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玫瑰盛放

第二部 玫瑰盛放

我見到黃玫瑰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了。

黃家有喪事,她自外國回家,事後並沒有走,留了下來,想裝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幫忙。黃振華建築師是行內著名的風流人物,後輩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無不聽從。

見到黃玫瑰的時候,我震驚於她的美貌。那是一個雨天,趕到黃宅的舊房子,因塞車的緣故遲了廿分鐘,我又忘記帶傘,冒雨奔上樓,淋濕半條褲子,急急的按鈴,門一打開,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因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認為女人得以氣質取勝,可是見到門內站的這個女人,我卻驚艷,不能自持。

我應該怎樣形容她呢?

她當時很疲倦,一打開門便倚在門框,一張臉微微向上揚,帶種詢問的神色,那皮膚白得晶瑩,眼角下有一顆痣,眼睛卻陰沉沉的黑,頭髮挽在腦後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綢長衫,襟前別一朵白花。

她的美麗是流動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習慣這種目光,只靜靜等我開口,過半晌,我說:“我叫溥家敏,黃先生叫我來的。”

“呵,請進。”聲線如音樂。

我隨她進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寬鬆,一路飄拂,旗袍的下擺貼着小腿,足踝精緻如大理石雕刻,腳下一雙紫色繡花拖鞋,綉着白絲線花。

她坐下,將手擺一擺,非常優雅地招呼我隨便。

女佣人遞上一盅茶,走開。

她點枝煙,吸一口,低下頭,像是在打量如何開口,奇怪,我們要談的只不過是裝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態卻婉轉低回,像是有千言萬語的表情開不了口,整個人像一幅圖畫般好看。

雨漸漸下得急了。

屋內卻是靜寂一片。

她用手托着臉,凝眸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哥說,這屋子應當拆掉與建築商合蓋一座大廈。”

她說完這一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沒頭沒腦的停下來,我俯身向前細聽下文,濕褲子黏在腿上,非常曖昧的一樁感覺。

雨嘩嘩地下,露台外的細竹帘子啪啪地撲着牆壁。

我遭了迷惑,在這陰暗的老式廳堂內,我對着一個陌生美麗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燈低垂,因風相碰,輕輕“叮叮”作聲,呵,我居然巴不得時間可以靜止,不再移動一寸,女人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我深深震蕩。

她抬起眼來,緩緩說:“我想把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從何開始,溥先生,你要幫幫我忙。”

她站起來帶我參觀屋子的間隔,我隨在她身後。

老房子總共有十零廿間房間,她都帶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後,聽得她說:“你替我想一想,這裏該怎麼改建與裝修,但這間書房請不要動,這間書房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我唯唯諾諾。她忽然轉過頭來,眼睛深如兩潭子水,她說:“我以前竟沒有發覺,我在這間屋子內,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間。”聲音底下有無限的憂傷。

這樣的美女竟有這麼多的哀怨,我不置信。

離開黃宅的時候,我已沒有借口再留下來。

見到黃振華,我無法控制情感,流暢地將我對黃玫瑰的感覺傾訴出來。

黃振華背着我,仰起頭看他寫字間牆壁上掛着一幅唐寅的扇面。

過半晌,他轉過頭來,以大惑不解的聲調問:“請你告訴我,玫瑰到底有什麼好處,使得你們前仆後繼的上前線去犧牲?她今年已經三十歲,且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你們想想清楚。”

我愕然,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明白。

黃振華隨即擺擺手,“算了算了,她再美麗也與你這種後生小子無關。”

我不以為然,“什麼後生小子?我今年三十一,比她還大一歲。”

“又怎麼樣呢?你已對她痰迷心竅了是不是?”

我覺得尷尬,“這——”

他大力敲一下桌子,“玫瑰真是我心頭一條刺!”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黃振華是建築師中的美男子,風度翩翩,才識豐富,一向是女性們崇拜的對象,不知為什麼,他一直孤芳自賞,到三十多歲才結婚,現在頭髮有點斑白,更加有一種中年男人的魅力——事業有成就了,又正當盛年,非常有風度,同性見了都從心中佩服出來,我從來沒見過他失儀,但今天他卻語無倫次,大發牢騷。

顯然他也覺得自己失態,咳嗽一聲。

我說:“我沒想到她那麼年輕。”

“她是我的小妹。”黃振華說。

這時候黃太太推門進來,見到我便笑說:“怎麼?家敏,你去過老房子了?”

“是。”

“你覺得如何?”她笑問。

“很好的一座房子,大有作為。”我說。

她點點頭坐下來。黃太太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城裏那麼多女人,就數她有格,她與黃振華真是天作之合,無懈可擊,一對璧人。

我說:“我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

“玫瑰,你見到玫瑰了?”她問:“是的,她現在是房子的女主人了,母親把老房子傳了給玫瑰。”

黃振華說:“最理想的做法應是拆掉它蓋大廈,以母親的名字命名。”

黃太太溫和的笑,“玫瑰做事全憑感性,不可理喻。”

我希望從黃太太那裏得到有關黃玫瑰的消息,因此說:“我們出去吃杯茶。”我挽起她的手臂。

黃振華笑道:“你這小子,當著我面與我老婆嚕囌。”

我說:“我承認自己是你的晚輩,不錯,我在你附屬的寫字樓工作,但我不是一名小子,我已經三十一歲,記住,黃先生。”

黃振華笑說:“是,我會記住,溥先生。”

黃太太問:“你跟我喝茶作什麼?”

“我有話要跟你說。”

黃振華說:“家敏,記住我方才說的話。”

我說:“我已經三十一歲了。”拉着黃太太出去。

黃太太一邊問一邊笑,“你這孩子是怎麼了?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紙黏在額角頭上,每分鐘都告訴人你已經三十一歲。”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麼話,說吧。”她很爽快。

“關於黃玫瑰——”

“玫瑰?”她凝視我,神色略變,“玫瑰怎樣?”

我笑問:“為什麼一提到玫瑰,你們的表情就像說到洪水猛獸似的?她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嗎?”

“不,她是個可愛的女人。”黃太太吁出一口氣,“太可愛了。”

“我也如此認為,我一生人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風情萬種……”

“咪咪呢?”她忽然問。

“咪咪?咪咪跟這有什麼關係?”我不以為然。

“你應當記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敏。”

我說:“我們只是很談得來的朋友。”

黃太太說:“家敏,說話公道一點。”

我心虛了,“可是……可是……”

“家敏。”黃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膊上,“家敏。”

“玫瑰已經結了婚吧?”我終於再抬起頭來問。

“早結了婚。有一個女兒。”

“幾歲?”我問。

“快八歲。”

“長得好嗎?”

“跟玫瑰一模一樣,”黃太太微笑,“這裏有一顆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着魔一般回憶,“一顆藍色的痣,像是永恆的眼淚。”

黃太太承認,“她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曾經一度她想放棄這項事業,但她現在回來了,母親去世后,她再沒有顧忌,她告訴我,她決定離婚。”

我說:“啊,她丈夫是個怎麼樣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個人。”黃太太說。

“怎麼會!”我詫異。

黃太太長嘆一口氣,“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着這句話,然後問:“那麼你呢,你與黃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個幸運的人,但家敏,我們也有我們的故事,說不盡的故事,”那微笑有點蒼涼的意味,“我與他都遲婚,都是經過一番來的,最後雖然得到歸宿,因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凄涼,像我,老有種不置信的感覺,十年了,天天早上起來,我都凝視着黃振華的臉,不信自己的運氣……”

我側耳聆聽,非常感動。

“這世界並不是我們想像那樣,”她說:“振華來了,但是來晚了十年,其中夾着十年的辛酸,說也說不盡,你與咪咪不一樣,你們一早便有終身定矣的感覺。”

“不,黃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說:“當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時候,我與咪咪之間已經完了。”

黃太太震驚:“家敏!”她幾乎沒落下淚來,那種大禍將臨的神色,我在黃振華的臉上也曾經見過。

我問:“為什麼你們不讓我接近玫瑰?”

“誰也沒有不讓你接近她,”黃太太說:“但這種一見鍾情的事是怎麼發生的?我懂得她長得美,但這城裏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並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是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許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後行。”黃太太說。

“我知道。”我說。

“家敏,有什麼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麼叫感情?”

黃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滾的人才懂得感情。”

“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聰明人。”黃太太說:“不要為了一時的衝動而傷害咪咪。”

“我省得。”

她忽然難過起來,“不不,你並沒有把我們的話聽進去,你已經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麼,我見過這樣的例子。”她轉頭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書房中練習梵啞鈴,我忽然頑皮起來,“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門,嚷着:“SHUTUP!”開心得要命。琴聲停了,門被打開,大哥皺着他雙眉,“你回來了?”他低聲問道。大哥的聲音永遠低不可聞,我一生中人從未聽過他提高一次聲線。

“大哥,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說。

“你有什麼事?”他放下琴,點一支香煙。

“今天我看到一個美女。”

大哥輕笑,“美女——凡是平頭整臉的女人,對你來說,都是美女。”

“不不,這是真的,”我申辯,“真的是美女,我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頭,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已。”

大哥既好氣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已。”

“大哥,這次是真的。”

“然,”他頷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別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說完沒有?說完了我就繼續練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個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煙。

“你這個怪人。”我罵。

“家敏,你也三十一歲了,長大吧。”他關上書房門。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門,“陪我吃飯。”

他沒有出聲,又練起梵啞鈴。

梵啞鈴樂聲像人的聲音,永遠在傾訴一些說不清的愛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傭人擺出飯菜,我喝湯的時候,大哥出來了。

我問:“今夜又不出去?”

他搖搖頭。

“你幹嗎?”我不以為然,“練古墓派功夫?”

“你又幹嗎?練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愛的大哥。

“最近辦什麼案?”我問。

“一般刑事案。”他不願多說。

“大哥,我說今天哪,有個派對,要是你去的話——”

“我不去。”

“你想證明什麼?”我問:“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實實的告訴你,要是你堅持不出去走動走動,那個女郎是不會找上門來的。”

他淡淡的笑,“這種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連人都不見——”

“吃你的飯。”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煙。

“你已經有白頭髮了。”我惋惜。

他順手摸摸頭髮,不響。

“大哥,”我說:“外頭有很多漂亮靈巧的女孩子,願意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這麼容易解決?”

我喃喃說:“恐怕現在連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還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見到的那個女郎——”

“咪咪已經不錯了,”大哥說:“家敏,三十歲應該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潑我很欣賞,你別多花樣。”

“可是今天這個女郎——”我低下頭,“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擬的。”

“她有三隻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說不下去。

想到黃玫瑰,我再也不能夠活潑起來,她的倩影漸漸化成一塊鉛,壓在我心上,我非要再見她不可,為了我自己,否則我寢食難安。

大哥離開了飯桌。

我握着拳頭,準備明天再去見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進來,對我說:“二少爺,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約好咪咪。

一取起話筒,她就罵:“你靈魂到天不吐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個叫玫瑰的角落,我靈魂在那裏。

“現在怎麼樣?”她問我,“你還來不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她問:“你聲音聽上去不對勁,我來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點不對勁,”我乘機說:“你別來了。”

“我馬上來。”她已經掛了電話。

我很唏噓,我這顆無良的心,怎麼會變得這麼快,如今心中已無咪咪的位置。怎麼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環繞她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陽,脫離了咪咪的軌道。

我用手撐着頭,想到國語言情片中常出現的一句對白: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裏。

當夜咪咪來了,穿着她一貫鍾愛的粉紅色,咪咪是一種單純粉紅色。

她坐在那裏嘰嘰呱呱說了很多話,那些以前我認為很有趣的瑣事,現在只在我耳畔浮動,我凝神思着今晨見過的黑衣玫瑰。

水靈的眼睛,略為厚重的嘴唇,與那顆永恆的淚痣,欲語還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飛出去老遠老遠,再也控制不住。

我說:“咪咪,你該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與她冷淡一段時期,再把真相告訴她。

咪咪十分不願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趕到黃宅去。

大太陽天,女佣人來開門,她在客廳中用法文說電話,抬起頭來用眼睛替我打了一個招呼,我感到震蕩。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滿足,我緩緩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說:“……是,八月廿四號,杜魯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觀,‘祖與占’太好了,‘柔膚’不能放棄,索性連‘一個像我這樣美麗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FILLECOMMEMOI),據說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擊’……只好買一條法國麵包帶進去吃,是呀,沒時間吃飯。”她輕笑着掛了電話。

我神魂為之被奪,靠在露台上的一隻大金魚缸邊,低眼看到金魚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經走到我身邊,她說:“這些魚養得熟了,就像孩子們一樣,凈愛討東西吃。”

我側身看她,她的長發束在腦後,鬢腳長長地襯在雪白的皮膚上,仍然沒有化妝,那種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膚,像瓷器。

我喉嚨乾澀,全身被汗濕透,襯衫貼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說:“看杜魯福的電影,不叫我?”

