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几絲閑愁,能換得柳眉深簇?
非是那愁絲,
只是思量苦。”
四妹編的小戲文,開始有些意思了。
“不過倒是應趁了一句話。”花璃淺讀完,嫣然一笑。
“是不是你常說的‘此文有雅人深致’”花妍笑眯眯地湊上來。
“撲哧”的笑聲突然傳來,花妍怒目而視,只看見二小姐花晴手握長劍,大步走過來。
“雕詞啄句,無聊之致。”花晴翻了個眼白,轉而招呼花璃:“三妹,前些日子你說要幫我講解《兵法》的。”
“這你該找爹去。三姐擅長的是詩詞書畫,又不是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花妍不悅道。
“嘿,這你可不知道了,你三姐前段日子一直在和我學功夫,你看她喜歡什麼?”
花晴可不服氣。喜歡雅緻的東西就高人一等嗎?看花妍那傲氣的樣子。
“為什麼?”花妍吃驚地看向花璃。
“鍛煉身體而已。”花璃強擠出一抹笑容。縱使才智高絕又如何,一介弱女子,仍是任人宰割。
思緒來地突然,花璃突然沒有了聊天的興緻。
“改天咱們再好好聊過,我想先回府了。”她起身整裝,花妍急忙攔住她,“可是姐夫待會要來和爹討論軍情呢。”
“對呀,三妹,這麼久才回來一次,多待一會吧。”花晴也忙道。
“難得你們兩人有共同意見。不過,我真的要回去了,厲大哥還有一些文書讓我幫他抄寫。”
“既然有公事,我們就不攔你了,不過有空多回來。”花晴不舍地看着纖弱的妹妹,心疼她卻又不知如何表示。
“知道啦。”姐妹的溫暖讓花璃留戀,可惜沒見着大哥。
“姐……“花妍一臉慘兮兮的樣子,”常回來,你不在,花晴她會欺負我。”
“你……”花晴怒目而視,兩人又是一頓爭執。
有這樣的家人真好,花璃微笑地辭別了二姐和小妹,然而那句她覺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思量苦”卻不知為何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間,隨着她踏上馬車,離開花家。
“三姐回來了,你還跑去外面玩了一整天。”花璃走後,花妍立刻開始指責非常不象姐姐的花晴。
“你懂什麼,功夫一旦放下了,就拾不起來。”
“那你認為功夫比咱們三姐要重要羅?”
“你認為我這麼刻苦為了什麼!”花晴也生氣了,“還不是想着有一天幫三妹討回公道!”
“你……”花妍征然,看花晴紅了眼眶。
“我不知道三妹受了什麼委屈,但回來的這一年,我從未見她開懷地笑過,甚至也不再編排她最愛的舞蹈了。她有時安靜地讓我難受……”花晴悶聲道。
“別想那麼多,起碼厲大哥現在對她很好,三姐會好起來的。”花妍坐到她身邊,柔聲道。
“你怎麼突然這麼好心?”花晴狐疑道。
“難道我以前很不好嗎?”花妍橫眉道。
於是,一場爭執又在花家上演。
“邊關急報:遼國大軍南下,北院大王耶律瞻親自鎮守……”
握筆的手一顫,花璃知道厲兵今天要去找爹談什麼了。她倉促地合上文書,不敢再看那人的名字。
一年前耶律瞻敗走,而後只聽聞他對宋人愈發殘暴,甚至有屠城的慘案。不能說全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但花璃知道是自己的背叛增加了他對宋人的仇恨。甚至這一年來,因為憎恨宋人的遼國皇族還加上了已接掌南院的蕭邪,遼軍可謂是屢屢進犯,邊境生靈塗炭,而她,是不是該承擔大部分的罪孽?
她當時做錯了嗎?花璃煩躁地起身,步入花園。
蕭邪並未在宋國呆多久,因為身份尊貴,幾個月之後便交換俘虜回了遼國。他在宋國並沒有受到非難,那他的仇恨只怕全因自己而起。是記恨那一棒子,還是她的負心之罪?
