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沈氏企業大樓八樓業務部

春末的五月天,熱浪已經開始襲擊台北;今年的夏天似乎來得過早了些。

淡藍色的天幕上,金陽燦炎炎地照耀着,十足的熱力曬得人頭昏腦脹。

相對於室外令人煩躁的高溫,沈氏企業大樓里倒是一片涼爽舒適;這全拜現代科技之賜,讓室內空調發揮了最大效能。

然而,卻還是有人在這麼舒適的環境裏火氣高張,只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怒氣沖沖地走出經理辦公室,仿若打雷似的關門聲將一干業務部同仁震得耳膜發疼,差點沒魂飛天際之外。

眾人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滿臉陰鬱沉冷的業務部第二號人物──耿牧雲耿副理。不用猜,大伙兒也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

只要是業務部的同事都知道,他們的經理李永權與副理向來不合;可像今天這樣演出摔門劇碼,倒是頭一次。若問他們挺哪一邊,大伙兒絕對毫無異議投耿副理一票;原因無它,眾人早對好大喜功、自私自利,只會壓榨下屬的滑頭經理感冒已久。相對於李永權對上級只會拍馬逢迎,對下屬動輒開罵卻毫無一點幫助的行徑而言,耿牧雲無疑是個更好的領導人才。擁有真才實學且能力超卓的他,不僅要扛起整個業務部的業績重責,還得兼任為眾人解決業務上的諸多疑難雜症,大伙兒心裏對他是佩服得緊。

雖然耿牧云為人寡言,給人感覺有些冷淡和嚴肅,可對待同事並無一絲驕矜之氣,總會適時地提供幫助、給予鼓勵。或許他表現得不是非常熱情,但與他相處久了,眾人心裏都明白,那是他的個性使然,而這一點絲毫不影響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

說穿了,李永權是他們枱面上的頭兒,可檯面下,耿牧雲才是真正令他們心服口服的主子;事實上,大伙兒私底下對李滑頭「訐譙」得要死。

只不過,強龍畢竟鬥不過地頭蛇,李永權可是沈氏企業現任掌舵者之元配夫人親弟弟的兒子,要想動搖他的地位談何容易。

當初前任經理退休時,眾人以為表現優異的耿牧雲必定會被拔擢接任其位,沒想到公司竟派了個完全外行的天兵李永權,這分明是上頭的人私心作祟,耿副理真是太委屈了。

唉!大公司就是這樣,明爭暗鬥、爭權爭利,有背景有靠山的永遠佔盡優勢,何況沈氏仍屬於家族企業,一般外人縱使再有才華能力,要想出頭天談何容易!大伙兒對於耿副理的遭遇,除了為他深感不平之外,實在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副理,經理又丟給你什麼難題了嗎?」素有「業務部之花」美稱的楊詩涵關心地趨前采問。這一開口算是替大伙兒起了個頭,眾人齊將視線轉移至那道高大的背影。

耿牧雲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大伙兒關心的目光好一會,而後疲憊地伸指輕捏着眉心,緩緩道:

「經理在今天早上公司的年度會議上誇下海口,業務部今年的業績額必須達到去年的三倍以上。」

「三倍……」楊詩涵快速心算了下,而後瞠大眼驚愕地吐出一個天文數字。

「這……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痴人說夢嘛。」過了幾秒后,有人忍不住開口,聲音聽來很無力。

「經理到底在想什麼?!他是不是頭殼壞掉了啊!」不客氣的批評緊接而來。

「公司今年成功研發出一項新產品,打算行銷全世界,主要市場鎖定歐美,希望新產品首次出擊就能締造亮眼的成績。」耿牧雲進一步說明整件事情的詳細情形。「董事會詢問經理有沒有把握,能否定下一個目標額……」

「所以那個可惡的傢伙就隨便誇下海口?他以為他是神啊!」話還沒說完,已有人氣憤填膺地響應了句。

「光會靠一張嘴巴胡吹亂蓋,到頭來拼得要死的是我們,他只會涼涼地躲在辦公室里吹冷氣打瞌睡,真是氣死人了!」

眾人的不滿由來已久,現在又發生這樣的事情:心裏更是一肚子火,平常忍住不說的話紛紛出籠了。

「大家先別動怒。」耿牧雲淡淡地說了句,臉部的表情已不若方才那般陰鬱。他剛才實在不該發那麼大的脾氣,做了錯誤的示範。「這件事我會想辦法和上面的人溝通,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夠找時間好好了解公司這次推出的新產品,並且全力以赴,盡最大的努力讓新產品能夠在市場上打響第一炮。」