她詫異,“你也喜歡杜魯福,家敏?”

我歡愉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麼動聽。

家敏,她如此親切的呼喚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歡‘亞黛爾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隱約看到了黃振華。

“過來坐,這麼早,吃過早餐沒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擺着一份簡單的西式早餐,餐具卻是白地起金邊的羅臣科,刀叉全屬銀制,她取起茶杯說:“我節食已經有三年了,有一個時間,在養了孩子之後,胖得簡直不像話,嚇死自己,到最後不得不咬緊牙關,下個狠心——到現在我已三年沒有喝過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輕笑,“女人對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對她們就會狠心。”

我暢意地看她的姿勢,聽她說話。

“你今天來是告訴我,你已決定替我改造這間屋子?”

“啊是,黃先生已將屋子圖則給我,但我恐怕你要暫時搬出去住呢。”我說。

“自然,這裏恐怕會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權交給我裝修?”

“全權,除了那間書房。”

我想問為什麼,但終於忍住,怕得罪她。

我說:“我把圖樣設計好了,交你過目。”

“你對舊書畫熟不熟?”她問。

“我有個大哥對這類東西很在行,怎麼?想買點字畫?”我非常樂意幫助她,“黃先生寫字間那張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貴哩。”她說。

“我們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齋。”她繞着手,靠在門框邊。

這是她喜愛的姿勢,額角與肩膀靠在門框,繞着手,一副嬌慵相,這種姿勢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說:“我去換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雖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顯得舒服熨貼,十分美妙,長發編成一條粗辮子,脖子上一串圓潤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雙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邊。

“你開什麼車?”

“不下雨的時候開一輛摩根跑車。”我說:“今天不下雨。”

她說:“這樣的天氣用開篷車,也未免太熱了。”

我漲紅了臉。

她微笑,“下雨呢?開什麼?”

“開日本小車子。”我問:“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開一部雪鐵龍。”她說:“坐我的車子吧。”即使是一個命令,也千迴百轉,說得似懇求。

我無可抗拒,身不由己的踏上她的車子。

我們在集古齋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盡我所知,一件件解釋給她聽。

她問:“為什麼在那麼多名家當中,溥心畬的畫那麼便宜?”

“這可是要問專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錯,可以買。”

“用來裝飾公寓?大哥會說我不敬。”她笑說。

我們又去逛了嚤啰街,她買了兩盞很漂亮的舊水晶燈,說:“配家裏那兩盞,就比較壯觀,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裝修,但又要保存原來的樣式,換句話說,她要一間來自舊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樸更精緻。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個美女的心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開車送她回家,約好一星期內給她看草圖,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見她,只說約她去朋友家看畫。約女孩子我從來不緊張,但這次卻舌燥唇乾,手足無措,她一點頭,我便會雀躍,她如果搖頭,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應了我。

我腳踏在九霄雲中,不能自已。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發上,獃獃的想方才的情況,每一分鐘都值得回憶。

我怵然而驚,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戀愛,我已經愛上了黃玫瑰!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鼻子發酸,我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男人,我認識過無數的女子,從她們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個具條件的王老五,無數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我在她們之中選了咪咪,一個無論家世學歷外形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從頭到尾,我並沒有愛過她,我們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們沒有戀愛,愛情是另外一件事。

現在我知道了,愛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一件事。

我轉個身,石像似的躺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壓得漸漸發麻,但是不想轉動。

我嘗到這種滋味了,可憐的我。

我將臉埋在雙手中,可憐,昨天之前的我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現在我的呼吸卻似乎像一條線般懸挂在玫瑰的手中,多麼不公平,但我卻為這種痛苦歡愉。

大哥下班回來了,如常深色的西裝,他將公事包輕輕放下,見到我躺在那裏,詫異問:“怎麼沒出去?”

我不響。

他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仍然不響。

女佣人過來,“二少爺,電話。”

我嗚咽道:“我不聽。”

“家敏,”大哥笑說,“你怎麼了?”

“二少爺,是一位黃小姐。”女佣人又說。

我整個人跳起,撲倒圖畫室去,膝頭撞倒一張茶几,我搶進去抓到話筒,聽到玫瑰在那邊“喂”的一聲,我已經心酸得伏在桌上,緊閉眼睛。

“是,是我,有什麼事嗎?”我柔聲問。

“明天那個約會——”玫瑰說。

我的心吊了起來,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順便帶兩幅字去給那位羅老先生品題一下,你說是否方便?”

我一顆心又回到胸膛,“當然方便。”

“那麼好,明天見,家敏。”

“明天下午准四點我來接你。”

“謝謝你,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這顆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大哥的聲音,“你怎麼了,家敏,說完電話就掛上才是。”

我沒有張開眼睛。

“黃小姐是誰?”他坐在我身邊。

“黃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種俗艷?”

“如果不是人們太愛玫瑰,它應該只艷不俗。”我說。

“我從沒見過你這般神魂顛倒,歷年來你女朋友換得似走馬燈,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

“這次該死,”我又流淚,“這次我愛上了她。”

大哥點點頭,“時辰到了。”

我不響。

“是黃振華的妹妹么?”

“是。”

“黃振華有年紀這麼年輕的妹妹?”大哥問:“他從來沒提過。”

“她一向在外國,結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說:“這倒不是問題,有孩子也不打緊。”

“當然不要緊,但以後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呢?”我說:“見她一次之後更想再見她。能夠握到她的手,又想進一步擁抱她,以後我將永永遠遠活在矛盾的日子裏,患得患失,緊張莫名,我完了。”

“那麼離開她,”大哥說:“你跟咪咪在一起快樂得多。”

“不是這樣的,”我說:“與咪咪在一起,沒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沒有極端的快樂。”

“那麼勇敢點去接受這份事實。”

我不響。

“吃飯吧。”

“吃不下。”

“整日價情思昏昏。”大哥說。

“你少取笑我。”我說。

第二天我呆坐寫字樓中,想到的無不是玫瑰的一言一動。自黃振華處取了老房子的藍圖來細看,我要為她把這間房子裝修得美美倫美奐。

下班時間我趕到黃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過我那輛摩根跑車,因此我開了哥哥的麥塞底斯。她並沒有叫我等,我到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妥當,穿一件白色襯衫,貼身的黑色細麻褲,細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着兩軸畫。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畫,我看她。

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一點即明。

在羅老先生與她的對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國的十年,讀了三張文憑:法律、純美術及歐洲文學。她是個職業學生。我詫異於她豐富的學識,然而她一點點知識分子的矯情都沒有,純真如一個孩子。此間有許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為受過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請我們喝中國茶,緩緩地衝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這麼好,不捨得走了。”

老先生凝視她的臉微笑。

我說:“老先生善觀掌相,玫瑰,你有沒有興趣?”

她天真地攤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辭,略看一看,便不肯說話。

玫瑰問:“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掌很好。”老先生說。

玫瑰問道:“還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運?我以為男人才有桃花運。”

老先生哈哈笑,推開椅子站起來。我知道他不肯多說,不禁擔心起來。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鈿嵌銀絲屏風,我趁機問羅先生玫瑰的掌紋。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種女子,任何男人都會認她為紅顏知己,事實上她心中卻並無旁騖,一派赤子之心,這位黃玫瑰小姐,便是這樣,你莫自作多情。”

我說:“我明白,但已經來不及了。”我惆悵,“我的追求有沒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計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們告辭了吧。”我說。

老生先站起來送客,“你那兩幅畫我留下細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與玫瑰向他告別。

她問我:“什麼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尷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說你男朋友多。”

她才說,“我並沒有男朋友,我離婚也不是因為第三者。”

“那是為了什麼?”我禁不住問。

“與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說。

玫瑰微笑得非常凄涼,“認識那天開始。”

“為什麼嫁他?”我吃驚。

“因為……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這句話好不熟悉,黃太太也說過的。

“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選擇,我能夠做的,不過是那樣。”

“他也同意離婚嗎?”

“我已下了決心,他不同意亦無用。”玫瑰淡淡的說。

“為何拖了十年?”

“因為母親的緣故,為了使她開心。”

“多麼大的代價。”

“我丈夫……他其實待我很好,我們兩人興緻不同。”玫瑰就說到這裏。

與黃振華說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飾他的感情,罵妹夫是“土蛋”。

他說:“永遠衣衫不整,穿那種樣子曖昧的襯衫,人家領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領子,人家時興小領子,他的領子忽然又大了起來,真恐怖。”黃振華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說到這裏,忍不住緊緊皺住眉頭,“褲子有點喇叭,皮鞋有點高跟,總言之,說不出的彆扭,跟了玫瑰十年,連這點門檻都沒學會,真是一項奇迹,我衷心佩服他居然還照活不誤。”

我聽得張大了嘴。

黃太太笑說:“振華對他是有偏見的。”

“更生,你說句老實話,方協文怎麼配黃玫瑰,在一間美國銀行任職,十年來就是坐那個位子——幸虧要離婚了,否則簡直為‘鮮花牛糞’現身說法。”

“振華!”黃太太微慍,“你說法好不粗俗。”

我看着黃振華的朗凡絲襯衫、聖羅蘭西裝、巴利皮鞋,全身淺灰色襯得無懈可擊,不禁笑了起來。

然後我正顏說:“我預備追求玫瑰。”

黃振華說:“單身男人有權追求任何女人,我只能勸你保重。”

我低頭說:“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黃太太嘆口氣。

“她並不是我的夢中女郎,”我踱步,“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那麼可愛的女人。”

黃振華搖搖頭,“如出一轍。”

“什麼如出一轍?”我問。

“沒有什麼。”黃太太說:“有件事我想說一說,方協文決定趕來挽救這段婚姻。”

“什麼時候?”我失聲。

“下個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驚問。

黃振華搖搖頭,“玫瑰決定的事,駟馬難追,她是一個憑直覺做人的人。”

黃太太看着我說:“這也並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運是悲慘的,我這顆心,遲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黃太太既好氣又好笑,“你們這班猢猻,平日一個個孫悟空似,活蹦亂跳,一看見黃玫瑰,卻不約而同全體崩潰,現世。”

我嘆口氣,收拾文件。

天氣漸漸有點涼意,我駕車上班,扭開無線電聽,紅燈的時候頭枕在駕駛盤上,無線電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說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噢嗚,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縮。這樣下去,我是遲早要得心臟病的,我苦笑。後面車子響號,我如夢初醒,再開動車子。車子不聽使喚,朝玫瑰家中駛去。

她來開門,見到我說:“呀,家敏,你時間怎麼這樣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剛洗了頭,長發都包在毛巾內,鬢邊有水珠,穿一件寬鬆的白色長衣,臉上那一點點化妝品都洗掉了,卻顯得非常稚氣,比真實年齡又少好幾歲。

“怎麼樣?”她笑吟吟問:“什麼事?”