不知在園內的石凳上坐了多久,直到溫暖的披風覆上她的肩頭,花璃才回神。
“回來了?”她柔聲道,每每看見厲兵,都有一種讓她心安的感覺,好象看見了睿智的父親。
“阿璃,”厲兵沉吟道,“別把不是自己的責任往身上背。”
花璃驚異地看向他,厲兵卻溫暖地一笑,“我知道你看了文書,而我明天就要出發了。”
“厲大哥。”花璃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阿璃,你聽我說,宋遼之間的戰爭是遲早的事,並非因你而起。這些日子,我看你每每在幫我抄寫文書後心情不快,我就知道你會往心裏去。”厲兵安撫道,“耶律瞻擄走你非你所願,他後來的所為也非你能控制,真正受苦的人是你,和每一位大宋百姓一樣,受這戰爭的苦,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
“我也明白。”他怎能不知道,在花璃輕易地擺脫耶律瞻時,他就明白了。
“我唯一擔心的只是這,”厲兵指向花璃的心口,“若是這沒管住,只怕你要受更大的折磨。”
花璃堅強,但是始終是個小姑娘,感情豈能如他控制自如,而且她自小才智高絕,不是尋常女子,家學淵源又讓她深具愛國之心,若是對耶律瞻動了情,只怕她自己就會將自己逼瘋。
“厲大哥,你在懷疑什麼?我對遼人只有恨意,絕無它想。“花璃先是一征,而後堅定地回答。她對耶律瞻只可能有恨意。在他對自己做了這麼多殘忍的事情后,她怎可能對他有愛戀之情?然而午夜夢回,耶律瞻跌落馬前傷痛仇恨的眼神,卻如此深刻地重現在她眼前,銘心刻骨。花璃不覺有些苦澀。
恨意也同樣可怕啊!厲兵擔憂地看向她。愛恨之隔只是一線之間,在一個人的身上留住太多的感情無論形式同樣會反噬自己。他擔心的是花璃連愛恨都已模糊,擔心她的恨是阻擋變心的借口。因為在耶律瞻落馬時,他看見花璃眼中閃過的傷痛。
“那就好,“厲兵笑道,”你想不想知道耶律瞻為什麼恨我和你花家?“
“為什麼?“花璃一直沒有問父親,下意識里她想避開那段飽含屈辱的往事。
“因為他們一家死在我們的手上。”
花璃不意外,她早猜到了。
“你知道你大哥為什麼要出家嗎?“厲兵嘆了口氣,道,”也是因為那場戰爭。“
沒想到大哥出家還有這個原因,花璃不覺凝神。
“當時你爹是統軍元帥,而我和你大哥是左右副將。那場戰役打得慘烈無匹,真可謂血流成河,大家都殺紅了眼。最後是我們勝利了。你大哥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了知交好友,悲憤異常。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闖進了當時守城的北院大王的府邸,殺了王爺夫婦,還。。。”厲兵嘆了口氣,“還強迫了一名遼國少女,那名少女就是耶律瞻的未婚妻,事後,她自盡了。”
“大哥他……”花璃難以置信,一向豪爽俠義的大哥居然會。。。
“是的,”厲兵眉間閃過傷痛之色,“他清醒過後也不敢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情,後來就出家了。”其實他曾想一死,不過被自己攔下。
原來是這樣。花璃一時意識紛亂,征然無語。
仇恨相傳,居然是報在自己身上。那名少女何其無辜,而自己更又何罪之有。
因果相報,該是誰的錯?
無怪乎孫子在兵法開篇就表明對戰爭厭惡的態度,這無盡的戰爭,帶來多少的慘痛血淚啊!
