里。

父親探身過來:“……。”他的表情很是關懷。

我閉上眼睛,紛亂悲憤絕望,這一剎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

“震中,震中,你怎麼了?”

繼母。我怎麼會這麼笨。

繼母,我早該想到。這裏還有什麼女客?可不就是我繼母。

呵上天,你讓我過了廿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寵愛在我身上奪去,為什麼要把如此的懲罰降諸我身上?我睜開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親問:“臉色忽然轉白,叫醫生來瞧瞧好不好?”

我獃獃看着爹,說不出話來。

我繼母過來說:“醫生馬上來,震中,你可是病了?”她聲音充滿關懷。

我低下頭。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疲倦但平靜。

呵這是我的聲音嗎?怎麼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繼母馬上說:“難怪,我馬上替你去熱杯牛奶。”她匆匆的出去。

爹關切的說:“震中,你並不太會照顧自己呢。”

我蒼白的笑,不知道笑些什麼,呵命運,我一直不相信的命運來懲戒我了,它將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

父親喜氣洋洋問:“她是否很美?”父親像一個孩子,得到他最喜歡祈求的禮物般。

“是。”我說。

“而且她是那麼純良,”父親說:“簡直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神智漸漸恢復,“是。”我說。

“我不是不知道你們不大讚成我這次的婚姻。”爹搓着雙手,“可是……我簡直像復活了。”

我虛弱的問:“我該怎麼稱呼她?”

“叫她名字好了。”爹說。

“她叫什麼?”

“她叫玫瑰。”

我點點頭,“爹,我想回去了。”

“震中,喝了牛奶再說。”她回來了。

“不,”我搖搖頭,“我走了。”

“你走到哪裏去?”

我站起來,腳步浮浮。

爹說:“他一向是有點孤僻,隨他去。”

她笑,“都說三少爺最最調皮搗蛋,愛說笑作弄人,我還恐怕他會把我整得啼笑皆非,結果卻是個文弱書生。”她笑臉若一朵芙蓉花般。

我的心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了不停絞痛,我再說聲“我走了”,就自長窗原路走出花圃。

“震中!”她在身後叫我。

我大步踏開去,又沒見到荷花池,整個人再次掉進水池中。

她嬌呼一聲,繼而大笑。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悲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爹在一邊說:“荒唐,荒唐。”笑着伸手來扶我。

我自池中濕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換衣服,就坐進跑車,不再顧他們在身後叫我,就開車走了。

一路上我把車子開至最高速度,趕回老屋。

黃媽來開門,看到我那模樣,大吃一驚,我整個人簌簌的抖,卻不是因為冷。

庄國棟正在吃早餐看報紙,見到我這個樣子,連忙說:“你怎麼了?你怎麼臉如金紙?”

他走過來。

我如遇溺的人見到救星,撲住他雙臂,顫抖着嘴唇,卻又說不出話來。

“快換衣服,有什麼慢慢說,快換衣服。”他說。

黃媽趕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脫下濕衣服,披上浴袍,老莊將一杯拔蘭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盡,辣得喉嚨嗆咳。

“你怎麼了?”老莊再一次問。

我哽咽的說:“她,她……”

“什麼事啊?”他又問。

“怎麼會這樣?”我顫聲問:“她竟是我的繼母,庄,她是我的繼母。”

“上帝。”老莊說:“上帝。”他的臉色也轉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繼母。”我欲淌出血來。

“啊震中,可憐的震中。”

我躺下,瞪着雙眼看着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記整件事。”

我大聲嚎叫,“忘記,忘記,你叫我怎麼忘記?你為什麼不忘記十五年前的情人?茱麗葉何不忘記羅蜜歐?但丁何不忘記庇亞翠絲?”我瘋了似,“你們滾開滾開滾開!我不需要你們,走開!”

他並不走開,他坐在我面前。

老黃媽聞聲過來看,我一隻水杯朝她擲過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過災難。

庄大聲喝道:“你文瘋還是武瘋?你個人不幸的遭遇與別人有什麼關係?你想嫁禍於誰?

你還算是受過教育的人?”

黃媽躲了出去。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頭,“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兒,”庄冷笑,“死得那麼容易,你不是不信命運嗎,現在你可以拿出力量來鬥爭了。”

我看着庄,眼淚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說:“庄,為什麼你會說沒了這個人,以後的日子活着也是白活,為什麼你接了一封信,整個人會發抖,為什麼你朝思暮想,了無生趣,為什麼一個大男人,竟會淌眼抹淚,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庄。”

老莊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隨我返倫敦,忘記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震中?”

我簡直不懂得回答,美麗,她何止美麗!我狂叫起來。

黃媽再一次探頭進來,“庄少爺,我去請個醫生。”

庄說:“不妨,黃媽,這裏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畢,還是那麼冷冷地看着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來。”他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到倫敦去。”

“你留在這裏幹嗎?”他反問:“跟你老子搶一個女人?”

聽了庄的話,我忍不住大聲哭泣。

庄厭惡的說:“你這種少爺兵,平日理論多多,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到要緊關頭,沒有一點點用,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臉飲泣。

“我知道你難過,震中,你總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們像兄弟般的感情,我總是幫你的,來,振作起來,我們回倫敦去。”

我嗚咽說:“我們不該回來。”

他黯然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們,走吧。”

我與庄就如此收拾行李離開。

父親對於我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因我臨別連電話都不肯與他說。

上飛機的時候,是庄挾着我上去的,我整個人像殭屍般。

父親皺着眉頭,叫庄多多照顧我。

我為了不使他太難過,編了一個故事來滿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說:“爹爹,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緣故,她催我回倫敦……她寂寞。”

父親略有喜意,仍板著臉,“是嗎?”他問:“為何不早說,帶她一起回來?是中國人還是洋妞?”

