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午後,一如呂奉節所料,賀榮果然再次來訪。他推說有機密要事相商,邀駱少罡晚上單獨前去他的房間。駱少罡立刻心知有詐,不動聲色地答應下來。
雖然是在作客,但是卻沒有放任自己鬆懈武藝,與士兵們一起操練了一個下午,在日頭西斜的時候,才終於回到客院中。
關起房門,卸下了一身沉重的鎧甲,換上輕便的衣服,倒杯涼茶喝了幾口,突然聽見隔壁房中傳出錚錚琴聲。
駱少罡深邃的目光變得柔和,微微一笑,放下茶杯,信步往外走去。
呂奉節的房門敞開着,看見他的到來,她只是微微頷首致意,十指依然行雲流水般在琴上飛動。
駱少罡也沒有開口打斷她,只是靜靜地走入斗室中,站在一旁,傾聽她出色的彈奏,
片刻,他的劍眉漸漸攏起,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變得滿是關切。
她……是不是還被昨夜的惡夢困擾?好悲涼的琴音啊!婉轉纏綿,如泣如訴,似乎藏着千古未能道盡的心事……
聽着,不覺痴了,被那幽怨的琴音攝住了心神,直到一曲終了,許久都回不過神來,忘了開口……
最後,呂奉節朱唇微啟,幽幽地打破了沉默:「將軍……回來了?」
「呂姑娘……」他走到她身邊,細細地凝視她秀美的輪廓,劍眉微擰中充滿了關切,「出了什麼事嗎?」
「不,沒有。」她搖頭,微顯散亂的雲鬢隨之晃動,「將軍……為什麼這麼問?」
駱少罡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直到她微感慌亂,低下頭迴避他的目光,他才靜靜開口:
「在我七歲的時候,師娘過世,恩師悲慟欲絕,曾在墳前撫琴終日,以解思念……」他的語聲變得有些沙啞,「像呂姑娘如此悲切的琴音,以前,我就只聽過那麼一次啊!」
呂奉節聞言,單薄的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震,眸中亦泛起水光。她怔然望着眼前的古琴,半晌,突然飄怱一笑,輕輕開口:「剛才所彈奏的那首曲子,叫做恨姻緣。」
她終於抬起螓首回望着他,然而,眼中的神情卻遙遠而朦朧難解,「也許將軍不會認同,可是……世上又有多少女子,能夠尋得衷心期盼的歸宿?又有多少女子,能跟隨自己的意願,活得快樂自在?」
莫名地,因為她的嗓音而感到一陣揪心,他沉聲問道:「呂姑娘,為什麼會這麼想?」
「看得太多呀!」她輕笑起來,眼中卻無笑意,「世上或許有嫁得幸福的女子,也或許有像柳寒曦將軍那樣,活得瀟洒的女子。可是我看到的,太多太多,卻都是無奈……」
她自己便是最好的證明呀!這張臉曾為別人換來富貴,換來炫耀和光采,可是她自己,除了痛苦和遍體鱗傷,又得到了什麼?這個男人的世界裏,太多女人成為貨物,成為談判的籌碼、利用的工具……
是怨恨啊!
素手拂過琴弦,揚起一陣亂音,她幽幽地嘆息了一聲,「自古紅顏多命薄……這一曲恨姻緣,又是多少人的傷心……」
自古紅顏多命薄?她是在說誰?那似乎傷透了的目光中隱隱含淚,又是為了什麼?
原以為女子所夢寐以求的,無非是絕世的容顏,然而眼前的她,擁有聰慧的頭腦和傾國傾城的容貌,身上卻總是帶着說不出的涼薄氣息,眼神也總是那樣迷茫。
她……到底經歷過什麼?
