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新年好。”萊絲麗將裝着夏敦埃葡萄酒的酒杯與查斯的酒杯碰了碰。“這不是香檳,不過必須得幹了這杯。”

“謝謝。”他只是朝她淡淡一笑。他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背倚着長沙發,一條腿盤着,另一條腿伸到了房間的半中央,眼睛凝視着爐火。

萊絲麗不想被他的壞情緒影響,她將雙膝縮攏到胸前,看着放在沙發旁邊的抽屜搖籃,安吉拉在裏面睡得正香。蘭博跟往常一樣躺在桌子底下,爐柵里一直沒滅的爐火噼噼啪啪燒得那麼歡快。“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祝新的一年裏充滿歡樂,事業有成。”

“阿門。”他又和她碰了碰杯,同時轉過身,正視着她。他的眼光十分複雜,身子也非常緊張,但他還是擠出了一個笑容。“我只在乎事業有成。”

“我也是。”她勇敢地迎上了他的凝視,然後將眼光移開。房間突然顯得如此狹小,造成了一種親昵的氣氛,令她的喉嚨感到十分乾燥。她喝了一小口酒。夏敦埃酒順着她的喉嚨流了下去,涼嗖嗖的,但是她仍然感到十分不自在。

“把你丈夫的事講給我聽聽吧,”他提議道,找了——個他們倆一直迴避的話題。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出了什麼事?”

她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殆盡,她神經質地轉動着酒杯。“在划船時,他心臟病發作。來不及送到醫院搶救。”因為他的情婦不知道心肺復蘇法。她很快地又喝了一口酒。她不願意想到艾倫。

“不,我是想問,你們的婚姻出了什麼問題?”他的聲音很低沉,很熟悉,有一剎那,萊絲麗很想把自己複雜的一生一五一十全告訴他。她躊躇着,他又稍稍向她靠近一點,由於他們兩人都靠着沙發,他的腿離她只有幾厘米,他的肩膀碰到了她的肩膀。“你對這事說得不多,不過我有個感覺,你並不幸福。”

“噢,好吧。”沒有理由撒謊,她想,查斯應該了解真相。畢竟他救過她的命。“那並不是一樁美滿的婚姻,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他等待着,她長長地、精疲力竭地吸了口氣。她該怎麼才能解釋清楚,年輕人的生氣勃勃是怎樣慢慢地被冷漠所銷蝕,在艾倫說二十歲的年齡差距不會對他們的關係造成影響時,她完全信了他的話。“他,嗯,年齡大了許多,而且結過婚。沒有孩子。”她轉動着仍然戴在右手上的結婚戒指。“我們結婚時,他已經離婚好幾年了,我想,不,我相信我愛他,他也愛我,沒有什麼妨礙我們的關係。當然,這種想法十分愚蠢。”她看了查斯一眼,同時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我那時真是天真。但漸漸地,我們忽略了對方,他有了別的女人。而麻煩的是,我懷孕了。”

查斯眯起了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似乎都綳了起來,好像他準備和人打上一架,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陰沉的眼神看着她。

“我們決定再試着改變一下,彌補破裂的婚姻,因為我們都要成為父母了。我以為有個孩子會改變一切。”她的眼珠轉動着,感嘆自己那時的天真。“當時,我以為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一起去了幾家婚姻諮詢機構。艾倫告訴婚姻指導員,跟另一個女人的關係已完全結束。我希望自己能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她輕輕笑了起來,但笑聲里只有苦澀。“長話短說吧,我們之間就再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後來,有一天,他去釣魚。據說是一個人。他就是那時候死的。”她的喉嚨抽緊了,她凝視着爐火,回憶着那場痛苦,又一次感受到遭人背叛時的那種劇烈的頭痛。“當然,那完全是個謊言。他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也就是他要別人相信不再來往的那個女人。”萊絲麗聳了聳肩,不想把話題老留在艾倫和他的背信棄義上。“按他們所說,這件事就是這樣。因此現在就只剩下我和安吉拉了。”這真太好了。事情就該是這樣。她的生活中不必非要有個男人。肯定不能要一個欺騙過她的人。

“你愛過他嗎?”

這問題令她一驚,儘管她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艾倫嗎?”她想了想。“一開始,我想我是愛他的。而現在……”她搖了搖頭,感慨自己的生活竟如此複雜;而生活一度曾是那麼明朗。“……我也吃不準。”

“我想,這也沒關係,”他說。“我想愛情是被估計過高了。”

“你這麼想?”

