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萊絲麗帶着坐在嬰兒車上的安吉拉,踏進了自己空蕩蕩的家,“我們到家了。”她說道,可這話顯得真空洞。她似乎意識到了一種變化,一種她並不太喜歡的變化,嬰兒扭動着身子,煩躁地哭起來。“噓,寶貝,沒事兒。”

然而這幢陳舊的老農舍令人覺得就像一座墳墓。屋裏夠暖和的,燈火通明,但似乎空蕩蕩的,沒了那種特別的溫暖,一種能令一幢房子像一個家的溫暖。

別再想了,萊絲麗。你是在幻想。你真是個傻瓜,你就是不想離開查斯·福瓊,就這麼回事兒。把這事丟開吧。她一咬牙,顯示出自己的決心,走進了廚房。儘管她一點沒有回家的感覺,沒有重新回到家的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她竭力想擺脫這種想法。

查斯帶來了食品菜蔬,蘭博緊緊跟在他身後。“獃著別動。”查斯命令這隻老獵犬,它的一隻腳正準備跨進門裏。

“別,沒事的。它可以進來。”萊絲麗開始喜歡上了這隻狗,不想讓它呆在後門廊里挨凍。

“它渾身都是濕的。”

“我們不也這樣嗎?”她反潔道,揚起眉毛,毫不掩飾地直望着查斯夾克的肩部,那裏雪正在融化。

蘭博似乎明白自己是這番談話的中心,側着腦袋,夾着尾巴,偷偷溜進了屋,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安身之處。

查斯嘟噥了一句什麼,聽起來好像是“被寵壞的狗會不知天高地厚”,一邊把一袋食品放在窗邊的桌子上,這是他們在當地市場上買來的。他將萊絲麗的手提箱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上。“你想把箱子放在什麼地方?”

“隨便放哪兒都成。稍後我會把它帶到樓上去。”

“我幫你拿上去吧。”他沒再說別的什麼,但是她知道他想到了她的腳踝,這令她很感動,也令她有些吃驚。因為一個倔強的牛仔一旦固執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查斯同時也有親切溫柔的一面,只不過她還見得不多。

她將安吉拉身上的毯子塞得更緊些,把嬰兒的小車放在長桌上,這樣,在萊絲麗煮咖啡和放食品時,孩子能看見她。

當咖啡剛在咖啡器里轉動時,蘭博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吠聲。

查斯正走在通往樓梯的過道上。

外面的車道上響起了一輛卡車的馬達聲。萊絲麗從窗戶里看出去,認出是雷·梅隆的道奇車艱難地開進了院內的小道。駕駛室頂上和車廂里積着厚厚的雪。

“我們有伴了。”萊絲麗說,朝自己的嬰孩眨了眨眼。除查斯以外,雷是安吉拉出生后她看見的第一個鄰居。“你得拿出最好的表現來。”她悄聲對孩子說。這時雷已熄了火,跳下了車。他穿着毛皮風雪大衣、保暖褲,戴一頂羊毛便帽,踏着雪走過來,上了後門廊。他從衣服上撣去雪,正準備要敲門,沒想到萊絲麗一下把門打開了。

“萊絲麗,好姑娘!”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開朗的笑容。

“我正在想你是否從太陽之鄉回來了呢。”

“就在昨天。機場一片混亂,聽我慢慢告訴你吧。”他走進廚房,搖了搖頭。“瞧你!”一陣衝動,他一把摟住了她的腰,把她抱了起來,轉了一圈。“我的上帝啊,小姑娘,我真為你擔心死了,別告訴我,這個——”他的頭向長桌邊側去,放在長桌上的安吉拉正睜大兩眼,盯着天花板看呢。“——一定是你新生的小女兒。”

“快來見見安吉拉。”等到他將她放在地上后,她說。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感到自己的臉直發燒。

“她真是太可愛了。活脫脫是跟她媽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萊絲麗哈哈大笑,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瞟見了一個身影,是查斯,他一副戒備的神情,站在廚房和餐廳間的過道里。“查斯,來見見雷。這是雷·梅隆,還記得不,我告訴過你的?他剛從菲尼克斯回來。雷,這是查斯·福瓊,我的新鄰居,可以說,是他救了我的命,救了安吉拉的命。”

查斯伸出手去,雷脫去一隻手上的手套,緊緊握住了查斯的手。“很高興見到你。你是凱特的親戚吧?”

“是她的侄孫。”查斯抽回手,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他大約有一米七八高,結實有力,一頭褐發,兩鬢開始變為銀白色,有一雙瞟東看西、十分活絡的眼睛。

“這麼說,你是來經管沃特曼老牧場的了?”