大伙兒聽了他的話,憤慨的情緒這才稍稍平息。業務部的同仁一向唯耿副理馬首是瞻,也曾多次面臨棘手的困難與挑戰,但都能在副理有條不紊的分析與處理下迎刃而解,該達到的業績額沒有一次讓公司高層失望過,這也是眾人願意聽他話的原因。耿副理確實是一個值得讓人信賴的上司。

安撫完人心之後,耿牧雲轉身回自己的座位,拿出新產品的詳盡報告書仔細看了一遍。

沈氏從計算機製造業起家,屬於信息業下游廠商,但近十年來,在現任董事長沈君山的雄心開拓下,不但成功進駐軟件程序設計的專業領域,還開發了屬於自己的電子產品品牌,連續幾年在市場上的佔有率居高不下,業界的評價也很不錯。這次公司推出複合式多功能PDA,非但可以影像傳真,還可以語音通訊,囊括手機與筆記型計算機的功用,兼且機動性強,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創新產品。

事實上,產品本身的優越在促銷上並無困難點,問題在於如何去說服消費大眾相信一個剛問世的商品,何況它的價格遠比一般同構型電子產品來得高。

原本,這對他而言也不算什麼難題,可偏偏上頭的人故意刁難他,宣傳經費緊縮,外圍的支持又少得可憐;依照這樣的情況下去,半年內要達到高估的業績額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李永權分明是存心為難他。

再者,總管公司內部事務的副總經理又是李永權的父親李泰元,跟兒子站在同一陣線的他,是萬不可能讓自己有更上一層樓的機會;他們父子連手打壓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不是他屢屢創出驚人的業績量,李泰元是不可能繼續留着他威脅兒子的地位的。

無可否認的,他對此感到非常沮喪與憤怒。

他的人生目標是追求成功,儘可能爬到金字塔的頂端。這是他對自己的期許,也是對母親的承諾。而一向自信的他,也堅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因此,大學時代即進入沈氏半工半讀的他,給自己訂下三十歲坐上業務部經理位置的目標。當兩年前前任經理因身體因素提早退休時,他以為一向表現優異的自己定能獲得公司拔擢,沒想到副總經理竟私心自用,讓自己甫從國外留學歸來、毫無一點實務經驗的兒子坐上業務部經理大位。

當時,他着實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而一直看好他、甚至力薦他的前任經理也是百般無奈;但他仍積極鼓勵他,深信有能力的人絕不會被埋沒,要他繼續在沈氏好好待下去。就這樣,因着前任經理的提拔之恩,也因為自己不輕言放棄的要強個性,所以最後他還是選擇留下來。

如今,兩年過去了,他的能力與努力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嘉勉,還被人惡意打壓,教他心裏如何能平衡?即將過三十歲生日的他,眼看是無法如期達成自己的目標了。如果是能力的問題,那也就認了,可事實卻不是如此。

隨着心緒起伏,耿牧雲深峻的五官逐漸緊繃,深邃的黑眸微瞇,隱隱露出幾許寒光。其實,他大可離開沈氏另謀它就。事實上,這兩年來挖他跳槽的公司也有好幾家,提出的職位與待遇皆比沈氏好上幾倍……或許,該是他離開沈氏的時候了。

頭一次,他認真考慮起這個可能性。

即使對頂頭上司再如何不滿,耿牧雲依然忠於自己的職守,詳細研究了新產品報告書,並着手擬定了幾項工作計劃。

撇開個人私怨不談,工作上高難度的挑戰總能激起他更高昂的鬥志;就算真要離開沈氏,他也要走得漂漂亮亮,打一場勝利的仗;這是他的原則。

面對李永權父子有心的刁難,他也有他的應付方法。透過前任業務部周經理的「幫忙」,財務部已同意撥下一筆可觀的宣傳費用,讓公關部經理配合業務部先在國內舉辦一場新產品說明會,並且準備在各大商業周刊上刊登一系列平面廣告;相關的行銷策略也已擬定完畢,對於新款PDA在國內上市后的反應……

