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各位乘客,感謝您搭乘聯航8873次班機。我們已經安全降落維也納國際機場,現在是當地時間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八點零三分。天氣晴,氣溫攝氏九度。謹代表聯航隨機的全體員工,歡迎您來到維也納……」

下了飛機后,空姐那動聽的聲音似乎仍一直在耳邊迴響着。任楚楚坐在計程車裏,側頭面對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古老城市,終於明白什麼是所謂的「歐洲風味」。晨曦中,這個歷史悠久的音樂之都充滿了灰色尖頂的教堂、傳統別緻的小店鋪,以及狹窄的石磚路,和高樓林立的紐約都會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她心底此刻才充滿了七上八下的感覺?陌生的環境,讓她更清楚地意識到,在這裏,她認識的人只有一個,就是坐在身邊的白少凡。一想到這裏,紛亂的心緒便怎麼都厘不清。

似乎,前些日子被耶誕節那愉快溫馨的氣氛感染,忙着為好友採購禮物、和學校的孩子們一起佈置教室、和家人共度平安夜……心裏除了興奮就是期待,容不下其它的情緒。直到上了飛機后,才真正開始意識到,未來的這幾天,她將會和白少凡單獨相處。

結果,那天聚會時被勾起的奇怪感覺回來了,而且來得既快且猛,讓她在飛機上十多個小時一直渾身不自在,只要和他的視線對上,就會不由自主地臉紅:心跳得好像快躍出喉嚨……

「楚楚?」白少凡的聲音突然在身邊響起,打斷了她紛亂的思緒。連忙轉過頭,只見他正微微挑眉望着她,低聲說道:「我們到了。」

「……喔!」果然,不知在什麼時候,計程車已經停在市中心豪華的LeMeridien大飯店門口,而她只顧着發獃,居然沒發現。任楚楚覺得臉上更燙了,連忙跟着白少凡下車,走進氣派輝煌的大廳。

雖然外面那大片白磚牆和長春藤給人古典的感覺,飯店裏面的裝潢卻是一整片玻璃和霓虹,色彩鮮艷,現代感十分強烈。被別具一格的設計所吸引,任楚楚暫時忘了尷尬,好奇地東張西望着,跟隨白少凡到櫃枱領了鑰匙后,便直接來到樓上的套房。

放下行李,她一邊打量着客廳那雅潔的佈置,一邊忍不住轉頭望向身邊的男子。「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你會說德語?」剛才在樓下時,他用德語和櫃枱小姐交談了幾句,才轉成她聽得懂的英文,讓她刮目相看。

「我的德語水準,大概和艾瑞克的中文差不多,除了你好、謝謝之外,擠不出幾個字來。」白少凡聳了聳肩。「我比較擅長的是法文。」

「唔,上流社會的語言,嗯?」她有些揶揄地說道,暗自羨慕他的涉獵廣泛,不愧是堂堂白氏企業的繼承人,雖然在音樂領域造詣非凡,其它方面的教育依然嚴謹,哪像她這種標準小康家庭出身的人,唯一「傲人」的成就是能用中英韓日語罵人白痴。

「其實,美國人不大理會所謂上流社會那一套。不過,會講法文,在法國就方便很多,他們明顯歧視其它國家的人。」白少凡隨口說道,抬腕看了一眼手錶。「現在維也納的時間才九點多。妳想要休息一下,還是先到街上去逛?」

「嗯……我想先洗個澡,然後睡幾個小時調一下時差。」她咬了咬嘴唇。「你呢?」

他點了點頭同意。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俊臉上也有一絲倦意。「這樣也好。休息幾個小時,我們可以等下午再到街上走走。」

「那……我睡右面那間房好不好?」任楚楚別開了視線,心跳不聽話地有些加快。以前明明經常留在瑞婭過夜,也不是沒見過白少凡穿家居便服的樣子,可是如今換了個地方,只剩下他們兩人,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脫離了老闆和秘書的工作環境,彼此之間少了一層隔閡,讓她覺得很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彷佛又回到青澀初戀時的第一次約會,心裏亂紛紛地盪起一陣漣漪。