“試試看吧。”

雷倒抽一口冷氣,搖了搖頭。“祝你好運。我不知道那地方會怎麼樣,不過看來是一個狗日的——”他瞟了萊絲麗一眼,剎住了。“——老是有一大堆麻煩。不過,我得感謝你挺身而出,照顧萊絲麗和她的小傢伙。”他友好地用一隻胳臂摟住了萊絲麗的腰。“這個姑娘,可是不同凡響。”

“雷!”萊絲麗掙脫了他的摟抱。

“哎,你就是嘛。”他粗俗地朝查斯眨了眨眼。“我一直在說,如果艾倫哪天討厭她了,我會隨時把她帶走。”

“真的嗎?”查斯問,他後背的肌肉一陣陣發緊。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傢伙。

“我想,對此我有自己的一點發言權,”萊絲麗抗議道,然後,她似乎想改變這個話題,補上一句,“咖啡差不多煮好了。你們想來上一杯嗎?”

“不,我不能多呆。我只想看看你是否在家,以便能見上這個小傢伙一眼。”他用一根手指碰碰安吉拉的臉蛋,而查斯在一旁竭力剋制着自己。“她真是個美人兒,真的。就像我說的,跟她媽一樣。”他向萊絲麗的方向飛去一個笑容,顯得太過熱乎,一瞬間,查斯覺得他實際上是想在萊絲麗的臉上印上一個吻。“稍後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有什麼事儘管告訴我,我是說,不管你需要什麼。”雷一邊格格笑着,一邊走出了後門。

萊絲麗赧紅的臉幾乎漲成了紫色,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天哪。”

查斯極力表現得十分正常,儘管他的牙咬得那麼緊,讓他覺得下顎都發痛了。在他看來,不管雷·梅隆是不是朋友,他只不過是個喜歡夸夸其談的傢伙。

萊絲麗倒了兩杯咖啡,顯得有點抱歉。“雷沒惡意,相信我。他心地善良,儘管舉止有點過分。”

查斯覺得,這樣的解釋是那麼軟弱無力,不過他還是竭力要讓自己相信,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雷·梅隆盡可以到牲口棚頂上一絲不掛地跳舞,跟他查斯毫無關係。這麼看來,這傢伙是萊絲麗的朋友了?那又怎麼樣呢?她完全有這個權利。他大口吞下兩口咖啡,認定該是離開的時候了,於是他把杯子放在長桌上。“在走之前,我得先看看你的馬有沒有事。”

“你不必走,再……”

“我得走了。沒事吧?”

她沒有表示反對。“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什麼也不必說了。”

她咬緊自己的嘴唇,然後,似乎突然有了個怪念頭,她踮起腳,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那麼溫暖、柔軟,充滿了感激,這個吻撥動了查斯的心弦,他自以為早已死去的—根心弦。“謝謝你,查斯·福瓊,”她聲音有些發啞,然後轉過身抱起女兒。今天上午,她那對綠瑩瑩的眼睛似乎比平時更亮,似乎她在拚命抑制着不讓眼淚掉下來。“我說你救了我和安吉拉的命時,我是當真的。”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是件大事。”她一隻手緊緊抓着他的前臂。“非常大的事兒。我真懷疑是否能回報你,一想到這就讓我心亂;真讓我心煩意亂。”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凝視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緊緊交織在一起。剎那間,他幾乎驚奇得不知所措,這麼個小女人,卻似乎有一顆像蒙大拿州一樣寬廣的心靈。她咬着嘴角,現出一種緊張的樣子,讓他覺得迷人極了,他只能小心地避開。他產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想一把把她抱起來,吻她,吻得他們兩人都慾火中燒,然後抱着她上樓,到她卧室里,與她做愛,直到兩人都精疲力竭才罷。

她就像知道他的想法一樣俏臉飛紅,他在心裏狠狠猛擊自己一下。他這是在走薄冰,薄而危險。他把雙手插進夾克的口袋裏。“我只是高興這事能這麼順利。”

“我也一樣。”他們四日相對,深深凝視着對方,他心頭一緊。真要命,她那麼美。

這是禁區。別碰。對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我會再來看你的。”他向蘭博吹了聲口哨,打開了房門。一陣強勁的冷風直吹進屋,蘭博爬起身,向外面衝去。查斯最後看了一眼萊絲麗和她緊抱着的女兒,在身後把門緊緊關上。這是個十分簡單的動作,但卻使他鼓起所有的勇氣下決心走出這道門廊,離開這母女倆,讓她們自己照顧自己。他提醒自己,萊絲麗不是他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情人,甚至連他的女友都不是。她只是他的鄰居,一個遇到點小麻煩的女人,而他只是幫了她一把而已。僅此而已。事情就是這樣,讓它見鬼去吧,事情本來不過就是如此。

可是,一回到家裏,他卻發現,自己的小房間是那麼空。儘管火爐里的爐火燃得正歡,但房間卻依然顯得冷清清,空蕩蕩。他一眼看見了那隻小罐子,是她用來充作花瓶的,看見了那裏面插着的冬青枝,他拿起小罐子,用長滿老繭的手指轉動着它。小房間裏有一股她用的香水的氣味,還有肥皂、嬰兒粉的味道,他的床那麼整潔,床單十分乾淨,可看上去卻毫無生氣。

