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媽問:「有個女孩子是不是?妹妹說長得很好看。」
「妹妹還算客氣啊。」我白了她一眼,「真多事。」
「媽,那個女孩子叫小芸,是我房東的孫女,放假回去陪祖父母的,她與妹妹同年同班,明年畢業,人品很不錯,我當她是朋友,沒有其他的事,你放心好了。」
妹妹眨眨眼,「就這麼多了嗎?」她滑頭的問我。
「阿國,你才十八歲啊。」媽媽擔心得要命。
爸爸開口,「喂,你們兩母女別這樣好不好?阿國又沒有說要娶那個女孩子,何必這樣恐怖?」
「對,」我說:「爸講得對!」
「這樣呀,」媽放下一點心,「請她來我們家玩玩吧。」
「也好啊,反正她跟妹妹同年。」我說:「談得來。」
「她很可愛。」妹妹說。
我嚷:「誰都比你可愛!」
妹妹縮縮脖子,笑着回她自己房間去了,沒跟我吵。
「阿國,」媽媽說:「你還是搬回來住算了,好不好?」
爸又說:「你管我一個人夠了,不要再管兒子好下好?」
爸真是我的救星,我向他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媽又不響了,過了一會兒她說:「請那位小姐來玩吧。」
「過年要天天回來的。」媽又進一步要求我。
「好。」我也答應了,母親到底是母親,要讓她開心。
然後我就回到自己的家去。
我覺得很好,既然事事可以與家裏和平解決,再好沒有。
我剛想睡,就聽見有人敲我的房門。「誰?」我問。
「我。」房東老太太的聲音,「你有沒睡,阿國?」
我連忙去開了門。「請進來坐啊,有什麼事嗎?」
「阿國,」她笑咪咪的坐下來,「你們今天玩得開心吧?」
我點點頭。今天的確是不錯的,大家都散了心。
「小芸很高興,這孩子——唉,難得開心啊。」
我下響。
「她很羨慕你的家庭,她自己的弟妹,才六七歲大,她與他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你陪她聊聊,到處走走,真是太好了。但是怎麼能叫你請看戲呢?」老太大把錢還給我。
「你也是小孩子呀。」
我跳起來,「老太大,好了別這樣客氣,真的!」
「阿國,你是好孩子,聽話,這戲讓爺爺請。」
我實在推辭不過,只好把錢收下來,放進抽屜。
「明天見。」老太大說:「你好好的休息吧。」她走了。
年紀大的人真沒有法子,他們有他們的一套。
其實讓我請看戲又有什麼不好呢?她把事情弄大了。
找搔搔頭,算了吧,隨它去,明天再與小芸說。
第二天,我起來得晚了,小芸在洗頭髮,看見我就笑。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頭髮很黑,她正用毛巾使勁的抹乾。
「洗頭?」找還是很傻的問她。
小芸笑了。
「廢話,」我罵自己:「明明是在洗頭,還在問?」
小芸笑得更開心了。她把毛巾拿下來,頭一搖。
小芸的一頭黑髮都散下來,坐在椅子上梳干它們。
「不用一個個的捲起來?」我問:「人家是要的。」
「我不用,我的頭髮沒有熨過。」她笑笑的答。
「啊,你們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曉得。」我說。
她低下了頭,「奶奶昨天把錢還給你了?」她問。
「還了。何必呢?我們今天就把這些錢去玩好不好?」
「那不好。」
「為什麼不好?那錢又不是我的,是你奶奶的。」
「可是這是奶奶送你的呀!」小芸瞪大了眼問。
「我又沒說不是,」我道:「根本是你奶奶的。」
小芸眨眨眼,覺得不對,但又不能挑錯,於是獃著。
「好吧,我們去吧,跟你爺爺去說一聲。」我說。
「每天去玩呀?」小芸說:「那怎麼行?」她笑說。
「放假嗎,有什麼關係?你也難得玩的。」我說。