“中國人,家裏頗過得去,因此有點小姐脾氣,不敢帶回來。”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一會兒天使,一忽兒魔鬼,否則生活多乏味,下次帶她回來,說爹爹要見她。”

“是。”

我與庄終於上了飛機去。

庄說:“你爹爹多愛你。”

爹爹們都一個樣子。總希望兒子成材,給他帶來重子重孫。

我閉上眼睛說:“他現在是最愛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應該的事。”

我開始喝酒。我從沒有在飛機上喝過酒,但這次我索性大喝起來。

庄並沒阻止我。

飛機是過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葷八素,嘔吐了許多次,差點連五臟都嘔了出來。

“呵,呵,”我痛苦地掩着胸,“我就要死了。”

庄冷冷的說:“放心,你死不了。”

“老莊,人家喝醉酒,不過是略打幾個噎,然後就作滾地葫蘆,為什麼我這麼辛苦?”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像一塊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庄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姊姊們。

大姊衝過來,“怎麼了,震中……庄先生,震中怎麼了?”

大姊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姊……”

庄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姊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姊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着。

他們把我塞進車廂里。大姊憐惜地問:“怎麼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裏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着,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庄說。

“庄先生!”大姊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裏去?”庄問道。

“往舍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裏,完全無助,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哽咽,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姊姊家客房裏。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着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姊姊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麼?”小姊姊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嘛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嘆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嘗不想,只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姊姊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面,”我惘然說。“新年作新人。”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裏長出象牙來。”小姊姊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姊姊,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姊姊,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姊姊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鬍髭,來。”

我轉個身。幹嘛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姊姊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姊姊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裏,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姊姊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咄!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的說。

事後庄國棟轟轟烈烈的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只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面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着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廈的頂樓,高聳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住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嘆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冶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姊姊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庄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歷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鬍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拚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庄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后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庄說:“一朵玫瑰……”他沉吟着。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走?”庄問:“你兩個姊姊很擔心。”

“跟金髮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庄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乾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庄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庄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庄,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庄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般,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佔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面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的愛我,她心中只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庄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庄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庄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很嚕囌,脾氣很臭,很倔強,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庄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銜頭,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只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準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裏面婢僕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念念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註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的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庄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得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aclef——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只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多麼悶的一個女人。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着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拚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着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的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呵呵呵,她們何嘗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煙。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的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煙,像支煙囪。”

我忍不住閑閑的說:“男人吸煙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庄那麼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干,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若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拔蘭地,我學着洋酒廣告中人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的笑,啊,只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乎乎的,份外凄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緻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只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裏,只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動聽,抵死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廿鎊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扎,到了家裏,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可以勉強大着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子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庄國棟。

“老莊,”我揉着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

他嘆口氣,“或者再過一陣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臉沖身。

“可是你不愛她。”我說。

“這有什麼稀奇,”庄朝我瞪着眼,“你跑出去街上站着,叫愛妻之人舉手,你會看到一隻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看着天花板。

“看開一點。”他說道。

他自己也並沒有看開過。

庄去上班后沒多久,小姊姊駕車來看我。貴婦,戴大鑽戒,披銀狐,濃妝。

我探頭過去看她的臉,問她:“臉上這些粉是永久性的嗎?會不會剝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羅震中,大姊說你近日來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認不諱,“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賭。”

“你這樣下去怎麼辦?”小姊姊問。

“沒怎麼辦。”我說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麼?”

“震中!”

我低下頭。我為什麼還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小姊姊,我覺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姊夫們從來不需要休息。”

“他們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雖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嘆口氣,“你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過份。”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來?”

“狗口不出象牙!”她罵:“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隔了一會兒我問:“爹爹那邊有消息嗎?”

“有,他說你的朋友庄國棟確是個人才。”

“還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況。

“他對你失望。”

“還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還有呢?”

“沒有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遲疑一下,“你始終沒見着他新太太?”

“就快我可以見到了。”

“什麼?”

“爹爹要帶她過來,兩個人往歐洲度假呢,由爹爹駕車,逐個國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寶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會這麼懂得享受的。”

“她要來?”我的心又強力地跳動起來,失去控制。避都避不開,我避不開她。

“他們要來?”小姊姊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中酒精毒了。

“震中。”

“什麼?”

“你見過黃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點點頭。

“三十多四十歲的女人,還怎麼迷人?”小姊姊問。

“因為她從來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說:“她也從來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姊姊說:“又借古諷今。說真的,她到底怎麼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個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學問、有見地、拿得起、放得下、夠瀟洒,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見了她便會知道。”

“大姊也這麼說。”小姊姊說:“她比起我們怎麼樣?”

“我不敢說。”

“死相!”小姊姊嬌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來。每個女人都要做美女,顛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對牢魔鏡問:“誰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誰?”

呵!女人。

只有黃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覺得她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現在她要來了,我躲不過了……我有想過要躲嗎?也沒有,我渴望見到她,現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順的可以再睹她的風采。

要避開一個人總不是辦法,最佳的解脫是可以做到心中沒有此人。

我做得到嗎?

小姊姊說:“你過了年來瘦了不少。”

“辛酉年與我時辰八字相剋。”

“你又來了。”

“小姊姊,你別理我,她幾時來?”

“他們月中到。”

“住哪兒?”

“薩克徹斯郡的房子,”小姊姊嚮往的說:“溫默斯哈代小說中女主角的家鄉……黛絲姑娘的悲劇……”

我沒有接上去。

她要來了。

我怎麼樣面對她?(以沉默的眼淚。)

我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如何控制我自己呢?

