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後數月,紫荊順利地在封家待下,原因無他,實在是她對乾貨、香料的「天賦」
不僅說服了固執的封棲雲,更替封記帶來了實質上的助益。
她的識貨,讓封記的生意比以往更加興隆,名聲更加遠播。
以前僅是一條街的衣食父母,如今竟已成為平民、官家取得乾貨的最佳考量。
只是,人說樹大招風,鎮日為生意忙碌奔波的封家人卻全然未覺,直至--「嵐大哥,收貨款的事情讓孝春小哥來不就成?」
大街上,亦步亦趨跟在封輕嵐身側的紫荊,一張小臉因活動筋骨而紅撲撲。
「孝春得幫忙大哥店頭的生意,收貨款我來就行,倒是你,累了嗎?」
今天一向都待在店裏幫忙整理貨品的紫荊破例跟着他外出,該收貨款的小販商家一家轉過一家,也算是馬不停蹄。
「不累。」
不知怎地,只要看着封輕嵐、聽着封輕嵐,她就一點兒也不覺得累。
跟她非人的體質無關,她非但不累,還覺得精神更勝以往--以往的數百年。
「不累?我都累了,你一個娃兒怎會不累?」封輕嵐笑道。
「嵐大哥,我是真的不累,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她已經活過了五、六個老叟加起來的歲數,怎能算是小孩。
她不喜歡他總當她是名嗷嗷待哺的奶娃兒,她要他當她……「不喜歡我這樣說你!」
封輕嵐折返了回來,紫荊這才發現剛剛自己已慢下了腳步。
「……」沒響應,她看着問話的他,卻遲遲想不出自己究竟要他當她是什麼。
就外表,她的確是個還沒長成的女娃兒呀!
但心坎兒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就是揮之不去,好象掉了什麼東西一樣。
「不開心?」他問。
不開心嗎?不算是!她搖搖頭。
「不是不開心,那一定是餓了。」不待紫荊反應,封輕嵐逕自牽起她垂在身旁的手,拉着她往通往客棧的巷子裏走。「人肚子一餓,便很難開心的,嵐大哥帶你到客棧吃個過癮,補補精神。」
一時跟不上速度,紫荊踉蹌了下,但在封輕嵐的拉持下,她穩定了腳步。
行進時揚起的風,穿過他肩后的發,帶着他清逸的氣味,鑽進了她的鼻。雖然只是一瞬間,剛剛那令她理不清的感覺,卻竟已消逝無蹤。
懵懵懂懂之間,她笑了。
不為什麼,只因為他穩穩地牽住了她。
由掌心傳遞過來的溫度,給了她不再孤單的綺想;而五指紮實的牽持,則給她想當人的奢望。
如果她是人的話,那該有多好!
原來她根本不稀罕那上天賦予的長生,她只希望……「咦?這是什麼?」
突然,走在前頭的封輕嵐停下腳步,跟在他身後的紫荊差點撞了上去。
「什麼?」
由前一刻的遐想中抽離,紫荊望住了封輕嵐的腳下。
他的腳正從一方綉了蘭花的絹巾上移開,同時已在上頭印上了半個腳印。他拾起它,撣了撣。「是姑娘家的絹巾,怎麼會掉到這巷子裏頭來了?」
才生了疑,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往前頭巷口的大街瞧。那裏人聲鼎沸,就是不見有人尋物。
站了一會兒,封輕嵐說了:「東西還是留在原地好,這樣丟了東西人回頭才能找得到。紫荊,走吧!」
彎下腰,他正想將絹巾放回去,後頭就傳來了聲音:「是呀,東西是留在原地好,而人呢?人也是待在原地最好!」
只是聲音是粗嘎的男音,而非女音。
回過頭,尾隨身後而來的,是兩、三名挾棍帶棒的魁梧大漢。
「你們……」自問平日未與人結怨,只是眼前的情況卻讓人不得不心生不祥。封輕嵐再度牽起紫荊,力道緊得令她詫異。
他拉着她,準備朝不遠處的巷口退去。
突地,其中一名漢子咧嘴笑了。
「怎麼?這麼快就想走?咱們是準備伺候你們兩個的人,你們怎好讓我們一夥白跟一趟?」
那人朝其它人使了眼色,數名大漢便將封輕嵐和紫荊團團包圍。
「嵐大哥,他們……」
被人打的經驗,當過乞兒的紫荊多得是,只是總要有個原因哪!
