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一夢懷竹(上)

番外之一夢懷竹(上)

[1]

張懷謠做了一個夢。

張懷謠夢見當時自己才剛過了6歲生辰,跟着爹爹去杜府做客的時候,自己趁大家不注意溜出來玩。那家人的院子很大,倚着院牆栽了密密麻麻一片的竹子,從根一直綠到葉尖,再從這頭綠到了那頭,接連着後面霧蒙蒙的天,倒像是誰一筆寫意畫出來似的。

而就在竹子底下,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孩,穿着碎花的衫子,從袖子裏伸出藕節一樣白嫩的小胳膊,一下一下的拍球玩,小心翼翼的,嘴裏還哼着歌,乖巧的像小姑娘。

自己就在那獃獃的看,恰好小姑娘一個抬頭也現了自己,抱起球就要跑,可是一轉身卻摔在了地上,懷裏的球咕嚕咕嚕沖自己就滾了過來。

球應該是用竹篾做的,外面是綢布縫的,綠油油的綢面上是顏色淺一點的竹子花樣,針腳被細細的縫在了裏面,軟軟的拿着一點都不硌手。張懷謠撿起來,沖她喊:“你不過來,就不還給你。”

小姑娘在地上坐着,爬了兩次才爬起來,看看張懷謠,又看那看被他抓在手裏的球,還是蹣蹣跚跚走過來。

張懷謠這才看清楚不是個女孩,藏在帽子裏的頭軟軟的,衣裳下擺還拖着青泥,他剛好矮自己一點,大眼睛只管盯着球看。

“你叫什麼?”

“你剛剛說給我的……”

“不說就不給。”

小孩低下頭扯衣角,身後是一整片的竹子,他站在最中間紅着臉對自己說,他叫杜庭竹。

杜庭竹。

夢好像在這時候醒了。那名字熟悉的纏在耳朵邊上散不去,張懷謠翻了個身,把這三個字壓在竹枕上,夢於是又重新浮起來。

杜庭竹是杜老爺家小公子,上頭一堆姐姐的他自然就成了杜府萬人捧在手心上的寶貝疙瘩。杜老爺又是張懷謠爹爹的大恩人,兩家子之間的恩怨情仇按張懷謠姥姥的話來說就是能裝滿一整條通濟渠,姥姥躺在堂屋太君椅上搖着扇子給張懷謠講故事,“杜老爺曾濟給你爹爹銀子進京考試,考中了又薦給了翰林院,一路有他扶持才這麼順順噹噹安居在了京里,”她頓了頓,“可上輩子兩邊又是仇家,一世情仇一世緣吶,杜老爺是大善人,你可要跟杜小公子好好處。”

好好處。張懷謠滿嘴裏答應,可不得好好處嗎,上次我掐他臉掐哭了他都沒告訴別人,這次掐輕點。

杜小公子是天生的膽小。

後來他們念的書院後面是座小山,上面種的桃花在驚蟄過後就一簇簇的開,先生心情大好,翻開了詩經一遍遍的帶着他們念《桃夭》。

念完了書大家就趴在一張桌子上討論,聽說後山最近到了晚上就冒火光,那火光不是紅的不是白的是粉的,就像誰用筆蘸了極亮極亮的顏色從天上一點一點刷下來似的。接着就有人問是不是真的,誰親眼看過啊,說得這麼傳神。張懷謠一拍桌子站起來,“那就去看看啊,正好今天放學早,到底是真的還是編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整個學堂的孩子只有兩個沒在這裏跟着聽,一個是寄住在裴家的蘇小公子,他是那種寧可自己坐在那裏翻書呆也懶得打聽這些事情的,而另一個就是杜小公子杜庭竹。

張懷謠就走過去拍拍他,“去不去啊?”

杜庭竹把身子使勁往裏面縮了縮,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張懷謠就轉身沖他們拍手,“連小竹子都說要去了,你們誰還賴?”

前兒個剛下過雨,山上的泥還沒幹透,腳踩上去軟軟的,飽滿的桃花枝剛及他們頭頂,蹭一下,花瓣就落下來灑一腦袋。

山林不深,他們也不是頭一遭來,但心裏一旦裝進了一個秘密之後,就會平白無故的再添多些緊張和興奮。張懷謠打頭,後來稀稀拉拉跟着三四個人,最後是杜庭竹,他穿的是新的月白長袍,兩隻手緊緊提着下擺,一步一滑,但仍亦步亦趨地跟着。不知走了多久,當迎着面的光線在眼裏明顯地一層層黯淡了下去,連桃樹上大團大團嬌艷的粉都快變成傲冷的紫,就有人撐不下去了。

“突然想起來家裏還有事,我就先回去吧。”理由拙劣的要死,看張懷謠理都懶得理,那人就自顧自的走了。

緊接着就有幾個附和說功課多的要吃飯的,跟着匆匆的下山去了。

最後就只剩下杜庭竹一個,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張懷謠趕緊瞪他,眼神犀利到諸如‘你敢說走後果自負跟你沒完’之類意義深長,杜庭竹就只好閉了嘴巴,任他過來牽了自己的手,笑眯眯的拉着說:“這才乖。”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當桃花已經暗的只剩下影子了,早春的晚風吹起來還是有點涼,杜庭竹就貼近張懷謠緊緊扯住他的衣裳,“我想回家了。”

張懷謠轉頭,看他凍得紅撲撲的小臉問,“你害怕了?”