難題,都是難題。

小姊姊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頭躍出來。

我希望老莊快下班,我要把這件緊張的事跟他說。

看看鐘,才三點,該死的鐘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來踱去,度日如年,終於忍不住,開車出去找庄國棟。

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開交,女秘書與女助手以愛慕敬仰的語氣看着他說:“是,先生,是,是。”老莊的工作美髮揮到無極境界。

我吞吞吐吐的對他說明來意。

他坐下抽煙,笑說:“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說道。

“既然想見她,那麼順其自然。”庄說。

“好,可是我害怕。”我說。

“真是矛盾,你這個懦弱的人!”

我反問:“如果你知道你要見到那個她,你會怎麼樣?”我急急問:“你會比我好過?”

他不敢出聲了,臉色變了變。

我抓到了他的痛腳,“是不是?嘴巴不再那麼硬了?”

“好的,”他說:“讓我來招呼老闆娘,你躲在我身後好了。”

“你當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說。

我開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在等她大駕光臨,縱然她已是我父親的妻子,若能夠偷偷看多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與爹來的那一日,兩個姐姐與我去接飛機。我激動得臉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煥發,老遠就叫住了我們。

而玫瑰則有點倦意,她的頭髮很長了,雲一般的披在雙肩上,穿件淺色毛衣,同色系長褲,不知恁地這麼樸素打扮,益發濃艷逼人,額上微泛油光,唇膏脫落一半沒補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嬌慵使我心跳。

我認了命了,如果能以餘生這樣侍奉在她身旁,不出一聲,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樂。

大姊因見過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姊姊則發著呆,向她瞪視。

玫瑰掠着頭髮與我們一一打招呼。

小姊姊輕不可聞地在我耳畔說:“美女,美女。”

見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並無架子,好脾氣地微笑着,硬是要我與爹站一塊兒。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說:“坐了廿多小時飛機,原形畢露,難看死了。”她笑。

大姊頓時就說:“你是永遠不會難看的。”

爹也笑,“別寵壞她。”

玫瑰還只是笑。

我們上了車子,往小姊姊處駛去。

玫瑰並沒有說話,爹講什麼,她只是留神聽着。小姊姊把玫瑰這個人從頭看落腳,又從腳看上頭,面孔的表情代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我們一家團聚,濟濟一堂,斯人我獨自憔悴,在一旁看着玫瑰的一顰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問我:“庄呢?在辦公?”

我答:“那還用問?他不比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自嘲說。

玫瑰轉過頭來,“準時上班就好算頂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臉紅。

“叫他來吃飯。”爹說。

“好。”我說。

庄說他會懷着最好奇的心情來見我們。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老莊來了。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見到他不由喝一聲采:沉鬱的面孔,早白的須腳,整齊的服飾,溫文的態度,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我頭一個不依的。

他見到我微笑,“她來了?”

“來了。”我低着頭說。

庄拍拍我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跟我來。”

我帶他進屋子。

爹一見老莊,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

玫瑰正與小姊姊說話,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庄的手尚在爹手中,遠遠看見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絲毫不覺自己失儀。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着她,她也怔住了。

我連忙上去解圍,“老莊,你想加薪水,就直說好了,何必抓着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庄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他退後三步,臉色灰敗,跟我說:“震中,請跟我到書房來。”

我幾乎要扶着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

關上書房門,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我以為他不舒服,連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發上。

“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他像是恢復過來了,“我突然提不上氣來。”

“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麼壞嗎?”

“找個醫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親道歉,我自這裏長窗出去便可以。”

“遲些我回來再見。”我說。

他點點頭,去打開長窗。

“老莊。”我叫住他。

“什麼事?”

“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

庄國棟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惜、同情、痛苦、惆悵、心酸……。

庄說:“震中,可憐的震中,可憐的我。”他打開長窗去了。

小姊姊進來,“震中,國棟呢?”

“他不舒服,去看醫生。”我說。

“你呢?”她說:“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

傷心人別有懷抱。

小姊姊坐下來,“美人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說。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

想愛她,不能愛她,避開她,又想見她,見到她,還不如不見她,我又想逃離她。

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庄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彆頭就走掉。庄在看電視。

“怎麼了?”我問。

庄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的在演出大力水手。

“庄,”我說:“怎麼了?”

庄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面,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制我的靈魂。”庄簡單的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着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麼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只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鎊,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裏,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賽納河的“新橋”邊發獃,聽金髮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姊姊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姊姊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麼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着那輛老爺車回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的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面前,做我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彷彿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我忍不住,“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嘆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姊:“怎麼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庄國棟有點曖昧。”大姊跌足說。

“什麼?”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庄國棟,”大姊說:“他們兩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麼想。”大姊姊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公開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麼樣?”大姊姊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在嚕囌?”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在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蕙,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麼?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麼令他這麼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着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庄國棟,做人不要太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裏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庄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庄,庄……”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柜上,嘩喇喇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柜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麼。

我指着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蕙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鐘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的看着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麼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在你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庄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喂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聲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廿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裏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只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麼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麼?”

“震中,請不要對着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幾許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根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着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着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麼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

“我是愛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愛你父親。”玫瑰說:“你不要誣告我了。”

“對不起。”我說。

“我與庄國棟……我想好好的看看他,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這是一段幻覺,你們當時都年輕,相識才短短一段時間,而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這是不是事實,他這個人存在我心底已經十多年,有時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麗。”

“若果你發覺你愛的確然是庄國棟,你打算犧牲我的父親?”

