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年的夏天顯然是個多事之時,沒有人記得第一件用作宣戰張揚的謀殺案是什麼了,是胖子亞爾迪的一個得力助手被和情婦一起射殺在別墅的床上?還是麥瑟里奧家族的十幾個成員給人用機槍射成了篩子?又或是那天晚上有輛汽車向莫拉里納家族的莊園扔了個汽油彈?
但顯然所有的人都知道,大戰開始了,連警察都介入了進來,有消息說,警方的高級長官拜訪了幾大家族的首領,當然,是秘密的,但是結果呢,幾乎每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可不知道兇手的具體情況,這和我們無關。”
但實際情況就是:街頭聽見的槍聲多了,無名屍體也多了。
有幾個中立家族派來代表打算給兩方來個談判,對方拒絕了,這在情理之中,可是看起來明顯處於弱勢的莫拉里納家族也拒絕了,這倒讓人吃驚不小。
甚至都沒有讓家族代表坐下,莫拉里納家族的年輕教父啟開他完美得能讓女人尖叫的薄唇,淡淡地說:“潘多拉的盒子已經開啟了,任何人都無法將它關上。”
因為他拒絕了伸出的橄欖枝,所以他的家族被毀滅是遲早的事情,幾乎每個人都這麼想着,可是,年輕教父本人似乎不這麼想。
***
在一個夏末的深夜,街道上早已經沒有了行人,連路燈下的妓女也寥寥無幾,一輛毫不顯眼的黑色轎車停在一棟偏僻的大樓後面,從裏面下來了幾個人,悄悄走進破敗的門口,確定沒有人跟蹤之後,打開一扇掩飾用的門,在裏面的鐵閘上敲擊着。
很快,就傳來鐵板移動的聲音,一個粗豪的聲音說:“口令?”
“胡椒小餅乾。”站在中間的年輕人抬起了頭,露出小教父蒼白但堅定的面容,“維尼,開門,是我們。”
鐵閘拉開,裏面一個身高足有六英尺半的壯漢別著兩把槍,警惕地探出頭四下看了一眼,那細緻的樣子跟他粗獷的外表一點都不配,埃柯里舉步往裏走,身邊的三個人也跟了進來,其中一個冷冷地說:“沒有尾巴,我看過了。”
“那是你。”叫維尼的壯漢咧開大嘴笑着,“這裏是我的地盤。”
進了鐵閘是一條階梯通道,說不定還是二戰時期的產物,昏暗的燈光因為電力不足,照得人的臉都模模糊糊的,埃柯里往裏走着,步態優雅有如走在歌劇院的休息室里,但他說出來的話可不是該在歌劇院聽到的:“辦得怎樣了?”
“好極了,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好。”維尼是俗稱的下西西里人,他眉飛色舞地說,“我們的小夥子可以一直掃平整個西西里島,只要有彈藥,埃尼,你這次弄來的傢伙真帶勁!”
“你們需要的話,要多少我給你們弄多少。”埃柯里口氣平淡地說.
再往前走,就進入了這個地下室的核心部分,一個還沒整修完牆壁的大廳,現在裏面黑壓壓地擠着男人們,佈滿了罐頭盒,香煙,啤酒瓶,還有一堆堆亂放着當桌子椅子甚至是床的箱子,空氣里瀰漫著酒味煙味各種臭味混合在一起的煙霧,可年輕教父像是根本沒察覺到,依然沉靜地走了進去。
看見有人進來,門口幾個耳朵上夾着香煙,嘴裏也抽着煙正在打牌的男子都側過頭來看,懶洋洋地站起來給他們讓路,先前說話的那個男人又是冷笑一聲:“維尼,你這裏的人,都像來度假一樣快活啊。”
壯漢吹了聲口哨,就在他們頭頂的天花板上,忽然有一塊掀開了,裏面一個黑色的人影把上半身倒着垂下來,算是跟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很快又縮了回去,那塊天花板也重新蓋好,燈光下看起來,天衣無縫。
“我可是老手,你們的車還在一百米之外,我就知道了,樓里有三個暗哨,進了門,還有兩個,放心吧,咱是行家。”維尼得意洋洋地吹噓着,用腳撥開擋路的人往裏走,“走吧走吧,到我那裏去。我準備了白蘭地,是前天抄胖子的倉庫抄來的走私貨,可惜剩下的都給燒了,哎。”
這支明顯和周圍環境周圍的人都不和諧的隊伍默默地走過了人群,各式各樣的目光打量着他們,好奇,陰沉,不屑,輕蔑……總之沒有什麼善意,被幾百個人盯着看的感覺很不好受,那三個人暗自交換了眼色,稍微改變了一下位置,嚴密地把埃柯里保護在中間。
被保護的年輕教父倒沒有任何不自在,還是按照平時的步態走着,彷彿身邊不是一群野狼一樣的亡命之徒,而是在他家裏的花園裏散步,周圍都是玫瑰花。
忽然,他停住了,後面的那個人差點撞上他的背,剛如臨大敵地以為發現了什麼緊急情況,手指在口袋裏扣緊了扳機,卻看見他們的教父雙眼直勾勾地看向前方,那眼神,竟然有點……迷茫!