「楚楚?」白少凡輕聲喚道。

「嗯?」回過頭,頓時被他深邃的目光所俘擄。他的神情看起來那麼認真,緊緊地盯着她的臉,彷佛想要看到她心底深處。「如果妳想要的話,我可以為妳另外訂一間房間。」

「我……什麼?」她有點反應不過來,傻傻地問道。

「如果妳覺得不自在,就不要為難自己。妳不用……」白少凡頓了頓,別開了視線,似乎掙扎着想要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是說,在這裏我不是妳的老闆,我沒有權利要求妳什麼。」

看着他俊臉上尷尬的表情,任楚楚感到自己的緊張感奇妙地消失了。真是的!她只顧着自己暗自慌亂,卻讓他誤會了。原來……原來,他和她是一樣不確定啊。

眼前的他看起來那麼誠摯,又掩不去湛眸深處的一抹失落,使她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再次看到他唇角微笑的弧線。

「白少凡,」她輕喚着他的名字,臉上愈加發燙,低着頭說道:「是我自己想和你到維也納來玩的。」

他點了點頭,神情仍是一片不自在,猶豫地繼續說道:「楚楚,我希望妳知道……我不會……不會要求妳回報什麼,所以……」

話音漸漸消失,他迴避着她的目光,抿緊的唇角若有似無地,藏着一絲脆弱。

素來冷靜而果敢的他,何時竟變得如此猶豫不定,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心裏驀然流過一道暖流,任楚楚不再抑制自己的情感,快步走到他面前,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化為無形。

「我知道的。再說,我們認識也不是第一天了,我像是那種會被牽着鼻子走的人嗎?」站在他面前,她柔柔地抬頭望着他,觸及他深邃的目光,臉上綻出了燦爛的笑容。「真的,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白少凡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彷佛在她眼中尋找着什麼。終於,堅毅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了一抹她熟悉的淡笑。他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先休息一下吧,我們午餐后再出去逛。」

「嗯。」任楚楚微笑着點頭,視線默默地和他交會了片刻,隨後朝右面的卧房走去。「那麼,一會兒見。」

轉頭看了他一眼,她關上房門,深深地吸了口氣。

白少凡……或許真的如好友們所說,是喜歡她的吧?最起碼,對於目前脫離了工作關係的處境,他和她一樣感到無措。

所以,她又何必患得患失,猜測自己又猜着他的心思,將兩人之間的氣氛弄得愈加尷尬?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走到窗邊,頓時發現她的房間朝東,正面對着緩緩升起的朝陽。任楚楚望着晨曦籠罩下陌生的歐洲古城,臉上緩緩綻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明天就是元旦了……

新的一年,本就該有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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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舒適的套房裏睡了幾個小時,醒來后感覺神清氣爽許多。在樓下餐廳吃了頓簡單而美味的德國菜,她和白少凡商量片刻,便根據當地人的指點,前往參觀維也納最出名的建築:美泉宮。

那座昔日奧地利皇后茜茜公主所珍愛的夏宮,擁有一千多個巴洛克式的華麗房間、優雅壯觀的海神噴泉,以及規模宏大的皇家溫室及花園,不論什麼季節,歷來都是遊客們的最愛。

走過一個個充滿了鍍金裝飾、擁有巨型水晶吊燈和名貴油畫的房間,皇家生活的奢華盡現眼前。觸目所及,每一件擺設都是那麼精緻,每一個壁爐上的石刻都是那樣栩栩如生,默默地見證着奧匈帝國曾經的輝煌。

停留在舞廳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周圍水晶和玻璃的折影,任楚楚不禁有些出神了。這,是否就是所謂「千年繁華一夜夢」最好的寫照?今月的奧地利,在歐洲只是一個貧窮的小國家。當年曾經居住此地的弗蘭茲國王和茜茜皇后,在一片金碧輝煌的籠罩之下,眼睜睜看着奧匈帝國從強盛走向衰弱,是否也會有身在夢境中的感覺?