她聽了「難得」兩個字,緩緩的低下了頭,不響了。
我知道是自己講話不小心,觸到她的心事了。
「好的,」小芸抬起頭來,「我們去玩玩也好的。」
「我們坐電車,從終站坐到終站,好下好?」我問。
「那也可以嗎?」她又奇怪起來。
「怎麼不可以?」我說:「每個人搭電車都嫌慢,忽忽忙忙的把它當交通工具,我們把它當觀光車,一路上看風景,豈不是好?」
「唉呀!太好了。」小芸跳起來拍掌,「太好了。」
看看她這麼開心,我心裏放下一塊大石,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令她情緒開朗了不少。
「我怎麼沒想到?阿國!我真的一直都沒想到呀!」
「啊,四毛錢,是很便宜的。」我說:「走吧。」
「我去換件衣服,告訴爺爺一聲。」她奔回房去。
我也去拿了件外套。小芸的奶奶跟出來笑。
「你又帶小芸出去玩?」她問:「太好了,夠開銷嗎?」
「當然有,而且你不要再給錢我。」我不悅的說。
「好好好,一切由你。」奶奶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我好了!」
奶奶說:「來來,小芸,好好的出去一天,回來晚飯。」
小芸站在我身後,儘是笑。
「來,我們走。」我把頭一側,拉了小芸就走。
「你還沒有吃東西,肚子不餓?」小芸問我。
「我們喝中國茶去,吃點心,花不了多少的。」
我與小芸搭車去茶樓,選了一個座位,與小芸喝起茶來。
可憐的小芸,她好像根本沒上過街喝過茶似的。
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以令她很開心,很滿足。
妹妹不這樣,妹妹是享受慣了,什麼都不稀奇。
所以我覺得我更應該對小芸好一點,可憐的女孩。
我讓她吃了很多的點心,小芸真是興奮得不得了。
「會不會太貴?」她問:「會不會?我有錢。」
我又好氣又奸笑,「不會的,這種食物很公道。」
結果結了帳,只有廿幾塊錢,小芸也說值得。
「來,我們去搭電車吧。」我與她上了終站的車。
那輛車真慢,我們坐了一個很好的位置,一直看街上。
小芸說:「有很多房子天橋,我都沒有見過。」
「是的,人都太忙了,不會留意生活情趣。」
她點點頭,「是的。」
「我喜歡比較清閑的生活,但是一個男人,會被人批評遊手好閒,無聽事事,對不對?」我問。
「啊,像你就不會。」她的眼光很清純,很天真。
她好像很敬佩我的樣子,我心裏有點感觸。
小芸實是太寂寞了。她得到一點點友情,就這麼開心。
我問:「你學校裏的同學,對你好不好?」我看着她。
「同學?寄宿學校裏的孩子,都是很難管教的,不然的話家長也不會花那麼多錢讓兒女去學校吃住,所以我也不愛與他們做朋友。」
「原來這樣。」
「我沒有朋友的。」她說。
「唉,我不是你的朋友嗎?」
「是。」她又笑了起來,「對不起,阿國,我忘了。」
「下次可別忘,好不好?」我拍拍她的肩膀。
「知道了。」她點點頭,心情是完完全全的開朗了。
「到終站了,我們下車走走,你來過這裏沒有?」
「嘩,這麼多鹹魚!」小芸抬起頭來,驚奇的說。
「是,這裏的一區是賣這些東西的。」我指給她看。
「這裏真古老。」她說。
「古老得不得了,有些房子一百多年了。」我說。
「你是把我當遊客了。」她抬頭向我笑了一笑。
「你來過這裹嗎?你應該多走動走動。」我說。
「沒人帶我走,我自己一個人也不敢亂走。」
「這就是做女孩子不方便的地方了。」我說。
「但是弟妹他們可常常去郊遊什麼的。」小芸說。
我不響。
「爸爸說他們小。但是我小的時候,爸天天對我哭。也沒有到那裏去過。奶奶說我命苦,我也不知道。」
「不會的。哪裏叫命苦了?你奶奶年紀大,喜歡講這些話,」我安慰她,「其實你可以交自己的朋友,我陪你走動走動,我還可以介紹你更多的明友。」