他很有信心,預計半年內市場佔有率應該可以達到五成以上。

相對於國內部的順利推展,國外部的問題就比較棘手了些,要做的準備工作更多。他還得安排出國事宜,參加美國與歐洲的信息產品展覽會,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讓他暫時無暇思考自己在沈氏的前途與未來動向。

「小朱,幫我把這份參展的相關書面資料整理好,關於產品的分析與特色,請妳再和研發部確認一次……」耿牧雲將手上的數據袋放在助理小朱的桌上,並詳細地交代一些注意事項。

「參展的資料?」小朱忍不住攬起眉頭。「副理,今年又要你出馬啊?」

說話的同時,一雙眼控制不住地瞪向前方的經理辦公室。原本出國參展、爭取國外訂單這種「重責大任」是屬於業務經理的工作範疇,偏偏就是有人厚臉皮,將自己該負責的事情丟給別人做,然後還霸住功勞不放,真是天理何在呀!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耿牧雲只是淡淡一笑。「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好了的話放在我桌上,等會兒我和通路廠商有約,下午可能不進辦公室了。」

說完,看了手錶一眼,而後提起筆記型計算機,走出辦公室。

「唉……」他走後,小朱兩手撐着下巴,失神地望着耿牧雲遠去的背影長嘆了一口氣。

「唉……」像是會傳染似的,周遭跟着響起長長的嘆息聲,全是發自於同樣擔任業務助理的幾位年輕女同事嘴裏。

「耿副理真的好帥喔。」同事李梅忍不住喃喃道,眸底閃着愛慕之色。

「是啊,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第三號愛慕者附和道。「身材挺拔、輪廓深峻有型,英俊、顯眼、軒昂,工作能力又強,多麼吸引人的組合。」

「只可惜他話不多,給人一種距離感,讓人不知該如何『接近』他。」李梅若有所失地感嘆道。

「接近?妳還真是含蓄呀,何不直說妳想倒追!」小朱搖頭取笑。

李梅紅了紅臉。「那……那又怎樣?別告訴我,妳們心裏都不曾動過這種念頭!」人家說,女追男,隔層紗,像副理這種絕代優質男,哪個女人不想佔為已有?光是沈氏里就不知道有多少女性同胞虎視眈眈着。

這一問,眾女不禁又齊聲一嘆。

是啊,只要是有長眼睛的女人,誰不想擄獲這樣出色的男人?只不過,困難度實在太高了。

耿副理雖然非常優秀,也很吸引人,但就是冷淡了點。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他的態度總是不冷不熱,連楊專員那樣美麗又能幹的女子,都無法吸引他更多的注目,何況是她們這群姿色平凡的女子。

況且,從不談及個人私事、也鮮少參加同事之間任何聚會的他,給人感覺很神秘,難以親近,縱使有不少女同事對他心存愛慕,只怕也不知該從何處着手。

「妳們猜,耿副理是不是對女人沒興趣?」沉默了好一會後,李梅突來一問。

「妳的意思是……副理是……」

眾女心裏想的是同樣的三個字,卻沒人敢直接說出口。

「不可能,經理不像是那種人!」小朱斷然否定。「這麼優秀的男人,怎麼可以是同性戀!」

一句話說到了眾女心坎里,大伙兒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只是,到底要什麼樣的女人,才吸引得了耿副理的目光呢?像他這樣個性淡冷的男人,也會有墜入愛河的一天嗎?

坐在佈置得典雅舒適的俱樂部包廂里,沈靜桐的心情卻是萬般無奈。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相親了。自從母親以參加慈善義賣會為名目,行相親之目的屢次遭挫后,每隔一段時間的周末,她便得被迫出席這樣一對一的相親宴。

拿着小湯匙無意識地攪動着手邊的咖啡,她的目光始終盯着那黑色的漩渦,心思也漸漸地隨之旋轉飛馳。像這樣陽光晴朗的午後,她有很多事情想做,但卻不包括坐在這裏獃獃地任人品頭論足。

只是,她終究還是順從母親的意思來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連父親竟也撥空出席。印象中,他從不插手管這類事情,總交由母親去處理。