「在想什麼?」白少凡走到她身邊,靜靜問道,打斷了她的思緒。

「哦,沒什麼……」任楚楚回頭朝他一笑,不願沉浸在自己有些傷懷的思緒里。甩了甩頭,她轉移話題,「小時候看過茜茜公主的電影,裏面有很多場面是在這裏取景的。那時只覺得這地方好漂亮,像是童話世界一樣。倒是沒想到,有一天真會到這裏來玩。」

「妳看過茜茜公主?」白少凡挑了挑眉,眼中似有些許揶揄之意,「羅蜜·施奈德主演的那套經典三部曲?」

「喂!我除了仰慕布萊德彼特之外,也是懂得欣賞古董的。比如馬龍白蘭度,還有茜茜公主裏面演弗蘭茲國王的那個帥哥。」任楚楚故作正經地說道,吐了吐舌頭,「再說,現在的電影老是靠明星脫衣服來賺錢,很少能看到那種唯美浪漫的愛情故事了。」

白少凡點了點頭,似乎頗有同感。可是過了片刻之後,他突然說道:「其實真正的茜茜公主,她的生活並沒有電影裏那麼幸福,妳知道么?」

「哦?這麼說來,現實中並沒有帥哥美女一見鍾情的場面嘍?」任楚楚有些失望,不過倒也不是太意外。在她心目中,王子公主的童話早就被英國那個馬臉的查爾斯王子給破壞得很徹底。

「……」白少凡似乎想說什麼,可是看了看周圍熙攘的遊客,微微皺眉,突然問道:「妳想不想到花園去看看?我們邊走邊說。」

「好。」任楚楚也覺得看膩了富麗堂皇的重重房間,便欣然同意。

因為是冬天"所以儘管皇家花園裏種滿了長青的松柏,依然少有遊客光顧。也許是前些天剛下過一場雪,石塊和松針尖端都還能看到閃亮的一層薄霜。可是對習慣了紐約寒冷的兩人來說,樹梢的這一點積雪,根本是家常便飯。

緩步走在幽靜的花園裏,白少凡呼出一口氣,低聲開口:「其實妳沒有說錯。就像電影裏拍的那樣,當年弗蘭茲國王對茜茜公主的確是一見鍾情。」

「所以,歷史上茜茜公主的姊姊,的確是原本內定的皇後人選?」

「對。本來,皇太后是要讓弗蘭茲國王迎娶巴伐利亞公爵的長女埃萊娜公主,可是相親的那天,他沒有看上盛裝打扮的大公主,反而立刻被穿着便裝、十五歲的茜茜公主所吸引。」白少凡說著,微微搖頭,「年輕的國王一時衝動,情不自禁地把手中的花束獻給了她,於是,皇后的人選就這樣變成了茜茜公主。」

「那後來呢?」任楚楚迫不及待地追問。這故事的開頭聽來浪漫,簡直就和電影中演的如出一轍,但為何他卻說那廣受民眾愛戴的美貌皇後過得不幸福?

白少凡似乎在思索着要如何敘述那位傳奇美人的一生,片刻后才緩緩開口:「茜茜公主答應國王求婚的時候,才只有十五歲……十五歲的小公主,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在父母的溺愛下,又哪懂什麼才是愛情?糊裏糊塗地便嫁入規矩繁瑣又嚴謹的奧地利王室成為皇后,對她來說等於被鎖進了一個華麗的籠子。那場盛大的童話式婚禮,其實是她一生悲劇的開始。」

「……」任楚楚聽着白少凡低沉的嗓音訴說那一段史事,心裏不禁惻然。記得電影裏的茜茜公主成為皇后后,經常和丈夫在美麗的皇家花園裏散步,笑得那麼甜美,在鮮花簇擁下,彷佛天使降臨人間。

可是,那畢竟只是電影。當一片片百花爭艷的花壇和美麗的綠草坪被嚴冬的積雪所取代,現實中的茜茜公主頂着頭上沉重的后冠,面對着一片寂寞的松柏和白雪,卻又是怎麼樣的心情?