「你總說得很對,阿國,你真的是鼓勵我的。」
「這些小街小巷,很別有風味吧?」我轉了話題。
她點點頭。
這時候的陽光照在小芸的頭上,她的頭髮洗過了,很亮很柔和,漂亮極了,我真希望她是另外一個妹妹。
有這麼一個妹妹,溫溫柔柔的,那又該多麼奸。
我們逛了很久很久,疲倦得腿都挪不動了,才回家。
到家,小芸便倒在沙發上,哈哈哈的笑起來。
她爺爺出來,「小芸你的瞼都粉紅粉紅了。玩得很開心。是不是?」他老先生的臉是那麼愉快。
他真是愛孫女兒,我看得出來,所以他想小芸開心。
「我好開心啊,爺爺,真的開心!」小芸嚷着。
她奶奶也看見了,獎賞的看我一眼,睒睒眼睛。
忽然之間一家人都輕鬆起來,氣氛完全不同了。
我覺得我也累了。聞到飯香,肚子餓得不得了。
「吃飯了。」老太大說。
「來來來。」爺爺說。
「奶奶,阿國真是好,」小芸說:「我們跑了一整天。」
奶奶說:「明天還有一天好玩,小芸現在多吃碗飯。」
「好。」
小芸真的累壞了。晚飯後她去睡覺,馬上睡着。
她奶奶說:「阿國,謝謝你了,讓我們小芸這麼開心。」
「我也開心啊。」我說:「朋友與朋友,都這麼來着。」
「唉,真是感激上帝,遣來這麼一個房客。」
我笑了一笑。
「謝謝你,阿國。」她喃喃的說,很滿意的走了。
我沒想到會令他們一家那麼開心,真是意外收穫。
能使別人開心,總是好的,我自己也有獲益。
我也一覺睡得很熟,到天亮才醒,這是假期啊。
我還來不及洗瞼就披了件晨褸出房去找小芸。
小芸一個人坐在客廳裏,背着我。
「小芸!」我叫她。「你這麼早就起來了嗎?」
她沒有回過頭來,也沒有出聲講話,好像沒聽見我似的。
「小芸!」我覺得很奇怪,於是再喊了她一聲。
她還是沒有轉過來,於是我只好向她走過去。
我看到她低着頭,在哭。她的眼淚全掉在窗框。
「怎麼了?」我問:「誰欺侮你了?為什麼哭?」
她不答。
我把手絹遞過去。她倒接過了,用手掩着瞼。
「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芸?你為什麼不說話?」
她還是不說話。
她是一個沉默得有點可怕的女孩子,不像妹妹。
妹妹只要有一點點芝蔴綠豆的心事,就嚷得天都塌了。
小芸又太靜、我不得要領,只好獃呆的站在一旁。
然後她的祖母出來了,她說:「哭什麼呢?依我說,根本不要去理她,你儘管住在這裏,看她能把你怎麼樣!」
忽然之間,我有了點頭緒,知道這一定有關小芸的後母。
我不出聲,看看她們兩祖孫。我希望小芸不哭。
她祖母說:「今天一早她那個後母就打電話來了,說小芸與南孩子上街,她責怪我對孫女管教不嚴,這種年紀就讓她結交異性朋友。
我低下了頭,「她怎麼知道呢?這倒是我不好了。」
小芸說:「阿國,不關你的事,你千萬不要怪自己。」
我說:「怎麼不是呢?沒有我叫你出去,你也不會捱罵。」
祖母嘆口氣,「不知是哪個多事的人,跑去告訴她的。」
「其實我與小芸,做朋友上街,是很普通的事情。」我說。
祖母說:「根本就是,但是人家偏偏要無中生有,怎麼辦?她叫小芸馬上回家去。」
「她講明給三天假期的!」我下悅,「怎麼又食言了?」
一可憐的小芸,」祖母看看她,「簡直像她的玩物一樣。」
「別去睬她,小芸,你今天到我家去吃飯。」我說。
一我也這麼說,萬事有我呢。」祖母拍拍胸口,「別理她。」
小芸說:「但是我沒做錯什麼,她為什麼責難我?」
「你別理她了,她這個人根本不講理。」祖母不耐煩。
「小芸,」我說:「你快別哭了,我喜歡開朗的女孩子。」
她低着頭回房間去。
我在客廳裏對着她祖母,兩個人都沒什麼話可說。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們心裏同樣為小芸難過。