不由得憶超出發前母親對她的耳提面命--

「這次的對象是『元富集團』董事長的次子,剛從國外分公司調派回來,今年三十歲,與妳年紀相當,是個很不錯的對象。他父親與妳父親交情很好,對於妳的情形也多少了解一些;人家不嫌棄妳行動不便,只要你們年輕人自己看中意就好。妳千萬記得,沒事不要站起來走動,暴露了自己的缺陷,知道嗎?無論如何,這一次妳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

母親的話語猶在耳邊,沈靜桐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該是早已經麻痹了才是,可心口卻還是無法自己地泛着微微的酸疼。

在家排行老四的她,上有三個姊姊,下有與她同齡的雙胞胎弟弟,他們皆是人中龍鳳,相貌姣好出色、四肢健全;唯獨她,就像是一首美妙的樂曲中,突然荒腔走板的一串音符。對母親而言,自己是她人生中唯一失敗的作品,至今仍教她耿耿於懷。

以前的她,總會為此感到難過,並為自己的缺陷感到自卑而畏縮。然而,隨着年齡漸長,她不再自哀自憐,畢竟人不能改變既定的事實;萎縮,跛行的右腿既是她身體的一部份,她唯一能做的是欣然地接納它,視如自己身體其它部份一樣。這些年,她漸漸學會了讓自己過得快樂。

只不過,母親總會不定時給她帶來一些煩惱與困擾。先是前幾年強迫她出國接受手術,期望她的腿能夠趨近正常;雖然不負所望地,在一次又一次的手術后,原本跛得厲害的右腿確實改善了許多,但終究不能讓她同正常人一般無異。

母親仍然不滿意,繼續為她尋找名醫;可她已經累了,每開刀一次,她便得承受一次身體上與精神上的沉重負荷,說什麼都不願意再接受那樣的折磨。

那是她頭一次違背母親的意旨,態度堅決得無可動搖;於是,母親將目標轉移,開始為她安排一連串的相親活動。

然而,沒有一次成功。

基於門當戶對的要求,所有相親對象皆是同她一樣擁有世人眼中所認為的優越的家世背景:換言之,可說個個都是人中之龍,他們並沒有嫌棄她的腿,但都在見過一次面后,就謝謝再聯絡了。

這對她而言,並沒有帶來什麼困擾:可對母親來說,卻是重大的挫敗。她的三個姊姊皆在適婚年齡順利嫁得如意郎君,唯獨她,今年二十七歲了,還待字閨中,為了她,母親確實耗費了許多心神。

只是……她好想告訴母親,別再這樣處心積慮幫她安排一切了,她的人生她自己過,她可以活得很好的,只要她肯正視自己的女兒和其它一般人並無不同。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她,一徑地低着頭,渾然不覺有人正開口問她話,直到一聲輕喊伴隨一記腿上的擰痛,才將她飄浮的心思拉了回來。

「靜桐,妳在發什麼呆呀,士豪在問妳話呢!」一派雍容高貴的沈母語帶輕責地柔聲道,一雙修飾完好的眼眸卻凌厲地瞪了女兒一眼,而後轉眸朝向對方綻開一抹微笑,歉聲道:

「真不好意思,我這小女兒個性比較內向害羞,讓你們笑話了。」

「哪裏哪裏。現在像靜桐這麼乖巧單純的女孩子不多了。」對方家長也很客氣的響應。「土豪,你再把剛剛的問題說一次吧。」

輕點了下頭,男子很有禮貌地重複道:「沈小姐,聽說妳是自日本留學回來的?請問妳主要攻讀哪一方面?」

沈靜桐抬頭看了他一眼,淡垂眼睫道:

「我沒有特別攻讀的科目,念的是日本的新娘學校。你應該聽說過,就是那種學習如何當一個好妻子的新娘養成學校。」事實上,她念的是家政才藝學校,手巧的她擅長手工技藝,含括拼布,織品、押花與捏陶,是興趣也是寄託,但她不想向對方多作解說。

男子聽了微微皺眉。自歐美返國的他,似乎並不認同這樣的教育。

「我的人生目標是嫁個門當戶對的好老公,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除了學習如何當一個好妻子以外,我對其它事情都沒什麼興趣。」善於察言觀色的她,一眼便看出對方的心裏反應,乘機接續道。