而自己,花璃不自覺撫上心口,當戰爭這些國家和男人們的事情涉入自己的生命時,她又會怎樣呢?好象,再也回不去那天真的時光了。
厲兵第二天便遠赴戰場,而花璃卻在四天後追着夫君的足跡而來。
馬車因為急行而顛簸着,花璃焦急的心卻恨不得它還能再快一些,遲了,她怕趕不上救人的時機。
厲兵走後,情勢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謂“飛來橫禍”指的也就是花家目前艱難的處境了吧。一道懿旨,名聲煊赫的花家立時被變相軟禁起來,她雖心焦,卻也無奈,在這種非常時期,皇上的疑心病只怕也是最嚴重的時候,歷朝的將相功臣,這一關熬的過則是當朝元老,若熬不過,花,厲兩家唇齒與共,只怕都落得滅門一禍。
原只是等待的心焦,在接到“小紫”送來的消息時,花璃才體會到處境的千鈞一髮。
“宰相潘連通敵!”這條消息震的花璃幾乎肝膽俱裂。她知道爹的軟禁必定與此事脫不了干係,而她,也是爹唯一的籌碼了。“趁潘連還沒向厲家下手時與前去督軍的御史李正春一塊借探親為名通知厲兵。”爹的主意可謂一着險棋,生死但憑天定。若李正春是潘連的人,她不要說救人,自己只怕落得一縷孤魂,死無葬身之地。
“為人臣子,項上人頭便是交到皇帝手上,做的是為國,為民,馬革裹屍又有何妨!”爹爹總是如此剛直,怎能都得過潘連那小人。。。花璃埋頭入掌,心中苦澀萬分。他可知道,潘連這一舉動只怕不是為貪圖遼國的珍寶,而是一舉拿下花,厲兩家前朝重臣。畢竟,這一戰再如何慘烈,也不能吞沒了大宋,最多不過侵佔邊境,將邊界再推進幾百公里。。。爹不懼馬革裹屍,那他可懼死在小人的手下。。。。苦痛的滋味椎心刺骨,她卻只能拋下家人,將國事放到第一位,那也是爹對自己的期望啊。。。
走了些日子,以這急行的速度,該是快到了。花璃掀開車簾,卻被眼前的景象震的一楞。這一片亂石灘,她怎麼不記得地圖上有?
急急打開地圖,花璃只能希望是自己記性出錯。拿着地圖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心裏清楚地知道,來之前,這一份地圖她已耳熟能詳了。
怎麼辦?是事出有因,還是……李正春要殺人滅口?
“嘶……!”馬車突然停住,花璃立時警覺起來,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卻沒有一條是可行的。
車門被“刷”地打開,趕車之一的瘦小男子闖了進來。花璃立時拔劍自衛。雖然習武不久,但拼得一刻是一刻。
“三妹,是我!”低沉但熟悉的聲音驚呆了花璃。她撤下劍,迎上去。
“二姐。”她怎麼來了?
“現在已近邊境,快走,李正春就要下手了。”花晴揪住花璃,拉出馬車,手起刀落,斬斷馬韁,“快走,我幫你斷後!”
“站住!”李正春等人回過頭來,殺機立時顯現。
“不,二姐,你身手好,該是我引開他們,你去通知厲兵!”花璃一瞬間下了決定。
她夾緊馬腹,鞭子狠狠一甩,在花晴沒來得及阻止之前驅馬向遼營方向而去。
“不!”花晴痛苦地大喊,卻只得妹妹的最後一眼。她用眼神堅定地告訴她,不要辜負了她的犧牲。
痛苦催化了花晴的憤怒,快刀落下,立時斬退近前幾人,她也躍上馬背,卻是向宋軍方向而去。眼淚落下,洗不去的是滿心的傷痛和憤慨。
李正春和大部分手下緊追花璃,茫茫的塵土揚起,花璃知道,這便是她的棲息之地,從今而後,便只能遙望家鄉,再無歸去的可能。
“大人,不能再追了!”心腹突然攔住了李正春。
李正春拉住駿馬,怒瞪屬下。
“此區已是遼國邊境,”他冷笑,一邊搭箭上鉉,拉滿了弓,“咱們再怎麼說,也不能惹了人,而且,大人仔細一聽,不遠處正是征戰之地。”他一邊說著,突然鬆手,利箭急速而去,劇烈的破空聲劃破亂石灘的蒼涼,透胸而過。
“她還能活嗎?”他冷笑,換來李正春的大笑。兩人看着花璃在馬上搖搖晃晃,快消失在眼界時,突然落下馬來,只是,她的一隻腳還緊緊夾在馬鐙里……
“她的確不能活了!”李正春得意地大笑,“只怕連屍首都找不到……”
身邊的人卻只是淡笑,鷹一般的眼哞掃過李正春,看向花璃消失的地方,冷殘的神色浮現,快意在他眼裏一閃而過。
一個月後,遼宋戰役以大宋慘敗告終。宋軍被活捉萬人,甚至連領兵的厲將軍也成了階下之囚。
陰暗的牢房裏,飄散着濃郁的血腥味,間或傳來犯人的慘叫聲,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
“宋人已送去採石場了嗎?”耶律瞻淡淡道,陰冷的臉色看不出他對這場勝利的喜悅之情。
“是。已送走了,照王爺吩咐留下了校尉以上的將士。”阿古泰稟報道。
“很好,我要去見厲兵。”
他要看看,與他有滅門之愁的厲兵現在的樣子。思及此,耶律瞻突然握緊了拳頭,他們之間是否還有奪妻之恨?他一直在等待,等花璃如何哀求他將丈夫還給她,或者,厲兵怎麼面對這個奪去他妻子貞操的遼人!
