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元二□三□年,台灣。
「走?人還沒回來,怎麼能走?」
萬籟俱寂的夜,人去樓空的都市中心該是蕭索、寂寞的,但此刻,街道上的某一角,一部隱藏車牌的黑色休旅車內卻熱鬧非凡。
「別在我耳邊吼,聽到沒?」一名年過半百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對着駕駛座上的急躁男子說了。「媽的!我可以不鬼叫,但是也要讓我知道,等一下該怎麼死法!」厚實的掌心在觸感良好的方向盤上擊出響聲。
「她會回來的。」男人將嘴邊的煙捻熄。「Open!」
指令一下,深色的車窗降下,還冒着余煙的煙屁股飛出了窗外。
「Close!」車窗又關上。「去你的高徒,什麼來無影去無蹤、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嘖,要不是你堅持,我哪會答應讓那初出茅廬的小鬼去打草驚蛇!」
是的,他就是這次行動的委託人。
不!不是委託人,而是委託人的接頭,如果他那麼有錢,現在就不必陪這號稱「無影神偷」的老少蹩腳貓玩命了。
真去他的倒了三輩子霉!
「打草驚蛇?你說得太早。」男人反駁。
梁無心是他見過最有慧根的新一代神偷,她年紀雖輕,身手和腦筋卻異常矯健、靈活,不但能在最短時間破除國際公認最難解的保全系統,還能赤手空拳撂倒數名訓練精良的保全人員。
她靠的不是蠻力,而是令人咋舌的反應能力和智能。
自她出師之後,得手的貨物總值,已是他這個啟蒙人所不能及,如果再加上這次行動的目標--一塊市價值數億美元的飛彈導航系統晶片……呵!那這個世紀恐怕沒人破得了她的紀錄了!
「太早是你說的,對一下表,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就天亮,她居然連個進門的暗號都沒打。」
進門的暗號?
男人望向對街那棟高百餘層的商業大樓頂層邊綠的一盞廣告照明燈--沒動靜!確實沒動靜!
如果她順利進門,應該會想辦法讓燈作出暗號……可是卻沒有!
但是如果她已經失了手,大樓的保全系統也應該會激活,只是自她進門后,已將近半個小時,非但大樓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連街上也安靜得跟什麼似地,恐怕連對街一隻野貓放了一串悶聲屁都聽得到。
而現在……他只有賭,賭他對梁無心的信心,賭梁無心對他的承諾。
她說她一定進得了門,而如果她真的進了門……雖然這次的交易,表面上是她獻給他作為金盆洗手的賀禮,而實際上,卻是他為她設計脫離偷竊行業的一次行動,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男人滿帶期待的眼神,再度瞟向大樓的某層。
「再等,等到天亮,她一定會回來……」那裏,她該已經碰上「那個人」了吧!
而此時,大樓的第七十七層--靜靜得像全世界的生物全死光了一樣。
好象只剩下她一個苟延殘喘的幽靈飄蕩着,且貪婪地吸取着瞬間被凈空的氧氣。
呼吸聲由輕淺逐漸加重,重到讓人幾乎再度墜入夢境--一場悠遠的夢……夢裏有一男一女。
女的非人,而男的……誰?她是誰?還有他……是誰?
「小姐,這個時候的你不該睡着。」
耳邊突然迸出的低沉男音,讓梁無心猛地驚醒,她兩眼猛睜,同時看見一張邪惡無比的笑臉在她視線範圍囂張。
「啊--啊--」
出於本能反應地,她驚叫,跟着使盡吃奶力氣坐起來,只是維持不了多久,她便又像一攤軟泥似的倒下,倒在柔軟的沙發上。
想必她一定不醒人事好一段時間,要不然……要不然她怎麼連自己什麼時候被移到這張沙發上都不知道!
時間?現在什麼時候了?