她美麗的眼睛看着遠方,“我相信隨緣。”

“你相信不負責任。”我賭氣。

“震中,”她蒼白着臉,“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愛我父親,”我說:“我不忍看他傷心,”我加一句,“我也愛庄國棟,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頭,“還有我自己,我們這些人,都欠你良多,為你傷神,玫瑰玫瑰,我還能說些什麼?”

她垂下眼睛,掉下一串眼淚。

我說:“有選擇的愛便不是愛,玫瑰,承認吧,承認吧,承認你並不愛羅德慶爵士,你欣賞他尊重他崇拜他,但並不愛他。”我咄咄逼人。

她嗚咽:“如果家明還在……”

她“霍”地站起來,要走回酒店。我連忙輕輕拉住她。

“求求你,”我說:“疏遠庄國棟,為他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她緊緊抿着嘴唇。

“過去的事已過去,”我說:“你看過費茲哲羅的‘大亨小傳’沒有?”

我說:“你們兩個人並不能力挽時間的狂瀾。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燠熱的夏日夜晚,薰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都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離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可是玫瑰,你現在長大了呀,玫瑰,你聽我說,你必須幫助你自己,自這個魔咒解脫出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串眼淚。

我只好遞過去手帕,不忍心再說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鐘,我看得她內心矛盾反覆的掙扎。

我伸過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輕輕的說:“讓我來幫助你,搬到大姊家住。”

她軟弱的點點頭。

我替她略為收拾,便接她到大姊家。

大姊見到玫瑰,非常安慰,連忙報告父親,大家對住玫瑰,以愛護以忍耐。

我並不是小人,庄國棟來找我的時候,我坦白告訴他,玫瑰在我的監護下,不打算再見他的面。

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猶自青腫着,他瞪着我,良久不語。

“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老莊,咱們哥倆別說二話,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天天吃不下東西,晚上雙眼紅澀,像火在燃燒,但閉上眼皮,又睡不着,轉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澀、發酸,腦子發脹,除出玫瑰兩個字,心中沒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莊,這種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是怎麼捱的?我根本不是活着。”

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制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你都幾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回頭,你呢?”他仍然背着我。

“我?”我想了一想,緩緩說:“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凄酸,不像在開玩笑。

“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去做和尚?”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勸得了我,為何不勸你自己?”他問。

“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我與你,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

“你是宿命論者,老莊,我現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爭取她,無論如何,我要爭取她,你與你父親,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也不能阻止我。”

他轉頭走了。

我緊緊守護着玫瑰。

庄國棟真瘋了,他的行為,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辭去業務,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敲門。

雪融光了,花園裏各色花卉開放,庄國棟英俊地、憔悴地、苦笑着,毫無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他雙眼燃燒着熾熱的戀火,低聲下氣地懇求。

大姊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的是大姊,大姊早就背夫棄子,收拾包袱與他私奔。

她開導他,他耐心聽,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讓我見一見玫瑰。”

當年他折磨過她,不待來生,他就來償還這筆債。

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吃飯也不出來。

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純象牙白色的皮膚,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風韻,整個人發散着蜜之香味,美麗的玫瑰,我們都如在弦之箭,等她作出最後的抉擇。

待完了這件事,我就遠遠離開,永別此地。

一個晚上,我聽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開頭以為是風雨聲,心才想着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

聲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發出的。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我明白這是什麼,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那時大家還住着老房子,至高不過三層,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會吵醒別人,但又響亮。

我輕輕撩開窗帘,看到老莊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着頭,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兩眼閃閃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十分皺舊,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開了窗,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

“走開。”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

換了是我,聽到她的聲音,我也不會走開。

果然庄國棟問:“你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說:“走開。”

“我不會走開。”他說:“好不容易爬牆進來。”

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說:“走開,我要關窗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大力推開窗,大聲嚷:“庄國棟,我警告你,三十秒鐘內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玫瑰被我嚇了一跳,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閃開,也不生氣,“玫瑰。”

我大吼:“滾你媽的蛋!”我提起床頭的水晶花瓶,連水帶花向他頭上摔去,我直情想殺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濺開。

“玫瑰,”老莊仍然叫她的名字。

玫瑰推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猶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開她。

“欺人太甚!”我憤然道。

“隨他去,不要跟他計較。”玫瑰懇求我。

我悲苦的看着她,只要她開口,我怎麼能夠推卻?

她伏在窗口上對庄國棟說:“你走吧。”

庄國棟說:“你知道我就算走了,明天還是要回來的。”

我叫:“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這條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說:“告訴他,叫他不用在這兒充羅蜜歐,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頓時靜下來。

她哭了。

伊挽在頭頂的秀髮鬆了下來,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件白色緞子小夾襖,腳上並沒有穿着拖鞋。

在那一剎那,我原諒了庄國棟,我原宥全世界愛玫瑰的男人,因為我是他們其中一份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經走了。

我坐下來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的說:“我們都累了。”

她伸出手來掩住了臉孔。

我看到她戴着一隻玉鐲雪白,只有一斑翠綠,這隻玉鐲好不熟悉,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庄國棟在玉器市場買的東西。

我的心狂跳,我萬念俱灰,我放棄。

我說:“玫瑰,你自己決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點決定,如果要回香港,羅德慶爵士永遠在等待你,也請快點,這裏痛苦的不止三個人,是四個。”

玫瑰說:“原諒我。”

“你這一聲‘原諒我’,帶來多少人的痛苦?”