彷佛讀懂了她眼中的神情,白少凡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婚後不久,茜茜公主便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單純的她不能適應複雜的宮廷生活,皇太后鄙視她無能,丈夫又不了解她,讓她終日以淚洗面。她和弗蘭茲國王雖然生了三個孩子,卻始終過着貌合神離的夫妻生活。」

「貌合神離?就是說……」任楚楚的心悄悄為那香逝已久的女子而揪痛了。

「弗蘭茲國王身邊一直情婦不斷,而茜茜公主……她選擇到處旅行來逃避,最後則孤獨地死在異鄉。」白少凡啞聲說道,那深邃的五官,此刻看起來格外哀傷。

「白少凡……」望着他似乎蒙上了一層薄霧的眼睛,任楚楚突然明白了。讓他聲音變得如此沙啞的,其實並非那位一生傳奇卻命運悲哀的奧地利皇后……

而是他自己的母親。

教出了一位「天才音樂家」的白夫人,想來當年也是個多才多藝又天真爛漫的千金小姐吧?嫁入豪門后的日子看來舒適,卻因為得不到嚮往的愛情而日漸憔悴,加上貴婦的生活彌補不了心靈的空虛,最後終於走上絕路……

這樣的遭遇,和茜茜公主其實是那麼相似。難怪說起這一段故事,白少凡的眼中隱約含着淚光……

不假思索地,任楚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楚楚?」

「雖然茜茜公主已經去世很久,可是透過電影,她的名字變成了美的化身,會一直流傳下去,就像……」她直視着他深湛的眼,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就像學音樂的人都會知道『瑞婭』這個名字--你母親的名字。」

「楚楚……」白少凡驀然停下了腳步,訝異地轉頭,沒想到她竟如此輕易便猜透了他的心思。看見她臉上溫暖關切的神情,他心頭一震,反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柔荑,複雜的情緒交錯,一時說不出話來。

任楚楚只是淺淺笑着,被他看得臉上發燙,垂下了眼睛。

於是,在這座充滿了歷史和傳奇的皇家花園中,她與他十指交握,默默地並肩站立了片刻,看着彼此的呼吸在冷風中凝結成霧氣,擴散又交融在一起。最後,白少凡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對不起,我……」

「不。我說過,你不需要因為愛着你的母親,而對任何人抱歉。」任楚楚立刻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白少凡微微頷首。想起她第一次對他說這句話的情景,深邃的眼神微柔。

停頓片刻后,任楚楚咬了咬嘴唇,低聲說道:「我記得很久以前聽過一句話,說只要你還記得一個人,她就會在你心裏一直活下去……」

「嗯,我也聽過。」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眼神中有些看遍冷暖的無奈。「人死不能復生,大概也只能這麼想了吧。」

任楚楚聳了聳肩。「也許是有點太過夢幻的想法,可是……既然一樣都要活下去,我會寧願這麼相信。」她捏了捏他修長的手指,輕柔的語氣中有着堅定,「所以……所以,我會陪你一起記得。」

記得白家大宅塵封的那段過去,記得「瑞婭」兩字所代表的那份思念,記得在下着冰雨的那個夜晚,他低沉訴說的那個故事……

陪他一起記得,是什麼造就了今天的他。

聞言,白少凡頑長的身形微微一震,霍然低頭看她。任楚楚卻已經尷尬地別開了視線,只有臉頰上藏不住的嫣紅,告訴他剛才聽到的話並非他的想像。

緩緩地,他冷峻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將她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她的指尖,隨即和她一起沿着碎石小路繼續走下去。