我聲音有點哽咽,我說:“想見見你而已。”我靠露台邊坐下,任陽光曬在背上,將下巴托着。

她溫柔地解下頭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髮撒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緩緩梳直。

她的黑髮在陽光下發出五色的光。

我聽見自己細聲的說:“玫瑰,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聲,一邊將頭髮編成一條辮子,隔了很久,她說:“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衝動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聲,“我的感情才不衝動,不然我早就結婚了,多少女孩子繞着我兜圈子,我也不見得是個守身如玉的男人,但這些年來我都未有對任何人動過真情,認為沒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現……我不會承認我感情衝動。”

她微笑,“你說的話我都愛聽,女人都喜歡聽這種讚美,但恐怕你沒有看清楚我的為人吧,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為什麼如此說?”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孩子將近八歲,最近在鬧婚變,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學無術,除了打扮花錢,什麼都不會,我甚至不能養活自己,就會靠家人生活,我自覺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

“胡說,玫瑰。”

“以前你們還可以說我是個美麗的女人,現在——”她伸伸懶腰,毫不遺憾的說:“現在我都老了。”

我說:“但願你會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遠着呢,她並沒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輕時的模樣,一隻洋娃娃般動人,卻毫無思想靈魂,但現在,她的一雙眼睛就是一篇引人入勝的詩歌。也許十年前認識她,我會約會她,但我不會像今天這樣愛上她。她錯了。

她說:“家敏,我非常欣賞你的個性,但現在就談到愛情,未免言之過早,我們做個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說:“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類,萬劫不復。”

“你是個任性的男孩子,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這種例子我也見過。”

我賭氣,“你這一生人就是忙着被愛,請問一聲你可有愛過人?”

“也太小覷我了。”玫瑰靜靜說:“當然我愛過人,而且沒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驚,“你沒有得到他?”這是不可能的。

“你以為我是什麼,無往不利的神奇女俠?他不是不愛我,但是他過於自愛自私,他情願被愛而不願愛人,因此與別人結婚了。我效法於他,但不久就發覺愛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就凈得沉悶,我決定離婚。”

我獃獃問:“那個男人……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說過了,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她說。

“他幹什麼?”我酸溜溜問。

“家敏,我約了朋友,現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約了大哥吃飯,你要不要來?”她站起來。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溫柔的說:“我全明白。”

她不說還好,說了我益發心酸,她在過去那十年中,不知應付過多少向她示愛的男人,這種溫柔體貼的安慰之詞是她一貫的手法,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驕傲的我也會淪為那些芸芸眾生的一份子,我為自己傷心。

在車中她問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麼?”

“跟公務局打官司爭地。攪腦汁將國際銀行改建,但電腦室搬之不去,夜夜為它失眠。還有設計新飛機場……”

“可憐的大嫂,嫁給一具機器。”她笑。

“黃太太跟他很處得來。”我說。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說:“女人都有這樣的幼稚病,於是男人們都跑去做建築師律師醫生,詩人們酸溜溜的誣衊女人拜金。”

她說:“其實不是這樣,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美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傾心她這番新鮮的論調,多麼聰明的女郎。

她說下去,“其實我大哥有什麼好處呢?他的優點全部都寫在一張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實是他畢生的幸運,許我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門專業本領與數個銜頭,什麼都沒有。”

我不服氣:“他還是黃振華,著名的黃振華建築師。”

“那不是已經印在名片上了嗎?”她笑。

她下車時拍拍我手背,“好好做事。”當我是一個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她隨我握着,像一種好心的施捨。

見到她不開心,見不到她,亦不開心。我這生這世就是這樣過了。

我看着她背影,才開車回寫字樓。

黃振華鐵青着臉教訓我,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只要他們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會開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家敏此刻一籌莫展,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了師傅,也辜負了他自己。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苦口婆心的說了一個故事給我聽,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女主角是黃玫瑰。

“那人還活着,你要不要見他,欣賞他那落魄樣?”

我動了氣,“黃振華,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麼貧乏,你除了名片上的銜頭,一無所有!”

他怔住,緩緩的把頭轉過去,慢慢說:“那麼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海。”

我說:“至少我有膽量去愛,你呢?誠然,你沒有痛苦,但是你有沒有快樂?黃振華,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

黃振華的臉色變了。

我低聲說:“對不起……我出去工作,我會設法控制自己。”

“那麼一會兒與玫瑰吃飯,你最好別去。”

我的心牽動地痛,“讓我去,”我苦苦哀求,“這是最後一次。”

黃振華則轉了頭,懶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桌子面前,麻木地取起工作做,周士輝與我不一樣,他有家室,而我沒有,想到這裏,我安樂不少。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了好幾封信,打開文件夾子,如火如荼的應付業務。

中午時分,我不敢出聲,但黃振華走到我身邊,冷冷道:“還坐着?該吃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

黃振華輕輕說:“你兄弟倆沒父沒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感情並不是一切,你以為我不懂享受?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但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有固定的責任,你想想清楚。”

我頓時哭了。

這麼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着我,目瞪口呆。黃振華搖頭太息。

那天午飯,我坐在那裏無精打采,不發一語,玫瑰如常的美麗,黃太太暗暗照顧我,陪我說話。

玫瑰戴着一隻孔雀毛耳環,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傷神的想,只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黃振華讚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

午飯後回寫字樓,我狠狠地工作了一個下午,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裏。

咪咪來找我,她的語氣充滿感情,眼睛裏全是關懷,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髭。

她說:“真是個乖孩子,工作這麼賣力,鬍髭竟長得那麼快。”

我哽咽問:“你來找我做什麼?”

她明快的說:“看電影,我們去看張徹的新武俠片。”

我側轉頭,“我不去。”

“什麼,趕功夫?”

“是。”

“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她柔聲問。

“是。”

“那可惡的黃振華,但我原諒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亂的點點頭。

她取過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時候並沒有關照咪咪。我遲早要令她生氣的,遲不如早。

到家大哥還在練琴,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極而睡。

我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黃宅的設計圖,交到黃振華桌子上,不往黃宅去找玫瑰。

我已沒刮鬍髭多天,不眠不休,煙比大哥還抽得凶,整個人在短短五天內瘦了一個圈,眼內都是紅絲,咬緊牙關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來看過我,我冷淡她,將頭靠牆上,閉着眼睛,對她不理不睬。咪咪以為我工作辛勞,遭遇難題,雖然不高興,卻並不埋怨。她實在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臉,皎潔的心靈,但我的心已飛向遠處。

黃振華輕輕與我說:“事情總會過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認的可人兒,你也應該滿足。”

我拿紅樓夢裏的句子回他:“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事情並不容易解決,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只好這樣解釋,就在黃宅動工裝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現在我面前。

我抬頭看到她,非常震驚,瞠目結舌,一時間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象。

她卻已抓住了我的手,搖兩搖,輕聲說:“家敏,你怎麼整個人不見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靈如何輕得起這樣一擊,頓時粉碎成一片片,我順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決定死在她的綠羅裙下,說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顧,心境反而安靜,我認了命了。

“你怎麼瘦了?”她問我。

我隨口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瘦人憔悴。”

她溫柔地笑,“你這孩子。”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下了班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建議。

我說:“八點鐘我來接你。”

玫瑰離開以後,黃太太來了。

我低低地向她訴說一切。

她眼睛並沒有看着我,只細細聲說:“你去吧,快樂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單身男人,她又快將離婚,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之處,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

她嘆口氣,“我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誰也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

“我覺得快樂,”我坦白的說:“是那種迴光返照式的快樂,我知道玫瑰不會愛我,她來找我,也不過是不介意有我這個伴而已。”

“祝你幸運。”黃太太黯然。

“黃太太,你快樂嗎?”

“我?”她抬起頭,“我與振華都善於控制感情,我對戀愛的看法與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好的,我卻覺得這是種瘟疫,倘若能夠終身過着無愛無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戀愛實屬不幸。”

我輕輕答:“那是因為一般人並不戀愛,到了時候他們結婚生子,毫無選擇可言,遇到條件略高的對手,苦苦追求一輪,他們便自以為在戀愛。”

黃太太黯然說:“那麼一般人還是很快活的。”

當天晚上,我的快活並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發,刮清鬍髭,換上我最好的淺色西裝,精神抖擻,去見黃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細細的鑽石鏈子,臉上刻意化妝過,美艷不可形容,頭髮修短至肩膀長度,用一朵花別在耳朵後面,蜜色的皮膚柔軟光潔,足上一雙白色涼鞋,腳趾搽着淺玫瑰紅。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長地走過來,我輕輕擁她在懷中,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了。

我整晚握着她纖細的手,與她共舞,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晚上,我在戀愛。

當晚有月色,我們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並沒有出聲,於是我們一直走,走向永恆,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後我們在一家小店內喝酒,我的唇還沒有碰到酒精,就已經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門框,雙手疊在胸前,無限嬌美,眼下那顆痣仍然似一點眼淚。

她輕輕說道:“老房子裝修好了,再請你進去坐,這裏是哥哥的家。”

“再見。”我依依不捨。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我說。

第二天玫瑰並沒有在家,黃振華陪她去接女兒,我撲了一個空。

我只好回寫字樓忙正經事,每隔一個鐘頭去查問一次,黃太太答應玫瑰一回來便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懇求黃太太替我說幾句好話,讓玫瑰准我見一見那個小女孩子。

中午時分,黃太太告訴我,他們在家用午膳,我說馬上趕到,黃振華接過電話,說只准我請一小時的假,出乎意料,他的聲音很平靜,並沒有責備我。我頓時羞愧起來,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已經放棄我了。我剛預備出門,咪咪來找我,約我與她午膳。我無選擇,告訴她我沒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視我,一聲不發,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並沒有發怒,她低聲說,“我再是個笨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夠辛苦的,也經過苦苦掙扎,但此刻你已經決定放棄我,我不怪你,人們當然只做對他們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頭,卻不肯放她走。

“我很愛你,家敏,但我決定隨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會發覺,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確是為你消瘦,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我抬起頭看她,發覺她真是瘦得厲害,這大半個月來,她容忍我直至毫無轉圓餘地。

“再見,家敏。”

“咪咪——”

“別擔心,我總在這裏等你的,我不會阻礙你。”她掙脫我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往黃家途中我心情鬱塞,直到看見小玫瑰。

是黃振華來替我開的門,他身邊跟着一個小女孩子,約七八歲大。

黃振華喜形於色,他彎腰對那小女孩說:“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並沒有叫我,她抬起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後去。

我呆住了,這簡直是玫瑰的縮影嘛,連眼角下的藍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着跑出來,她穿着一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衫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見到我熟絡的說:“家敏,見過我女兒沒有?”

我看到玫瑰,心頭就絞緊。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紅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搖曳,她左腕上戴着兩隻純金麻花鐲子,我從未見過裝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無限量。

我坐在一角盡情的欣賞她。

她走到我身邊來,“家敏,你不高興?怎麼臉色這樣壞?”

我低着頭,“是的,我跟一個朋友鬧翻了。”

“是女朋友?”

我點點頭。

“是——為了我?”

我又點點頭,“她沒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轉頭就走。”

玫瑰訝異,“多麼瀟洒。”

“是,”我的眼睛紅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別,而且驕傲,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驕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最暴戾,我遇到這種事,非得攪得兩敗俱傷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麼都會獲得原諒。”

“真的嗎?”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遙遠,“家敏,你容忍於我,對我好,不一定代表每個人都如此,你們都以為我在感情方面是無往而不利的吧,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剛想答,小玫瑰跑了過來,伏在她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我。

我對她伸出手,她猶豫一刻,握住我一隻食指。

我苦澀問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麼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麼,因而微笑答:“忙着搗蛋、戀愛、讀書鬧事。”

黃振華在一角大聲說:“喂,過來吃蓮子百合湯。”

“大哥不那麼生你氣了,”玫瑰笑說:“他這個人,有鴛鴦情意結,但凡有男子與我比較談得攏,他就認為人家在追求我,於是裝就一副舅老爺的嘴臉來欺侮人家——真是各人有條腦筋出了毛病。”

她說得這麼詼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玫瑰又說:“女朋友那裏,解釋一下就沒問題了,別為我的緣故有什麼誤會,划不來,家敏,你看,我女兒都這麼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貼在臉邊,還未來得及說話,黃振華又嚷了起來——

“喂,冰凍的百合湯擱熱了就不好吃,你們在那裏綿綿疊疊的說些什麼呢?”他非常不耐煩。

我悄聲對玫瑰說:“我對你……是真的。”

玫瑰憐惜的看住我,剛想說什麼——

黃太太把百合湯端到我們面前來,黃振華賭氣領着小女孩到書房去看連環圖畫。

黃太太問我:“家敏,你好嗎?”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說完也跟着進書房去。

黃太太惋惜地說:“咪咪是城裏罕見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會嫁不出去,我擔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會愛上你。”

我喝着甜的湯,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帶澀的香甜像我對玫瑰的愛。我淡淡的問:“她的擇偶條件究竟是怎麼樣的?”