眼前的人,看起來也不像為錢財而來。
縱使如此,她仍偷偷將裝銀兩的布包塞進胸坎兒前。
「嵐大哥不清楚。等會兒紫荊趁隙先走,帶着貨款,知道沒?」握着紫荊的大掌又緊了緊。
瞬時,他彎身抓起一把腳下沙,刷地往擋在巷口的大漢撒去。大漢眼睛進了沙,咒罵聲連連。
而他又趕在身後的其它人反應之前,猛地往忙着擦臉的大漢一腳踹去。大漢嗚地一聲,捧腹倒地。
「就是現在,快跑!」封輕嵐轉身想拉紫荊,卻被人一棍打倒。
「嵐大哥!」
見狀,紫荊失聲驚喊,而數名漢子也在這時圈圍過來。
「去你的傢伙,反應倒頂快!」方才倒地的大漢搖晃站起。「給我封住他的嘴,打他個死沒聲音!」被人摀住嘴的封輕嵐,在一棍一棒如雨落在身上的狀況下,只能悶聲承受。
「別打!你們這些王八!」
被嚇壞了的紫荊,僅能使盡全力、手腳並用地往大漢們身上掄去,只是效果卻不大。
眼見封輕嵐讓人一棒接一棒地打,她急了。
急這數百年修成的肉身,此刻居然一點用處都沒有,而她的瘦弱敵不過眼前大漢的強壯,卻也是殘酷的事實……如果是這樣,那她不守了!
「嘖!混小子,湊什麼熱鬧!」
被紫荊纏得心煩,大漢發狠,一根手臂粗的棒子驟時揮下,只是卻沒如意打在紫荊乾巴巴的身上,反而像被一股力量穩穩抓住,又給狠狠甩開。
呢唧一聲,棒子摔上了一旁的牆,跟着掉到地上,裂成兩節。
「搞啥?臭小子會妖術不成?」大漢瞪大眼。
他一喊,全部的人皆下意識地停下手,而躺在地上的封輕嵐早已傷痕纍纍。
心頭一顫,心慌的紫荊忙撲向他。
「嵐大哥,」
「紫荊,別管我,快跑……」他氣息奄奄。
「不跑!不跑!紫荊保護你,保護……你!」
他臉上遍佈的血痕,印紅了她的眼;他虛弱的響應,揪疼了她的心。
因為動了法術,她雖氣喘噓噓,但一股潛藏在肉身內的妖力,卻不受控制地汩汩而出。
她的瞳仁瞬間轉紅,她的指尖霎時生長。
發在騷動,體液在沸騰,妖的劣根正喊着肅殺!
肅殺!
見血!
「殺人吶--」
就在她妖氣攀峰,轉身欲殺人之際,一道尖銳的驚喊破空而出--???
痛!
渾身上下無處不痛!
是心痛,亦是刀切血肉之痛。
師呀!徒兒怕已不能守得金身舍利完整,非群魔之亂,而是戰事紛擾。
無奈人心竟比得妖魔兇惡……愧對呀!
不知道自己何時昏倒的封輕嵐,漸漸由夢魘里轉醒,只是張開眼一看,四下無處不陌生。
依擺設看來,這是一間書房,可絕對不是封家的,而是屬於某戶富貴人家的。
寬闊的佈局隱隱透着令人心定氣閑的感覺,合該是書房主人用心的結果,只是他卻在這麼清幽的環境下,作了一個從小到大皆未作過的夢。
他夢見前朝外族擾民,每對內地進行搜括勒索。
夢裏他是一名僧侶,對恩師有着死守某物之責,只是人禍不斷,最後仍是寺毀人減,誓守的某物也隨之流失。
這夢境雖擬真,卻毫無頭緒,應該是受傷導致!
抹去額上的冷汗,他坐起來。
沒痛呼出聲,並不代表不痛。那些人一定是卯盡了全力打,要不他身上每一個骨節
筋肉不會像被拆開又組合似地疼痛難受。
正當他困惑地望着出自己手上、臂上上過葯的傷口,另一股情緒轟地跑上他的腦袋兒紫荊!
如果他被人打昏,那麼紫荊呢?