雖然兩人都沒再說話,可是在旁人看來,他們的步伐是那麼和諧一致,早就是一對情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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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的新年音樂會與眾不同,是在元旦早上舉行的。因為當地人都相信,一月一日的早上才是新年來臨的時刻。於是,當外面陽光普照的時候,任楚楚終於在名聞遐邇的金色大廳中,聽到了那一場舉世矚目的演奏會。

不管別人的敘述如何動人,有些事情是非得要親自經歷,才能真正體會的。之前任楚楚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盧心悅在聽說她要去觀看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時,會露出那樣羨慕的表情。

可是如今坐在場中,她頓時覺得,就算要她像普通人那樣等個兩三年才買到那一張入場券,她也願意。因為,這實在是一場激動人心、珍貴又少見的演奏會。儘管她對音樂可說是一竅不通,卻還是情不自禁地被那優美的旋律和澎湃的氣勢所俘擄,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散場后,她隨着其他的觀眾一起站立,興奮地拚命鼓掌。那激動的模樣,看得白少凡眼中閃過莞爾,唇角也隨之微微揚起。

兩人之間和諧的氣氛,最終是在相攜走出會場時,被一陣鎂光燈的閃亮所打破。

「白少凡?」突兀的一陣強光閃爍刺得她眼花繚亂,任楚楚愕然之下,忍不住抓住了白少凡的手臂,往他身邊靠攏了一些。

「不要理他們,不要朝他們看,也不要說話。」他側頭低聲說道,聲音有些緊繃,挽着她的手臂快步朝外面走去。

任楚楚點了點頭,學他的樣子,對兩旁的相機和詢問視若無睹,沉默地走到了場外,和白少凡一起坐進等待着的房車中。只是,她畢竟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等車子開動之後,還頻頻回頭望向後車窗外。

「放心吧,他們不會跟上來的。那些只是普通記者,不是狗仔隊。」白少凡淡淡地說道。

「哦……」任楚楚這時方才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些許調侃之意,「想不到,原來你還是位焦點公眾人物唷!真是失敬失敬。」

他輕嗤了一聲。「別把我當明星。也只有在這一年一度的音樂會上,還會有人記得我……算是謝天謝地。」

任楚楚微微皺眉,對他那冷漠的語氣感到有些意外。畢竟,白少凡已經很久沒在她面前端出這副寒天臉色了。她咬了咬嘴唇,看了前方駕駛的司機一眼,便沒再說什麼。

沈默地回到旅館,在房間裏換下身上閃亮的禮服后,任楚楚打開門,輕輕地走到客廳,立刻看見白少凡站在窗邊。他雙手抱胸,默默地俯視下方的車水馬龍,輪廓深刻的側臉顯得冷然。

靜靜地看了片刻,她走到他身邊,猶豫地開口:「你……很討厭記者嗎?」從音樂會散場后,他眼中就一直有着陰鬱。

他微微一愣,似是被她的問話打斷了思緒,隨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放下了雙臂。「我只是不喜歡受到媒體的注意。那讓我覺得很沒有私隱權。」

她點了點頭。「心悅之前說過,你作風低調,很不喜歡曝光,所以她只知道瑞婭的理事長是羅倫斯,卻記不起姓什麼長什麼樣子,更不知道那就是你。」她輕笑一聲,聳了聳肩。「要不是那樣,當初我怎麼也不會去應徵當你的秘書。」

白少凡的臉色略緩,聲音里透出了淡淡的笑意。「哦?這麼說來,多虧我一直對媒體避如蛇蠍,不然的話,到現在我在妳眼中還是混蛋一個。」

「白少凡!」她尷尬地跺了跺腳抗議,臉上微微發燙。

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終於轉過身面對着她。「楚楚,別介意我剛才面對記者的態度,我只是--」他頓了頓,顯然想到什麼不愉快的事,臉色又沉了下來,最後才低聲說道,「我母親……還有後來父親去世的時候,一直有小報記者守在我家門外,讓我對他們很反感。」