“原諒我。”她抬起頭來。

月色下她的臉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地神秘而美艷。

我平靜地告訴她,“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綁在柴堆上活活燒死。”

她聽了一怔,急急地奪門而走。

我睡不着,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開動跑車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就如此身世跑到一間酒館去,坐下來,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將起來。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聽得酒保敲起小鍾,表示酒館要打烊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只見一個華籍女郎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貴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國棟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態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陸?”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皺上眉頭。

“啊,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你說什麼?”她皺眉問:“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牆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細她,她仍是那麼時髦,珊瑚色唇膏,我嘆口氣說:“庄國棟不要你了?”

她聳聳肩,“是。”也不見得特別傷懷。

“你不難過?”我問她。

“有什麼辦法?”她說:“哭死也沒有用的。”

我好不羨慕,“你已獲得金剛不壞身了,你太難得,你什麼都不怕?”

“你少諷刺人。”她說。

我怔怔地問她:“同樣是失戀,為什麼有些人寢食不安?”

“誰?誰會為愛情寢食不安?”她詫異地問道。

“算了,你既已練得刀槍不入,就不必理會咱們這些可憐蟲了。”

“先生,”酒保上來說:“咱們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說:“走吧。”

“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你從哪裏來?”她又問。

“家裏來。”

“那麼回家裏去。”

我點點頭,與她走出酒館,她扶着我。

“喂,”她問我:“你為誰喝成這樣?”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為玫瑰,我為的是玫瑰。”

她問:“誰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為採花死,梁山伯為祝英台。”

我找到了車子。

“你這個情況,不適宜開車。”她扶住我。

“不妨。”我說:“你放心。”

我推開她,上車,發動引擎。

我說:“有空約會你,喂,你的電話號碼呢?”

她給我一張卡片,塞在我的上衣口袋裏。

我開罷車子,向前駛去。

我大聲唱着歌,又叫這輛老福士切勿辜負了我。

我駛着之字路,緩緩地格隆格隆向家駛去。我不能死,我告訴自己,羅震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借點借口就去死,你必須安全到家。

家門在望了,我歡呼一聲,開了鐵閘,駛進門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車子,一直朝游泳池衝過去。

我大聲尖叫,“救命,救命!”

游池裏不知道有沒有水,完了,完了,我這次完了。

我急急推開車門,車子轟地跌進池內,水大力壓進車廂,我幾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拚命地游向池邊,怕得要死,那一點酒醉醒了大半。

家人顯然發覺闖了禍,開亮了所有的射燈,司機更跳進池中來打撈我。

我抓緊司機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來,“三少爺,不妨,不妨,你鬆鬆手,我這就拉你上來了。”

我冷得顫抖起來,震驚過度,不住地抽筋。

小姊姊說:“叫醫生來,快叫醫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來,搶着覆在我身上。

我哭起來。

小姊姊見我無事,頓時破口大罵,“羅震中,我膽子都被你嚇破,你瘋了?把車子駛進泳池來沖涼,你黃湯灌飽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說:“扶他進房,讓他休息。”

小姊姊頓足,“我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這樣窩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機與園丁將我扶到房間去。

我傷透了心,不肯換上乾的衣服。

“你會傷風的,”玫瑰說:“快聽我話。”

我慘叫:“媽媽,媽媽。”這世界上,只剩下媽媽愛我,只有伊不捨得我。

恍惚間看到母親向我走來,長臉蛋充滿戚容,微褐色皮膚依舊,手放在我背上,說道:“震中,你又不聽話了。”

“媽媽,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嚎叫。

司機強脫了我的衣裳。

母親嘆口氣,“震中,媽媽抱歉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媽媽實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麼溫柔。

我飲泣。

醫生一來,母親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針,着我多休息。

我卻發了高熱。

一忽兒到玫瑰結婚了,新郎是庄國棟,父親着我去將玫瑰搶回來,但她對我嗤着鼻,老莊對我搖頭嘆息,嘴角掛着一個冷笑。

隨後我又來到一個有牌樓的仙境,雲霧重重,我大聲叫玫瑰。

玫瑰出來了,但父親擋在她身前,父親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他震怒,提起精光閃閃的寶劍要砍殺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

我至愛的是父親。

待我自惡夢中驚醒,已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小姊姊自我醒來,鬆口氣,猶自賭氣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發夢魘,亂喊亂叫,叫人不得好睡,輪班服侍你。”

我虛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麼夢?”小姊姊問。

我說:“爹拿劍砍我,”猶有餘怖。

“叫你別上唐人街看武俠片午夜場!”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姊弟,我這兩個姊姊彷彿生少了一些零件長少了幾條筋,她倆的思維簡單得多,生活得豐足愉快,在她們眼中,我無異是個自尋煩惱的傢伙,不值得同情。

我別轉了臉。

“大姊也在這裏呢。”她說。

我不出聲。

“這一陣子你可是交了魔苦運了?我倒情願你恢復以前那種無憂無慮,做一個大快活。”

大姊推門進來問她:“你手裏是什麼?”

“參湯。”小姊姊說。

“我告訴過你,這種東西是巫道,年紀輕輕的男人,喝喝就壞了,好好的西藥醫生開出來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會好。”

“你懂什麼?”

兩個女人在我病榻前吵了起來。

我問:“玫瑰呢?”

“昨夜她守你床前,如今睡覺去了。”大姊說。

我不響。

“喝了這碗參湯,好有點氣力。”小姊姊說道。

大姊光火,“啐!他只是你弟弟,要這般好氣力幹嗎?”

小姊姊臉都漲紅,“你這個潑婦的一張賤嘴,總沒些長進,不住地說些勿三勿四的瘋話。”她抓住大姊的手臂。

兩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間。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她們離開之後,我將盛參湯的那隻碗轉過來,又轉過去。

我應該怎麼辦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頭,看見玫瑰站在我床頭。

我淡淡說:“因為我病勞駕你了。”

“你那輛福士報銷了。”

我一震:“呵!”