倏地跨下那張被躺得發熱的貴妃椅,封輕嵐慌了,他不敢想像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在弱小的紫荊身上。
如果她被打傷了,他恐怕會比自己被活活打死更難過的!
套上兩隻布鞋,他急着想站起,哪知腿上也有傷,他顛了一下,扶住椅把。
就在這時,門外來了人。
來人推門而入,見封輕嵐傷神的模樣,不禁叫了:「哎呀!封公子,您怎起來了?您傷得可不輕吶!先快躺着,我去請小姐進來。」
那是一名作丫環打扮的女子,聲音聽來頗熟悉。
想了一下,封輕嵐發現,她便是在他昏倒之前,喊了「殺人吶!」的那個人。
「姑娘您……」
他才想發問,丫環卻已出了房門。等她再返回時,身後已多了一人。
跟在丫環身後的女子,蓮步移至貴妃椅旁。等丫環拉來了一把扶臂椅,她才緩緩落坐。
「封公子現在覺得如何?方才香蘭已請大夫替你看過,幸好沒有大礙,不過外傷還得注意一陣才行。」
名喚香蘭的女子淺笑。她雖非絕美,但氣質出眾,該是飽讀詩書修來。
「封某……沒事,應該是姑娘幫了我和紫荊,封某先在此謝過。」他拱手一拜。
香蘭連忙搖手。「如果不是我回頭找絹巾,恐怕就幫不了公子和小兄弟了。」
今日是她偷偷出門散心的日子,如果不是這個巧合,他倆或許真的不知道會被那些惡霸打成什麼樣。
「原來如此。只是……紫荊人呢?姑娘可瞧見她?」紫荊長得瘦小,大多數的人均會錯認她為小兄弟。
封輕嵐又急着站起來,香蘭和丫環連忙阻止。
「別忙,他在外頭,沒傷着。那些壞蛋讓我一叫,跑得跟飛的一樣,哪裏還有空繼續打人!」丫環頗自豪。
「剛才我問過了紫荊,才曉得公子姓封,是金平街封記的二爺。我已經差人到封記請人過來,待會兒應該就到了。」
香蘭含羞地望住封輕嵐。他雖不是出身官宦富貴,但卓爾的氣度瞧起來就是跟一般人不同,令她暗生欣賞。
「封某與小姐素昧平生,卻得小姐相助,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無須客氣,路見不平罷了。」眼波流轉,儘是情愫。
「呵!咱們家小姐就是這個樣,男子都比不得的,封公子說是不是?」丫環唱作俱佳。
「咳!」香蘭佯咳一聲,將羞赧悄悄帶過。
等她再看向封輕嵐,才發覺他注意力不在這兒。
「桔兒,去將小兄弟帶進來。」該是在擔心「他」吧!
「是,小姐。」
聞言,封輕嵐更正--「如果小姐不介意,封某得說明,紫荊是個女孩,不是男孩。」縱使從她外表看不大出來。
「原……原來是個姑娘家,香蘭真是粗心,封公子可別見怪。」香蘭一臉尷尬。
「桔兒,快去吧!」「是……是!」同樣沒給分辨出來的丫環亦是尷尬。
待丫環離開之後,香蘭接着問了--「封公子可知那地」人為什麼打人?!」
「封某自問平日未和人結怨,如果更有,也許……是生意上招惹來的。」
想來想去,就只有這個可能。
開門作生意,表面看來是簡單,但私下,同行不但相忌,更各有各的地盤。
這點不用挑燈明說,起碼都得有點自知。
封記自紫荊來了之後,生意更勝以往,買賣範圍不僅由平民街拓展到官宦家,拿不準連宮裏都時有耳聞。
或許封記礙着某些人的發財路,怨憤也就跟着來了。
聽了,香蘭頗為不平。「這是什麼道理?作生意本來就各憑本事,封記的貨好在質佳、價錢實在,那些人暗箭傷人,真是不該!改明兒請我爹爹查了!」
一句話,是不平,也在引起封輕嵐注意。
因為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對她的身份非常好奇,那麼他……「紫荊!」
只是,門口外的人影,竟引去了封輕嵐所有的注意。
站在書房外,紫荊停步不前,她的表情由原先見着封輕嵐醒來的欣喜,一下子變成了莫名的怪異。
她黑稜稜的眸謹慎地望了室內一圈,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紫荊……妹子,半個時辰前你說不打擾公子看診、休息,要在外頭等,現在公子醒了,你怎麼還是不進來?」丫環怪異地問。
「我想進去,但……這間房裏頭有着什麼。」門檻就在腳下,只消一跨就能進門,但一股強烈的氣息,卻令她不安。
她不是不敢進去,只是真的……不安!