駱少罡心裏突然隱隱一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聯繫,一縷幾乎已經要淡忘的記憶。
可是就在這時,呂奉節突然轉回了目光,輕笑着搖了搖頭,「哎,只是一時被樂曲擾亂心神,我卻對將軍羅嗦這麼多幹什麼……不知將軍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嗯,」駱少罡忘了去追究心底的那一絲牽動,定了定神,點頭道:「賀榮剛才邀我今晚單獨去他那裏,說是有要事相商。」
呂奉節的神色立刻轉為關心,秀眉微蹙,沉吟着:「不知道他想搞什麼鬼……將軍,可以先讓部下們在房中待命。若有變故,呼喝一聲,就可集中行動。」
駱少罡立刻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將軍請稍等。」她略微思索,站起身來取出包袱,在裏面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針線盒。
輕輕拈起一根細極的銀針,她小心翼翼地放到駱少罡攤開的手掌中,「我不認為賀榮會有膽子對將軍下毒,不過,還是小心點好。這針是純銀的,如有毒物,即刻就會發黑。」
「知道了,多謝姑娘。」駱少罡小心地收起銀針,心裏因為她的關懷而感到一陣溫暖。
望着她沉靜的輪廓,不假思索地,他脫口而出:「呂姑娘,到底為什麼而不快樂呢?」
「將軍?」呂奉節猛然抬頭,愕然。
駱少罡立刻微感窘困,清了清喉嚨,用比較中肯的語氣說下去:「總覺得,姑娘似乎有很多心事……如果有任何困難,是不是願意說出來讓我知道?若是……若是有任何我可以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將軍……」呂奉節的目中泛起一層水光,輕咬櫻唇,強忍着心裏的激動。片刻,才緩緩搖頭,「奉節並沒有任何難處……將軍的好意,奉節銘記在心。」
駱少罡又默默看了她片刻,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瞧破她心中所思,讓呂奉節一陣慌亂,低下頭去。
終於,他點了點頭,「只要姑娘記得,駱少罡……願為姑娘盡犬馬之勞。」
再也忍不住,熱淚頓時從秋水明眸中墜下,她掩面哽咽了,「多謝將軍!」
「呀,怎麼哭了呢!』習慣了騁馳沙場的熱血男兒,看到佳人的淚水便是一陣慌亂,俊臉上頓時出現無措的神情,說話也變得笨拙:「你……你不要哭好不好?」
他……是靖朔國的第一武將啊!刀光劍雨里不見他皺一下眉頭,現在卻被她的眼淚嚇成這樣……
噗哧一聲,呂奉節忍不住破涕為笑。梨花帶雨的面容舒展,如同春陽展露,是傾城的嬌艷。
「我沒事……」她放下袖子,柔柔地瞅着他,淚痕笑影交織的臉上寫滿了關切,「時候不早了,將軍快去準備赴賀榮的約去吧。」
「好。姑娘也先將行裝都打點好,以防萬一。」駱少罡臉上閃過一絲懊惱,「也許我該把姑娘留在軍營的。如今,倒累得你陪我冒險……」
「不……」把她一個人留在軍營,她會更害怕。呂奉節臉上微紅,輕聲說道:「和將軍在一起,奉節不覺得危險……」
駱少罡聞言,黑眸深處閃現一抹柔色,但是他終究還是自制地沒有說什麼越軌的話,只是點了點頭,「那麼,我走了。」
「嗯。將軍……千萬多加小心。」
「我會的。」
深深地看了她最後一眼,他轉身定了出去,先去安排部下們。
薄唇緊抿,是守護的決心。
「這麼慎重叫少罡前來密談,請問到底所為何事?」與賀榮對面而坐,駱少罡開門見山地問道。
「兄長莫急,待會小弟自會慢慢細述。」賀榮殷勤地陪着笑,又敬了他一杯酒,「來來,這是敝人庫中珍藏的上等佳釀,兄長請。」
手指間,暗暗藏着呂奉節給的銀針。測着沒毒,也就下便推拒,駱少罡陪着他飲了好幾杯,聊了些無關痛癢的廢話。
終於,賀榮以為時機成熟,眼珠一轉,說道:「請兄長來,其實不是為一件事,而是為一個人……有個人仰慕兄長大名已久,想見兄長一面。」
「哦?」駱少罡微微挑眉,「不知說的是誰?」
賀榮沒有回答,只是轉頭喊了一聲:「妹子,進來吧。」
瞬時,一股濃烈的花香飄入室內。簾帳掀起,一個窈窕修長的紅衣女子款款走入。