「嗯。」任楚楚點了點頭,可以想見當時白少凡的心情。望着他此刻臉上複雜的神情,她心頭沒來由地一震,突然清楚地明白,讓白少凡和林少辰之間關係如此惡化的,還有外界的因素。

白夫人突然死去,林少辰接着便入住白家,想必……被小報渲染得十分不堪吧?而當時因為喪母而悲慟不已的白少凡,看到那樣的報導,心裏又是怎樣的氣憤和難堪?

眼眶突然有些濕潤,任楚楚低下頭咬了咬嘴唇。不願看見他沉溺在過去的悲傷中,竭力想要說些什麼來轉移他的注意力。眼角突然觸及牆角那架一塵不染、漆木光滑如鏡的鋼琴,她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你……能不能彈首曲子給我聽?」

她突兀的要求讓白少凡有些錯愕,皺眉問道:「為什麼?」

任楚楚朝他翻了下眼睛,隨即指向牆角的鋼琴,擺出理所當然的臉色。「什麼為什麼?你當年好歹被人稱作天才音樂家耶,在音樂之都維也納待了快一個星期,卻連琴蓋都沒打開過一下。」

白少凡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架顯然價值不菲的梨木鋼琴,眼神悄然閃了一下,有她無法讀解的情緒在醞釀。

他緩緩地走到牆角,手指輕輕撫過光滑如鏡的琴蓋,猶豫了片刻,終於開口問道:「那麼,妳想聽什麼曲子?」

「唔……」她只是隨口問問,轉移他的注意力,倒是沒想到他真的會答應。偏頭努力想了一下,才想到了一個曲目,「貝多芬的月光曲,好不好?」

聞言,白少凡的身形陡然一僵!停頓了片刻,才轉過身望着她,銳利的眼睛顯得格外深邃。「妳喜歡月光曲?」

「嗯。」任楚楚點了點頭,看見他臉上奇怪的表情,立刻氣惱地跺腳,「不要用那種看到外星人的表情好不好?雖然我不常聽古典音樂,可不代表我一點也不懂得欣賞。」

「我不是……」他搖了搖頭,似乎想要解釋什麼,可是停頓了一下,最後卻只是問道:「能不能告訴我,妳為什麼會喜歡這首曲子?」

想起往事,任楚楚微微笑了。「我爸是個古典音樂迷。以前我們家裏有一個貝多芬的石雕頭像。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指着雕像問爸爸那個人是誰,他就開始跟我說貝多芬的故事。」她抿了抿嘴唇,「那時的我什麼也不懂,卻記住了月光曲這個名宇,因為我覺得它聽起來很美。」

白少凡微微挑眉。「所以,妳就想聽這首曲子?」

「嗯。」她聳了聳肩,輕笑。「說來也奇怪,我爸收集了很多貝多芬的作品,可是裏面偏偏沒有月光曲。就是這樣,我才更加好奇,吵着一定要聽。終於,有一次他帶我去一個朋友家裏作客,我才如願以償地聽到了這首大名鼎鼎的鋼琴鳴奏曲。」

說著,她的微笑變得愈加柔和,眼神也有些遙遠。「當時,我才不過四、五歲左右的年紀吧,可是我到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在他朋友家吃過晚餐,天已經黑了,他的朋友開始播放CD,爸爸把我抱上窗檯,讓我站在上面,邊聽音樂邊看外面剛升上樹梢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樣,當時我就覺得,那是我聽過最優美、最柔和的旋律……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很固執地喜歡着月光曲。」