望向視野可及的壁鍾。四點了……她得趕在天亮前將晶片帶出去--放在胸前口袋那一塊晶片貴得可以買下一個小國了。
「你這麼激動,可是作了個精彩的夢?」
商繼人溫柔地笑,右手溫存地玩着梁無心一綹貼在耳鬢的濕發。
「……夢?呼呼……」
吸氣!吸氣!剛才過於猛烈的反應,耗去了她肺裏頭大量的氧氣。然而在她努力吸氣的同時,一股混雜着檀香、熏衣草香的氣味也鑽進了她的鼻。
一會兒,那香味似乎發揮了作用,她慢慢平靜、放鬆了一些。
但身體仍舊不聽使喚,像走了好長一段路,力氣全榨光了。現在的她恐怕連動一根手指都難!「你……你……」
「我叫商繼人,今年二十八,而你……神偷第二代--梁無心,今年二十二。」他的目光始終停駐在她巴掌大的臉上,連離開一秒鐘都覺捨不得。
「你怎麼知道我……」
「你的名字、你的年紀、你的背景、你的……一切?」
「……一切?」哈!她今天是犯了什麼劫,居然笨到被人引進陷阱都不自覺!
只是,這怎麼可能?
他居然說他知道她的「一切」?
雖然說她偷雞摸狗的能力一級棒,但是她又不曾露過臉,這個商繼人又是從哪裏摸清她的底細?
「是一切。」他的笑聲回蕩在梁無心耳邊,引起她一陣哆嗦。「從你四年前的處女作--從倫敦國際珠寶大展偷走十七世紀葡萄牙國王王冠開始,一直到今年初著名的卡地亞家族傳家珠寶失竊……」
「那些……關我什麼事!」心虛藏在眼底。現在承認案底,等於雪上加霜,她可沒那麼笨。「而且又關你什麼事?如果今天你抓了我,只是想讓我這個小賊背剛剛那些黑鍋,你好趁機出名的話,那麼你就太蠢了!」
蠢!或許她這麼反諷他才是真蠢,但是想絕處逢生,總得什麼都試試吧!
縱使最後只得了反效果!
挑釁地望住眼前的男人,但他卻始終唇邊帶笑,而這臉笑容……居然讓她覺得有點熟悉?
見鬼了!四十分鐘前她被他逮着的時候,還討厭他討厭得緊的,怎麼現在會覺得他……「親切」!
一定是他在她身上搞了鬼。
對!就是他那催眠把戲!
「別人東西丟了,的確不關我的事,只是……事情若跟你有關係,我就都想知道、了解。」
是了!只要事情跟她有關,他便全都想知道、了解。
四年,他整整注意她四年,從她還只是個清純可人的女孩,一直到今天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完美女神偷……「你這個人……腦袋有病!」
「我是病了,從失去你那時……就病了。」說這句話時,他笑得近乎悲傷。
那種悲傷好深沉,看得梁無心好慌。
他的悲傷是因她而起的嗎?她困惑,但理智卻喊着要她離他遠一點。
「你想找人尋開心,也犯不着找我!我看你還是立刻放了我,反正……反正我也沒準備拿你什麼東西。」
除了已經躺在她口袋裏的晶片以外!
「是嗎?」
剛剛還一直玩耍着她髮絲的手指,此時已漸漸下滑,滑至她隱隱起伏的胸前,在放了晶片的那個口袋上,逗留不去。
「……」他知道她拿了晶片了嗎?
她想動,可是卻像只被針扎着的蝴蝶標本,半寸不能移。
正當梁無心還緊張於謊言即將被拆穿的同時,商繼人的手又開始移動--他看似無意卻有意地滑過她領間突出的鎖骨,並悄悄降至她另一側胸上的口袋。
他謎一樣的眼神緊鎖着她的,手指則拉開了口袋的拉煉,從裏頭掏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張。
他做什麼?「你……別拿我的東西!」突地,她扭動身軀,可是掙扎卻只令她氣喘不止。
「別急,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他按住她的肩,臉下傾,頰若有似無地輕碰她的頰。
「只是,經過剛剛的催眠,你仍是一點也記不得我們的事嗎?」
「不記得!不記得!你這個發病的蠢男人,快放了我,聽到沒?聽到沒?」
不知道!
她不知道為什麼轉眼間自己的反應會變得如此激烈,是因為他傷過她嗎?
傷?
不可能呀!她不認識他,今天之前,她連見都沒見過他的。
什麼跟什麼呀!