精心描繪的翠眉細若新月,秋波嫵媚,紅唇含笑帶俏。她低垂着眼,走到駱少罡面前,盈盈地下拜,「久仰將軍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尊駕,果然名不虛傳,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也。」
「在下愧不敢當。姑娘快請起。』被人當面如此盛讚,他不自覺地紅了瞼,伸手一攔,阻止她再拜下去。
賀榮呵呵地笑,「這位是義妹樊麗香,自幼被家父收養,與我如同視兄妹一般。從小被家父寵壞了,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倒讓兄長見笑了。」
「哪裏的話,樊姑娘……呃,直爽明快,令人稱讚……」見那一對義兄妹極其期待似地望着自己,駱少罡迫不得已,勉強地說了句客套話。
「呵呵,得將軍誇讚,小妹深感榮幸。」樊麗香嬌笑着,纖纖玉手把着酒壺,「來,小妹敬將軍一杯!」
「多謝姑娘。」
駱少罡端起酒盅,正要飲下,卻眼尖地看到油燈折射下,杯中竟似乎有粉末狀的物體漂浮。
他心中猛然一驚,冷眼看了那兩人一眼,隨即不動聲色用袖袍遮擋,假裝喝了。
樊麗香的眼波流轉,媚惑地看着駱少罡,「駱將軍武功蓋世,小妹雖然身在閨中,卻也對將軍的神勇事迹聽聞不少……將軍您……可有心愛的女子了么?」
駱少罡無意中接觸到她的眼神,不知為何,那雙細長的鳳眼突然顯得深不可測,令人目眩。他胸口猛地一盪,一瞬間只覺得心動神馳,楞楞地看着她,無法開口說話。
樊麗香唇角那一抹媚惑的笑容擴大,春情蕩漾的眼波牢牢鎖着駱少罡的雙眼,身子貼近,塗著鮮紅蔻丹的白嫩玉手,俏然撫上他的胸膛。
「如果將軍願意,小女子以身相許,侍奉終生……」她吐氣如蘭,嬌滴滴地誘惑着,「駱少罡,你想要我嗎?」
鼻端聞到那一股甜香,神智更加昏沉,情不自禁地陷在那一雙桃花媚眼中……
正在恍惚問,倏然,腦海中浮現另一張容顏。
妝,沒有眼前女子的艷,卻是宛若月宮仙子的清麗無雙;香,不似眼前女子的濃烈撲鼻,卻淡雅沁心,令人回味難忘。
呂奉節……
沒有刻意妖嬈,不必賣弄姿色,天生的絕代風華是無人可以代替,她眼底那抹淡淡的哀愁牽動着他的思緒,可是當她偶爾展顏,柔柔微笑的時候,就如同雲開見月,天地都為之失色……
她還需要靠他來保護啊!既已許下承諾要護她周全,他又怎可陷落在此!
手用力地緊握成拳,呂奉節贈予的銀針剌破手指,駱少罡一痛,頓時打破迷咒,清醒過來,
眼神一寒,他用力扣住樊麗香撫在他胸口的手,一把拉開。
「姑娘的指甲里藏着蠱毒,身上用的也不是普通的香粉,是不是?若剛才那杯酒讓我喝了下去,現在恐怕只能任你擺佈了!」
瞪人她吃驚的眼眸,他厲聲質問道:「你會媚術、善施迷香,還左我的酒中下蠱,絕不是普通女子……說!你到底是什麼身分?」
「兄長,這……您……」一旁賀榮的臉色頓時發白,急着想要打圓場,卻說下出一個完美的借口。
不過此刻也沒人來理會他。駱少罡目光炯炯,瞬也不瞬,寒厲地瞪着樊麗香。
對峙半晌,最後,樊麗香咬了咬嘴唇,用力掙脫駱少罡的箝制,不情不願地點頭,「好吧,既然被你識破,我也沒辦法了……我不叫樊麗香,當然也不是這窩囊廢的什麼狗屁義妹。我本名藍蝶香,是巫族的蠱女。」
駱少罡狠狠地瞪了已經冷汗涔涔的賀榮一眼,「是他讓你來暗算我?」
「不錯。他讓我先控制將軍你的心智,等你率軍撤回王都之後,再設法以你的性命威脅靖朔王。」藍蝶香知道大勢已去,只求駱少罡的怒氣別波及她身上,眼珠轉了轉,又主動說道:「雖然下在酒里的蠱毒被發現了,但是就憑我的迷香和攝魂術,尋常男人也抵擋不了。將軍你居然不上當,是因為有了心愛的姑娘吧?」
駱少罡頓時一楞。
藍蝶香沒有等他回答,搶着道:「美麗的花朵從來都會招惹很多蜜蜂……將軍帶來的那個漂亮姑娘,被這人看中了,現在只怕很危險呢。」
「住口,你這個賤人!」被說破計畫,賀榮氣急敗壞地罵道。
駱少罡卻已經長身而起,瞪着賀榮厲聲道:「原來如此!真是好個卑鄙的計畫啊!姓賀的,呂姑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駱少罡對天發誓,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不等賀榮回答,他已經衝出門外。