“那有什麼準則?不外是一個遇字,”黃太太說:“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們。”

“黃太太,”我抬起頭,“依你看,我是否愛上了玫瑰?”

黃太太嘆口氣,“那自然是,你這個症的徵象再明顯沒有。”她笑:“頭眩、身熱、心跳、寢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來世界上真有愛情這件事。”

黃太太點頭,“是。一種瘟疫,足以致命,別忘記羅密歐與梁山伯。”

我躺在黃家的沙發上,我不想做他們,他倆不外是一口濁氣上涌,死了算數,格調實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誰,做庇亞翠絲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說:“黃太太,你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女人,黃先生福氣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為我比一般女郎略為精彩,”黃太太笑,“黃振華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這一類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B-2A)+5B,他於是滿意了。”

“他自己是什麼?”我笑問。

“他認為他自己是微積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家人說話之活潑,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黃振華出來罵,“你這小子,不學無術,就見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還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個人元寶大翻身摔一個觔斗,痛得眼淚都流出來。

笑中帶淚,沒有事更凄酸了,除了天邊月,沒人知。

我始終提不起勇氣約咪咪出來,想想又委曲了她,往來這麼多年,無聲無息一句對不起就把人家丟在腦後,連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寫信,撕掉一整本信紙都寫不成,嘔心瀝血解釋不了我心中的千言萬語,獃獃地坐在書桌前。

這封信是一定要寫的,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疊信紙出來,伏在桌子上,過半晌才寫了半頁紙。一直寫到天亮,總算把信寄了出去。相信我,做這件事一點快樂都沒有,非常痛苦,雖然由我主動拋棄她,我可稱為勝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時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簡直沒睡過。”我說。

“為了黃玫瑰?”他微笑問。

“是,為了她。”

“這是一種痛苦的享受,”他坐下來。

我遞茶給他。

我說:“我可不比你,控制得那麼好,修鍊有素。”

他聲音很平靜,“這種事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許有一天,遇見了那個人,我會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們冷三度。”

他輕笑數聲。

“大哥,像你這樣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應活在今天,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頭,眼睛看得老遠去,用手支着後腦,他說:“有什麼通不通,你早點結婚,生九個孩子,便就解決了難題。”

“你呢?”

“我?”他不說下去。

大哥這人,不知有什麼不對勁,整個人充滿消極的味道,使我擔心。我說:“為什麼一定那般執着呢,女人只要愛你,肯與你生孩子就好。”

我說:“大哥,你不能要求他們與你懂得一樣多,神仙眷屬是很難得一見的,你數得出璧人嗎?”

“有,眼前的黃振華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煙。

“黃振華這廝,”我笑道,“他的運道真好。”

“他們也是遲婚的。”大哥說:“老黃這個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見他的理想。”

“有時候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說。

“我不需要那樣的感情。”他說。

“你愛梵啞鈴一輩子,它又不會跟你結婚生子……真是,七萬美金一隻琴。”我說。

大哥微笑,他一貫的縱容與忍耐我對他的指摘,他說:“那跟你買一輛摩根跑車有什麼不同?”

我強辯,“女孩子欣賞摩根跑車為多。”

“我實在不等女人欣賞我。”大哥說。

“呵,那麼口硬,以違反自然為原則。”我說:“將來你終於娶了妻子,我就把這話重複給你聽。”

“那敢情好。”他站起來。

“你又去練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會來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說不定她摸錯了門,”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見到她了。”

他進去換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黃振華見到我,自然而然的發起牢騷來。他說玫瑰的丈夫方協文無論如何不應允離婚,現在趕了來與玫瑰談判,這早晚人恐怕就要到的。

我知道黃振華對這個妹夫的厭惡,故此採取中立。

我現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驕傲,不屑去踩低方某這個人來抬舉自己,毫無必要,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當天我想約見玫瑰,但她告訴我實在抽不出空來,我只好作罷。

駕車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說:現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應又如何呢?我永遠不會知道,從此之後,我與咪咪是陌路人了。

大哥比我早回家,他的烹飪手藝一向高明,做了一大鍋噴香的羅宋湯,連女佣人都擊節稱讚,我一邊吃一邊嘆息,像什麼話呢,精懂拉丁文的大律師,練琴之餘,在廚房一展身手……活該娶不到老婆,太搶鏡頭了,普通一點的女人,哪敢往他身邊站。

這幾年他並沒有特別顯老,卻比往日更加清秀憂鬱。

他問我湯的味道。

我嬉皮笑臉的說道:“湯不錯,你幾時學縫紉呢,我有幾條牛仔褲要改一改,還有,快涼了,幫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說:“今午咪咪找到我那裏,直哭了一小時。”

我放下湯,一陣陰霾遮上心頭。“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流淚,我最怕女孩子落淚,心都碎了。”他搖搖頭,“這種事豈真的無可避免?”

“她真的沒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沒有祝福你,對不起,她沒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來就走了,真是一個高貴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說:“如今連這樣的女孩子也難得。”

我不敢作聲。

“不過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說。

“大哥,”我感動的說:“這些年來,是你教我養我,你的命令我一定聽從,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聽。”

“胡說!”他沉聲道:“我為什麼要令你不快樂?”

我連忙陪笑說:“是,是,我不過說說而已。”

他已經回書房去了。

我嘆一口氣,覺得太難討好這個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聲大作,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門外討糖果,女佣人去開了門,玫瑰站在門外。

我“霍”地站起來,“玫瑰!”

她氣急敗壞,“家敏,我剛自老房子回來,他們把我的書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馬上趕了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什麼都可以動,獨獨那間書房——”

“不不,你放心,他們只是移一移那面牆,那書房是不動的,你千萬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個孩子似拍拍胸口,“嚇壞我。”

她的頭髮束成條馬尾,一條窄腳牛仔褲,一件寬大白襯衫,臉上沒有任何化妝,一額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劃去汗。

我低聲說:“你說過什麼,我都牢記在心,我怎麼會忘記,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該放心於我。”

她溫柔地笑,倚在門框。我注意到她腳上穿着雙舊日本拖鞋,襯衫內沒有胸罩,美麗的胸脯若隱若現,我忽然別轉了頭不敢再看,面紅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歲的時候,在聖誕舞會中與女同學跳舞,第一次擁抱異性,感覺相仿,呵玫瑰玫瑰,我為你傾倒。

她側側頭,問我:“誰在彈琴?”有點詫異,“我從沒聽過如此感情豐富、衝動、緊張的樂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樂家?”

“不,他是大律師,但是九歲開始練梵啞鈴,他是個怪人。”我聳聳肩。

“那樂章是什麼?”

“你沒聽過?那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中之樓台會一節,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訴她已經許配馬家了,樂章繃緊哀艷——雖然大哥說聽音樂不能這樣子理性——”

音樂已經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後凝視,我轉過頭去,看見大哥站在書房門口,他什麼時候打開了門。

我咳嗽一聲,介紹說:“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這是玫瑰,黃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夢初醒,輕輕說:“黃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聲,真俗套——黃“小姐”。

但是玫瑰卻說:“溥先生,你那琴聲……太美麗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個知音人了。”

大哥沒有回答,他凝視玫瑰片刻,說聲“寬恕我”,轉頭就回書房。我只好代他解釋,“我這大哥生性孤寡,別去睬他,來,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長得不像你。”玫瑰說。

“你也不像黃振華。”我微笑。

“通常人們形容秀麗的女子為‘不食人間煙火’,今天見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這種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說。

“他結了婚沒有?”

“從沒結過婚。”

“可有女朋友?”

“沒有女人配得起他。”

“從沒有同女人走過?”

我搖搖頭,“沒人會相信,從來沒有,我懷疑他仍是處男。”忍不住又微笑。

“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睜大眼睛,“我們只不過是血肉之軀的。”

“我與他不一樣,我這個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特別是美麗的女人。”我坦白的說:“美麗的女人永遠令我心跳。”

“他難道不覺得寂寞?”玫瑰問。

“誰?大哥?他?有一個時期,為了讓我讀大學,他工作很辛勞,根本無法結識女朋友,後來事情擱下來,他致力於音樂……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這個人非常高貴,永不解釋,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為了我,他頗吃了一點苦,但我的生活卻被他照顧得十全十美,為了我他沒有結婚,現在我自立了,他卻又失去機會,我猜他決不願娶個十七八歲的無知少女為妻。”

“但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

“她們哪裏懂得欣賞他,”我說:“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終目的不過是坐一部司機接送的平治房車。”

“這樣的願望倒也容易達到。”玫瑰微笑。

“於是大哥也沒有與女人走,他是異常清心寡欲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練字——”

“練什麼體?”

“瘦金體。”

玫瑰沉默。

我們趁着月色在淺水灣喝咖啡。

我滔滔不絕對玫瑰訴說關於大哥的事。

“——女人們又不高興去鑽研他的內心世界,她們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職業——如此而已,他的好處不止印在卡片上的銜頭,況且大律師根本不準在卡片上印銜頭,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電話。”

玫瑰疊起手,將下巴枕在手上。

“漸漸他就不去找對象了,幾次三番對我說,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為我犧牲了那麼多,我又不能幫他,他越來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並不沉默。”

“為什麼?”我詫異。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聲里。”玫瑰問:“你沒聽出來?”

“什麼?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你留意聽一下就知道了。”

我側頭想了一想,玫瑰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心又細,呵呵,她聽懂了大哥的琴聲。

過一會兒她說:“方協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謝謝你,家敏。”

“我會支持你。”我說。

方協文這個人,正如黃振華所形容的一般,是個絕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邊幅,笨,遲鈍,連普通的社交對白都沒說得通,夾在黃家一群玲瓏剔透的人當中,根本沒有他立足之處,他大概也很明白這一點,因此更加放棄,不住地用一條皺膩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國人那種光滑的人造纖維料子的西裝。

方協文的西裝領子還寬得很,胡亂縛條領帶,足有四吋闊,一雙皮鞋的頭部已經踢舊,襪子的橡筋帶鬆開來。

香港一般的銀行小職員都還打扮得比他入時、整潔,但他像所有在外國小鎮住久了的華人一般,言語間還處處要透露他的優越感,一切都是美國好,美國人連煎一條魚都好吃點,美國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並不耐煩與他爭執,何必呢,他是一頭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興,管我們什麼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驚玫瑰竟會與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十年。

方協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關係,從頭到尾,他是局外人。

真如黃振華所說:“小玫瑰竟會有這麼一個爹,氣數。”

方堅持不肯與玫瑰離婚,他還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靜,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方:“我不離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沒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離婚。”

我可憐方協文。

他還想說什麼,黃振華已經阻住他:“方協文,一個人見好要收手,玫瑰已經付出給你,她一生光陰中最好的十年,請問你還有什麼不心足?根本她跟你在一起是一個錯誤,你應當慶幸你有過與她共同生活的機會,適可而止。”

黃振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鐵青,黃太太在一邊暗暗搖頭。

玫瑰站起來,“家敏,麻煩你與我出去兜兜風。”

我陪她把車駛往石澳。

在沙灘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以一種極端迷茫的聲音說:“怎麼我會跟這個人結了婚?怎麼又會跟他共度這許多日子?”

我並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說起這件事。

我說:“月老是很惡作劇的,專把兩個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這些年來,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大哥喝着礦泉水問:“你現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這樣的福氣嗎?”