“開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說。

呵,那輛福士,我頗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個年頭。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兩個姊姊巴不得破車有這個結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麼簇新的跑車。

玫瑰說:“那日其實很危險。”

我說:“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聲,臉上已瘦下一圈來。

我嘆口氣,“我已洗手不理這件事了,”我說:“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兒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別理我。”我說。

“你姊姊們恐怕也不肯。”

“哼,她們不肯有什麼用,”我說:“我懶得對牢你日夜操心——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

玫瑰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

“對,我知道,你從來未要我操過心,是我狗拿耗子。”

“你說話很善用成語。”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無其事,惡毒的女人。

她說:“這是你濕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張卡片。”擱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張卡片:薛小曼,老莊的舊歡。

那是一個強壯的女郎,她永遠不會知道啥子叫惆悵舊歡如夢,真是伊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莊。

我還很虛弱,坐在公路車上,活脫脫像個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還穿着厚夾克。

我到老莊的公寓前去按鈴。

他來開門,白衣白褲,精神奕奕。

他很詫異,“你,震中?”

我頹然說:“老莊,我沒有理由恨你,你認識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興了,你的思想終於搞通了。”他迎我入內。

我躺在他的沙發上。“咖啡!”我說。

“你精神好一點了沒有?”

我無精打采,“沒有。”

“打算怎麼樣?”

“做和尚去。”

“別開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將咖啡給我。

“你與玫瑰呢?”

“我根本上見不到她。”

“啊?”我意外。

“她很謹慎,她只答應我,她會考慮。而且老弟,且慢臭美,這並不是你從中作梗的結果,有沒有你,她都會這麼做。”老莊說。

我明白了,自始至末,我都不過在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

剎那間我大徹大悟,頭頂上如被澆了一盆冷水,由頂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靜了下來。

“你打算娶她?”我問。

“如果她答應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點點頭。

“震中,你為何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變話題:“我碰見小曼。”

“誰?”他抬抬眉毛問。

“小曼,”我沒好氣,“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問:“你不反對我約會她吧?”

“當然不反對,但為什麼是她呢?”庄國棟大惑不解,“像她那樣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從頭開始。”

“我看中她的鐵石心腸:失戀就失戀,第二天又爬起來做人,多麼好。”我禁不住的艷羨她。

老莊苦笑,“是的,這確是她的優點,她注射過感情防疫針。”

“我可不想人家為我要生要死的。”

庄笑,“你真會做夢,有人會為你要生要死?你有這樣的福氣?”

自然沒有。

“你呢?”我問:“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發落。”他說。

“你有幾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樂觀。”

我問:“為什麼我們要待玫瑰發落?”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貳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沒的叫人噁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庄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聽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麼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麼好笑?你嘴角為什麼老掛一個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即使沒有庄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麼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乾笑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伊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麼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意大利小館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彷彿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鎊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麼值得‘啊’的。”

“為什麼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麼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嘆口氣,“你們這些紈褲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只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僅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樣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捱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庄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荷里活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麼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的說:“我腹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

她笑得噴酒,“為什麼挑我?”

“為什麼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麼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只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弔膀子,二餐有着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着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廿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

我溫和的說:“你家到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乾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子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姊姊那裏,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麼事呢?”

“你保險箱裏有什麼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幹什麼?”她愕然。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說,“穿這裏戴,流行呢。”

小姊姊氣道:“你倒是恢復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姊姊,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來幹嗎?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的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

身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隻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器,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於你。”

“我抽屜里倒是剛鑲好一隻方鑽……”她遲疑。

小姊姊終於把那隻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肉赤,叫我收好些,又咕噥着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姊姊,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麼,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隻受傷的豬玀,呵呵嚎叫。

我怕她們聽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庄國棟所說,一切都是註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鐘把我驚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大大的複雜。

我自門口花圃採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獃獃的看着我。

過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庄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

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蕙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麼分別呢?

一切都是註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於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鋪,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裏,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只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得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隻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裏。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裏,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姊蒼白着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面寫着: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咱們的家庭醫生。

“什麼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姊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姊姊搶着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姊姊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的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的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麼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嘆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着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大眼睛份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着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麼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羅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缸里,無名腫毒,查也無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麼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公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裏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麼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着,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複本來面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麼我每說完一句話,都彷彿聽見迴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麼?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麼。”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緻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麼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嘆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只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聽了三分鐘,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庄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

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

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麼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花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麼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只是有些封面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煙,我喝酒,我知道酒於身體無益,基於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於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的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面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公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衝出來拚命拍門。我當然知道這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迴避到廚房去。

老莊衝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麼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的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註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若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地,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庄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走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碰到庄國棟,人事錯綜複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着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姊姊姊夫一對對,幾乎霸佔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鬆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顧自說:“我想我愛我母親多點,她病的時候,我要難受得多。抑或當時我還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沒有人回答我。

我大聲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仍沒有人睬我。

連小曼也不理我,他媽的她把我當飯票,一點真感情也沒有。

我大叫起來,“小曼小曼,快來安慰我。”

大姊過來說:“你發什麼酒瘋?”