鐵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了。厲兵抬起鮮血迷糊的雙眼,看見耶律瞻走近自己身邊。
他穿着黑色金邊的遼國服裝,尊貴的氣勢昭顯他是皇族的事實,而那張英俊又冷然的臉,透出他對戰敗者的驕傲和不屑。
厲兵突然有些好笑,耶律瞻比他年紀小,說起來,他好象還是看着他長大的,只不過是在戰場上。不過,他也明白,無論何種原因,耶律瞻都不會放過自己,若是給他個痛快的死只怕還是便宜了自己。
他看起來很平靜。耶律瞻心中掠過一絲激賞。在宋國這許多大將中,只有厲兵,有真正的大將之風。
“花璃呢?”
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個,厲兵有些意外。
看着厲兵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之色,耶律瞻突然有些心慌,不過他平靜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波動。
“你找花璃做什麼?”厲兵沉聲道。
“她是我的女奴,我怎能不要回來?”
如果說耶律瞻想惹厲兵動怒的話,那他徹底的失敗了。厲兵沒有勃然大怒,甚至連克制的痕迹都找不到。
“她死了。”厲兵沉痛地道。
“你以為我這麼容易騙嗎?”耶律瞻冷笑,他想保護花璃,不說也可以,他就不信找不到。
“她真的死了。一個月前,遇見盜匪,死在亂石灘上,連屍首都找不到。”他看得出,耶律瞻憤恨的眼神中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牽挂,這份對花璃的心,他不想去為難。
不可能!耶律瞻心中怒吼,上前一步,掐住厲兵的脖子,殺氣立現,“我最討厭別人說謊!”
他別以為這麼說就可以混過去!
厲兵在他的手勁下幾欲昏厥,他努力撐住,對上耶律瞻憤怒地有些變形的臉。那雙眼睛,是憤怒,是心慌。
“我沒騙你。”他也同樣的心痛啊。
“啊!……”耶律瞻突然狂吼一聲,象是負傷的野獸,厲兵眼裏的傷痛讓他無法忍受,那隻說明,他說的全是真的!
“我不信你不招!”他搶過士兵的長鞭,狠狠地抽向厲兵。他不信,也無法相信,在他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能報復他們的時候,她卻先走一步。他不能忍受啊!
一鞭,又是一鞭,耶律瞻狀若瘋狂,他非打到厲兵說真話不可!
“王爺,再打下去,他就。。。”阿古泰想上前攔住,卻被耶律瞻推開,手勁之重,讓他連退幾步。
誰也別想攔他,只要厲兵不說真話,他就決不停手。他的話,象幾千幾萬根針,刺得他的心痛得不象自己的,刺得他想殺人,殺盡敢說她已死的人!
“耶律瞻,你看自己象什麼樣子!”厲兵突來的怒吼震住了揮在半空的鞭子。
他象個瘋子,堂堂的北院大王象個瘋子!
耶律瞻停住,額上有汗,喘息着怒瞪厲兵,厲兵卻只是嘆了口氣,“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別再騙自己。”
兩人對視着,呼吸聲清晰可聞,這已不是戰場,為的不是往日的仇恨,為的只是一名離去的女子,她,不屬於他們的任何一個。
離去,離去,一旦離去便再無紛爭。
漆黑的屋裏沒點燈,耶律瞻靜坐着,眼裏突然有些熱氣,成人後沒掉過的眼淚便在這無人知道的黑夜流下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