一陣恐懼襲上樑無心慌亂的心頭,她心底某處的記憶,就好象即將被人強制剝開一樣,令她不安到極點。
眼睛瞪住商繼人手上那張緩緩開展的A4紙,她的腦頓時一片轟然。
【某電子報訊】台灣企業新貴--明日科技公司,即將於本月六日舉行一場國際型科技大展。
展覽中除展出各類罕有新開發科技產物之外,為響應國際「拓展科技,不忘文化」
的理念,另商洽協辦單位邀得幾品罕有的歷史文物於文物部展出,展出項目包括中國古玉器、青銅器、鐵器……等。
另有一項佛家文物、如附圖……「你這麼在意它,難道不是為它而來?還是你只是為了想摸摸它、玩玩它,就甘願多冒一些風險,進入這間專用辦公室?」
A4紙張上還作了紅色標記,而被標起來的,正是剛剛他收起來的金身舍利子呀!
「我不知道……」
下載這份資料,純粹是出於下意識;而在晶片得手后,又轉進這間房間,更是出於下意識--這個連在樓下等着她的師父都不知道!
他的頰貼着她的,並靠得好緊,像想將她融進他的身體裏面一般。
許久,他暗啞的嗓音,伴隨着海潮般的呼吸,再度沉沉地蝕入她的心--「你知道的,只是拒絕記起來。我……真的那麼令你不願回想嗎?我真的……那麼不值得你記起來嗎?我的……紫荊……」
???「紫莉!」封家的內院響起封棲雲洪亮的叫喚。
自從半個月前,他那二弟和紫荊出門收取貨款遇上同行尋仇回來之後,一切好象變得有那麼一點怪。
只是怪在哪裏,他也說不太上來。
輕嵐言行正常,紫荊也言行正常,但若是兩個人碰在一起,情況就不對勁了!
兩人的眼神好象會彼此間躲,兩人的笑容也好象不再像以前那麼自然。
可是遇上這種事,並非人所願,兩人共患難,感情該更融洽,怎會衍生成今天這樣曖昧不明的狀況?
若不是一個孩童和一個男人之間不可能有什麼,他還真以為有什麼了!
哈哈!
喊了半天沒人響應,封棲雲又向更裏頭探。
「紫荊,你在裏面嗎?外頭來了一批魚乾,你快出來幫我看看『紫荊』」
「……」
似乎聽到了什麼,封棲雲往一叢樹後頭踱去。這一踱,果真瞧見紫荊又撐着下頷坐在欄杆下……發獃!
「小猴子,怎麼了?一大早又發獃?」
封棲雲兩隻手插在腰間。他和她關係熟了,他這麼喊她,她已不大會在意。
長長的頭髮紮成麻花辮,紫荊的模樣已是「半成型」的小姑娘。此刻她輕淺的眉頭緊鎖,表情像極正思忖剩餘生命的薄暮老人。
「瞧你那什麼表情!小猴子皺眉頭丑得很,你還想不想長成美姑娘呀?」
「大秤鉈……」紫荊悠悠轉醒,嘴巴喊的卻是封棲雲最不喜歡聽的綽號。
「咕!發獃卻還記得氣人,真有你的!」無惡意地瞪了紫荊一眼。「跟我到前面去吧。」
「喔。」
紫荊站起來,撣撣褲底,跟在封棲雲厚碩的背影后。走進了乾貨行店頭,一進門耳邊靈進的便是封輕嵐一連串的咳嗽聲。
她心頭一揪。
「嵐……大哥。」反應地喊。
望向她,封輕嵐唇角微揚。「紫荊早。」再度埋首帳簿。
封棲雲瞇起眼。「一大早就咳成這樣,你要不要找大夫診診?」左看看封輕嵐。
「我沒事,咳……」封輕嵐頭也沒抬。
「紫荊,魚乾在那頭,過去瞧瞧。」右瞄瞄紫荊。
「喔。」紫荊走向裝了魚乾的布袋。
真冷漠!這不該是這兩人相處的模式;她是他帶回來的,他可是她的再造恩人雖然這麼說太膚淺,但光就他們數月來發展出來的感情,就不該只是這樣哩!