大哥不出聲。

“你認為她怎麼樣?”我問。

“美麗。”

我點點頭,“令人心悸的美,三十歲了還這麼美。”

“三十歲是女人最美麗的時間。”大哥說。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為知道她馬上要凋謝了,額外凄艷,我簡直受不了這一擊,她的皮膚略為鬆弛,輪廓卻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態,仍然帶點天真的語氣——但願我有資格看着她老。”

大哥不出聲。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說:“大哥,也許你會不耐煩照顧一個這樣的女子,但——”

大哥打斷了我的話,他站起來出門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裏,許他不贊成我與玫瑰來往,因他自己過着冰清玉潔的生活,對別人的感情糾紛並不表示同情。

方協文被趕到旅捨去住,黃振華氣憤這個老實人給他無限的煩惱。

黃太太覺得黃振華太勢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黃振華說:“我倒情願她嫁給你,可是她不會肯,她不會給她自己過好日子。”

我微笑,我願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問女佣人,傭人說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沒外出了。

跟誰?女佣人不知道。

我一個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蘇打。會不會是咪咪有話跟他說?多年來他當咪咪是妹妹一般。

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現在怎麼了?跟什麼人走?

看完電視新聞,捱到吃晚飯,覺得無邊的寂寞。

離開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們志趣相投,青梅竹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我們倆輕易可以白頭偕老,過着平靜愉快的生活。

平靜愉快做人不應再有苛求,但是我竟會放棄咪咪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雖然沒有身敗名裂,卻也焦頭爛額,但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遷就於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見玫瑰乃是我畢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帶一抹紅潤,像是喝過酒來。

我意外問:“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嗎?”

他柔軟的頭髮有一綹搭在額角,他輕輕撫平,帶點猶豫。

“不想說拉倒,”我笑,“咱們兄弟最好對調,從此以後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動活動。”

“我要睡了。”

我深深嘆口氣。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稱得上動人的男人,他有一種欲語還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與憂鬱,細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發出來,無可抗拒,但這個商業社會的人粗心大意,他的優點乏人發掘。

黃家的老房子裝修進行火速,我出去看過,已經辦妥了傢具,做得七七八八,維持着原來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特別舒服,書房卻沒有動,一面牆改過,近屋頂處,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氣氛。

我很滿意。

工人告訴我一星期後可以搬進去住。

這一連串日子內的變化大過以往那十年,都是為了玫瑰的緣故。

一連好幾天,我想約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問黃太太她是否出門去了,她又不說。

“她人在香港,但這一個星期,我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

“是否因為方協文給她麻煩,她避着他?”

黃太太沉吟,“不會,她從不怕方協文。”

“她不會怎麼樣吧?”

“自然不會,你放心,她仍然回來睡,不過早出晚歸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請她與我聯絡一下。”我說:“黃振華叫我到夏威夷開會,我要去十天。”

“好好的做事。”她勸我。

直到上飛機的時候,玫瑰也沒給我一個電話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個美女行事與常人一般,故此寂寞的上了飛機。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時間清晨打電話找玫瑰。

黃太太來接的電話,我將她在夢中驚醒,因此道歉。

黃太太說:“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語氣間有點猶豫。

我頓時多心起來,“你們有些什麼瞞着我?”

黃太太笑,“你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問。

“沒來由,你叫她一剎間嫁誰去。”

“我回來再跟你們算賬。”我說。

“多多享受夏威夷風光。”

“悶死人。”我說:“游泳與曬太陽最好分開兩天做,否則一下子做完了沒事做。”

“別這樣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寵壞。”

“回來再見。”我又帶一線希望,“老房子那邊電話是否仍然舊號碼?”

“你算了罷你,早上四點三十分擾人清夢。”黃太太說。

回到香港那天,黃太太來接我飛機,她一貫地清爽,一襲白麻布西裝。

我愉快地張開手,“黃太,”我說:“真高興見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來的時候她不在家——怎麼樣,公事進行得如何?”

“別一副老闆娘口吻。”我問:“今天晚上約玫瑰出來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來我們家吃飯,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頂多叫我另謀高就而已,你們夫妻倆,一向沒安好心眼。”

黃太太很沉默。她駕駛技術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並不驚險,女人開車,就是這個樣兒。

黃太太忽然問:“你愛玫瑰有多少?”

我反問:“你認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經為她放棄了咪咪。”

“不只那樣。”我抬起頭,“我愛她多於我自己。”自覺聲音非常悲涼。

“她有否說過愛你?”黃太太小心的問。

“沒有。”

“你是否會以她的快樂為重?”

我轉過頭瞪着黃太太,忽然暴躁起來,“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別在草叢裏打來打去,玫瑰到底怎麼樣了?”

她把車停在我家門前,“你先回去吧,洗個澡,到我這裏來,我告訴你。”

“好,我一小時後到。”我說。

我提着行李上樓,取出鎖匙開了門。

約是下午三四點鐘左右吧,屋內靜寂一片,只除了音樂聲,我搖搖頭,大哥這人,偶爾有時間在家,也必然要聽音樂。

我放下箱子,朝書房走去,書房門並沒有關攏,哀怨的梵啞鈴輕微地傳出來,我看到大哥坐在安樂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誰?

我如五雷轟頂!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揚着臉凝視着溥家明,溥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們的世界裏。

我眼前漸漸一片黑,我明白了,為什麼一直找不到玫瑰,為什麼黃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與玫瑰在戀愛,就瞞着我一個人。

我轉頭就走,行動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鎮靜,我到車房找到自己的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直駛往黃家,我將車速加到極高,沖黃燈、偷彎路。

我已經死了,現在控制我的行動的不過是我的神經中樞,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經死了。

車子鏟上黃家花園的草地停下來,我奔到大門前按鈴。

黃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她看到我的樣子呆住。

“家敏——”

我用手撐住門框,覺得暈眩,力氣彷彿已在路上用盡,人像是要虛脫似的。

我閉上眼睛,輕輕說:“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嚎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溥家明?為什麼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頭大力捶打牆。

黃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號啕大哭起來,蹲在地下,用手捧着頭,“為什麼是溥家明?”我翻翻覆覆的叫,“為什麼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馬上死掉,我寧願死掉!”

黃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處想,這兩個人都是你一生最親愛的人,你應該為他們高興——”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黃太太大喝一聲,“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對你恩重如山,你膽敢說出這種話來!”

我已經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頭來,這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我掙扎地站起來。

“你要往哪兒去?家敏,你要往哪裏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的說:“我想喝點酒,好好睡一覺。”

“你在我們這裏休息,我來照顧你。”

“呵是,”我點點頭,“我已經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來——”

“我不應打擾你們。”

“家敏,你別說這種話。”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開車,你不能走,”她堅決的說:“我求你給我一點面子。”

我詫異的問:“你怕我去死?”

黃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懼。

“我早已死了,”我說。

黃太太忽然落下淚來,她哭道:“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怎麼都這樣?叫我怎麼辦好呢,家敏,你可別嚇唬我,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不能對不起我。”

我嘆口氣,“我要睡一覺。”

黃太太真是天下間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給我喝開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摻了安眠藥。

我很快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二點。

客房的空氣調節得十分清新,靜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間洗臉洗頭洗身,颳了鬍髭,走出客房。

黃太太並沒有睡,她迎上來。

我說:“黃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視我,“我與振華商量過,你現在就住在這裏,天天與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份過來。”

“謝謝。”我說。

“振華先睡了,他明天要開幾個會。”

我說:“我肚子餓,想吃點東西。”

“跟我到廚房來。”

她讓我吃三文治與啤酒。

冰涼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訴自己:溥家敏,從今以後,你是一個死人,死人沒有喜怒哀樂,故此你要好好的過日子。

“家敏,你好過一點沒有?”黃太太出現在我身後。

我緊緊握住黃太太的手,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你們待我真好。”

黃振華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傳來,“溥家敏,你少對我老婆甜言蜜語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來。

他們倆對我溫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來,我說:“我……我心如刀割。”

黃太太說:“家敏,家敏……”

黃振華說:“愛她不一定要佔有她,家敏,你應當明白。”

我的眼淚汨汨而下。

黃振華嘆口氣,“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開導他。”

我說:“不不,黃太太,你去休息,我一個人坐在這裏就好啊。”

黃太太說:“別擔心,我是天下第一個閑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務,這些事若果我不包攬上身,我還做些什麼呢。”

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在書房裏。”她站起來走開。

我把頭伏在飯桌上。

黃太太真是一個知書識禮,溫文有禮、體貼入微的女子。

假以時日,咪咪也會有這樣的成就,我還希祈些什麼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一百年後,我有沒有遇見過玫瑰,又有什麼分別。

最主要是現在活得高興。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漸漸僵硬,但我沒有移動身子。

我不能與大哥爭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罷了,我不能與他爭,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對玫瑰並無誠意。

天亮了,我終於絕望的抬起頭來。黃太太是對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這裏。

稍後……稍後我或許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邊的護照,離開香港遠遠的,眼不見為凈。

我洗個臉,坐在廚房不動。

黃振華起床了,“家敏,你怎麼了?你的屁股黏了在這裏?”他在廚房門口張望一下。

我跟黃太太說:“我想見一個人,你要幫我忙。”

黃太太凝視我,“我知道,我已經叫了她來。”

“什麼時候?”我一驚。

“現在就到了。”

啊黃太太真令我感動。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鈴已經響起來。

女佣人邊扣鈕子邊去開門,咪咪站在門外。

我一步趨向前。

咪咪有點憔悴,她眼睛略為紅腫,一張臉卻顯得更清秀,因為她更瘦削了。

我悲從中來,她是這樣的愛我,有機會也不擺我架子,毫無保留的愛我。我把她擁在懷內,臉埋在她秀髮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說:“咪咪,我求你原諒我,並且嫁我為妻。”

咪咪哭了,她說:“好好,家敏,我答應你。”

我禁不住她的寬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說:“咪咪,你不會以我為恥,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黃太太說:“不用解釋了。”她的雙臂圍住我們兩個人。

我說:“我得找房子住,還有裝修,傢具,我們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買婚戒。”黃振華說。

咪咪什麼也不說,只是抱着我的腰,頭挨在我胸前。

我說:“黃太太,煩你通知我大哥一聲,我訂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黃振華說:“更生,你還站着幹什麼,快快開車送我上班。”

他們夫妻倆恩愛地走開。

我對着咪咪,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天氣已經轉涼,頗有秋意。我忽然懷念我寒窗十載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說:“讓我們到魁北克度蜜月,那裏雪落得很大,我們穿得厚厚,到公園走,在湖上溜冰,我們會生活得很快樂。夏天再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租一間大房子,前後有花園那種,我們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權利,你管家、我賺錢,咪咪,我們不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好。”

“我們在這裏結了婚就走。”我說。

“好。”

“我們不再開摩根跑車,我們買一輛實際的旅行車,好不好?”

“好。”

“我們會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沒有幸福感,我已是一個死人,幸福與我無關,只剩無邊無涯的荒涼。

我與咪咪絮絮說了整個上午的話,留學時期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這一些她都應該聽過,應該記得,但我願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與黃太太幫忙,一切進行得飛快,日子定好,酒席訂下來,衣服都辦齊,我的表現並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對於我忽然決定娶她為妻的經過,一言不提,一句不問,娶妻娶德,夫復何求。

大哥問我:“你這個婚結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聽他這麼說,連忙裝出一個笑容。“哪裏,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淺,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的問。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麼樣?她結過婚,又有孩子,我最怕這種麻煩,況且她那個丈夫又夾纏不清,她本人又只會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黃振華又不喜歡人家碰她,我就覺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內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摺疊好,收進皮箱裏。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約會玫瑰?”大哥低聲問。

我連忙作一個詫異的表情,“是嗎,她?”