齊刷刷地跟着他的眼神看過去,那在大廳的偏僻角落裏,壘着的一堆啤酒箱子上,坐着一個男人。
年輕的黑髮男人,短髮,個子很高,長腿寬肩,剽悍的身體,雖然沒有歐洲男性爆發般的強勁肌肉,但皮膚下滑動的那一條條的踺子肉也充分表示——他不是個弱者,他赤着腳,一腿屈起來搖晃着,另一條腿舒適地伸直,穿着條舊卡其布褲子,沒穿上衣,裸露着上半身,光滑健美的胸膛上裹着帶血的白色紗布,繃帶從寬闊的肩頭馬馬虎虎地繞了幾圈,然後就在胸口纏繞着,從紗布的滲血情況看來,他的傷口還很新鮮。
他沒有被傷口所困擾,輕巧的動作和一個正常人一樣,雙手靈活地把手裏的一把槍拆掉,然後歸攏到一起,再度組裝,他的速度飛快,簡直是讓人目不暇接,連埃柯里的保鏢都不由自主地讚歎了一聲。
在他開始組裝槍的時候,埃柯里離開剛才的方向,向那邊走了過去,三個人迷惑不解地對望了一下,緊緊跟在後面,等到埃柯里走完這短短的幾十米,他也裝完了槍,滿意地把手插進扳機的圈,讓那支黑得發亮的槍在自己手指上漂亮地轉着圈,順手又拿出一把子彈殼,在手裏顛動着,然後漫不經心地抬頭,看着這個來到面前的不速之客。
東方面孔,英挺的濃眉,對於他面孔的硬朗線條來說,稍嫌過分美麗的杏眼,黑色眸子像是冬夜的寒星,高挺的鼻子下面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呈淡粉紅色的豐潤雙唇。
他的嘴唇很美……當時的年輕教父腦子裏就只剩下這個念頭。
而他的一貫原則是:想到就做。
於是,美拉里納家族的年輕教父,當著自己的保鏢,自己的參謀,自己的“兵團司令”,還有幾百個“兵團”的“士兵”和“軍官”的面,邁前一步,狠狼地,毫不遲疑地,吻上了一個男人。
冰冷,柔軟,是第一個感覺。
甜美,帶着啤酒的氣味,是第二個感覺。
身體忽然失去了平衡,騰雲駕霧一般地飛了起來,然後砰的一聲,背部傳來劇痛,撞擊得五臟都似乎離了位,緊接着,一隻大腳毫不客氣地踩上了他的臉,一陣酸痛,兩種潮熱。
從眼睛裏流出的是眼淚,從鼻子裏流出的是鼻血。
“婊子養的!敢占老子便宜!”暴躁的意大利語脫口而出,但是還沒有罵出第三句,就被從驚愕中恢復過來的保鏢的一拳逼得倒退一步,從而把年輕教父從被人踩在腳下的窘境裏解救出來,多少有點說得上在看好戲的壯漢維尼這時候才大吼了起來:“抓住他!按住!你們都死了!他襲擊的是教父!”
幾個本來在周圍喝酒打牌的傢伙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制服了那個東方男子,死死地按在地上,他仍然在掙扎,罵聲不絕,胸口的傷崩開了,鮮血湧出來浸透了白色的繃帶,就這樣他依然試圖反抗,但按住他的人太多了,幾乎是把他壓在了地上,那張年輕漂亮的臉緊貼着地面,仍在不屈地努力抬着頭。
“您沒事吧,堂·莫拉里納?”維尼用一種過度尊敬,接近嘲笑的口吻問,年輕教父在保鏢的幫助下從地上起來,用一塊潔白的亞麻手帕平靜地抹去臉上的鼻血,點點頭,很是鎮定從容,像是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了一個男人又被踹翻在地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維持優雅的語調說:“給他處理一下傷口,等會我要見他。”
“一切聽您的。”維尼轉身吆喝着手下,“沒聽見教父的話嗎?趕快去!兔崽子們!”