算了!只要他們高興,且不影響乾貨行的運作,就也不干他的事。
聳聳肩,準備幹活的封棲雲才走向門口,就被一道人影駭了一跳。
「哪個笨蛋……」
「先別罵,封家大爺!」
「桔兒?」來人是當朝副相千金趙香蘭的貼身丫環近半月時常出現在封記的人物。
雖然她每回出現都以找紫莉嗑牙為由,但明眼的他,又怎看不出她這是「為人作嫁」
--替她主子探路來着。
呵!他瞧他的寶貝二弟封輕嵐該是紅鸞星動了!
「是我呀!一大早財神爺又給上門啦!」
見着一旁的紫荊,桔兒只簡單打了個招呼。
不像平常一般熱情可不是故意,而是今天有更重要的事得安排!她心頭想。
「貨單?」盯着柜子上桔兒進門就擺上的訂單,封輕嵐皺起了眉。」這麼多的貨!」
「百人宴,當然得這麼多。」
「百人宴?哪來的百人宴?」走到兩人面前,抄起柜子上的貨單,封棲雲瞠大了驚喜的眼。在讀了一遍訂單后,他開懷地隨口問:「是不是你家小姐要出閣?如果是,咱封記可得送份大禮,好謝過先前相助的恩情哩!」
「出閣?封大爺真會說笑。」桔兒掩嘴笑,「咱們家小姐雖然心有所屬,只是對方卻還是一點自覺都沒有,哪來出閣呢?」
眼角瞟向封輕嵐。
她們家小姐是相府千金,名門閨秀一個,這等大膽的話由她來偷偷點着,該會好些。
這也是她常常到這兒「假交友之名,行窺探之實」的真正目的!
「喔!說的也是。人要是遲鈍,可會壞了姻緣的,你說是不是,輕嵐?」
像趙副相千金如此溫婉聰慧、知書達禮的姑娘本來就難求,更何況她的背景還這樣的雄厚……莫說他勢利,如果他兄弟能攀得這場好姻緣,對他自己、對整個封家都只有好沒有壞!
只是他是這麼想,就不知道他那一向跟普通人不同的寶貝兄弟會不會這麼做了!
他猜他會--「咳……情投意合就是好姻緣,我……還有帳得對,桔兒姑娘,容我先離開了。
咳……」所有的人都意有所指,被矛頭對着的封輕嵐又豈會不知?
他合上帳本,轉身準備離開這尷尬的場合。
「等一等,封二爺,桔兒還沒將小姐交代的事說清楚呢!」
剛剛還得意猜中封輕嵐反應的封棲雲,驟時停住了竊笑。
「小姐還有什麼事呢?」
「咳……」不得已,封輕嵐緩住腳步,回望桔兒。
「這件事若忘記請示,桔兒回去可慘的。」桔兒作了個慘兮兮的表情。
「……桔兒姑娘請說。」
不知道是咳得嚴重,還是工作過於疲累,封輕嵐的氣力略顯不濟。
「記得桔兒剛剛說的百人宴嗎?那其實是咱們家小姐十七誕辰,剛好又逢中秋佳節,小姐欲邀得一些朋友共品美食並賞月吟詩,所以才設下這次的私人宴。」
這個年頭,女子不同於前朝能隨意拋頭露臉,但她家小姐既是老爺膝下的惟一愛女,自然能比一般女子多一些思寵。
「那麼……」封棲雲有些興奮。
不姐想邀封家兩位公子當座上賓。」這才是她今天來的目的。
「我們?你是說……除了輕嵐之外還有我?哈!這當然好!當然好!」
真是沾光了!不過,以後若有可能當上親戚,這頓飯才不算白吃呀!
「封二爺呢?小姐特別吩咐桔兒,一定得請得二爺。」主角兒不去,那戲怎麼唱下去?
不消想,封輕嵐自然想婉拒。「小姐的好意,封某……」
「他去!他當然去!怎能辜負小姐的好意?是不是,輕嵐?」豈料,封棲雲突地插嘴。
「大哥?」
「他最近剛好不怎麼開懷,參加這種心曠神怡的餐宴正好,先謝過桔兒姑娘了。」
封棲雲頻點頭。點頭之餘,他看見一直蹲在牆角的人。「嗯……如果能讓咱家小猴子也去,那應該會更好!」
有好吃、好玩的大家一起嘍!說不定玩一趟回來,他們就會恢復正常也說不定!
正當他暗自稱讚着自己的好提議時,封輕嵐卻沉了臉。
紫荊……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