“是的。”

“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說。

“我記得你曾經對她顛倒不已,家敏。”

我拚命的笑,“大哥,顛倒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藝術家、浪漫的傻子,放着會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虛無縹緲的去追求一個叫我服侍的女人,這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視我。

我聳聳肩,“你知道我,愛玩的脾氣是不改變的,老不肯為愛情犧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過我——”

我說:“喂,大哥,我養九個孩子,你可是要負責替他們取名字的。”

“九個?”大哥的注意力被轉移,皺皺眉頭,“真的那麼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這麼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這幾名,聰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搖頭。

“這樣就成家立室了。”我說道:“香港多少獨身女郎要暗暗落淚。”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攏天窗吧。”我閑閑地說。

大哥猶豫片刻說:“我也正與玫瑰商量這件事。”

我暗暗想:那我是做對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說:“可是那個方協文實在是難纏,他現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紐約,天天跟在玫瑰身後,非常麻煩。”

“暫時避開他,你們上巴黎,不見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說。

“但他是孩子的父親,玫瑰並不肯把孩子還他。”

“婚是離了是不是?”我問:“他終於答應離婚?”

“就因他終於願意離婚,玫瑰反而不忍對他太苛。”

“他這個人就是麻煩而已,是個很窩囊的傢伙,不見得有危險。”

大哥轉變話題,“我們不說這些事,你也好久沒見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婦帶出來見一見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說。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黃府,黃太太代我檢查,她問:“怎麼全是毛衣沒褲子?”

我那可憐的頭靠在窗口不出聲。

無線電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我不欲談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

我輕輕的問:“誰開了無線電?”

“我。”黃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黃家全家、我們兩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飯。

咪咪大方鎮靜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模樣,直至她看到玫瑰,她與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妝得容光煥發,金紫色的眼蓋,玫瑰紅的唇,頭髮編成時下最流行的小辮子,辮腳墜着一顆顆金色的珠子。配一條薔薇色緞褲,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鐲子,叮叮作響。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畫片中舉步出來。

而大哥一貫地白襯衣黑西裝,以不變應萬變的玫瑰。

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他倆是一對璧人,應該早認識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牽動。

黃振華皺眉,“小妹,你出來吃個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華會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說:“我只會打扮,這是我唯一的本事,學會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黃振華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只這樣,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陪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認識的男人最好的一個,好自為之。”黃振華說。

“是,大哥。”玫瑰說著側側頭,情深地看着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頭。

“還有你,家敏,”黃振華說:“你要善待咪咪。”

黃太太來解圍,“振華,你別倚老賣老了,嚕里嚕囌,沒完沒了,才喝了杯茶就裝出發酒瘋的樣兒來。”

黃振華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說:“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氣。”我強自鎮靜。

她又跟咪咪說:“我跟家敏,真像姊弟似,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興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閃閃生光的鑽石項煉,要替咪咪戴上,“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黃太太笑說道:“光天白日,戴什麼這個,脖子上掛着電燈泡似的。”

玫瑰卻帶種稚氣的固執,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並不反對,於是就戴上了。

我只能說:“很好看。”吻咪咪的臉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去取機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撥動鑽石,然後她說:“她是那麼美麗,連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誘惑,鐵人都溶解下來。”停了停又說道:“她那種美,是令人心甘情願為她犯罪的。”

我心煩躁,因而說:“這與我倆有什麼關係?”

“她與溥家明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不似活在這世界裏的人:謫仙記。”

我們終於取到機票,一星期後動身往加拿大了。

我們累得半死,婚宴請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艷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倚偎在大哥身邊,整晚兩個人都手拉着手的。

黃振華對我笑說:“我一直以為溥家明是鐵石心腸,”非常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

禮成後送客,攪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還沒脫衣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發覺咪咪已替我脫了皮鞋,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凄。

呵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邊躺下。咪咪轉一個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說她一到那邊,就要睡個夠,她說她吃不消了。

事實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於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開始看新聞雜誌。

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

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可憐,我看不出有什麼可講價的,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

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紅色松鼠跳進跳出,簡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說:“買下來吧。”一年來一次都值得。

“九個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鏈。”

“辛苦你了。”

“你養得起?”她笑問。

“結婚是需要錢的,”我說:“沒有這樣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們歷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問。

“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若他們還不滿足,或受感情折磨,或為成敗得失痛苦,那是他們的煩惱。”

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

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咪咪對我無微不至,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面前,我還有什麼埋怨呢,心情漸漸開朗,生命有點復活。

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你懷孕了沒有?”

她每天都笑罵我:“神經病。”

我倆樂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發財,胡亂在哪裏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來,咪咪也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爭名利的女人,她會得遷就我,我們就此隱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發不可收拾,我便寫了一封信回家,告訴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進郵筒時我想,他畢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的人,我千怪萬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個明媚的早上,我與咪咪在公園中散步。

她問我:“你快樂嗎?”

我答道:“我很高興。”

“你快樂嗎?”咪咪固執起來,猶如一條牛。

“不,”我說:“我不快樂,快樂是很深奧的事。”

“你愛我嗎?”

我拍拍額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問這種問題,你喜歡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說聲我愛你又不費吹灰之力,你何必堅持要聽見?”

咪咪笑而不語。

“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聲。

“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麼快樂呢?”

咪咪抬起頭看進藍天白雲的天空去,她微笑。我最怕她這樣微笑,像是洞穿了無限世事,翻過無數觔斗,天涼好個秋的樣子——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認了命了。我嘆口氣。

我情願她罵我、撒嬌、鬧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與男人就像兩兄弟,缺少那一份溫馨,作為一個朋友,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終身伴侶……我看了看咪咪。

紅樓夢中有句話叫做“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現在明白這句話了。

於是我也像咪咪般凄涼地笑起來。

兩夫妻這麼了解地相對而笑,你說是悲還是喜。

我握緊了她的手。

“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怕是種逃避罷。”咪咪說。

“是。”我說:“求求你,別再問下去。”

“好,家敏,我答應你,我永遠不再問問題。”

咪咪說:“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因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後做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為聰明誤一生?”她又笑。

“本來是。”我說:“我們都為聰明誤了一生。”

能與妻子如此暢談,未嘗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面擱一封電報,電報上說:“急事,乞返,黃振華。”

我問:“什麼事?”

咪咪想了一想:“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他原是個精打細算、四平八穩的人。”

“那麼是玫瑰的事,”我說:“玫瑰跟我還有什麼關係?”

“亦不會是玫瑰的事。”咪咪說:“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

“推理專家,那麼是誰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說。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問:“大哥有什麼事?”

“接一個電話回去!快。”咪咪說。

我連這一着都忘了做,多虧咪咪在我身邊。

電話接通,來聽的是黃太太。

我問:“我大哥怎麼了?”

“你大哥想見你。”

“出了什麼事?”

“你趕回來吧,事情在電話中怎麼講得通呢?”

“大哥有沒有事?”

“他——”

“誰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沒事,家敏,我心亂,你們倆儘快趕回來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與咪咪面面相覷,不知葫蘆里賣什麼葯,咪咪接過電話:“黃太太,我們馬上回來。”她掛上話筒。

咪咪取過手袋與大衣。

“你做什麼?”

“買飛機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誰也沒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幹嗎?”

“有人不對勁。”咪咪說:“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

“誰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關我事。”我賭咒。

咪咪靜默。

我說:“好好,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我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頭問:“你的舊生命如何了?”語氣異常辛酸。

我摟一摟她的肩膀,“我們一起走。”

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她在那頭飲泣。

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人物,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碰上,她也只會點點頭說“你好”,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麼大的變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吃不下東西,心中像墜着一塊鉛。

咪咪也有同感,我們兩個人四隻手冷冰冰的。廿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

我說:“我只有這個大哥……”斷斷續續。

咪咪不出聲。

“大哥要是有什麼事——”我說不下去。

我用手托着頭,一路未睡,雙眼金星亂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終於到了飛機場,我們並沒有行李,箭步衝出去,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面無人色的站在候機室。

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

我厲聲問:“我大哥呢?”

黃太太說:“你要鎮靜——”

“他在哪裏?”我抓住黃太太問說:“你說他沒事,你說他沒事的——”

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你少安毋躁好不好?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三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沒讀過書,一點點事又哭又叫!”

“振華——”黃太太勸阻他。

咪咪擋住我,“我們準備好了,黃太太,無論什麼壞消息,你快說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只能活三個月。”黃振華說。

咪咪退後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只覺全身的血都衝到腦袋上去,站都站不穩,耳畔嗡嗡作響。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腳步浮動。我聽見自己問:“大哥,有病?只能活三個月?”

黃太太垂下淚來,“是真的。”

“什麼病?我怎麼一點不知道?”我雙腿發軟。

“他沒告訴你,他一直沒告訴你。”黃太太說:“現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與他結婚。”

“大哥在哪兒?”我顫聲問。

“在家。”黃振華說道。

“玫瑰呢?”我說。

“在我們家。”黃振華說。

咪咪說:“我們回去再說,走。”

坐在車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種種心灰意冷的所作所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沒對我說,他只叫我趕快結婚生十個八個兒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將頭伏在臂彎里,欲哭無淚。

黃太太嗚咽說:“到底癌是什麼東西,無端端奪去我們至愛的人的性命?”

黃振華喃喃的說:“現在我們要救的是兩個人,玫瑰與家明。”

我也不顧得咪咪多心,心碎的問:“玫瑰怎麼了?”

“她無論如何要嫁給家明,她已把小玫瑰還給方協文,方協文已與她離婚,帶着女兒回美國去了。”

我獃獃的問道:“她竟為大哥捨棄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黃太太說:“家明只想見你,可是你與咪咪一離開香港,我們簡直已失去你倆的蹤跡,直至你們來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黃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來就好了,家敏,我發燒已經一星期了。現在醫生一天到我們家來兩三次。”

到達黃家,我顧不得咪咪想什麼,先找玫瑰去。

推開房門,她像一尊石像似的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動也不動。面色蒼白,臉頰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站了起來,“家敏!”她向我奔來,撞倒一張茶几,跌在地上。

“玫瑰!”我過去扶起她。

她緊緊擁抱我,也哭不出來,“家敏。”

我按住她的頭,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帶一種控訴,喉嚨里發出一種野獸受傷似的聲音。

咪咪別轉了頭,黃振華兩夫妻呆若木雞似的看着我們兩人。

我說:“玫瑰,你好好的在這裏,我去找大哥,務必叫他見你,你放心,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一定得聽我的話。”

玫瑰眼中全是絕望,握着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說:“我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頭,輕輕與我說:“我愛他,即使是三個月也不打緊,我愛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黃太太說:“玫瑰,你去躺一會兒,別叫家敏擔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離開她的軀殼,她“噢”了一聲,由得黃太太抱着她。

黃振華向我使一個眼色,我跟着他出去。

他說:“我們去找溥家明。”

我喉嚨里像嵌了一大塊鉛,一手拉着咪咪不放。

咪咪眼淚不住的淌下來。

我翻翻覆覆的說:“我只有這個大哥——”

到家我用鎖匙開了門,女佣人馬上迎出來,“二少爺,大少爺不見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爺請二少爺進去,客人一概不見。”老傭人要強硬起來,就跟家主婆一樣。

我說:“這也是外人?這是二少奶!”

咪咪連忙說:“我在這裏等好了。”

我既悲涼又氣憤,隨傭人進書房。

大哥坐在書桌前在調整梵啞鈴的弦線,他看上去神色平靜。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瞞着我?”我幾乎沒吐血。

“以你那種性格,”他莞爾說:“告訴你行嗎?”

“大哥——”

“後來玫瑰終於還是查出來了,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大哥說:“瞞不過她。”

“你還能活多久?”

“三個月。”他很鎮靜,“或許更快,誰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說:有什麼必要舉行婚禮?如果她願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結婚,那就不必了。”

“她愛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煙,“我也愛她。我們在這種時間遇見了,她給我帶來生命中最後的光輝,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搶過來。家敏,你以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歲,我會做這種事嗎?”