“唔。”

“聽起來像是一個受過火刑的人的哲學。”

“我們都受過火刑。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從酒杯里喝下一大口酒,然後,看也不看她一眼,說道:“如果你覺得能行的話,我想,明天你可以回家了。”

“謝謝你了,主人。”她逗趣地說,但這個笑話讓人覺得十分無味。

他不想再強作歡顏。整整一天,他的心情一點點在變壞。現在,時間已近午夜,他陰沉着臉,與內心的邪念做着殊死的較量。

“你怎麼啦?”她最後問了一聲。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今天你完全不像你自己了。”

“我當然是我嘍。”

“噢,行了,查斯。”她不想再玩語言遊戲了。“你的內心在為什麼事煩惱。我不覺得那是因為我和安吉拉的離去讓你難過。”她搖了搖頭,頭髮摩擦着她的針織套衫後背。“不,肯定還有別的什麼事。”

他把酒杯放在兩隻手掌里轉動着,想了一會兒。“新年前夜不是我在一年中最喜歡的時刻。”

“可這是新的開始啊。”

“不錯。”他站起來,好像要轉移這個話題,“我並不覺得這個節日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她卻一點不想這麼做。在他們的關係正變得逐漸接近時,她不想放棄這個話題。

“那你這是怎麼了?”她問道。

他猶豫着。“讓我們這麼說吧,那些繫着華而不實的紅絲帶的東西,讓我憶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行了吧?”

萊絲麗不想就此讓他搪塞過去。這個男人見過她的裸體,為她接生過嬰兒,服侍她和安吉拉足有一個星期,還抽出時間去照顧她的牲畜和她的家。起碼她能同情地聽聽他的傾訴。

“出什麼事了?”看他向廚房走去,她發問道。

“我不想談這些。”

“為什麼?”

他伸手去取他掛在後門口小釘上的夾克。“這純粹是些私事。”

她站起身來,咬緊牙關強忍着腳踝的一陣劇痛。她怒火中燒,急急向廚房走去。“難道生孩子以及跟守護天使談心就不是私事嗎?”

“別去談它吧,萊絲麗。”

“別敷衍我,查斯。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

“什麼事也沒有,行了吧?別再提這事了。”他怒氣沖沖地將手臂伸進夾克的袖子,然後去取帽子。“我要去查看牛犢了。一會兒就回來。”

“都快半夜了。”

他恍若未聞,逕自用力拉開後門,大步走進蒼茫的夜色。“你在逃避,福瓊。”她壓低嗓門說,決定等他回來。

她在廚房裏漫無目的地獃著,做做清潔工作,然後疊好桌子上的衣服。差不多過去了四十五分鐘,她開始焦急起來,這時她聽到後門廊上有他的跺腳聲。幾分鐘后他拉開了後門,一股冷空氣隨之帶進了房間,爐火晃動起來,燭光也閃爍不定。

“我以為你上床了。”

“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沒有結束。”

“它當然結束了。”他將外衣掛在後門口的小釘上,她注意到他的皮膚凍得通紅,他的瞳孔張得大大的。

“就因為你這麼說,它才沒有。”

“談話可是需要兩個人的。”

她火冒三丈。“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嗎?”

“我想,你打算把這個問題告訴我。”

她抬起頭,直瞪着他。“你一直在憤世嫉俗。”

“或許我有理由這樣做。”

“是嗎?”她一點兒不相信這話。“為什麼——個姓福瓊的人會成為一個憤世嫉俗者?你不會真的以為自己的生活曾經相當艱苦吧。”這話脫口而出,她再想收回已太晚了。“我是說……”

“你說就因為我姓福瓊,那我生活中的一切就必定是十分完美的?”他的眼光就像激光一樣惡狠狠地射來。

“嗯,我……”

“有些事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

“是的,”她說,內心深處的傷口被刺痛了。“我想是不一樣的。”

他沒有接口。只是啪地一聲關掉了廚房的燈.安吉拉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查斯把孩子抱進了卧室的床上。他生硬地向萊絲麗道了聲晚安,她也就竭力把他們的爭論拋在一旁。看來,她確實追問得太深了。查斯是個深藏不露的男人,他並不想讓她分享他的秘密。

天還沒亮,查斯就醒了。他幾乎徹夜無眠,他的思緒,該死的思緒,全都縈繞在萊絲麗和安吉拉身上。一想到她們今天就要離去,他就心煩意亂。當他順着柵欄驅馬而行,想尋找他一直沒找到的最後五頭走失的家畜時,他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孤獨。

“忘了它吧。”他命令自己。尤利西斯噴着鼻息,直晃腦袋;天空晴朗澄澈。能擺脫他的寡婦鄰居和她的女兒,他本該欣喜若狂才是。但他沒有這種感覺。打從埃米莉去世后,他第一次感到有了一線希望,內心有了一絲溫暖。“傻瓜。”他咆哮道,拉緊了韁繩,驅使尤利西斯跑上一道小山脊,來到一片小松樹林邊。他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他的胸口那麼壓抑。尤利西斯逡巡不前,隨後,半轉過頭來。查斯的胃直翻騰。他發現了失散的牲口。五頭全在這兒。都死了。