藍蝶香嬌笑一聲,朝賀榮拋了個媚眼,跟着溜之大吉,只留下那明錫城的土王,面對他失敗的美人計,害怕得獨自瑟瑟發抖。
飛奔回去,駱少罡顧不得敲門,衝進呂奉節房中。
「將軍!」呂奉節一見是他,忍不住叫了出來。房中還有兩人,卻正是賀榮的心腹隨從。此時見他突然衝進來,早嚇得面無人色。
駱少罡怒目而視,厲聲喝道:「還不快滾?!」
那兩人頓時知道賀榮的密謀已經敗露,頓時抱頭鼠竄,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
「將軍……」他終究沒有令她失望啊!如釋重負之下,她忘了禮節,忘了一切,飛奔上前,撲進他堅實的懷中。
駱少罡緊緊地抱住她,感覺吊在喉嚨口的一顆心到這時才重重落下。懷中纖弱的身子微微顫抖着,顯然受到了驚嚇,讓他又疼又憐,氣自己竟然害得她獨自面對賀榮的那兩個惡家奴。
忍不住閉起眼睛,撫摸她柔順的長發,低聲安慰:「對不起,累你受驚了……」
「沒有……多虧將軍及時趕到……」她依附着他強壯的手臂,汲取他的溫暖,努力平穩自己的聲音:「他們……說將軍已經被賀榮控制,要把我……把我……」
「噓……我都知道了。」駱少罡睜開眼睛,抿緊了嘴唇,目光中進出怒焰。拉着她的手,他沉聲說道,「不用害怕,我們走!」
隨着他一聲令下,五十個精兵全部集合起來,簇擁着他朝馬廄走去。
他依然拉着呂奉節的手,而她也沒有掙脫。防守的衛兵們見到他們,頓時吃了一驚,也不知道該不該上前阻攔。
駱少罡一手按在劍柄上,低喝道:「駱某人要出城,誰敢攔我……?!」
「不、不敢!將軍您請便!」那些人頓時被嚇破了膽,唯唯諾諾地縮到一邊。
他牽出大黑馬,轉頭看着呂奉節,眼中的怒意稍減,放柔了聲音:「呂姑娘,和我共乘一騎,好嗎?」
「嗯。」她點了點頭,心裏其實也不願意離開他的保護。
「上馬吧。」他飛身跨上馬背,隨即毫不費力地將她拉了上來。
呂奉節坐在他身後,抱着他的腰。駱少罡手持長劍,用力一抖韁繩,五十騎緊緊跟隨,風馳電掣地出了城門。
趁月色一路疾馳回到營寨,駱少罡余怒未消,若有所思地站在帳門外眺望遠方,一張俊臉仍然冷沉。反倒是呂奉節已經鎮定下來,見他煩惱的樣子,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將軍,外面風大,進帳里去吧。」
他低頭看她,終於露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與她並肩朝帳中走去。
呂奉節倒了杯茶遞給他,柔聲道:「將軍不必為明錫城的事煩惱……早則今晚,遲則明晨,一定會有人前來拜訪將軍。」
「呂姑娘的意思是?」
「將軍行事光明磊落,那賀榮卻一定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暗算將軍不成,現在只怕早就嚇得發抖,怕將軍會血洗城池呢!」
呂奉節的目光閃閃,深藏聰慧,「像他那樣的人,一次要詐不成,定會用相同的辦法來第二次。上次是親自來,這次大概就是派人來了……將軍不妨將計就計,反而耍他一回,豈不痛快?」
駱少罡見她說得成竹在胸,不由地驚奇又佩服,對她的話自然也深信不疑。他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麼現在只需要守株待兔了,不是嗎?」
「嗯。」奉節柔柔地看着他,目光溫暖,「所以將軍不必心急,徒增煩惱。」
聽見她這麼說,駱少罡的神色頓時緩和下來,走到她身邊,歉然一笑,「對不住,我不該發怒的。讓姑娘為我操心了。」
「沒有……」他的怒火併不波及無辜,比起她所知道的任何武將,都要好得多。
呂奉節站起身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聲問道:「將軍,可有興緻再聽奉節彈奏幾曲?說不定用不了多少時候,就會有佳音到來。」
動聽的琴聲從駱少罡的帥帳中飄出,散在夜風裏,惹得許多士兵側耳傾聽。
油燈閃爍,暈黃的弱光下,那無雙的容顏秀麗絕倫,讓人深深讚歎;十指輕盈飛勁,—串串熟記在心的音存隨之流寫而出。