杜庭竹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指指天,“太晚了。”

他抓着自己的袖子,自鼻翼往兩邊伸展出來兩片粉粉的紅暈,圓眼睛可憐巴巴的皺着,張懷謠就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他先是吸了下鼻子說了句“怕什麼,有我呢,我帶你下去就是”,然後就突然,捧起他饅頭似的臉蛋啃了一口。

天也許真的涼了,那人夾着溫熱的氣息湊過來,臉上有些僵硬的薄殼就呼啦化開了一片,杜庭竹摸索着把自己的領口提到脖子,傻愣愣的看着他。

張懷謠的眼神就有那麼一瞬的慌亂,潮水從胸口反流,涌回臉上,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後來的事情就有些記不清楚了,只是張府的門人們看見自家小公子直到很晚才飛快的跑回來然後又飛快的跑了出去,接着沒一會就是張老爺拎着家法備下轎子,怒氣沖沖的喝令:“去杜府!”

杜庭竹被找到的時候渾身燙,他縮在桃樹下面的小樣子讓人心疼得不得了,淺白的衣裳浮在靛紫的夜裏,讓人一恍惚還以為見了妖精。

路是張懷謠帶的,接着他就被自家爹爹扭着送去了杜府,杜庭竹矇著被子正汗,露出兩隻眼睛看見張懷謠站在一邊低着頭,而張大人則瞪圓了眼睛指着他問自己,“竹兒你說,是不是他把你騙進了後山?!”

張懷謠抬頭看他,神色如常說不上囂張也說不上哀求,杜庭竹就拚命的想他平常怎麼怎麼欺負自己,可腦子裏怎麼浮現都是剛才那涼風中的一下暖,臉一紅往被子裏挪了挪,閉着眼點點頭。

“好。”張大人得令一樣捏了捏拳頭,“你好生養着,等好了我再讓他給你過來負荊請罪!”

蠟燭上燈花晃了眼,杜庭竹好像看見張懷謠出去的那一瞬間眼神溫柔起來,融着火光暖進心裏,然後臉更紅了。

燈芯長了又短,門樑上的燈籠舊了又換上新的,杜庭竹一躺昏昏沉沉半個多月就過去了還不見好,家裏急的連天師都請進了家門來做法,疑是着了魔遇了魘,自己本來還想好了先去探望探望捱了打的張懷謠,誰知他倒比自己早了一步來了。

“杜小公子聽說你遇見鬼啦?”一道來探望的裴若愚劈頭就問。

“……啊?”

於是裴若愚就莫名其妙被攆出去喝茶,這邊月桂帘子一掛到底,朦朦朧朧什麼都看不清楚,只隔着帘子聽杜庭竹小小的一聲:“厚臉皮。”

“厚臉皮,還以為你再也不肯來了。”杜庭竹雙手捧着葯坐在床上,小手白白的,連指甲里都沒血色。張懷謠把碗接過來的時候碰了碰他的手,涼涼的。

“那天師姓錢,走的時候說我身子一直不好是因為貴人沒到。”杜庭竹看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放也不說話,“接着你就來了。”

張懷謠跟沒在意似的,伸手摸摸他小臉,“你該再吃胖點臉上沒肉不好捏。”

杜庭竹就沒躲,低着腦袋任他摸。張懷謠就頓了頓,“那天我還真沒想到你自己還就真不回來,迷路了還是膽小啊,沒出息。”

杜庭竹抬頭,“是因為……你沒在。”

張懷謠一下愣了,手杵了半天不知道怎麼放下來的,他想起來那天自己明明還曾拉着他的手說‘怕什麼,有我呢’來着,這小子就當了真,一直等到自己帶着一堆人再找回去才下山。於是又哧一聲笑了出來:“沒出息。”然後站起來抖抖衣裳就準備走了。

杜庭竹也沒攔,仍坐在那裏摳指甲,從側面看他睫毛長的彎起來,被窗外陽光照成了淡赭色。

張懷謠只好又回過身去,抓抓他頭,最後貼住他臉頰輕輕說,“貴人來了,你給我快點好起來,聽到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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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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