***
小小的插曲這就算過去了,教父連看也沒看被幾個人接在地下拚命掙扎的男子一眼,在維尼的引導下穿過大廳,經過縱橫穿越的走廊,進了維尼兵團的臨時總部,這裏比起外面乾淨了很多,維尼拿出一瓶白蘭地和三個酒杯招待大家。
家族的參謀獲准坐下來跟他們一起討論,保鏢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外,計劃本來都已經訂得差不多了,只是需要敲定一些細節,很快,埃柯里就對着地圖點下了代表死亡的一指:“就是這裏,後天,我要知道這裏已經屬於家族了。”
“埃尼,我覺得還是進攻胖子家的這裏,勝算比較大,你知道,從這裏可以到港口,那裏有無數的走私煙酒,武器,我們再順便把碼頭接管過來!”
維尼說得口水直噴的時候是,聲音卻低了下來。
埃柯里寬容,但是諷刺地笑了一笑:“順便……是啊,你可以順便把梵蒂岡的教皇也請來,為我的婚禮祝福呢,親愛的維尼。”
“這個計劃不可行。”臉色蒼白,半禿着頭的參謀一絲不苟地說,“碼頭現在屬於……四大家族公用,而碼頭裝卸工會又屬於特里希奧家族,同時和他們開戰的話,很遺憾,我們只有一敗塗地,至於教皇陛下的婚禮祝福嗎——”
“我也很遺憾,卡西奧,雖然你的腦子比維尼精明,但顯然你的幽默感還不如他。”年輕教父打斷了他的話,把地圖卷了起來,“武器彈藥方面,還有什麼需求嗎?我明天和美國人有個茶會。”
維尼抓了抓滿頭粗粗的捲髮,想了想才開口:“別的都還夠用,能再弄個火焰噴射器來么,我覺得那個玩意很好用。”
“我們不是在戰爭期間,維尼,這樣會讓他上軍事法庭的,好了,我會再多買點彈藥,這就夠了。別把事情鬧得太大,警察局那幫傢伙還在盯着我呢.還有什麼嗎?”
“不少兄弟跟老婆分開已經很久了,”壯漢嘿嘿地笑着說,“我們需要女人。”
“不行。”年輕教父的臉色沒變,聲音里卻帶着不可抗拒的戚嚴,“不許出去找女人,不許把女人帶進來,不許讓任何人知道這個地方。”
他一連說了三個不許,房間裏的氣氛立刻沉寂下來,沒有人再敢開口,參謀裝着研究桌面上的花紋,維尼傻笑着,給他倒了杯酒。
“好了,就這樣吧,維尼,目前為止你幹得很好,可是這一切遠比你想像的要拖得更長,目前我們只是做到了不讓他們把我們順利地吃掉,要想等到家族被正式承認,也許冬天過去,春天過去……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你們是我父親為我準備的最後一支力量了,他的希望,和我的希望,莫拉里納家族的未來,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錯。”
“是,堂·莫拉里納。”這次維尼正經地回答,舉起手敬了個美國軍禮,“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的小夥子也不會,為莫拉里納家的榮譽!”
又說了幾句之後,此次的會面就該到了結束的時候,參謀剛站起來,卻發現年輕教父一點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悠閑地端起桌上的白蘭地喝了一口,維尼迷惑不解地把伸出去開門的手又縮了回來,抓着頭訕笑着說:“埃尼……你現在要見他嗎?”
“他是什麼人?”沒有理會自已的參謀射過來的不贊同的目光,埃柯里不緊不慢地問。
“他是中國人,但是從小在尼拉卓奧長大,那是著名的貧民窟,你知道,我們有幾個兄弟都是從那裏出來的,好像有個下西西里人把他養大,教他怎麼偷竊,搶劫,殺人……誰知道呢,這些都是那個地方的生存手段,不管怎麼說,他的來歷算清白,身手很不錯,就是欠缺了一點經驗,如果他能活下來的話,我相信他會是我們需要的那種人。”
維尼話里的意思埃柯里完全明白,但他也打算完全不理,淡淡地說:“我要帶他走。”
“呃……現在風聲那麼緊,你身邊多幾個保鏢也是應該的,我可以給你推薦幾個好人選,比如——”
“維尼,“年輕的教父微笑着重複,“我要帶他走,就是現在。”
“唉,好吧,你是教父,你說了算。”壯漢嘆着氣開了門,對走廊那邊一擺頭,不一會兒就傳來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和一個男子的高聲怒罵:“放手!放開我!婊子養的混蛋!”