她和她的小女嬰在他的生活中只度過了一個多星期,他卻是那麼思念她們。這種思念遠比他以為會有的感情強烈得多。他的思緒猛地轉到了埃米莉和瑞安身上,然而,他發現,原先她們離他並不遠,而現在卻已遠離了他;思念之痛已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麻木,而且他很懷疑,這是因為有了萊絲麗的緣故。

他干起了日常的家務活,打電話給凱特彙報了一下工作,稍稍吃了點東西,吃飯的時間也比平時晚得多。等到牛夜時分,他洗了個澡,告誡自己別打電話給萊絲麗,他並不需要知道她在幹什麼。然而,他卻往窗外看去,眺望着遠處那片黑暗。大地和樹枝全罩上了一片白雪,月光在這片晶瑩的白雪上灑下一片銀光。遠處,那幢老農舍狹小的窗戶里閃着金黃色的燈光,他就是在那兒長大的,而現在,萊絲麗和安吉拉正住在那兒。他用心靈之眼,看見她正踮起腳,側着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吻着他,就像今天下午那樣吻他。從那時起,除了那一吻,他的思緒幾乎一片空白。

孤獨,一種他硬生生逼迫自己控制住的情緒,穿透了他的心靈深處。他所有的親人不是這樣就是那樣離去了。他的雙胞胎弟弟查特,一個莽撞的年輕人,在駕着那輛老拖拉機駛上一道山脊時,十分大意地將拖拉機開得稍稍快了些。拖拉機的前輪撞上了一塊岩石,車子彈起來,翻下了山脊,將查特壓在下面。

查斯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奔到山頂上,聲嘶力竭地大聲叫喊,但他知道自己的兄弟已經死了。從那以後,查特的屍體總在他的噩夢中出現,這場悲劇造成了家庭的分崩離析。他的父親喪失了曾信誓旦旦要實現的雄心壯志,母親的身體也一蹶不振,死於癌症,一種跟弟弟的死毫無關係的疾病,或者說,別人都是這麼說的。可查斯從不相信這話:康斯坦斯·福瓊有活下去的意志,會跟疾病斗下去,但這一切全因兒子的去世而喪失殆盡。剩下的迪莉婭總是沉溺於自我,最後變得完全與人隔絕。這些年來,迪莉婭從不與她的親人聯繫。

你又怎麼樣了呢?

他不願意這麼貼近地看着自己的心靈之鏡,不想面對自己內心存在的惡魔。他不願意生活在痛苦之中,也不想跟隨便什麼人討論這件事兒。他也不會去跟精神病專家或是任何諮詢顧問談這些事。決不。他相信自我醫治,他能採用的醫治過去一切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去想它,將自己完全淹沒在工作中,去尋找生活中的另一個目標。

他也嘗試過婚姻,但這隻不過更增加了他的痛苦。一想到埃米莉,他就咬緊牙關。溫柔、悲哀的埃米莉。還有瑞安。他惟一的兒子。一個還沒活過他的第一個生日的男嬰。

舊日的痛苦灼燒着他。

思想上的這種轉變令他憤怒,他又朝爐火里塞了一根木柴,坐到他剛才一直在檢查賬冊的廚房桌旁。他惡狠狠地將一個個數字摁入計算器,草草記下自己需要的一些數據,一邊審視着前十年的賬目和納稅單。

看來,沃特曼牧場近年來經濟狀況每況愈下,但是查斯發現了扭虧的辦法,那就是在提高穀物和牛的產量的同時,要以更高的價格賣出,並減少日常開支。看來他有可能兌現與凱特的協議,儘管要扭虧為盈,一年的時間確實少了些。

他花了好幾小時檢查賬目,一直到一點鐘過後,蘭博在外邊狺狺地叫了起來。

查斯揉揉脖子,打開了大門。蘭博在白雪覆蓋的後院裏走來走去,接着在院角里消失了,不到一分鐘,它又出現了,鼻子在地上直嗅,似乎在這個時候它能找出一隻野兔或是野雞來。“別白費勁了,孩子。”查斯勸道。寒風如刀,抽打着他的臉,灌進他的羊毛衫里,但這一來,幫助他清醒了頭腦,趕跑了那些他一直在計算的數字。

蘭博失望地噴了一下鼻子,跑回了溫暖的房間裏。查斯拴上門,走到桌子邊。儘管他絞盡腦汁尋找答案,但不管如何精打細算,他仍然左右為難。“見鬼。”他沮喪地收拾起所有的文件,因為不管他如何調整數字,要想有足夠的產量,他仍然面臨著一個難題。如果他真要確保牧場在明年能有收益,要實現他與凱特的協議中所做的承諾並最終真正擁有這片貧瘠的土地,那麼,他就不能將用水權出賣給任何人。包括萊絲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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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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