新年好。

他無助地察看了一下現場的情況后,重新騎上馬。他用舌頭髮出嗒嗒聲,扭轉馬頭馳回牧場。這就是牧場艱辛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從來沒法讓自己完全適應的。一種令他無法安寧的負罪感驅使他馳下山脊,回到了牲口棚。他本應能早點救出這些牲畜的。

萊絲麗正在等他。鹹肉在煎鍋里吱吱作響,褐色的土豆泥在一隻小碟中熱着,烤小軟餅在一隻平底鍋中冒出熱氣。她在廚房裏來回走動,顯得不太困難。她一邊幹活,一邊哼着小調,當他打開廚房門時,她才抬頭看了一眼。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說道,露出微笑,似乎早已把昨晚他們的爭吵丟在腦後。“快洗洗手坐下。我想,這是我在這兒的最後一個早晨,起碼我能為你——出什麼事了?”她的笑容消失了。

“我找到了那幾頭走失的牲畜。”

“噢。”她搖搖頭。“它們不太好嗎?”

“死了。全死了。”他把手套扔在火爐邊的擋板上,解開了外套。

“真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可——”她的喉嚨哽住了,衝動之下,她張’開雙臂摟住了他。他身上有那麼多她不明白的東西,因此她要了解他。他用雙臂環住她,把她拉得更近,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頸彎上,他沒有吻她,只是緊緊貼住她。他身上散發著馬、雪和皮革的氣味。他的身子那麼溫暖堅實,她長嘆一聲靠緊他。“有時生活確實不容易。”

“有時真他媽的難啊,”他接口道,清了清喉嚨,放下雙手。“你本不必這樣。”他看着早餐說。

“我願意做。你知道,查斯·福瓊,我欠你太多了,我想跟你談件事。”

“快說。”

她咳了一聲,用叉子叉起塊鹹肉,放人一個鋪着一張紙餐巾的盤子。她靈巧地敲碎三隻雞蛋,把它們倒人熱煎鍋里,他就在旁邊看着。“是關於我那兒的水。”

“有什麼問題嗎?”

她翻動着雞蛋,然後把手伸到碗櫥里。“有這個可能。”她遞給他一隻深盤,“趁熱把它們裝到盤子裏。”

“說下去。你那兒的水怎麼啦?”他鏟起了幾片鹹肉和一堆土豆泥。

“我那塊地方有一口井,但是一進八月,就沒有水了,因此我只好在夏末和秋初用那眼泉水。泉水流進一口塘里,我能從塘里抽起足夠的水來喂馬和供自己用水。”

“夠用嗎?”

“這在以前是不成問題的,可是……”她輕輕聳了聳肩,補充說,“泉水的發源地在你這兒,就在這塊地上,然後才流進我的地里。我這兒有一個用水權的租借協議,那是十年前艾倫與這兒原先的主人簽訂的。但是到今年六月它就到期了。艾倫說過,他跟原先的主人有過一份口頭協議,要把這份租約再延長十年,但是我找遍了所有的文件,也沒法找到相關材料。因此……我想再跟你協商一下。否則的話我就要再打一口井,而實際情況是我今年付不出打井的錢,或許要到明年。”

“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說道,拿起兩塊滾燙的軟餅,把它們扔在自己的盤子裏。

“太好了。等我回家安定下來以後,我會打電話找我的律師。”

“你不必去找律師。”他在桌旁的一把椅子裏落座,注意到她已經在桌上擺放了餐具墊、銀餐具和…只小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冬青。她往自己的盤子裏盛好食物,坐在他對面。透過鹹肉的油脂氣和木柴燃燒的氣味,能聞到縷縷香水味兒從地身—卜幽幽散出。他越來越習慣於她在自己的身邊,聽她談着她自己的事,瞧着火光忽閃忽閃映照着她的頭髮、他在一塊軟餅上塗上牛油,竭力不去看她羊毛衫下鼓起的豐滿的乳房,或許是因為正在給孩子餵奶,那對乳房顯得比千時更大。儘管她的腰腹部還略顯豐滿,但體形已開始恢復。她性感、樸實,他心中一處陰日音的空白開始被她填補。但五年前他卻曾決定與那空白相伴終生。

他不能和她發生什麼關係。至少現在不行,他嘎吱有聲地嚼着煎得十分脆的鹹肉,心裏這麼想着。

在新的一年裏,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就他這方面來說,要儘可能地從與凱特定下的協議中獲益。他不能為萊絲麗和她的嬰兒分心。他以前已經走過這條道了,那給他帶來的只有痛苦。

他的眼光投向安吉拉,她在代用搖籃里睡得正香,他突然感到一種要保護她的願望,但隨後他卻用意志的鋼刷把這種荒謬的感情一掃而光。明年他所要做的一切,便是集中精力讓這片悲慘的土地扭虧,並使之永遠為盈。沒有一個人,甚至連萊絲麗·巴斯蒂恩,也無法干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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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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