“你早知道了。”我說。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愛她,家敏,但我想你會原諒我。”他若無其事的說。

“醫生說了些什麼?”我傷痛的問。

他拉開抽屜,“資料都在這裏,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說了。”

“玫瑰想見你。”

“我不會跟她結婚的。”

“她很愛你,她願意與你結婚。”

“她的腦筋轉不過來,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個月之後,我真的會死,她真的會成為一個寡婦。”大哥說。

我說:“我想她不致於有這麼幼稚,你不應輕視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頭,“她遲早會忘了我,家敏,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大哥——”

“回去告訴玫瑰,我們的時間太短,不要再逼我結婚。”大哥說。

“大哥——”

“別多說了,家敏,你應當為我高興,人生三十不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閉上眼睛,眼淚如泉般湧出來。

“家敏,”大哥說:“你那愛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麼不如意就淌眼抹淚的,把咪咪叫進來,我有話跟她說。”

咪咪應聲就進來,雙眼哭得紅腫。

大哥詫異,“我還沒死,你們就這個樣子了!”

“大哥!”咪咪過去摟住他,索性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卻仍然不動容。

我用手托着頭,黃振華低聲跟我說:“家敏,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說:“家明需要的是過一段安寧的日子,我們總要成全他。回去設法說服玫瑰,叫玫瑰再陪伴他三個月,”黃振華擺擺手,“他一切還不是為了玫瑰。”

我說:“兩人在這種時間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淚。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們身後,“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見了她,我是多麼幸運。”

我受不住,“你還笑,大哥,你還笑!”

“人總是要死的,”他很溫和,“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重要的是活着的時候,總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與他緊緊的擁抱。

他比許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長,他說得對,他能夠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愛的人,而他所愛的人也愛他,實已勝卻人間無數了。

我們一家人從此要壓抑自己,不提死亡這個名詞。

我與玫瑰談了一個通宵。

她幾乎要發瘋了。

“我找了他半輩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卻只剩下三個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輩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學。

“我愛他。”

“我們都知道。”我說。

“我很愛他很愛他。”她說。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說:“我知道。”

“我也愛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愛你如愛我自己,我愛家明,卻甚於愛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堅持為我好,不肯與我結婚,我也沒法子,我仍然愛他,我願意陪伴他這一段日子。”

我說:“我大哥實在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玫瑰勇敢的說:“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對家明的感情,實際上我認識他不止這些日子,第一次見他,我就有種感覺:我知道這個人已經長遠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嗎?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經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涼的想:玫瑰玫瑰,你何嘗不是我心上的人。

“明天我將搬進去與他同住,”玫瑰說:“你們也不會反對吧。”

我搖搖頭。

“也許你不知道,”玫瑰說:“我會煮很好的菜式,我也會打毛衣,我會服侍家明,使他舒適安逸。我們其實很幸福,我們只有三個月,我們不會有時間吵架,也不會有機會反臉,我們享有情侶的一切歡愉,卻沒有他們的煩惱,”玫瑰忽然樂觀起來,“家敏,鼓勵我。”

我將她抱在懷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進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書房門邊歡迎她,她看見大哥雙眼中充滿愛憐與仰慕,嘴角有一個美麗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蒼白,一副飽受折磨的模樣,但依舊漂亮得像達文西筆下的蒙娜麗莎,因此臉上添上一股聖潔的光輝。大哥握住她的雙手搖了搖,笑說:“你終於屈服了?”

他倆的世界再也沒有旁人,我與咪咪悄悄的退出。

咪咪感喟地說:“我們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說:“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我要你為我生許多孩子,女兒不計分,起碼三個兒子,我沒有那麼偉大,我知道生命多災多難,可是我喜歡看到孩子們奔來奔去,咪咪,你馬上懷孕吧。”

咪咪點點頭,“好,就讓我們做件最俗氣的事,身為知識分子而拚命生養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裏哪裏,家敏,也許我永遠沒有機會證明我對你的愛,但我也確實愛你多於自己。”

我說:“咪咪,這件事早已獲得證實了。”

我們從來沒有對時間更為敏感。

天天太陽升上來,我會感嘆,又是一天,這是家明剩餘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陽下山,我又會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無時無刻我不是心中絞痛。

因無法集中精神工作,我與黃振華都處於半休息狀態。

玫瑰表現了她無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個沒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寧靜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樣,我們邀他倆出來,多數不成功,他們的理由簡單而真實:“沒有時間。”

我往往在下午帶着咪咪去探訪大哥與玫瑰,看他倆打情罵俏,過着彷彿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練他的梵啞鈴,玫瑰故意提高她的聲音,又裝得悄悄地說:“那琴聲,實與殺雞殺鴨無異,當時為了追求他,不得不裝成知音人的樣子,現在日子久了,真與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他高聲說:“活該!”

我說:“你可以學我,大力踢他書房的門,叫他閉上聲音。”

玫瑰無奈地說道:“我怕,他說過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會,他會——”

“他會如何?”咪咪詫異問:“打人?”

“他會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裏全是淚水。

為什這樣一對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誰都有資格活下去,玫瑰比誰都有資格為他生孩子。

黃昏,玫瑰親自下廚做精緻的小菜,重質不重量,通常只兩三碟,色香味俱全,簡直吃得人把舌頭都險點吞下肚子裏。

大哥有意無意的撩撥玫瑰生氣——

“最近鹽恐怕是貴得很了,真得省着點用,這菜所以淡了。”

玫瑰會撲上去打他。

他會叫道:“噯噯噯,兩個人加在起七十餘歲,別盡胡鬧,這會成為小輩們的笑柄,噯噯噯——”

只羨鴛鴦不羨仙。

黃太太一日靜靜與我說:“見了他們,才懂得什麼叫愛情,如此的盲目不羈,驚心動魄,我們只不過是到了時候結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麼事一有比較,高下立分。”

咪咪說:“然而他們把時間濃縮了,他們的時日無多。”

“我們呢,”黃太太苦笑,“我們之間誰能保證自己能活到一百歲?誰不與時間競爭?明天可能永遠不來。”她的聲音無限苦澀,“此刻我認為自己根本沒活過。”

“你與黃振華——”我瞠目結舌。

“我與振華——”她仰起頭,“振華是個永恆性心平氣和的人,除了事業,一切都是他的附屬品,他生命中並沒有愛情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卻是妄想追求愛情,”黃太太問:“我老了嗎?已經沒有資格談這些了嗎?並不見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的聽着,十分意外。

“振華給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顧,”黃太太微笑,“一般女人會覺得他是個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別人幸運,我自己雙手也能夠解決生活問題,因而有時間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黃振華不能滿足我這一點,我有什麼留戀?我無謂再遷就黃振華。”

我獃獃的問:“你的意思是——”

“我想離開黃振華。”她溫和的說。

“什麼?”我跳起來,“你與黃是城裏公認的理想夫妻呀。”

“城裏的人?”她淡然的笑,“城裏的人知道什麼?我豈是為他們而活?”

咪咪沉吟了一會兒,“黃先生知道這件事沒有?”

“沒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無意造成更大的混亂。”

我們明白她所指,她始終是個好妻子。

我震驚,對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動搖。

“這十年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並非珠聯璧合的一對,我遷就他得無微不至,”黃太太說:“他的口頭禪是‘我們不如……’數百個‘不如’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成為他的影子,於是他滿意了,絲毫沒有發覺這是我一個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聽。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認為夫妻之道必須互相遷就。現在見了家明與玫瑰,才曉得不是那回事,我並不快樂。也許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為什麼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樣,只能活一次。”

咪咪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心中不是沒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為我受的種種委曲,將來會不會如黃太太般發作起來?

黃太太深深嘆口氣,“我並不要求世人原諒我。”

咪咪衝動地說:“我原諒你!”

“當初嫁黃振華……是因為要爭口氣——你們以為我完了嗎?早着呢。一口氣,”她哈哈的笑起來,“多可笑。”

“你是愛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愛他,但自始至終,他未曾愛過我,未婚前他舒適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沒想到這一千多日我浪費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們還年輕,你們不明白這些說不完的故事,我雖然老了,我也還有我的故事。”

咪咪緊緊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後身,黃太太。”

黃太太搖搖頭,“家敏懂得感情,你們可以白頭偕老。但不是振華,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渾身無懈可擊,但他不懂得愛情——”

“這點我同意。”我說。

黃太太說:“多麼不幸。”

黃太太的悲劇是她要在已成事實的環境中追尋理想。

真沒想到他們這一對也會出毛病,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豈是一項藝術,簡直是蓋萬里長城,艱苦的工程。

將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着的人要分開。

黃振華對我訴苦,味如黃連。

女人,他說他不明白女人,十年了,他與蘇更生是公認的最佳夫妻,現在她與他冷戰,搬到書房去睡,半夜三四點還在聽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第二天起身後卻又若無其事。

黃振華說:“她愛我,這女人到現在還非常愛我,但她卻捨得如此對付我,我確是不明白這女人的心。”

我說:“或許她認為你不愛她。”

“我不愛她?”黃振華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愛她還會娶她?她十年來就控訴我不愛她,女人們都祈望男人為她們變小丑,一個個為她們去死,她們沒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們是要做寡婦的。”

我不敢出聲。

“不是我說,玫瑰縱有千般不是,她也有個好處,她從來不與男人爭論這些事,玫瑰的頭腦最簡單,愛就是愛,她又不計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從不把愛放在天平上量,你說是不是?”

我心中溫柔地絞痛,玫瑰怎麼同呢,世上有幾個玫瑰呵,我們都是凡人,凡人中蘇更生女士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性情中人了,黃振華不能如此說。

黃振華說:“女人!沒讀過書的女人像紅番,讀過書的女人又要幹革命。”

可愛得無懈可擊的女人如玫瑰,命運又這樣壞。

她決定與大哥到巴哈馬群島去度假,我們一起勸阻。大哥已經要每周定期到醫院去吃藥打針,離開熟悉的環境是非常不智的行為。

大哥豁達的笑,認為不打緊,“不去巴哈馬也不見得就能多活十年,現在還不能作隨心所欲的事?等幾時?真的想經過一條有白光的隧道,等待來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着大哥,站在他身後,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他的後頸,當大哥是一個小孩子。

他們兩人那種視死如歸的自若,決非假裝,因此更加使我們害怕震驚。我們看着他倆上飛機。

大哥臨走時跟我說:“家敏,家中書房裏的幾隻琴,很值一點錢,不要當爛木扔掉,可以將它去換數輛法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車。”他笑。

我聽在耳中,心如刀割,緊緊擁抱他。

玫瑰穿着七彩的花襯衫,三個骨開叉褲,梳一條馬尾巴,大圈耳環,熱帶風情,一點沒有傷感。

大哥笑語:“比起玫瑰,我簡直是黑白新聞片拷貝站在特藝七彩歌舞片身邊。”

玫瑰笑得前仰後合,咪咪也陪着笑。

他們終於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輕男女,只是他們沒有將來,他們不會白頭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說:“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何你那麼瘋狂地愛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聲。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咪咪由衷的說。

我說:“我也認為如此。”

“我們之中哪一個人,能夠忠於人忠於自己,又同時勇敢地活下去?無論對誰,她都於心無愧,甚至是方協文,她給他最好的十年,她給他安琪兒似的女兒,”咪咪說,“她從不計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學她,比駱駝穿針眼還要困難。”

我在心中嘆氣。

我說:“我們幸運,可以在感情領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單為三餐,從早做到晚,大雨滂沱時擠在密不通風的公路車上,他們更加不能找到機會將偉大的人格發揚光大……”

我說:“咪咪,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上帝並不公平,生命是一種幻覺,我唯一的年輕有為的兄弟要離我而去了,我束手無策,而公司左側街角的那個老乞丐,他將繼續蹲在灰塵中三十年,求路人施捨一個角子,你能解釋這種現象嗎?”

咪咪別轉頭,不出聲。

隔了很久,她說:“家敏,我有孕了,我們第一個孩子將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腸百結中看到一線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們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問我。

“叫小明,小小一點像家明就夠了。”我說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們的孩子也不必太聰明,稍微一點點聰明就夠了。”

“在小處着眼有什麼不好呢?”我說:“做小人物才快樂呢。”

黃振華夫人顯然不這麼想,玫瑰與家明離開后三天,她便向黃振華提出分居的要求。

黃振華沒料到有這一着,他震驚至精神極度緊張,無法應付工作,不住的問:“為什麼?為什麼?”

黃太太維持緘默。

黃振華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與你摟在一起死,以便證明我對你的愛?”