小姊姊說:“給他一粒安眠藥,叫他睡覺。”他們灌我吃藥。我大嚷:“謀殺,謀殺,你們只要我靜默,不許我說話,又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小曼過來,將我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會兒,我會愛你的。”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大姊門檻很精,馬上去坐玫瑰身邊,老莊只好挪到別的座位。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飛機轟轟聲開出去。咱們一家子最笨,搭飛機也趁熱鬧,全擠在一塊兒,有什麼三長兩短航機摔下來,羅爵士偌大的遺產就沒人承繼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小姊姊咕噥說:“羅震中距離崩潰的日子已不遠了。”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

到香港的時候大姊猛推我。

來接飛機的是老黃與老黃媽。司機開了兩部車出來才敷用。

大姊向老莊開炮:“庄先生,咱們要上車了,你讓開些。”他雖沒對玫瑰怎樣,也看出她心中不滿。

玫瑰木着臉,長長睫毛閃得陰晴不定,她頭一個上車。我與小曼跟第二輛車。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頭痛。

坐在車內,我渾身抽緊,拍着前座老黃的肩膀:“老爺怎麼了?”

“老爺……”他說不下去,凈低着頭。

“說呀!吞吞吐吐幹什麼?”

他又說:“老爺很不舒服……”

“廢話!”我罵:“幾十年來,老黃你都以蠢鈍著名,我是問你,他可有生命危險?”

小曼說:“他老實人,嚇慌了,你別逼他吧。”

老黃坐在司機旁邊,低着頭,不出聲。

我問司機:“老爺到底怎麼樣?”

“三少爺,咱們是外邊的傭人,見不到老爺。”他答。

我心撲撲跳:“可是不行了?”

司機說:“老黃媽前兩日到處找老山參。”

我心涼了一半,都說參湯可以吊命,吊到兒孫趕回來見最後一面……

忽然我悲從中來,我父親,我放聲大哭起來。

老黃急急:“三少爺,三少爺。”

我說:“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不是一個好兒子。”

老黃細細聲說:“三少爺,現在發奮還來得及。”

我把頭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發,緊緊摟着我。

我猜就是在這一剎那,我對小曼有了真心。

我發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復,我會做他的好兒子,做牛做馬,在他寫字樓做後生,此後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國流浪逍遙。

車子到了家門,我跳下車來,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過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過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淺紫色西服跌得滿是泥斑,也不顧那麼多,搶先奔進大門。

她傭人迎出來,“太太。”

“老爺呢?”她急急問:“老爺呢?”氣急敗壞,聲音是顫抖的。

“在房裏,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蓋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咱們家的王律師與張醫生自書房走出來。

這時姊姊與姊夫們也進到屋子,濟濟一堂。

張醫生說:“羅爵士剛睡,別打擾他。”

玫瑰說:“我要看他。”

“他說過不見任何人。”張醫生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還尊重他,就不要違反他的志願。”

玫瑰含淚坐下來。

我默默無聲。

爹爹對我們徹頭徹尾的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來。

“請大家到書房來。”王律師說。

大姊頭一個瞪眼,“到書房幹什麼?”

“有關家產的事——”王律師咳嗽一聲。

小姊姊尖叫,“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家產,我只要我爹爹!”

我過去與小姊姊擁抱,啊,畢竟是姊姊,心事與我一樣。

大姊沉聲說:“我最恨你們這些律師,忙不迭執行任務,你站在這裏就是個不祥人!告訴你,別人家或許需要你,雞毛蒜皮的財產都爭個半死,這裏用不着你,走走走,我們不要分什麼。”

王律師無端端捱一身罵,傻了眼。

我去打開大門,“走!”差點沒說“滾”。

玫瑰取出一隻水晶煙灰缸朝他扔過去,差點中他頭顱。

王律師大失風度,回罵:“你們羅家簡直真是野蠻人!”他拔足飛奔走了。

我指着張醫生,“還有你,我要見我的老子,不用你擋在中央,我姓羅,他姓羅,你姓什麼?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姊姊、姊夫,那邊是他的妻,讓開。”

羅德慶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揚起濃眉,黑漆漆大眼睛閃閃生光,“你走開,他是我丈夫,有什麼事我來負責。”

咱們一家人一涌而上,把張醫生嚇得退後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門,忽然掩面而泣。

我們都靜下來。

玫瑰哽咽,“我怕,我怕我沒有贖罪的機會了。”

忽然之間,我們身後揚起一陣豪邁的笑聲——“哈哈哈哈,好,好。”

我們轉過頭,一見之下,如雷殛般呆在那裏,作不得聲。

這不是爹爹?

法蘭絨西裝,貝殼粉紅的襯衫,容光煥發,精神奕奕,我們個個如呆鵝似站在他面前,作不得聲。

玫瑰臉上的淚珠還沒有干,她顫聲道:“德慶。”

爹爹張開了手臂,把她摟在懷裏。

我馬上明白了,怪叫歡呼,“姊姊,姊姊,這老奸巨猾裝病嚇我們,這八百年的陳皮屎橋居然把我們這班鬼靈精唬得一愣一愣的。”

大姊刮打我的背部,“你這死鬼,口沒遮攔。”

她隨即說:“爹爹,你把我們嚇瘋了。”

玫瑰攬住他的腰,閉着眼睛,一言不發,只是流淚,也顧不得有這麼多人看着,她將臉緊緊靠在爹胸前,爹用手摸着她的頭。

小姊姊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癱瘓在沙發上。

大姊喃喃說:“爹真是的,裝病,羅德慶爵士怎麼會有這種錦囊妙計!”

大姊夫說:“虛驚一場,好叫你們曉得老爺子的重要。”

“真的,”大姊說:“我只覺得一顆心如要在口腔中躍出來一般,控制不住,真有什麼事,我頭一個……”她忍不住了嘴。

爹笑,“這事遲早要發生的。”

“遲好過早。”我說:“但凡人,都懂得逃避現實,躲得一時是一時。”

爹點點頭,“你們都很好。”

“不要臉,”我猶自不服氣,“出到裝病這一招,好不低級趣味,簡直離譜,為老不尊。”但我心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好不快活。

爹笑,“有時做人要出點絕招?否則你們到得齊全?”