「什麼?會有什麼?小姐和你家少爺都在裏頭等着呢!」她牽着她。
「紫荊!」
門裏封輕嵐又喊,於是紫荊只好讓丫環牽着進入書房。
「你……沒事吧?」封輕嵐滿心憂慮,頻頻往紫荊身上探,惟恐她傷着一毫一發。
「我沒事,嵐大哥你……」
「我沒事,你平安,我就也沒問題了!」他放心地笑開,手不自覺往她怯怯的手牽去。
但,卻撲了個空紫荊縮回了手,十根手指幾乎捏在一起,眼睛再度往房內瞟。先是沒回的,但最後卻鎖定在書案後頭,一個五斗櫃的最上層。
那裏擱了一隻小木盒,盒身精雕着極複雜的圖案,旁邊還起了個香爐,像在供奉。
「怎麼了?」紫荊的不對勁,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
紫荊沒答話,仍望住木盒。盒裏的東西令她不安……不!並非不安,而是……蠢動!
盒裏的東西似乎在召喚着她,召喚她體內妖性的覺醒,也引誘着她去接近木盒,並開啟它。
她想要……裏頭的東西!
不自覺,她的腳步朝了目標移動。
「紫荊妹子別急,你一定是感覺到這間書房的不同處了。」香蘭捉住了紫荊的手,哂笑道。
「不同處?」封輕嵐蹙眉。
「是的。」
說罷,香蘭起身走至五斗櫃前。她朝木盒兩掌合十,虔誠一拜,跟着將木盒捧至數人面前的書案上。
「這盒裏的東西來自北方,實際出處卻不明。我爹爹幾年前的一次大壽,一名長年駐守邊地的將軍將它送我爹當祝賀禮,而爹爹又將它交予我……」
「盒子裏的東西……」
紫荊再度走向木盒。她眼裏狂燒的,是強烈的慾望,只是其它人並未發現,而她自己亦未察覺事態的嚴重性。
「紫荊妹子一定是佛性深扎之人,所以才會感受如此強烈。金身舍利子是高僧十世輪迴修得的,雖然這軼事並未經過確認,但它帶給人心靈上的安定感,卻是真實的,因此香蘭才會將它安奉在書房裏。」香蘭打開了木盒,視線掠過在身邊站定的紫荊,停在令她心儀的封輕嵐身上。「……封公子應該也感覺得到。」
「金身舍利子……」
頓時,封輕嵐心底的某處似乎被人開啟了一道門,而一段不屬於他今生的記憶,則緩緩走出。
記憶和方纔的夢境相吻合,只是感覺卻不是傷懷,而是重逢的歡欣,和非常非常之重的……責任感?
責任?他對金身舍利子有着什麼責任嗎?而他剛剛作的夢也是因為舍利在此所引起的嗎?
因為突來的五味雜陳,所以他困惑了。
而另一旁站在舍利子前的紫荊,卻被慾望蒙住了眼。
凡胎肉眼見不着的靈力在她眼前眩惑,它能誘引天地間所有的妖魔搶奪,她自然也不例外。
她要!她要定這兩顆舍利子!她要定這十世靈修!
如果能從一名什麼都不能做的小妖,一夕變成法力高深的大妖,也許……她就能做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包括……她細瘦的指尖懸在兩顆炫着牙白色光暈的舍利子上頭,漸漸逼近--「別碰它!」
「……」
「我說別碰它!」就在紫荊碰到舍利子之際,不知何時走過來的封輕嵐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並將她拉離了書案。
「嵐!」
紫荊一雙夾雜着慾望與疑惑的深黑眼瞳,緊鎖着那張情緒不明的俊顏。
他……在發怒嗎?
「你不能!」
她不能?他不讓她碰它嗎?只是她真要的話,誰也不能阻止的!
「嵐大哥,放開……」紫荊掙扎。
封輕嵐眼神一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