黃太太收拾一隻小衣箱要離開。

黃振華崩潰下來,“更生,求你不要離開我,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黃太太蒼白的說:“你不明白,振華,你始終不會明白。”

我與咪咪為了做中間人,跑去坐在那裏聽人家夫妻相吵相罵,無限難過。

“我知道,你要我對你無微不至,你在開頭的時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沒有那麼做,你就記恨,我沒有在約會的地方等你一小時,你就——”

黃太太抬起頭,看着黃振華,黃振華忽然不說了,他嘆口氣,“我在大事上總是照顧你的。”

“大事?”黃太太說:“幾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會帶着我逃難,可是振華,這十年來,上班我一個人去,下班我一個人回來,中飯你沒有空,晚上你有應酬,生了病我自己找醫生,振華,在不打仗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我要見你的面也難。”

我低下頭。

黃太太說:“我仍然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你的陽光太高太遠,照不到我身上,黃振華,我配不起你,你另覓佳麗去吧。”

黃振華說:“更生,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黃太太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振華。”

黃振華說:“更生,我勸你三思,如果我們都要分開——”

黃太太不再言語。

黃振華嘆口氣,站起來離去。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子來,跟我們無限悲涼的說:“我活得太長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黃太太仍然不說話。

直至他走,她不再說話。

她顯然是下定了決心。

我只覺失望,他倆甚至不是早婚的兩夫婦,這樣的一對還要分開,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頭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說:“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飯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頭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關係破裂了,有一種特製的夫妻牌萬能膠水,黏一黏又和好如初,你少擔心呢,滿街都是恩愛夫妻,孩子們不停的被生下來加強他們的關係,你少擔心,家敏,我們就是最好的榜樣。”

咪咪哭了。

那是因為我變心之後她並無勇氣離開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絕我之後做到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

千瘡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與玫瑰在三星期後回港。

玫瑰走出來,大哥用擔架抬出來。

玫瑰面色很壞,但是堅強鎮定,眼睛有一絲空洞,她握緊着我的手。

在車子裏她對我低聲說:“他說他愛我,他說他很快樂。”

我點點頭。

大哥沒有再開口說話,他一直處在休克的狀態。

在醫院病房中我們兩夫妻與黃振華三人輪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裏。

她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穿件寬大的白襯衫,一條褪色牛仔褲,常常捧着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靜,很少說話。

我們知道溥家明不會再開口與我們說話,他的生命已走向終點。

本來我已經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恆靜對我們起了良好的作用,我們也能夠合理地商討家明的身後事。

星期日深夜,我們奉醫生之命,趕到醫院去見大哥最後一面。

玫瑰已經有好幾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頭,握着大哥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臉邊,一往情深在看着他。

她沒有哭。

這時候大哥早已不早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開始腐敗,每一下呼吸都傳出難聞的臭味,他長時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現一種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現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髏無異。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風度翩翩、俊秀儒雅的溥家明,她絲毫不以為意,輕輕地吻着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濕。

醫生替他注射,告訴我們,他會有一刻的清醒。

這就是俗語的所謂迴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頭,見到我們,她說:“他也真累,應該去了,拖着無益。”語氣並不傷心,也不激動。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飲泣。

大哥緩緩睜開眼睛,蠕動嘴唇,想說話。我們趨向前,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一個健康的人斷不會知道說一句話也要這麼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們身上緩緩轉動,終於落在玫瑰的臉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發出柔和的光輝,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說:“我愛你。”

他聽見了,微微點頭。

“我愛你到永遠永遠。”玫瑰再說一遍。

咪咪泣不成聲。

然後大哥的喉嚨格格作響,我抓緊着他的手漸漸冷卻,他吁出最後一口氣,我知道他的靈魂已經離開,我暴戾地大聲狂叫起來,聲音串不成句子,護士斥責我,咪咪用雙臂抱着我,號啕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們本願,人生到底為苦為樂。

玫瑰抬起頭來,放好大哥雙手,護士替他的臉蓋上白布,從此這個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筆勾銷,太陽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別難過,別難過。”

這時黃振華與蘇更生一前一後也趕到了。

黃振華雙目紅腫,他的分居妻子永遠穿着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負起了安慰眾人的責任,她對於死亡毫無恐懼,她接受這項事實猶如接受她生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般。

“我們走吧。”她建議,“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的睡。”

咪咪說:“我們陪你——”

“不需要,”玫瑰溫和的說:“我不會有事的,你們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黃振華說:“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緒不甚穩定,不宜開車。”

玫瑰說:“這裏最適宜開車的人是我。”

“別這麼說。”

我開車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陰黯華麗,就彷彿那日我第一次見她,在下雨,忘了帶傘,她來替我開門,我一心一意地驚艷,到此刻彷彿已隔一個世紀了。

她說:“你們請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問:“你打算做些什麼?”

“先好好的睡一覺。”玫瑰說。

“睡醒了呢?”咪咪問道。

“吃一頓很飽的飯。”

“然後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詫異的問道:“你們不相信我會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囁嚅地說:“家明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他已經不在,”玫瑰說:“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會希望我快樂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嗎?”我問。

“我會學習。”她說:“為了家明。”

她推開書房的門。

她對這間舊書房有莫大的偏愛。

“你們請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煙。”她說:“有女佣人在,你們可以放心,可以隨時打電話來查。”

我們只好告辭。

“家敏。”她叫住我。

我轉頭去。

“家敏,不要太傷心。”她說。

我麻木地與咪咪退出。回到家中我們幾乎潰不成軍,咪咪說我一連幾夜叫喚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從此不在了。

黃振華少了蘇更生,什麼事都辦不成,蘇更生總算念着舊情,回來幫忙我們。

大哥把他的全部財產留了給我。

他把他的愛分為兩份,一份我,一份給玫瑰。他的生命是豐盛的,他給予,他也取回,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歲,足夠有餘,生命只需好,不需長。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許多,徘徊在老房子的書房內,不大出去交際應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麗,並沒有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這種表面化的世俗禮法,照舊穿着彩色繽紛的時髦服裝。

她又開始吸煙,本來已經戒掉,現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與她過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薦陪伴她,她卻婉辭。

她說:“我現在這個年紀,總得學習避免嫌疑,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養,你的時間應全歸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只好知難而退。

家明的葬禮之後,我們家靜下來。

再也沒有他的琴聲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懷孕的身體漸漸不便,她很堅強,仍然工作,有時極度疲倦,我勸她辭職,她又不肯,照樣撐着上班,家事交給傭人。

我勸過幾次,便省得麻煩,對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對玫瑰那般火里來火里去。

我與咪咪是一輩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來留待後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個月間變成一個標準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萬念俱灰,回家脫了皮鞋便高聲問:“拖鞋呢?”

女佣人倒過來一杯曖昧的綠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種,我也將就着喝了,書房內有數幅莫名其妙的畫,我也掛了,也無所謂。

攤開報紙,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時,頭也不抬起來,漸漸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說,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寫他的科幻小說,告訴我們,生命實在是一個幻覺,我一天天的追下去。

傭人說開飯,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對菜式也不挑剔,比較喜歡白切雞這些簡單易入口的肉類,很快就在肚上長了一圈肉,褲頭都有點緊,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經放棄了。

四月份我們的孩子出生,在產房門口等,我也不大緊張。

孩子順產,強壯,是個女孩子,我有點高興,拍拍咪咪的肩膊,半開玩笑的說:“同志仍須努力。”

我的一生,就這樣完了吧。

我的一生與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卻還早呢。

我們有時也看見她。她永遠不老,只是一直成熟下去,美麗、優雅、沉默,臉容猶如一塊寶石,轉動時閃爍着異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婦女雜誌仍然以刊登她的訪問為榮,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現在黃家老房子那塊地,也足以使她成為城中數一數二的富女。

她具備了一個女人所有的最佳條件。

我問她:“你快樂嗎?”

“自然快樂,”她說道:“我幹嗎要不快樂?”

當時在她的書房中,我們喝着不知年拔蘭地談天,咪咪與孩子在客廳玩,黃振華帶着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麼?”她莞爾,抬頭看着壁上懸着的一隻小提琴,“因為家明的緣故我就應不快樂嗎?我想起家明,誠然黯然,但是我認為一個人既然要什麼有什麼,就應當快樂。家敏,你亦應當快樂,就算是更生姐,我也這樣勸她,世界上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頭,她迅速改變話題。

“剛才我跟咪咪說,如今你輕鬆了,孩子生下來真可以松一下氣,你猜她怎麼說?她說:‘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認為她有資格投資購買荷斯頓的孕婦裝,反正要生七個,一穿七年,再貴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個女人若愛她丈夫愛到生七個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溫和的說。

我說:“她愛我。”我知道。

玫瑰說:“你現在身為人父,感覺如何?”

“責任重大。”我據實。

“大哥與更生姐這件事……”玫瑰說:“他倆現在成了好朋友,時常見面。”

“他不是有新女友嗎?”我不以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滿足他?他現在對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茲店,就買了好幾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給更生姐,以前他哪肯這樣?以前他根本不理這些細節的。”

“有複合的可能嗎?”我說。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該約會一下其他的女子,這樣更能使他發覺更生姐的優點。”

“你呢?”

“我?”她笑着伸一個懶腰,“我還是照老樣子吃喝玩樂。你知道我,家敏,我除了這四味,什麼也不會。”

“小玫瑰呢?”我問:“想她嗎?”

“小玫瑰住在紐約,常跟我通訊,在紐約長大的孩子氣派是不一樣的,大哥說。”她微微仰起她精緻的下巴。

我心中輕輕的說:玫瑰,我還是這樣的愛你,永永遠遠毫無條件地愛你。

“家敏家敏。”她總喜歡如此一疊聲地喚我,叫得我心神搖曳。

“什麼事?”這真是一個使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的女人。

“答應我,你要高高興興的生活。”

“我沒有不高興呀。”我說。

“這句話就已經說得夠賭氣的了。”她說。

“我會高興,我答應你。”

“我要淋浴換衣服了,”她說:“今晚要參加一個盛宴,我添了一件聖羅蘭的長裙,那設計真是美麗——”她伸一個懶腰,笑了,“我真永遠不會長大,到今天還為了一件裙子一個宴會而雀躍,多麼幼稚無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並無不妥之處,我覺得一個女人要似一個女人,而玫瑰正是一個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與誰赴宴?”我問。

“羅德慶爵士。”玫瑰答。

呵,溥家明的一章已經翻過,至情至聖的人應當豁達。

“呵,他,”我詫異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們都這麼說,”玫瑰天真地答。

“他們?”我問:“你是當事人,你豈不知道?”

玫瑰聳聳肩,“當局者迷。”又微笑,那點眼淚痣閃閃生光。

世間有什麼男人擋得住她嬌慵的這一笑。

我太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臉趨到我身邊,“你看,都是皺紋。”

笑起來的確有魚尾紋了,然而又怎麼樣呢?她仍然是罕見的美女,內美外美,無所不美。

“我們告辭了。”我說。

“有空來探我。”她說。

我雙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着孩子進來,我自她手中接過孩子。

玫瑰揚了揚頭髮,站起身送客。

黃振華與我們相偕離去。

在車中咪咪又沉默起來。

每次見完玫瑰,她老有這種間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為什麼。

我說:“香港這地方,只適合賺錢與花錢,大人辛苦點倒也罷了,苦只苦了孩子們,在香港念書,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頭,眼睛發出了希望的光輝。

“咪咪,我們在加拿大還有一層房子,記得嗎?我們回去那裏住,生活是比較清苦一點,你或許一輩子沒有勞斯萊斯坐,但是我們一家幾口會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說如何?”

她緊緊擁抱我,孩子在車子後座輕輕哭泣起來。

玫瑰說的,她叫我要活得高興。

“我會開設一間小公司,只要四五個同事,喜歡的工程才接下來做。我們會過得很好,只在暑假回來看看親戚,咪咪,我們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懷中熱淚不止,她拚命點頭。

我撫摸着咪咪的頭髮。只有最平凡樸實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樣的。

再見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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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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