我真想見見小芸的後母,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她是這麼厲害,比那些打打罵駡的後母都狡猾。
她表面上一切都為了小芸好,其實卻一直剝削小芸的自由,使她鬱鬱不樂,事事不稱心。
小芸的運氣真是不太好,我心裏像壓着一塊鉛似的。
但是她又自房裏出來,我看見她梳了頭,洗了一把臉。
她笑了一笑,「我沒事了,你們不要為我難過了。」
她真是不錯,隨時隨地都可以振奮起來,還勸我們。
祖母不出聲,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沒有難過。」
「奶奶你沒難過最好。」小芸說:「我回去好了。」
「不!」我說:「我們講好的,你要去我家,記得嗎?」
「改天吧。」
「不可以改天!」我生氣的說:「今天你一定要去。」
「阿國,改天好下好?我今天確是沒有空了。」
「你為什麼這樣聽話呢?小芸,在我家又不是犯罪。」
「但是——」
「你今天聽了她的,明天她又想法子出來逼你,小芸,我不是幫你反叛家裏,但是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總得有主張才好,你問你奶奶,看我說得對不對?」
小芸看向她祖母。
她祖母說:「小芸,你一個孩子,忍了她那麼些年,她一點也沒有良心發現,想盡辦法與你作對,甚至不讓你住家裏,這樣好了,你乾脆也別回家了,就象以前這樣,住祖母這裏。
小芸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但是這絲笑容隱掉了。
「小芸。就這樣好了。」我說:「我去換衣服,你等我。」
我回到自己房裏去,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忽然怪自己多事。
小芸與我什麼關係呢?我幹麼要幫她與家裏鬧意見?
這是她們一家人的事,又何必我巴巴的去插手呢?
熱心是好的,但是不管閑事,是一種很重要的禮貌。
我慢慢的換上乾凈的恤衫、毛衣,有點遲疑。;
但是我忽然又想到小芸的眼淚,她那種無言的忍耐。
是的,這一切還是值得的,為了她是值得做的。
於是我穿好了大衣,推門出去,大叫一聲「小芸。」
她怯怯的看我一眼,「唉,爸爸定會生氣的。」
「他不會的,」我安慰她,「他愛你,你是他的女兒。」
小芸終於跟我出了門。我叫了一部車子,駛住家中。
我問她,「你手裏拿的什麼東西?」
「一盒糖。」
「帶糖幹麼?」
「奶奶叫我帶的,送給你媽媽吃。」她小聲的答。
「我媽媽又不是孩子,」我笑,「你祖母太客氣了。」
「這是禮貌。」小芸說:「祖母講,不要空手到人家裏去。」
「笑話,」我笑,「那麼我呢?」
「你不同,你是我們家的房客。」小芸也露了絲笑。·
我看看她,心裏有點高興,我沒有做錯事。
「你媽媽,她會喜歡我嗎?」小芸擔心的問。
「你是我的朋友,我媽媽喜歡我所有的朋友,請放心。」
「你爸爸呢?」
「我爸爸更好了,他常常幫我。『男人幫男人』,他說。」
小芸微笑,「你們家真真幸福啊,就是四個人。」
「是的。」
「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搬出來住呢。」她說。
「我媽媽有時候管得我很嚴,我吃不消。」我吐吐舌頭。
「唉呀,」小芸又憂鬱起來,「這麼說,她一定不喜歡我。」
「為什麼?」
她又不說了,只是低着頭,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我一直安慰她,車到了家門,她跟在我身後走。
我按了門鈴。