呂奉節偷眼看着駱少罡英氣迫人的俊容,心,頓時一陣抽痛。
是天意弄人吧?歷盡多少滄桑,原以為早就心如死水,不會為任何人而牽動,卻想不到遇上了他。為了躲避惡霸覬覦而跟隨他來到明錫城,這短短几天的日子,註定將成為她一生的刻骨銘心……
第一次,她發現原來武藝高強的人並不全都是爭奪功名、殘暴貪婪的莽夫。
第一次,發現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只想着要得到她的身子、利用她的美貌。和他接近不會恐慌,反而為她帶來安全感。
第一次,她……愛上了一個人……
可是如今,到底是要離別了!一旦他真正奪得明錫城,便是她的離去之日。靖朔王、軍師南宮澈、右將軍柳寒曦……都是知道她真正身分的人。他的身邊,終究不是她的容身之處。
她,配不上他啊!傷痕纍纍的身子並非世人所想像的那樣完美無瑕,一如這雙腳,縱然有意為他獻上一支舞,今生今世,卻已經再也不能……
一陣難言的悵然席捲,將心扯得疼痛。曲終,她失神了,忘記再奏下去,直到那一抹修長的身影來到她身邊。
「將軍……」猛然回過神來,她抬頭輕喚,
駱少罡臉上有一抹溫和的笑容,「呂姑娘,是累了嗎?」
「我……嗯。」百轉千回的心事無法說出口,只得點了點頭,含糊以對。
他在她身邊坐下,保持着禮貌的距離,「那麼,請姑娘聽我彈奏一曲,好么?」
她訝然轉頭看他,「將軍也會彈琴?」
「略通皮毛罷了。」他淡淡一笑,伸手搭上了琴弦,略一思索,悠揚的樂聲隨即響起。
呂奉節聽着,終於忍不住微微仰頭,閉起了眼睛。
他的曲音……就像他的人,沉穩、率直,帶着說不出的海闊天空。雖然無法填補她心中的創痛,卻到底是帶來了一絲清明和寧靜……
半晌,琴聲漸漸沉澱,終於歸於寂靜。她這才重新睜開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想不到,將軍的琴藝原來這麼出色……」
「和姑娘比起來,只怕還差得遠。」他低笑一聲,似乎想起了往事,眼神變得沉斂,「恩師在世時傳授我琴藝,還說我很有天賦……只可惜,如今殺孽太重,再也無法奏出如姑娘那般出塵的空靈之音。」
她也不禁低頭,望着他那一雙修長有力的大手。
溫柔堅定,支撐、護衛着她的一雙手,然而,也揮劍拉弓,染血無數……
咬了咬嘴唇,她輕聲問道:「將軍……可曾後悔?」
「說不上後悔,只是的確有些無奈,」他的聲音低啞,「王上仁厚善良,跟隨着他,我並不後悔。然而這些年來烽火四起,打打殺殺,雖然一次又一次保住江山,卻終究還是苦了許多百姓……」
「這些不能怪將軍……」她跟着輕輕嘆息了一聲,「或許,一切部是天意……」
天意啊!
華夷王曾被譽為「天下第一虎將」,然而征服了大片土地,卻征服不了自己的心魔,越陷越深,變得兇殘狂暴,終於自食惡果。
若非是那樣,那麼縱然被送進宮中,她也不會落到如今的一身凄涼啊!也許還會鍾愛歌舞,也許會在和平的宴會上與他邂逅,也許……
太多的「也許」了,如今,也永遠只能是也許而已。
太美麗的容顏是種錯誤……是蒼天不許她幸福啊!
閉上眼,一顆晶瑩的淚珠順着眼角滾落。
「呂姑娘……」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流淚,看見她傷心卻是十分不忍,駱少罡搖了搖頭,「對不住,我不該說這麼掃興的話題。」
「不是……不是為了這個……」她哽咽低語。本就滿心的苦澀,和他並沒有關係……
他卻誤解了她的話,立刻急急追問道:「那是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一時關切,忘了禮教,大手扳過她的肩頭,細細審視那張秀麗的容顏。
「不是,我沒事……我、我只是……」酸楚全堵在喉頭,難以成言。
「呂姑娘?」
「將軍,我……」面對他關切的目光,她只能無助地搖着頭,終於順勢倚進他懷中,將螓首埋在他寬闊的胸膛,緊緊閉上了眼睛。
她再也管不着了!就讓自己放縱一次,就這麼一次,讓自己躲在他安全的庇護之下,假裝這世界的一切醜惡都不存在。
就縱容自己這麼一回……
以後,不會再相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