「……」白少凡靜靜地聽着她的訴說,臉上接連閃過幾種複雜的表情,湛亮的眼是那樣深邃,讓她無從解讀。

以為他終究是因為她興之所至的要求而為難着,任楚楚垂下了眼,有些失望地聳了聳肩。「算了,當我沒說過。其實我也不懂音樂……」

話還沒說完,白少凡突然坐上琴凳,熟練地打開了琴蓋,修長的手指輕敲黑白分明的琴鍵,頓時幾個悅耳的音符在跳動,回蕩滿室。

「這架鋼琴的音色調得很完美……」他沉聲說道,隨即深深地吸了口氣,便低頭彈奏起來。

緩緩地,任楚楚在沙發上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優雅的側面輪廓。此刻他的神情是那樣專註,而從他指尖流瀉滿室的旋律……

好美,好美……

那樣如泉水般流動的音符,美得讓她無法形容心裏的感覺,一如幼時仰頭面對樹梢皎月,第一次聽月光曲的感覺一樣。

眼前,白少凡俊美的臉變得蒙眬起來。任楚楚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因為唯有這樣,才能真正融入那明澈而幽深的旋律中,仔細去捕捉連綿激昂的音符背後,那一縷淡淡、寂寞的低訴……

在她周圍,時間的流動彷佛漸漸變得凝滯,終至完全停止、消失。現實在緩緩退去,最後只留下蒼茫的天與地之間,一片銀色的月光晃動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最後一個激昂的音符也歸於寂靜,時間和現實才如同奔騰的潮水般,急速涌回她身邊。

深深地吸了口氣,睜開眼睛,只見白少凡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邊,正低頭默默地望着她。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心悅說你彈的鋼琴和別人不一樣。」對上他的目光,她輕聲說道:「剛才……感覺就像站在無人的海灘上,看着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白少凡深邃的眼中閃過意外,隨即變成了罕見的柔和。

「像月亮在海面上升起,嗯?」他低聲重複,緩緩地在她面前蹲下,溫柔地平視她明亮的眼睛。

楚楚知不知道,她說的,正是每次他在彈奏月光曲時,腦海里所想像的畫面?她知不知道,剛才是他在退出音樂界后,第一次彈奏出心裏所想像的海潮和月光?她知不知道,這對他有着什麼樣的意義?

她知不知道,這都是因為她……

「誰說妳不懂音樂?妳……懂我的。」抬起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彷佛是在觸碰珍貴的瓷器。

「白少凡……」貼在她臉上的修長手指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可是從他指尖傳來的溫暖,卻直直地滲透進她心底。任楚楚的聲音微顫,幾乎忘記了呼吸,宛如置身夢境中,看着他的俊臉緩緩湊近,她微啟唇瓣,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嘴唇比她想像中更柔軟……卻在她身體裏燃起一片火花。情不自禁地抬手環上他的脖子,她的手指繞進他及肩的黑髮里,仔細品嘗屬於他的味道。

誰會想得到?平時看起來如同月光一般遙遠淡漠的白少凡,此刻竟是這般溫柔……

許久之後兩人方才分開,滿室寂靜中只聽見呼吸聲。兩人靜靜地對望着,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絲訝異和不確定。

真的跨過這條界線了……就這樣,讓一個吻改變了一切。他們不再是單純的朋友,更不可能回到老闆和秘書的純工作關係。

不禁要問:這個不屬於禮貌、不屬於友誼的吻,該如何去定義?未來,他們又該如何相處?

深深地望着她,白少凡湛亮的眼神微閃,似乎下了某種決定。他抿了抿嘴唇,坐到她身邊,默默地朝她張開雙臂。

任楚楚不自覺地呼出一口氣,輕輕依偎進他堅實的懷中,感受到他的溫暖,她緩緩地露出了一抹笑容,甜美得一如晴朗夜空下,跳躍在浪花上的月光。

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摟在胸口,嗅着她髮絲間的清香,在她頭頂深深地印下一吻,隨後閉上了眼睛。

暫時,就讓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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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童話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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