妹妹奔出來,我聽得見她拖鞋的聲音,響得震天。
她拉開了門,「哥哥!」一眼看到了小芸,「姊姊。」
小芸很畏羞的笑着,跟着我進門,媽也看見了她。
「這就是小芸吧?請坐,別客氣。」她微笑着。
爸爸放下報紙,打個招呼,又再看報紙,並不大驚小怪。
我看小芸,她好像已經鬆弛下來了,這是好現象。
她叫伯父伯母。
「你們玩吧,不要客氣,」媽再三的說:「一會兒吃中飯。」
「到我房間來。」妹妹說:「好不好?我房間剛理好。」
小芸點點頭,我們都進去妹妹那間小房裏。
小芸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的搖椅,轉過頭來看我。
我點點頭,她便過去坐在那裏一下一下的搖。
她開心起來了。小芸一開心是很活潑的,她開始與妹妹聊天,先說到功課,後來又說女孩子的話題,什麼電影,什麼衣服。
我在一旁有點悶,但這叫做捨命陪君子,沒什麼好怨的。
然後我們便吃午飯,爸媽是好客而且順和的人。
小芸一定很舒服,與自己家裏一樣,不用拘束。
妹妹很喜歡她,居然翻出了習題,要小芸教她。
我說:「妹妹,別這樣好不好,你為什麼不問我?」
「你太凶了。」妹妹說。
「他凶嗎?」小芸問:「不會呀。」
「他對他妹妹就凶得很呢。」妹妹很諷刺的說。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笑,不響了。我很尷尬。
「不會有這種事情吧?」我問:「不曉得是誰對誰凶呢。」
妹妹格格的笑了起來,還是堅持要小芸教她課本。
小芸說:「沒有關係,我反正有空的,妹妹很聰明。」
媽媽也很開心。
她偷偷的跟我說:「妹妹越來越懶,難得肯做功課。」
「都給你們寵壞了。」我說:「小芸一樣年紀,就不怕這樣。」
「噯,人家父母,管教有方。」媽媽也承認了。
我笑一笑。
「怎麼?我說錯了?」媽媽問:「你為什麼笑呢?」
「啊,小芸沒有母親,只有後母,對她很不好。」
「天,太可憐了。」媽媽同情心頓發,「又是個女孩子。」
我沒精打採的說:「男孩子也不能沒有母親啊。」
「總比較好一點,」母親白我一眼,「象你,有家還不住,得搬出去呢,哼!」
媽不會放棄任何諷刺我的機會,我不出聲了。
沒到一會妹妹跳着出來,「我都明白了!」
「謝謝你,小芸。」我與媽媽幾乎異口同出聲的說。
「那裏,」小芸漲紅了瞼。「真是太客氣了。」
母親把點心拿出來給我們吃,妹妹纏着她不放。
「媽,那件裙子——好不好?」她鬼鬼祟祟的。
媽一直笑,「又買衣服,要那麼多衣服幹麼呢?」
「媽,買給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妹妹不肯放手。
「討厭!」媽笑着推開她。
小芸在一邊看着,有點獃獃的,然後緩緩低下了頭。
我明白她在想什麼。我現在已經相當了解她。
她是有點感觸的。
於是我說:「妹妹,有客人在,不準這樣子好不好?」
妹妹點點頭,這一次倒聽了話,但是兩條手臂照樣是掛在媽媽的肩膀上。
媽媽白她—眼,「小姐,你鬆鬆手好不好?重死了。」
我告訴小芸,「媽媽的腰酸背痛,就是這樣來的。」
小芸還是笑了起來,妹妹也只好聽話鬆開了手。
「你們家,真是幸福啊。」後來小芸又重複這一句。
我本來倒不覺得幸福不幸福的,但是這樣看來,我們無異有一個快樂的家庭。忽然之間,我忘了我的抱負,我忘了搬出家去的道理。
我的不滿現實,現在變得這樣可怕,我有什麼理由要離開家裏呢?像小芸這樣,尚且好好的與家裏相處,我又不滿些什麼呢?我覺得自己荒謬。
我慚愧得不得了,於是—個下午也就默默無言。
但是妹妹與小芸相處得極好,倒讓我覺得安慰。
媽媽說:「她是一個好女孩,讓她常常來我們家。」
我說好。