我說:“薑是老的辣。”

大姊說:“沒折。”

小姊姊說:“被他嚇死。”

老黃笑咪咪地進來,我揪住他,“我不放過你,你這老頭!”

大姊:“老黃,你忠心耿耿得很。”

老黃吃吃笑。

小姊姊:“最可憐的是張醫生與王律師,無端端給咱們罵個賊死。”

爹說:“噯……這可是我的未來媳婦,怎麼冷落了這個寶貝蛋兒?過來我瞧瞧。”

我賭氣拉住小曼,“別過去。”

小曼笑咪咪的挽住我手走過去。

爹上下打量她,點頭,“很好,可是你要多多包涵我這個兒子,他——”

我插嘴,“算了,你別教訓我,爹,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

小曼瞟我一眼,“戒酒呢?”

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決心做老婆奴,戒戒戒。”我握緊她的手。

我充份明白了,經過這次,我了解到,在父親與玫瑰之間,我選的是父親。我愛過,愛去了,我又恢復了自己,我想我不是情聖,我不能像老莊那樣,一輩子痴纏一個人。

我不是那塊料子。

謝謝主我不是那塊料子。

忽然之間我混身輕鬆起來,一切煩惱一掃而空,在爹身邊轉來轉去。

小姊姊朝我瞪眼,“怎麼?你不避開爹爹了?”

我眨眨眼,不出聲。

爹說:“要成家立室了,做人父親了,他自然不想他兒子也避他。”

玫瑰一直不出聲。

但事情再明白不過,爹爹已勝利,贏回了玫瑰。

爹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羅德慶爵士,哈利路亞!

但我沒有再見到庄國棟,他悶聲不響的走了。

玫瑰一日與我詳談,我帶點慚愧、害羞,又坦然的神情坐在她對面。

她聲音低不可聞,但我側着身子聆聽她。

她說:“真糊塗,竟猶疑了那麼久。”

沒頭沒尾,但是我留神地聽下去。

“直到知道德慶說他病了,我驀然發覺,我生命中不能缺少這個人。”

“我也是。”我說:“我不能沒有爹爹。”

“於是我對庄說,我將永遠是羅家的人,以前是以前,過去是過去。”

做得太對了,玫瑰。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說:“那些美麗的日子啊,我與他度過,刻骨銘心的思念,十年如一日,我悄悄傷神,現在想起來,只覺如一本愛情小說的情節一般,遙遠而美麗,卻與我本人無關,但因這個人,又明明轉變了我半生的命運,如今我只知道,我愛的是羅德慶,這是他,不是別人,他不能失去我,我也不能失去他,我們將白頭偕老。”

我很感動,玫瑰的真摯,令我又一次的感動,我發覺我的眼睛紅了。這個女人真是禍水。

“老莊呢?”我問。

“我不知道。”

“你不問他?”我着急。

“我怎麼問他呢?”玫瑰詫異地說:“他既與我無關,我何必還關注他的喜怒哀樂。”

玫瑰說:“庄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虛偽的,幹嗎要多此一舉?”

我呆住了,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為父親慶幸獲得這樣的好妻子,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憐的老莊……

“他現在何處呢?”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玫瑰可不理那麼多,她笑吟吟的,毫無心事般,跟着老爹到百慕達曬太陽去了。

我真不明白這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老莊呢?

我憤恨地把這個故事告訴小曼。自然,像所有的人一樣,以羅生門方式傾訴,隱去自己的過失,一筆勾銷,一言不提,單單攻擊別人。

我說:“你想想,老莊哪兒去了?他會不會有所不測?你了解他,以他那麼決絕的性格,不留下片言隻字而失蹤,你想想……”我不敢想下去。

小曼不出聲。

後來我發覺,她是不便出聲。

儘管以後大家都過着幸福的日子,我心中對老莊仍具歉意。

姊姊與姊夫們仍回英國去協助老爹的事業,老爹與玫瑰形影不離,是城裏人公認最美麗的一對,而小曼,漸漸嶄露頭角,開始出鋒頭,做雜誌封面,名牌時裝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新一輩的名媛來不及與她交往,因她是羅德慶爵士的未來媳婦,我則與小曼維持着長期訂婚的狀態,因目前流行這樣的關係——有什麼不愉快呢?一切十全十美。

但該死的,我掛住老莊。

他彷彿是消失在空氣中了。

很久很久之後,我收到一封信,在印尼泗水寄出。

小曼把信交我手中,詫異地問:“誰認識獵頭族的人?”

我裝個吹毒箭的樣子嚇她:“呼,呼!”心中也奇怪。

把信拆開來,熟悉的字跡,竟是老莊寫的。我怪叫起來。

信中說:“震中,如果世上尚有人記掛我,那應該是你,你以為我已殺身成仁了吧,而事實並不如此,添張恐怕是我們之間,唯一大智大勇的人,我現住泗水,每日在街上遊盪,替水手們做導遊,又為外國通訊社做些散工,以圖溫飽。偶爾想起你,震中,真是感慨萬千。我一生失去玫瑰兩次,也屬福氣,自此以後,我看不出發憤圖強有什麼好處,為了我所愛的女人,我再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但是你放心,我會活至老死,他們說,當你走下坡時候,速度是快的,我已四十二歲,快了。國棟。”

我用拳頭擂着桌子,喃喃地說:“老莊,老莊。”

情海變幻莫測,情可載舟,亦可覆舟,可是請問誰又願置身一池死水之中,永無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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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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