男子眉間的皺褶更深了。「沈小姐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既封閉又乏味嗎?」態度雖仍是彬彬有禮,語氣里卻透着那麼一絲不以為然。

沈靜桐還來不及回答,一旁的沈母忙道:「哎呀!士豪,你誤會我們家靜桐的意思了!她只是認為既然要走人家庭,就該專心做一個好妻子。事實上,她很熱心公益,一有時間就到她父親成立的慈善基金會裏幫忙呢!」

「哦?沈小姐都做些什麼呢?」男子稍稍有了點興趣。

「她呀,常常到教養院裏探視院童,除了幫忙照顧,還帶他們讀書習字,院裏每個孩子都很喜歡她呢!」沈母很快地又替女兒回答。

「沈小姐真是個有愛心的好女孩啊。」對方的母親聽了,頻頻點頭讚美。

正當氣氛好不容易熱絡了些,席問卻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那只是無聊用來打發時間的。」聲音雖小,可在座之人都聽到了,大家的目光齊望向沈靜桐,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尷尬的靜寂。

沈母不敢相信地瞪着女兒,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一片靜默中,沈靜桐淡垂着眼站起身來。

「很抱歉,我必須去一趟洗手間。」假裝沒看到母親朝她瞪眼的表情,她有些蹣跚地轉身離席,拖着微跛的右腿,一拐一拐地走出包廂。

她的背後,男子的目光緊緊跟隨;在看清她走路的樣子后,心裏已有了決定。

沈靜桐刻意在女廁里蘑菇了好半晌,

等她姍姍走回包廂時,已經不見男方的人馬,迎接她的是臉色凝重的雙親。

雖已多少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她心裏仍覺得有些歉疚不安。

「爸,媽……」輕輕地喚了聲,卻是不敢抬眼直視母親。想必這樣的結果一定讓她感到十分氣惱、挫敗,等會兒挨一頓罵是免不了的了。

果不其然,一聽到她的聲音,沈母立即抬頭怒瞪着她,開口即罵道:

「妳到底在搞什麼鬼呀?!我說的話妳全當成耳邊風啊?!妳是存心讓妳自己、也讓我和妳爸爸難堪的嗎?」

「我沒有……」她小小聲地響應,態度溫馴,語氣卻是無奈的。

「還說沒有!」沈母怒斥了聲。「先是隨便亂講話,跟着還故意在對方面前走動,妳是怕人家不知道妳的腿有問題呀?!弄得我跟妳爸爸都沒面子。我實在不懂妳心裏到底在想什麼!枉費我跟妳爸爸這麼處心積慮幫妳找對象!」

沈靜桐咬了咬唇,垂眼道:「媽,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的腿跟正常人不一樣是事實,既然雙方交往以結婚為前提,那麼,讓他看到我真實的樣子有什麼不對?」她的語調輕柔,溫溫地述說著自己的看法,神情非常平和。

「妳……妳是存心氣死我是不是?!」沈母簡直氣壞了。「妳還怕人家沒機會看到妳走路的樣子嗎?妳到底懂不懂得什麼是良好的第一印象啊?!」

「媽……」她抬眼面對母親的怒氣,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道:「妳能不能……別再幫我安排相親了?我並不急着結婚……」

「妳在說什麼傻話啊!妳三個姊姊在妳這個年紀都已經嫁人了,妳以為自己還很年輕嗎?」沈母沒讓她把話說完,呱啦啦搶先嚷了一串。「妳怎麼到現在還一點自覺都沒有!妳的情形……不幫妳安排相親,妳嫁得出去嗎?!」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她的右腿。她的存在價值因着一條生病萎縮的腿而遭受貶抑,很難不令人難過;偏偏她已經習慣得麻木了,或者該說,麻木得習慣了。

沈靜桐淡淡一笑,不再因母親直接的話語而覺得受傷。「真的嫁不出去就算了,一個人自由自在也不壞。」

她並非抱持獨身主義,寂寞的靈魂也渴望找到相屬的依歸;可她也明白,要找到一個相知相惜的人生伴侶並不容易。她雖然不完美,但也不願屈就;若非真心真意,她寧願自己一個人生活。