不過小芸不想留下晚飯,她要回祖父母那處看看。
她說:「我很擔心,不曉得媽媽怎樣的表示。」
我不耐煩。「管她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小芸聲音低低的說。
「好啦好啦,孝順女兒,陪你回去吧。」我笑說。
她禮貌的向媽媽道別,向妹妹說再見,然後我們才走。
我以為可以沒事的,還不住的安慰她,說沒關係。
一到她家裏,我就知道不妥了,我們一開門進去,我就見到一個女人坐在客廳里。
小芸臉上立即變色,她走向前去,叫聲「媽。」
那個女人抬起頭來,「我算是你媽媽?我配嗎?」
我馬上知道,這準是小芸的母親了,太厲害的女人。
小芸說:「媽,我……我……」
小芸的祖母實在忍不住了,她說:「她出去一會兒,孩子家放假,出去走走有罪名嗎?即使她沒有把你當母親,你何嘗又有把我當母親?」
她這幾句話是說得很重的,小芸的後母跳了起來。
她說:「奶奶,既然這樣,小芸歸你好了,我也不要再管教她了,從此她也不須要再回來了!」
小芸的祖母說:「你捨得她?你不管她,倒是她的福氣了,可是幾次三番,你又叫我兒子把她挽回去。她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倒說說看。」
小芸的祖父拉住老太大,「別跟她吵了,像什麼話!」
小芸站在一旁哭了出來,「奶奶,我回去好了!」
我低下了頭。這真是難堪。怎麼辦才好呢?我。
這些事情都是因為我起的,現在我又不能發言。
小芸的繼母氣呼呼的說:「我叫她的父親來看看!」
奶奶說:「他自然是聽你的!但是我看你有什麼好結果!」
小芸的後母一言不發,關上門就離開了這裏。
爺爺說:「你又何必呢?說些睹氣話,她回去一搬是非,把我們跟兒子的感情又弄得更壞了。你不想想,兒子多久沒來了?都是她搞的。」
我嘆一口氣,把小芸帶到我房間去,給她一條手絹。
「不要傷心,你後母的確是不可理喻的一個人。」
「我奶奶說,那是因為我長得太像我媽了。」小芸說。
我下怒反笑,「天下竟有這樣的妒婦,真是少有。」
「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要怪她。」小芸又哭。
「怎麼怪你!」
「我——」
「你倒說說看。」我不明白,「怎麼反而是你不對呢?」
小芸忽然低下了頭,呆了一會兒,她說要回家。
「不要回去!」我說。
「我一定要回去的。」小芸說:「不然爸爸會生氣。」
「那你爺爺奶奶呢?」我問:「你不理他們了?」
小芸說:「你只是一個房客,你不會知道的。」
「可是我們是朋友,難道你不能把心事告訴我嗎?」
她搖搖頭。
當夜小芸就收拾好衣服回去了。我有點黯然。
「小芸,」我說:「我什麼都沒幫到你,反而害你捱罵。」
「不,」她的眼淚像豆粒一樣的掉下來,「你對我很好。」
我難過了,「好什麼呢?希望你常常來這裏,我可以見你。」
「阿國,你還是搬回家去吧,別惹你媽媽難過。」
「好的,我也覺得我不對了,我這次聽你的話。」我說。
小芸說:「沒有比較,你不曉得你自己有多幸福。」
我點點頭,「答應我,小芸,有空一定要找我。」
她就是這樣回去了。
她走了以後,祖父母一對老人都垂頭喪氣的。
他們絕口不提小芸,過了兩天,我就退了租。
總共算下來,我一共過了兩個月的房客生涯。
搬回家去,最開心的是媽媽,其次是妹妹了。
媽媽一直問:「小芸為什麼不來?」她喜歡小芸。
我告訴媽媽那天的事情,媽媽聽了不住嘆息。
但是一直沒來找我,像失了蹤似的,我很牽記她。
打到老先生老太大那裏去的電話,也是不得要領的。
老太大一直叫我去坐,叫我去玩,但是沒有提到小芸。
終於我想到,或者可以到她寄宿學校去看看她。
不過我又考慮到一件事。也許小芸不願意見我呢?