幾個人合力把剛才的東方男子給拖了進來,房間裏立刻熱鬧不堪,埃柯里皺着眉頭,對維尼做了個手勢,後者立刻吆喝了起來:
“走,把這小子留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的孩子們!你們的懶骨頭也該動一下,去練練吧!“
他罵罵咧咧地把幾個人轟了出去,回身看了一眼,參謀早已經識趣地離開,除了坐在椅子上揉着手腕,滿臉怒氣的東方男子這外,就剩下埃柯里一個人了。
這可不行,他不能把莫拉里納家族的首領置於這麼危險的情況下,裝作漫不經心地溜達到東方男子身後,維尼語帶威脅地說:“咳,托尼,這就是我們老闆,家族的首領。”
噴射着火焰的黑眸立刻轉向坐在桌后的男人,被叫做托尼的男子現在實在是狼狽萬分,臉上帶着青紫和沒來得及擦乾淨的血跡,胸前的繃帶一看就是臨時馬虎地換過的,根本沒有處理傷口,鮮血緩慢而堅決地滲了出來,他活動着手腕,被紗布覆蓋了一半的健美胸膛劇烈地起伏着,證明他心裏在轉着相當危險的念頭。
“你也可以出去了,維尼,謝謝你款待我們的好酒。”埃柯里鎮靜地說,維尼不情願地看了他一眼,雄壯的身軀慢吞吞地走出了門。
房間裏只剩下兩個人,埃柯里不急於說話,而是悠閑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在相對明亮的燈光下,對方的東方臉龐看得更清楚,比意大利人細膩的皮膚,漂亮的五官,走在街上一定是女孩子吹口哨的對象,渾身緊繃的肌肉充分顯示出他的力量,埃柯里毫不懷疑自己說錯一句話,他都會像只暴怒的獵豹一樣騰空而起,對自己拳打腳踢。
“喝酒嗎?白蘭地。”埃柯里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用的是自己用過的酒杯,托尼雙眉一挑,對他推到自己面前的酒杯不屑一顧,直接伸手抓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後點點頭:“酒不錯。”
“你叫托尼?”
“對。”
“哪兒的人?”
“香港。”
“你多大?”
“二十。”
“我欣賞你,願意當我的人嗎?”年輕教父滿意地看着對方略顯蒼白的臉在一霎那漲紅了,隨即又恢復了原狀,冷冷地說:“我只賣命,不賣身。”
“我想你可能對我的建議有部分誤解。”埃柯里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彷彿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了對方的不是自己,“我需要一個貼身保鏢。”
托尼聽到這句話開始放鬆,一隻手拿着酒瓶,一隻手放到了腦後,甚至還翹起了腿:“門外就有兩個。”
“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埃柯里說得很隱晦,托尼也不傻,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過來,不屑地撇撇嘴:“他們私下都說你是一個可憐的教父,明明一個手下都沒有,卻當上了家族首領。”
“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看,我現在就在招攬手下,招攬……值得信任的手下。”埃柯里曖昧的目光停留在男子的胸膛上,年輕,健壯,散發著無窮的誘惑,“我需要你的忠心。”
再喝了一口酒,那黑色的眸子裏滿是迷惑:
“這太奇怪了,我不是你們家族任何一個內部家庭的成員,甚至連外圍都不是,維尼對我的信任還不如街口的肉店老闆,你怎麼會那麼相信我?如果我是別的家族混進來的卧底呢?”
“那樣的話,你剛才不會動我。”埃柯里斬釘截鐵地說。
黑眸更迷惑了:“你在試驗我?每個人都要這麼試驗嗎?”
雖然感到狼狽,可年輕教父絲毫沒顯露出來,反而彬彬有禮地說:“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托尼,我只希望你跟我回去,當我的私人保鏢。”
“被你這麼看中可真是我的榮幸,嗯?教父?”托尼諷刺地地說,高翹着腿搖晃,埃柯里的目光從他的胸膛戀戀不捨地移開,掃了一眼他裹在舊卡其布褲子裏的雙腿,又直又長,延伸往上,是被臀部曲線繃緊的部分,看得他有點口渴。
“我看中你,是因為我們是同類。”他沒回目光,平淡地說。
“天知道,我這種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流浪兒,也能和你同類。”托尼微笑地看着他,“不過我接受你這個解釋,誰都知道,你沒有老教父的血緣,不然恐怕我都沒有為您效力的機會,堂·莫拉里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