「妳愈說愈不象話了!」沈母立即怒斥一句。

「算了,別吵了。」始終沒說一句話的沈父開口了,嚴肅的表情裏帶着點若有所思,緩緩將目光移至女兒身上,深深凝視。

「靜桐,妳媽也是為了妳好。」片刻后,威嚴中不失慈柔的嗓音再度響起:「如果妳不喜歡這麼正式的會面,那麼下次再幫妳介紹對象時,你們年輕人自己另外約個地點見面,我和妳媽不出席也不干涉,我希望妳不要拒絕,就當是認識一些新朋友,不必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沈靜桐抬眼望着父親,表情顯得有些為難,但她知道父親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思索了片刻后,她緩緩地點頭了。

「很好,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嚴肅的臉龐難得露出一抹笑意。「爸爸公司里有許多不錯的青年才俊,有機會介紹給妳認識認識,」

她沒應聲,只是溫溫地笑了笑,任由一股熟悉的無力感漫泛上心頭。

離開俱樂部后,沈靜桐還不想回家,於是找了個借口搪塞,自己另外叫了出租車往台北市中心走。

午後的陽光熱力十足,已開始滲入夏日的氣息。街上滿是人潮,色彩繽紛亮麗,無論男男女女,每個人似乎都將最活力亮眼的顏色穿在自己身上。

在一家大型書店門口下車,迎面走來一個穿着露背短洋裝的俏女郎,美麗修長的腳套着白色的高跟涼鞋,踩着自信的步伐,大方地展示屬於自己的亮麗青春與自信丰采;沈靜桐注意到許多路人的眼睛直直盯着那雙修長的美腿游移--

唉!她不自覺地輕嘆了口氣。看着一雙美麗的長腿自她眼前招展而過,說不羨幕是騙人的,

收回目光,轉而望向自己裹在長裙下的雙腿,一抹自嘲的笑意輕綻唇邊。她的衣櫥里沒有短洋裝、迷你裙這類東西,就算有,她也沒那個勇氣穿。

一臉哂然地搖了搖頭,她轉身走進書店,瞬間,一陣書香味伴隨着清涼的空氣迎面拂來,舒緩了她微感躁悶的身心。

這是一家規模很大的連鎖書店,書籍分類詳細且設有閱讀區,舒適的空間與環境讓進入的人莫不輕鬆自在的悠遊於書海之中,渾然忘了時間。

書店裏人很多,來來往往的聲音混着交談聲,顯得很熱鬧。在兒童書櫃前挑了幾本要送給教養院院童的故事書後,她轉而走向角落的原文書一區,來回瀏覽了一遍,一本日本當代小說選集吸引了她的目光。測量了下書籍放置的高度,她試着踮高腳尖想伸手取下看看,卻還是差那麼一點點。

左右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墊腳的小椅梯,她只好再試一次,努力踮高左腳尖、伸長手臂后,終於勉強構着了書籍的底邊,然而,卻怎麼也使不上力將它取下。

正當她左腳酸得支持不住時,一道高大的身影驀然移近她身畔;來人一手托住她的手肘穩住她開始搖晃的身軀,一手替她取下她要的那本書。

沈靜桐愣了一瞬,而後轉過臉望向身旁助她一臂之力的男人,在看清對方的臉龐時,她整個人完全怔住了,清澄剔透的黑眸眨也不眨地圓睜着。

是他!

眼前這張臉她絕不會看錯,雖是過了好些年,但她仍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耿牧雲,那個在她慘綠的少女歲月中佔有極重要地位的男孩,如今已經是一個高大英挺的男人了。

眼前的他,深濃的眉眼依舊,雕刻立體的輪廓顯得更深峻了。時間的河流在他身上琢磨出一股成熟幹練的氣質,看似溫文,卻又散發著濃濃的男人味,隱隱流露着一股自信丰采,出色得令人無法不去注意他的存在。

此刻,她的心裏充滿了驚喜與慌亂,她沒想到自己和他還會有再碰面的一天。

相對於她的怔愣無語,耿牧雲卻是微微皺起了眉。雖不是頭一次被女人這麼盯着看,但今天他實在沒那個閑情消受,因為此刻他的心情只能用「糟透了」三個字來形容。

為了下星期出國參展的事,他利用假日到公司加班,卻不料那李永權吃飽了沒事幹,特地跑到公司來奚落他;言下之意要他別拼過頭了,再怎麼拼也只能幹個小小副理,還勸他做人不必太認真,過得去就好,免得到頭來白忙一場。