她找我容易,只要拿起電話筒撥六個號碼罷了。
但是我找她就難了,會不會她已經生我氣呢?
她兩次被後母罵,都是因為我引起來的,也許她怕麻煩。
想到這裏,我實在有點遲疑,於是又擱下來沒去找她。
妹妹問:「小芸為什麼忘了我們?她真是奇怪。」
時間過得很快,沒多久,我搬回來,又是一個月。
時間並沒有使我忘記小芸。
這不是愛情,兩個年齡相仿的人,話又投機,產生感情是很容易的,我與小芸就是這樣。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們沒有其他的成份。
但是媽媽卻不以為然,她很擔心我的悶悶不樂。
於是找只好去找了小芸一次,她的宿舍學校在效外。
我搭了很久的車子,才找到了那間紅磚的學校。
我告訴校役,我要找小芸,我將姓名與班級給他。
他問我,「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她哥哥。」我說。我沒有撒謊,我一直當小芸是妹妹。
「你在會客室裏等一等,好嗎?」他招呼我。
我在一間會客室裏坐了十分鐘,小芸就下來了。
她是瞼色蒼白的,見到了我,她很意外與驚奇。
「阿國!」
我站起來,「媽媽叫我來看你,這是她送你的糖果。」
「謝謝她,請代我謝謝她。」小芸忽然哭了起來。
「小芸,我搭那麼久的車來看你,你怎麼老哭呢?」
「對下起。」
「沒有什麼對下起的,你可以出去嗎?」我問。
「不行的。在這裏說話好了。你怎麼說是我哥哥?」
「做你的哥哥不好嗎?可以保護你。」我笑說,
她也笑了一下子。
「那一天回去,沒有什麼事情吧?」我問她。
「那一天呢?」
「喏,就是上一次。」我說:「你爸爸沒有說你吧?」
小芸低下了頭,然後又拾起頭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一個好孩子,阿國。」她忽然之間這樣子說。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怎麼會呢?我沒有見過比你更乖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歡你。」
「如果我很壞呢?」
「不可能的事,你怎麼會壞啊。」我說:「不會的。」
「以前壞呢?」
「你以前也不會壞。跟我出去走走,就算壞了嗎?」
她又低下了頭。
「來,小芸,振奮一點,行嗎,別垂頭喪氣的。」
她還是不出聲,「你不明白,阿國,我的確不好。」
「沒有這種事,怎麼可能啊。」我說:「把它忘了。」
「如果你知道我不好,你一定不再喜歡我了。」
我見小芸再三的說著,心裏的疑團也就起來了。
「你幾歲呢?」我問。
「我十七歲了。」
「還沒有到吧?與妹妹是同年的,這麼小。」我說。
「但是我跟她不同。阿國,我從小沒了母親。」
「那也不是你的錯。」
「但是我開始變成一個野孩子。」小芸看着我說。
「你算是野孩子,那我妹妹是什麼東西?」我哈哈的笑。
「你妹妹是天真,我則不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常常出去玩,與我後母作對。她管教我,我就說她欺侮我,她嘗試對我好,我也不接受!」
「有這樣的事?哦小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所以我不怪她的。所以現在我後侮當初引起她的反感。」
「但是現在是她不對,她沒有原諒你是孩子。」
「現在她真的處處對我不好了,這都是我自己的過失。」
「你又說得嚴重了,這種誤會,是可以冰釋的。」
這樣說來,小芸的後母,倒不是天字第一號的可怕人物。
這樣說來,她們兩母女,各有不對的地方,大家都有責任。
「你聽我說下去,阿國,我在十五歲的時候,闖了一次大禍。」她低下頭。
「什麼禍?」
「你不會相信,我聽了一堆不良朋友的話,居然從學校溜出來,荒廢了學業,被學
校開除,又離家出走!」
「你——?」我指着她,「小芸,你?你有沒有說錯?」
「是我,」她很平靜的說:「我離家出走,住在公寓裏。」
我看着她文靜秀氣的瞼,想到她的天真可愛,我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