面對李永權這種人,他懶得在言語上和他爭鋒,但並不表示他一點也下在乎他存心奚落的話語;那些話多少對他產生了影響,從踏出辦公室到現在,他心裏始終有些悶。

「小姐!」他皺眉喊了一聲,嚴肅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嚇人,顯得難以親近。

沈靜桐驟然回神,白皙的雙頰隨即浮上一抹紅。「對不起……呃……謝謝你……」意識到自己方才唐突地猛盯着人家瞧,她慌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方才與他視線相交的那一刻,周遭切切的嘈雜聲在瞬間隔離,穿透不進她的耳膜。這麼多年了,她的心依然在見着他時,無法自主地怦然躍動。

「不客氣。」嗓音低淡地回應了句,他鬆開她的手,並將手上的書本遞給她。

沈靜桐愣愣地接過書,見他隨即轉身欲走:心裏一急,脫口道:「請你等一等!」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

耿牧雲的腳步頓了下,微側過臉,蹙眉望着她問:「還有什麼事嗎?」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糾結的濃眉,心頭沒來由閃過一個想法,他……好像常常皺眉的樣子……

「小姐--」攏蹙的眉頭更加糾緊了些,低沉的聲音透着一絲不耐煩。

沈靜桐趕緊醒神,對於自己又獃獃地盯着他看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不由得朝他露出一抹尷尬的微笑。

「對不起,我只是想……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你。」

她的話讓他困惑地挑起了眉。「小姐,我們認識嗎?」臉色仍是不豫的,印象中他不曾見過眼前這張臉。

聽了他的問話,她一臉錯愕地愣住了,他……不認得她了?!

霎時,窘促、尷尬的情緒像潮水般湧來,教她清秀白皙的臉驀地漫開一片紅熱,繼而一股失落感狠狠攫住了她。

可隨即,她為自己的反應感到哂然。也對,都這麼多年了,他怎麼可能記得住她。想來自己的感覺也真是遲鈍,他若認得她,方才與她打照面時就不是那樣陌生的反應了。

微帶點自嘲地抿唇笑了笑,她搖了搖頭,歉然道:「不……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

她臉上一連串表情的變化,讓耿牧雲原本帶着些不耐煩的漫不經心的態度稍稍留心了起來。善於觀人臉色猜測對方心思的他,直覺認為她並沒有認錯人。眼前這個看起來文靜清靈的女人不像是那種會借故和男人搭訕的大膽女郎,可他實在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她。

正想開口再詢問,身後忽地傳來一聲呼喚--

「牧雲!」一名打扮入時、身着短裙的明麗女郎倩笑盈盈地朝他走近,窈窕婀娜的身材丰姿款擺,她的出現隨即引來許多雙眼睛的注目。

耿牧雲轉過身,女郎也已來到他面前。「對不起,路上有點塞車,你等了很久嗎?」說話間,一手勾住他的手臂,巧笑倩兮,神情嫵媚中帶着一絲現代女性的幹練丰采。

耿牧雲回以一笑。「我也剛到沒多久。」

女郎看似心情很好,朝他眨眼道:「難得你主動找我吃飯,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海削你一頓,我可是已經想好要吃什麼大餐了!」說著,整個人貼靠着他,五指纏住他的手掌,拉着他往書店門口走去。

耿牧雲淡笑着任由她拖着他,走沒幾步,他像想起什麼事情,忽地停住腳步,繼而回頭一望,正好對上沈靜桐若有所失的依戀眼光,那依依的神情瞬間竟讓他產生一抹熟悉感;而她,像是沒想到他會再回頭看她,趕忙困窘地收回視線:心慌地轉身走開。許是太過驚惶失措了,她的右腿有些不聽使喚,竟比平常跛得厲害。

耿牧雲也注意到了。她的腿……忽然間,腦子裏隱隱浮出一些模糊的印象……望着她遠去的背影,他竟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咦!你在看什麼啊?」何美菱好奇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碰到了熟人嗎?」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應該是錯覺吧!或許是方才那名女子讓他想起一樣行動下便的母親,所以他才會覺得有一種熟悉感吧。

只是,那依戀的眼神不覺觸動了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柔軟地帶,彷佛他曾經照見過那樣的眼神,在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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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有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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